我只犹豫了一下,突然“吱”的一声,那亮着的一半路灯也突然间灭了。黑暗来得太过突然,就如同一块巨石猛然间从天而降,一下把我压住了。而就在那些暗淡的路灯光消失的一瞬间,我看见了一双手从那条漆黑的胡同里伸出来。

  也许是错觉吧,眼睛尚不能习惯那种突如其来的黑暗,似乎面前飘浮着无数白斑,什么都看不见。可是我又无法相信那是我的错觉,那只手,干枯得像冬天落尽叶子的树枝,直直伸着,五指弯曲,伸出了那条胡同。刚才如果不是被烟头烫了一下,那我就正好走到那胡同口,这双手一定搭到了我的肩上。

  “你是谁?”

  像是从噩梦中惊醒,我猛地喊了起来。可是我仍然如同沉没在噩梦中,发出的声音微细如蚊蚋,可是眼前仍然什么都看不见,但我却可以感觉得到,空气正在打着微小的旋,一个物体正在慢慢地向我移动。

  那是谁?或者说,那是什么?

  “是你?”

  让我吃惊的是,面前突然传来了一个这样的声音。这声音很陌生,干硬冰冷,但语调又有种熟识之感。我战战兢兢地道:“你是……”

  不知为什么,我害怕见到这个人,从心底里本能地害怕,就像小孩子怕蛇,怕蜈蚣一样。我不想看到他,但是听他的声音,似乎认识我的,可我又实在想不起那是谁的声音了。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只是这笑声那么勉强,像一块干硬的石头。像来时一样突然,脚步声又急促地响起,但这次是越来越轻,越来越远,当中夹着“叮”的一声,像是敲了一口很小的钟,声音如游丝,虽然微弱,却袅袅不绝。

  过了好一阵,声音终于听不到了。我强忍着心中的恐惧,慢慢沿着墙壁向那胡同时探出头去。那个胡同一片昏暗,里面没有路灯,几乎像是个长长的管子,深不见底,黑暗也像有了重量,在向当中挤压。在这一片黑暗的尽头,我只来得及看见一个人影一闪,也不知闪到了哪个拐角里去了。

  这是谁?我深深吸了两口气。如果我追上去,说不定还能追上那个人。不知不觉地,我向胡同里踏进了一步,脚底却猛地传来一股阴寒,像根针一样扎入我的脚底。我吓得慌乱收回脚来,退回到外面的路灯下。路灯光一时也仿佛让我感到了温暖,只是我也知道,这只不过是我在自欺欺人而已。

  地上有一个黑糊糊的东西,那是我刚才踩中的。我又看了一眼那胡同,在灯光下看来,胡同里更加幽深黑暗。我不敢再看,弯下腰拣了起来,刚放到眼前,心头却猛地抽紧了。

  那是个班指。铜的,上面斑斑驳驳,是铜绿被磨掉后的痕迹。周围没有人,我伸出手去抚摸了一下空气,在空气里带着股淡淡的腥臭味。那不是鱼腥,也不是腐烂的臭味,而是一种铁锈似的腥臭,这空气里也似乎留着他刚才的身影,冰冷的像是永远不会醒的噩梦。

  我激凛凛地打了个寒战,深夜的寒气像疾病一样无孔不入,我再也无法忍受周围那似乎永远都不会散去的寒冷与恐惧,猛地向前冲去。冲出两步后,一走过胡同口,我才放慢了些脚步,回头看了看那个路口。像是某种昼伏夜出的猛兽的巢穴,这路口有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阴暗,我不敢再去看,把那班指放进衣袋里,又向前跑了两步。

  前面是另一条横向的大街,和这条因为拉闸限电的路不同,那条街上仍然有着灯光,带着温暖的人气。我一踏上那条街,不禁弯下腰,两手按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这条路上弥漫着一股汗臭,当然这种味道也只有在深夜里才闻得到。当吸进一口空气时,那些汗臭味像一把洗瓶子的毛刷一样堵在喉咙口不住地擦拭,以至于有些刺痛。但这些刺痛对于我来说也是种安慰,因为这告诉我周围都是些和我一模一样的人。我回头看向身后的这条路,隐隐约约的,那家店铺的灯还开着,但是像隔了一层毛玻璃一样看不清,整条街阴暗如鬼域。

  这时有一辆出租车过来,我上了车时,虽然车子四壁毫不留情地向我挤压过来,但是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和那条空空荡荡的大街比起来却有种安全感了。

  “要去哪儿?”

  司机因为我上车后许久不说话,有些不耐烦了,可能也在怀疑我会不会是个劫匪。我报了住址,他拉下空车灯,车子开了出去。晚上车少,他开得很快,刚才这条街一下子被甩在了后面,我靠在了椅背上,这时眼角淌下了两行泪水。

  那当然不是感动的泪水,而是因为恐惧。

  那个人……他到底是谁?

  我拼命地想着,猛地,像是流星一闪,我叫了起来:“是他!”

  “嘎”一声,汽车一下停住了,我被震得一晃,差点摔出去,连忙扶住车,那司机狐疑地看着我道:“你看见什么人了么?”

  我笑了笑,自己也感到这笑容的勉强:“没事,我在想事情。”

  “没事就不要一惊一乍的好不好,”司机没好气地训斥我,“深更半夜的,你这一嗓子把人都要吓死。”

  “对不起,”虽然坐着不能点头哈腰,我还是拼命地向他赔礼道歉,“以后不会了。”

  四、噩梦

  回到住处,这司机在收我的车钱时大概把精神损失费也算了进去了。我也没心情与他理论,带着残留的恐惧,一步步地走上楼去,仍是想着那个隔着拐角和我说了一句话的人。

  那人的声音……也许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但是那人说话的腔调,实在是和温建国一模一样的!而那个班指,正是我在温建国手指上看到过的。

  温建国深更半夜地在巷子里掐人脖子?我不禁又打了个寒战。虽然身上衣服比较厚,可还是冷得受不了。

  有些有心理障碍的人,白天和夜晚会成为两个不同的人,就像史蒂文森写的杰基与海德一样。难道温建国也是个人格分裂的人么?

  坐在电脑前,我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班指上下打量着。这班指年代久远,样子极为古老,几乎和博物馆里那种商周时期的东西样子差不多,因为上面镂着一些饕餮纹,戒面上是一个狰狞的鬼面,两边则是刻着一头两身的龙纹。我知道,那在古籍中叫作肥遗。可是材质很奇怪,有些像青铜,却没有半点锈蚀过的痕迹,可又并不是新铸的。我在指尖上试了试,可是这个班指并不大,我的大拇指套不进去。

  温建国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整理着思绪。林蓓岚说的到底又是什么意思?她说的那一切实在不太可信,林蓓岚本身也有点像是疯了的样子,可是,如果他们两人真的都发疯了,原因又是什么?

  我脑子里乱成一片,总也理不清头绪。夜已经深了,气温降到了接近零摄氏度,空气都几乎要凝结。我的整个身子都靠在椅子里,这张椅子也坚硬而冰冷,让人感到极端的不适,不知为什么,手上的那个班指越来越冷,几同冰块,我的手指一时间竟然感觉不到什么,和皮肤接触的地方,简直像有根针在扎进去。

  突然间,我一把将班指扔到了桌上。这班指在桌面上弹了两下,发出“叮”一声响,不再动了。刚才这阵突如其来的恐惧冷得让我无法忍受,我用冻得僵直的手指摸出一根烟来,费力地点着了,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让臭烘烘地烟充满我的肺部。

  吸烟是个不良嗜好。吸烟有害健康。在烟盒上,烟草商贼喊捉贼地印着这几个字,但还是有太多的人无视这句实话,只想陶醉在尼古丁的麻醉作用中,我也一样。我把烟憋在肺里,闭着眼,享受着那种微微的晕眩,直到再也憋不下去,才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我睁开眼。

  睁开眼,只是一个平常之极的动作。然而,在我睁开眼的一瞬间,眼前却出现了另一副景像,熟悉的电脑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黑漆漆的树林。

  树长得很茂盛,可是因为是夜,一切都是黑色的。黑色的树叶和树枝,有风吹过,一切都在无色地摆动,像海藻一样地摆动,死寂,带着危险。

  这是个梦吧。我对自己说,可是仍然无法排除心底的恐惧。即使知道这是个梦,但这一定是一个噩梦。我站起身,有点忧郁地看着脚下。脚下,也不是水泥地了,而是一片柔软的泥地,上面长满了黑色的细草,我刚才坐着的是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

  我到过这个地方么?梦境都是现实的反映,但我怎么都想不起我曾经来过这儿,梦毕竟只是个梦。我看着前方,那片树林像一个活物一样,还有静静地摇摆着,无声,危险,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诱惑。

  在树林边上,隐约有个人,正向我扬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