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吓得叫出声儿的却是烟霞,大抵她是因为忽然忆起,与莫子谦有过婚约的唯有一人,便是那位高权重的史丞相家的孙女。

后来,莫子谦也说不上脑子里是充了血,还是失了血,反正他一个箭步上前,就这么横着将史云鹜抱回了丞相府,寻了大夫给她医治。

因史家哥哥史竹月,对莫子谦五年前悔婚一事,心存芥蒂,今又见自家妹妹因他伤成这样,心中十分不快,便将莫子谦撵走了。

莫少将军在丞相府门前徘徊了几个时辰后,也没了回家的心思。天将将发白,他也不知怎地,徘徊到了我们尚书府,就这么与我爹,少年郎,一同坐着发愁了。

待莫子谦将自己的事情说完,我还未能反映,却听我爹一声大喝,暴跳如雷:“操!你这是艳福!遇着了艳福的蹲一边儿凉快去!少跟我面前得瑟!”说着,我爹又怒气冲冲地杀过来,夺过我手里的折扇“砰”一声往地上砸了,砸在莫子谦脚下,再骂一声“操!”走之乎也。

莫子谦愣神地瞧着我爹疾速消失的背影,又转头来讪讪地将我望着。

我慢腾腾地端起手边的茶盏,悠悠往地上那把裂开的折扇一瞟,平静道:“你得赔。”

莫子谦将凳子又挪近些:“行行,我赔你。那你跟我说说,出了这事儿,我该怎么办啊?”

我还未答话,却是缓过神来的杜修伸出胳膊枕在脑后,鄙夷道:“丞相府的人虽撵你,但又不撵小可哥哥。你若想去瞧瞧,拉着小可哥哥一道去不就成了。再不济,我也一起去,他们总不至于将我这个异国世子给撵出门吧。”

莫子谦本生了一张十分英俊的面孔,但他听了这话,却无甚出息地对我摆出一副谄媚的表情。这张脸配搭这副神情,真真叫人扼腕。

默了一默,我又想,从尚书府去丞相府,恰好可以路过皇城以东的国师府。而我蒙受皇恩,背负了与奸臣穆临简套近乎的这一重任,万不可含糊了去。

我再次为国为民地思考,若陪莫子谦走这一遭,我也能在国师府门前张望张望,打探打探,这也算是为皇上,为社稷出了一份力。

思及此,我问:“你要我陪你走这一遭?”

小子谦点头如捣蒜。

继而,我放下茶盏,认真地瞧着他,道:“那你赔我十把扇子。”

第15章

在皇城以北,坐落着丞相府和太傅府。

瑛朝的朝官,清流以丞相史棠为首,恪尽职守为国为民;浊流以太傅袁安为首,结党营私祸害苍生。

然而,这清浊流的分化,都是表面情状。私下自然还有许多东倒西歪的墙头草,譬如我爹,户部尚书沈隶,又譬如莫子谦他爹,上将军莫启。

我的立场随我爹,主张见风使舵,以和为贵。

然而莫子谦,却不似他爹那般清净无为。莫少将军的理想是成为一个大忠臣,要精忠报国,要死而后已。因此,除了那去世的将军景枫,莫子谦平生还崇拜一个人,那就是我朝第一忠良,史棠史丞相。

我等一行三人,便是往这皇城以北的丞相府进发。

瑛朝的永京城呈四方回字形,禁宫沉箫城在中心,外面一圈是皇城,最外围是永京内城。京官多住在皇城之内,而寻常百姓,出入皇城却需日日登记。因此,即便是初夏宜人的下午,从城东南,到城北一段路,却也十分的冷清。

日头并不太热,尤其是国师府的一段路,绿荫匝道,遍地生凉。重重枝叶缀在翘檐屋顶,府门紧闭,上挂“外出”二字,说明穆临简早也出府。

那“外出”二字,瞧得我并不十分欢喜。须知我虽立场中立,但在心底里,在精神上,也常常悄无声息地为我朝社稷着想。

因我朝清流的势力十分庞大,若浊流单单靠一个袁安撑着,并不能与清流抗衡。因此,大家私下里都有一个心照不宣的猜想。那就是:太傅袁安的背后,一定还有一个人,在操纵这群祸害,引领朝堂上的佞臣们,走向造反这条不归路。

思来想去,我朝一品二品,位高权重的大官们,都有自己划分的势力和立场了。独独剩一个将将归朝的穆临简,还处于高深莫测的阶段。

且,穆临简十八岁做国师以来,便深得帝王宠幸,又与太傅袁安走得近。是以,满朝文武,便将他与浊流联系起来,猜测他就是浊流背后的领军人物。

穆临简任国师一年余,便去江南四年,后又去了北荒,名义上虽是被流放,但我朝那些个如惊弓之鸟的大臣,却以为他是培养自己的势力去了。

如今他一归朝,又深得帝王宠幸,每每有政事相商,第一个就是问穆临简的意见。

须知国师一职,本是一个管理修寺祭天,占卜四季吉凶的虚衔,唯官品高而已。然,一旦国师受宠,他的势力,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因此,穆临简的归朝,也让清流和浊流间的芥蒂日趋深重。

而我,便是在这波涛汹涌的时刻,在所有大臣们都以虾仁的姿势,躬身驼背潜入深海中装蚌壳的时刻,被昭和帝一个龙爪掀起的浪头拍上岸,迎接穆临简这只大海龟。

我觉得自己很荣幸,很悲壮,很有才。

因我素来是一个十分有责任感的人,承蒙皇上看得起我,我如今接了要跟穆临简套近乎的重任,少不得就要操心他今日“外出”到底去了哪里?是几时出去的?出府是为公事,还是私事?是去会男人了,还是去会女人了?他会不会是去尚书府找我了?可是我这才将将出门,错过了如何是好?早知如此,我是不是该留个字条子在家…

我一路为国为民,忧心忡忡地思想着,将“先天下之忧而忧”的精神发挥到极致,以至于到了丞相府门前,我的精神已经十分疲惫,十分恍惚。

莫子谦这一路也走得很忧伤,因他欠下了我与杜修两份人情。

我一直很心善,方才莫子谦与我讨价还价一番后,我最后决定只向他索要二十把上品折扇。杜修远比我耿介许多。

他说他堂堂一个南俊国皇子,衣食无忧,宝贝不缺,如今也梦遗过了,所以生活很圆满,独独有一个心结,那便是他两年前装癫痫病一事。

癫痫一事,木已成舟。十六岁的少年郎,只是想略略纾解一下心结。

他提出纾解心结的法子,我认为可行,但是莫子谦听了却异常别扭,异常伤心,委实无甚少将军风度。是以,我跟杜修都很鄙视他。

不过就是装两天狂犬病嘛…

皇城以北的六桥巷,丞相府与太傅府相对而建,朱红大门石狮子坐落街头两侧,颇有种正邪不两立的气势。

丞相府前,也写着“外出”二字。相府有两个官员,招来小厮一打听,离府的是史丞相,但史竹月还是在里头的。

莫子谦听闻这个消息,不禁更加忧愁。若不将穆临简这个异数算在内,史竹月其人,可说是我们年轻一辈官员中的佼佼者,年仅二十有五,便做到工部尚书一职。

我们这一辈的朝官中,互相之间本来相处甚好。但因莫子谦五年前推拒了与史云鹜的亲事,莫将军与史尚书的关系,便很是紧张脆弱。

下午申时未至,太阳就藏在了云头后面。整个巷子里风声寥寥,悠长深静。门口的小厮进去通报还未回来,却听得对面太傅府的朱红大门“吱嘎”一声响动,一人清雅毓秀从里面绕了出来。

我一愣。

想来他清晨回府后换了身挺拔的玄色衣裳。一条暗色帛带松松将墨发束了。英气的眉下,眸子如染了月色般温雅动人。

穆临简见了我,亦是愣了愣。走近一步朝我三人扶心行了礼,浅笑道:“小世子,莫将军,”顿了顿,他又转头看向我,目光微闪,“侍郎今日气色不错。”

我哈哈干笑两声,满脑子里全是今早梧桐巷里的风声,我装瘸子的左腿,又不慎疼了起来。

正巧此时,方才进去通报的小厮一脸为难地走了出来,与我们道:“三位大人对不住,少爷说今日国师大人要来府上,不便接待三位,还望见谅。”

此话一出,便见得莫子谦呆了呆,想是没料到史竹月连我与杜修的情面也不买。那小厮见我三人愣住,正欲又道歉,却被莫子谦直接拦住问:“那你家小姐的伤势…可好些了?”

小厮闻言皱了皱眉,他应是不晓得史云鹜受伤的缘故,便老实与莫子谦道:“我家小姐自小未受过这么重的伤,许是伤及了筋骨,如今拿木板固定着,整只右手便不能动了。方才小奴去通报,见她用左手舀粥进食,十分不便。”小厮停了一下,又道,“平素里,小姐对我等下人十分好,小奴多言了几句,大人莫怪。”

这番话说得莫子谦的神情一呆一呆,片刻他又走近几步,一边往府里探身,一边问:“那你家小姐的伤势,要养到何时?”

小厮道:“大夫说,伤筋动骨,怎么着也得一百天。小姐身子娇贵,所以得细细养着,多养些时日。”说着,他看了莫子谦一眼,再叹一声,“多养些时候,倒也无妨。只是小姐数月前,方添了个抚琴的乐趣,这么一伤,怕是这个乐趣也得搁下了。”

小厮又欲说,忽而抬头往我们身后看去,忙躬身道:“小的参见国师大人。”

玄色衣衫轻扬,令他的眉眼都多了几分英气。穆临简往前走了几步,目光淡淡在杜修与莫子谦脸上扫过,心领神会道:“我也是听说史家小姐受了伤,特投了拜帖来看看。既然莫将军来此亦是为这个,不若一到进去。”语毕,他朝小厮点了点头,“劳烦再去通报一次。”

穆临简归朝前,莫子谦曾与我论及此人,说他为人随和,心思沉稳,十分奸诈,叫我一定要小心,千万别着了他的道。

事后,我不慎与穆临简传出断袖的流言后,莫子谦还特特到尚书府来笑话于我,说我立场不坚定,情操不高尚,还说原来我这三年没有断袖,是因为没有遇到让我心动的男人。

他说的一切一切,我当时都默默地受了。

可是现在,我看着莫子谦因一点小恩小惠,便将穆临简当成再生父母的情态,就不由好奇地将他拉到一边问:“你是不是瞧上国师了?”

彼时,我们正踏上相府西苑的流水斜桥,初夏荷花开得正好,史云鹜的冬暖阁就在这曲水花丛的掩映之后。

我们四人并行,莫子谦闻言一愣,眼睛瞟了瞟冬暖阁,在瞟了瞟穆临简与杜修,低声与我道:“你不要胡说。”

我闷闷地笑,将他从前的那句话转送给他:“你不是个断袖,那是因为你还未遇到让你心动的男人。”我再自个儿乐得耸了耸肩,继续道,“你是不是心动了?你也太没情操了…”

这时,冬暖阁前的房门一开,隐约出来一个浅粉身影,那身影倚着门,冲我们招了招手。

莫子谦的身子明显一僵,从怀里摸索一番,掏出个玉坠子交在我手里,压低声音忿恨道:“这个归你了。待会儿别在史云鹜面前胡说,要记住我不是断袖,你才是个断袖。”

我吞口唾沫,眼睛直勾勾地瞧着手里拿玉坠子。

我的娘哎,这不就是我跟莫子谦讨了三年的那玉坠子?这不就是与我那把风柳木槿折扇,最搭称的那玉坠子?这不就是手感最滑溜,色泽最光润,我曾经暗偷未果,明抢未果,讹诈也未果的那枚玉坠子?

我连吞着口水,一边摸着那玉坠子,一边愣愣地发声儿:“嗯,你不是你不是。我才是个断袖,我们全家都是断袖。”

此言一出,四下忽然默了一默。我愣神地抬起头来,只见莫子谦不知何时离我远了些,做出一副不认识我的形容。杜修一脸鄙夷地上下打量着我。

嗯,一时不查,刚刚说话大声了些。

穆临简回头来,讶异地看了看我,须臾,他的目光落在我手里的那坠子上,浅浅一笑道:“这坠子好,侍郎你爱折扇,找把风雅的配上,十分好看。”

我感念地瞧着他,顺便从眼风里瞪了莫子谦和杜修两眼,继而上前两步,与穆临简并排着走,乐道:“国师,慧眼啊。”

穆临简此刻侧过脸,眼风在我脸上轻轻一扫,压低声音笑道:“为个玉坠子,你把全家都卖了。”我一愣,片刻却又听得他道:“拿来给我瞧瞧。”

他将那玉坠子在手里把玩了两下,左右看了看,递回给我说:“未想你现如今,喜欢这样的玩意儿,改明儿我也给你弄一个去。”

我脑子一嗡,愣然抬头朝他看去。

言笑晏晏,温润英气,这样好的面容,这样好的脾性,如画中人,天上仙。

我做人一贯十分庸俗,现下好不容易沦陷在诗意而梦幻的境界中不可自拔,却听前方史云鹜嘿然笑了两声,惊得我连抖三抖。

她一身粉色衣裙好看的像花儿一样,叫我十分艳羡。须臾,她上前两步,先是暗暗瞟了莫子谦两眼,继而回转过头,冲着穆临简嫣然一笑,笑得春花烂漫夏花灿烂,唤了声:“临简哥哥…”

整个世界都沉默了。莫子谦凄凉地退了一步。

我捏了捏手里的凉玉,揉了揉额角的青筋,淡定地想:小姑娘调戏良家妇男真是太可恶了。我礼部沈侍郎除暴安良的时候,终于到来了。

第16章

史云鹜是个傻姑娘,她的傻表现在她的呆头呆脑,表现在她的不经人事。

瑛朝权贵之女,多是早早嫁人相夫教子,唯有两个例外,其一是我户部尚书之女沈眉,其二便是史丞相的孙女史云鹜。

我是因为时运不济,阴差阳错地“去世”后扮成个男子。然而,若要论平生惹桃花的次数,我也不能算多么纯情。史云鹜则不一样,她小我四岁,我在她这个年纪,已然是“去世”的大皇妃,她年过十八,除了与莫子谦一桩失败的姻亲,至今桃色未染。

史小妹妹的这份纯真,让我活得十分欣慰。以至于每每有权贵之女出嫁,我回味一番史云鹜的凄凉状,心底就平衡许多。

进冬暖阁前,小厮来报说,史尚书史竹月临时被宣召入宫,因昭和帝有急事与他商议,他不能前来迎见我们,打算明日群臣之宴时,多喝两杯,权且赔罪。

我倒也未多细琢磨,明日何时多了个群臣之宴。心思坦然地在太师椅上坐了,抬起眼皮,凉凉地去瞅矮几上的七弦琴。

杜修随手在那琴上一拂,转头对史云鹜道:“七弦琴我也有一把,是我母后留下的,南俊国并无太多人会抚这琴。节日大典时,反倒多以大笑鼓敲击成乐,相和歌唱。”

史云鹜亦抬起未受伤的左手,手指在弦上轻巧一挑,一串泠泠琴音轻灵如清水击石。我一怔然,这琴倒有一副好材质。

史云鹜转头嘿然一笑,道:“我前几月,将将开始学着抚琴。因抚得不好,爷爷和哥哥都不愿听。独有临简哥哥,常耐着性子听我抚琴弄弦。”

我用茶盖拨了拨茶叶,慢条斯理地瞥了穆临简一眼。

他本是在望那把琴,忽而感念般回过神朝我看来。四目相对,他先是一愣,片刻似笑非笑道:“我也念及这琴的材质好,百年泡桐的琴声,冰蚕丝做得琴弦。”

这话本是寻常,然而我听入耳里,无端端却像一番解释。我咳了一声,抿了口茶去瞧莫子谦。

莫子谦临着西窗而坐。窗外有荷花池塘之景,小风儿呼呼地往屋里吹,吹得他的神色十分凄凉悲催。

发觉自己怠慢了莫子谦,史云鹜亦有些尴尬。她右手包裹得委实像个大萝卜,这会儿用左手拾起茶壶,便要去个莫子谦添水。

屋里隐约有荷香袅袅,莫子谦略一皱眉,伸手接过茶壶自个儿将水添了,问:“你屋里怎没个丫鬟伺候着?”

纵是史莫二人定亲已五年有余,这般家常的对话,想必还是第一次。史小妹妹一贯傻气,听了此话益发呆愣。

片刻她道:“我将将把丫头们都遣出去了。反正她们在旁边候着,也是无聊。”顿了顿,她又嘿然一笑,伸手挠了挠头,“况我下午这个时辰抚琴,抚得不好,怕吓着她们。”

莫子谦手里动作一愣,眼神瞟见史云鹜的茶盏隔得不远,便也一道顺过来将水添了:“这琴好,怎么抚…想必都是好听的…”

此话毕,我通体一个激灵,瞪大眼睛去瞧莫子谦。则见他将茶壶往桌上一放,眼神飘飘地落在史云鹜的右臂上,道:“你这伤势得养着,最近…怕是少了个抚琴的趣味。”

史云鹜愣了半晌,却并未接着莫子谦的话说下去,而是问:“那日…一醉红尘的那个烟霞姑娘,你这几日还去瞧她么?”

日头已西,窗外的云彩渐渐染了霞色。屋内静静的,杜修双眼猎奇地瞧着那窗口霞色下的二人。他二人说话的姿势倒也奇怪,一人端坐着,一人静立着。

我闲闲将扇子掏出来,扇了两扇后,饶有兴味地去摸桌上的糕饼来吃。一只手凉凉温温地将我拦了拦。

穆临简目色清浅,笑意轻灵,桌上七八个碟子满满是糕饼,他却眼尖地挑出一个我最爱的凤梨酥递与我。我口水一咽,得了个便宜,便卖乖地冲他笑笑。他则笑着又去端他的茶水来喝。

莫子谦目光微闪,片刻他看着窗外,忽道:“不曾、不曾去了…”停了一下,他吞口唾沫又添了句:“我是说,这几日,我也不去了…”

史云鹜一身粉色衣衫,如春日桃,又如夏日莲。她愣神地瞧着莫子谦,忽而在桌前坐下,低眉喃喃念道:“因我常常去烟柳子巷寻我大哥和爷爷,那个一醉红尘,我也常去的。我觉得…不是很好玩。”

莫子谦又是一愣,也垂眸去盯他那盏茶水:“确实…不是很好玩。”

此言一出,我摇扇的动作,随着杜修的一声好奇地“咦?”停了下来。不知何时,本来还明净的天,此刻霞色尽染,一团团粉一团团金,十分喜人。这般耀彩落在史云鹜那花一般的脸上,比起烟柳子巷的花姑娘,强了不知多少倍。

我素来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得了莫子谦二十把上品折扇,外加一块美玉坠子,我少不得要为他出些力。待杜修咝咝抽了两口气,开口正欲调侃,我抬起折扇敲敲他的肩,慢腾腾指了指他面前的茶水。

杜修双目放光地转头来看我,那眼神中写得言语真真一目了然——莫子谦栽啦!

我会意地点点头,又挑起折扇指了指杜修手里的茶水。

杜修十分沮丧,端起茶水来喝,不言语了。与此同时,莫子谦朝我抛了个感激的眼神。我挑眉冲他眨眨眼。他咳了一声,去瞧窗外日暮黄昏。

黄昏为那把七弦琴也想上一层金边。莫子谦望了一会儿,忽道:“说起抚琴,沈可儿也是会一些的。史…小姐,你若是想听,可让沈可儿抚一曲。”

我还未作反应,却瞧见穆临简慢慢放下手里茶盏,转过头来看着我,淡笑:“原来侍郎也会抚琴。”

我冲他嘿嘿一笑:“琴技甚拙,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莫子谦道:“七弦琴抚得最好的,当属沈可儿的妹妹沈眉。不过这些年,沈可儿的琴艺倒也颇厉害了。”

史云鹜闻言,亦是点头附和:“大皇妃的琴艺,我也听过一次,是五年前她与大皇子大婚的时候。我便是见了她抚琴之姿,觉着惊为天人,此后便动了学七弦琴的心思。”

我将将抛了个桂花糕在嘴里嚼得正欢,便被“惊为天人”四字噎住。呛了半晌,倒是穆临简递来茶水,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会儿,忽道:“家乡有个调子,用七弦琴抚起来,格外好听。不知侍郎可否抚给穆某听?”

我一愣,忽听得史云鹜道:“那曲子空旷幽转,欢喜又缠绵,是临简哥哥的发妻生前常抚的曲子。”说着,她又讪讪挠了挠后脑勺,“我琴技不好,听了多次也不能抚出来。”

我心中猛地一沉。昨日在山头,听穆临简言及他曾经瞧上的姑娘,后来喝桂花酿酒力上头,便忘了问他与那姑娘的后续。听史云鹜这般说法,那姑娘莫不是早已亡去了。我愣愣地抬起头:“你发妻她…”

穆临简的目光却落在窗外,须臾,他回转过头来,眉目间似有万水千山:“西苑外有一片柳树林子。初夏柳树丝绦已长,绿意沁人,侍郎在那里为临简抚曲一首…可好?”

“可好”两字,他念得很轻,仿佛乘着风声入耳。

西苑外的长荫林中,果有一片柳林。夏日的柳树,绿意已经沉淀。晚风轻抚,柳枝柔如海浪。树间有一片空地遍布着小鹅卵石。

史云鹜要招呼布菜,莫子谦便在屋里帮衬,杜修懒懒要留下瞧戏。因而这厢抚琴,便只余下我与穆临简二人。

我抱着琴将将要坐,穆临简却将我一拦,他弯身捡了几个凹凸的小石子,确定那块地平整了,这才对我笑道:“坐吧。”

晚霞褪色了,天边是薄薄的水蓝。抚琴膝上,琴身也染上暝色。

我与穆临简道:“你得先将那首曲子哼唱一遍与我听。”

穆临简瞧了我半晌,笑意甚暖:“我吹给你听。”说着,他伸手攀折一片柳叶,也盘腿在我侧旁坐下,“这是北荒的曲调。”

我像是听过这样的曲调的。起初欢悦,尔后宛转,一串轻音排空而上,带着几分悠扬,几分缱绻。仿佛有旷野荒草,有绿树丝绦,有一双一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