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连忙折了道路,去了蛊池。然而他到的时候,才发现蛊池大殿周边横七竖八倒了一地尸体,他急忙冲进去,便看见了垂死的静思和地面上一个大洞。
静思看见他,怒目相视,喝道:“滚出去!”
“宫主……”沈竹沥强撑着自己对视着对方的目光,然而一开口,便听到那大洞里传来静月疯狂的高喊:“杀了她!杀了她!”
沈竹沥微微一愣,静思看着他,却是淡定下来,沉声道:“你敢?你要是杀了我,你还活……”
然而话还没说完,沈竹沥却早已捡起了旁边的刀,一刀捅进了她的身体里。
这是他第一次杀人,手虽然颤抖着,面上却是扬起了笑容:“为了我的妻子……我有什么不敢?”
静思惊讶地瞧着他,最后咽了气。沈竹沥赶忙冲到了洞边,看见静月躺在下面,身边的土地被血色浸染,让她仿佛是躺在一朵巨大的花上。她看着他笑,笑容

苍白,嘶哑的声音带着回声到他耳里,慢慢道:“照顾好幸生……求……你了。”
求他了。
那一瞬间,她想。他懦弱也好,无能也罢,求他能像一个男人,一个父亲一样,去照顾好他们的孩子。
她来不及救了。没有人会带着她穿过那个蛊池,而来的这个洞口,是下了咒只能进不能出的。
她没有想过他会救她……
然而就在那样想的瞬间,她却见他从洞口看了蛊池那边的楼梯一眼,随后就跳了下来。
然后他在空中笨拙地翻了个身,避开了她,砸在了另外一边。那声音那么大,似乎很疼,他却没有哼一声,反而是立刻起身,然后给她诊了脉,撕了身上的布

条,为她包扎好了伤口。
包扎完毕后,他到蛊池旁边,偏头看了看,了然道:“哦,原来是续生。”
说完,他便到她边上,将她的血滴了一滴到蛊池之中。蛊池突然躁动起来,他转过头来,温柔地道:“静月,你看,这么多年我学了很多,对吧?”
静月没说话,静静地看着他,知道他是真的学了很多。
他居然知道了什么叫续生,以及怎么改变续生的主人。他见她不说话,就走了过来,将她轻柔地背到背上,温和地道:“别怕,我带你出去。”
听到这句话,一瞬之间,她的眼泪全流了下来。

这么多年,她杀了这么多人,被刺杀了那么多次,哪怕是和静思生死一刻,她都没想过死去,然而在那一瞬间,她却突然放弃了自己,嘶哑出声:“不要,我

不要用续生……”
然而沈竹沥没说话,他背着她,那么果绝地,义无反顾地,直接踏进了蛊池。
踏入蛊池的瞬间,续生突然一拥而上,咬住了他的腿脚,啃噬他的血肉,他微微颤了颤,却仍旧没有回头,背着她,一步一步,往前走去。

她在他背上痛哭起来,他却是不说话,咬紧了牙,颤着手,一言不发。

她看见池水渐红,看见他头发渐白,却感觉自己身上有一股暖流涌过。她知道那是什么,不由得抱紧了他,一声一声叫着他的名字:“竹沥……竹沥……”

他不说话,只是稳稳背着她,踩在池水之中。仿佛是静月十八岁那年年初,他背着她回家,那天漫天大雪,他踩在雪里,嘎吱嘎吱的声音,听得人昏昏欲睡。

他这一生,从不曾光彩过。他和这世上的蝼蚁一般,并无不同。他生于穷困,长于不堪,他碌碌无为,他懦弱无能。然而此时此刻,他却能忍受着许许多多称

之为伟大光鲜之人都无法忍受的痛苦,背着一个后来被记入青史之中的女子,一步一步走出绝境。

“静月,”带着静月走出蛊池,背着她,一步一步向上走去的时候,他看见了洞口有人影绰绰。

而这个时候,他腿上只剩白骨,而头上,也已是满头白发。

他从不曾英俊过,此刻更是糟糕,不过四十多岁,已经是七八十岁的模样。
他每走一步,地上就留下一堆血迹,然而他却犹自强撑,颤着身子,背着身后女子一步一步往前。

静月不说话,在他背后抽噎,仿佛还是一个小姑娘一般。他轻笑起来,沙哑着声,慢慢道:“我……从来没想过不要你。”

“我太无能了,所以……那时候我想,我得让你和孩子,好好的……”
“你走的时候,我其实伤心极了。可是我能怎么办呢……”

“可是还好,我看到你们过得很好,也就没什么好牵挂了。唯一遗憾的……只是从来没有听到幸生叫过我一生父亲。”说着,他顿了顿,又笑起来:“只是我

一介小民,当幸生的爹,也太辱没你们了。想想,你们能过得这样好,我这一生还有什么不满足呢?我已经……幸运之至了。”
“静月啊……”他低哑着声音,在最后一层台阶上顿了顿,终于说了出来:“我爱你。”
“我这……”他低笑起来,仿佛是二十岁好年华,带着调笑的调子,慢慢道:“傻媳妇儿啊……”
话刚出口,静月就愣住了,然而就在那片刻,他背着她,终于踏上了最后一层台阶。
许多人的惊呼声传来,众人纷纷向他们涌来,而那个背着她的男人,却在说完这句话之后,背着她,再没动弹。

直到别人冲过来,要将她从他身上接下来,众人才发现,他早已经咽气了。然而可能是怕静月摔到,竟是在死后,都没有动弹半分,保持着背她的姿势,一直

站立在那里。

静月无法思考,直到将她从他身上接下来,看见他轰然倒地的时候,她才猛地挣脱了别人,扑倒了他身上。
她死死抱住他,无论谁来拉扯,都无法挣开,只是一阵接一阵,号啕痛哭。
他一生不曾说过爱,她也一生不曾想过这个词。
然而,这世上许多人说着我爱你,却从不是爱情;
他只说过这么一次,却是真的真的,用生命,在爱着她。
她张了张口,想叫他的名字,想说那句“我爱你”,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只摸到他怀中一件尚还带着他体温的东西。
她将他拿出来。
——那是二十五年前,他为她所买、却未曾送出去的木簪。

之后的回忆,对于静月来说,似乎就再没有了什么可追忆的。

她一心修习术法武艺,后来因为宫乱,被祭司囚禁于水牢,两百年之后,她练就了不死之身,武艺术法站在了神啻宫巅峰,而后重回神啻宫,成为宫主。

之后有天命师预言,老祭司之子祭谛将成为神啻宫最强大的祭司,带领神啻宫走向巅峰,她便冲进水晶宫,带回了祭谛。

再之后,她历经种种,站在了我面前。
此刻她苍白着脸看着我,和水镜里的神色一模一样。

我静静看着她,想从她美艳的脸上,看到一丝过往的痕迹。

然而她却是笑起来,慢慢道:“我终于可以去陪他了,我很开心。他其实从来不明白,无论如何,只要陪在他身边,我就开心……”

“无能如何……碌碌无为如何……”
“人生在世,不是……”她口中有鲜血溢出来:“开心就好吗?”

说着,她抬手,指向了冰棺中沈竹沥手中的锦盒,艰难道:“我答应你的,在那里。”

听了这话,我赶忙冲上去。然而片刻后,我立刻反应过来,回头看她。

却见她面带笑容,闭上了眼睛。而水镜上,是她十六七岁之时,她和沈竹沥在洛阳城被人砸摊。他们一手拿着东西,另一只手紧握着对方,疯狂的往前跑。

当时,风扬起他们墨色的发,他们面上满是笑容。
当真好风景,当真,好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