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子谦是个习武出生的将军,我也能赢过。穆临简即便有些功夫在身,充其量也不过是个文臣,我要赢他,想必是不在话下。

思及此,我不由低低地开心地笑了起来。

穆临简亦是颇为好笑地看了我两眼,片刻竟起身拿了亭子角落的锄头去到柳树下。待他再回来时,手里已然多了四坛子酒。

他将酒往地上一撂,盘腿坐下后,语气倒颇为豪气:“你说的那个戏耍有意思,我权且多备些酒也好玩个痛快。”

语毕,他勾起唇角笑了笑,抬手将方才桌上的酒坛子一举,两个瓷碗登时酒满。

见他这般英姿飒爽的模样,我方才忆起他先前说,他的老家原不是江南,而是北荒。

北荒的人好饮,能饮,又不似江南那般浅酌温吞。如今看来,穆临简温润如玉的外表下,倒真有几分北荒的凌厉气质。

他并指执了石子破空一掷,刹那间风声引动。我在赞叹好投法的同时,也毫不迟疑地跟着扔了一子。

“噼啪”两声空中石子相击,清脆的响声听得人心也为之大快。

穆临简哈哈一笑,赞了句“好掷法”,仰头便将一碗酒一饮而尽。尚有酒水挂在他光润的唇角,月色映在其上,也似轻柔了几许。

“要问什么便问吧。”他笑道。

我奸计得逞,心中自是大喜。折扇握在手里摇了摇,我哗啦一声将其收了用扇柄往桌上一点,低低笑起来:“那国师就把你从小到大最丢人的一件事,说与我听吧。

穆临简闻言一怔。霎时间,他的眉间像是笼上了一层朦胧雾气,可唇角的笑意分明又带了几分喜:“丢人的事情啊…”他的声音亦是悠远。

然而不过转瞬,穆临简的眸子又清凉起来,他笑意盈盈地看向我:“我最丢人的事情,大概是几年前,莫名其妙地瞧上了一个漂亮姑娘…”

第11章

“我出生北荒,在江南沄州长大。几年前回过一次北荒的姬州,那时烽火未起,日子很安稳。姬州以北有个叫做香合的小镇。镇边有个香合山,每至夏日,芳草绵绵十里。”方才的盈盈笑意被敛起,只余一丝悠然余味在唇边,穆临简的目光落在亭外的簇簇白木槿。

“我们那里管木槿花叫槿柳,因花枝有韧性,所以常常折来绕篱笆。”

“初春雪化时,便应当种木槿。有一次,我陪家姊去香合山种木槿,碰见住在镇头的一个赤脚郎中。那郎中年轻时,因为喜欢我家姊,一直未娶亲,熬到三十多岁还是个光棍。但他那日却异常开心,说是捡了个极漂亮的傻丫头。”

月色明朗了些,照在穆临简唇角宠溺的笑容:“郎中说反正自己也一个人,便想将这丫头留在身边。我当时…”说到这里,穆临简顿了顿,询问似将酒碗推到我面前。

我摆了摆手,饶有兴味地凝起心神来细听。

他一笑,反倒自己端起酒碗一饮而空:“我当时年少气盛,也不顾那郎中追着阻拦,没问清状况便一路闯到那郎中家里,说是要救人。”

“傻丫头果真漂亮,在柳树下像一幅画。见了我说的第一句话是…”穆临简眸光闪了闪,抬眼问我道,“你猜是什么?”

我摊了摊双手,随便接了句:“总不是说你是她相公,叫你娶她吧。”

蓦地,穆临简手中动作一顿,放下酒盏认真地注视着我,眸中似有波澜乍现。

我见他不言语,不由曲指扣桌:“快说,快说,我等着呢。”

穆临简古怪地瞧了我一眼,顷刻点点头笑道:“她当时问我,是不是她大哥给他找来的相公。”

这回却是我一愣,居然…被我说中了。

“我始知那郎中并非要娶傻丫头为妻,而是要收她做自己的妹妹,还说要出门给她寻一个相公带回来。怎料我竟然自己就闯了去,而且我还…”

他的话顿在这里时,又抬头来看我,目光炯炯像有让我猜下文的意思。

一回生,二回熟,我托腮凑上前问:“你不是这样就瞧上她了吧?”

穆临简一怔,竟侧过头轻咳了两声,耳根竟泛起一抹红。

我大喜,忙凑得更近了些,急急追问:“你真是瞧上她了?真是瞧上了?不是吧,你才见她一面就看对眼了,是不是瞧了上啊?”

我将将问完,忽然意识到,自己这副架势颇得宋良刨根问底儿的真传,不由又腆着脸往后缩了缩,咳了一声:“呃,刚才有点激动。”

这时穆临简却回过头来,一双黑眸子里风起云涌地看了我半晌,终是点了下头。未几,他犹疑了一下,又移开目光道:“不过…她不知道我第一眼见到她便喜欢她了,我也…一直未跟她说…”再咳一声,他又添了几句,“因我当时要面子,所以不承认自己喜欢她。后来她在香合镇住下,我明里与她对着干暗里又常常帮她,周周转转花了好些功夫。最后,竟是被她瞧了出来,还跑来问我是不是生活很荒芜…”

我“哧”一声笑起来,果然人人都有年少轻狂,果然人人年少时脑子都会进一回水儿。

纵然穆临简这桩事,不如我那桩来得跌宕起伏,然而我却以为,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活得如我这般有节奏,有风情,有神秘感。

我乐得正欢,却见穆临简又愣愣地瞧着我,眼中似含了几分疑虑。我见状连忙比出三个指头起誓:“你放心,你这桩丢人的事我绝不说出去。”顿了顿,我又补充道:“可你若跟别人提起,那人恰巧也将此事传出去了,你可不能赖我。”

穆临简神色一怔,又笑:“这事我只跟你说。”

我愣了愣,讪讪一笑,心道既然得了个便宜,合该卖卖乖。思及此,我连忙又将他空着的酒碗添上酒。

桂花香四溢,穆临简敛眸又去看那酒水,忽然道:“这些往事,经历的时候怔忪又尴尬,现在想起来,却十分美好。我原以为,一切都回不去了,还好…”

他这番感慨乍听有些古怪,当我也未深究。我素来不喜听人感慨,总觉得上了年纪的人,或者遭受过巨大创伤的人才会长吁短叹,很有点沧桑。

而其他人感慨起来,无非是为着一些伤春悲秋的琐事。

这厢,我倒未深究穆临简感慨的因由,反倒是将将那说到一半的故事令我兴味大增,连连追问:“那后来,你跟那傻丫头又怎样了?你娶她做媳妇儿了吗?”

不料,穆临简却是一挑眉,将方才端起的酒碗往桌上“嗒”的一放,盈盈笑道:“这是第二个问题了。”

我一愣,这才想起我们原是在玩“击石子”的戏耍。伸手拣了一个石子在空中抛了两抛,我哈哈一笑道:“那就再玩!”话音一落,我手中石子便应声掷出。

灰色石子也夜色中划过一道痕。穆临简双眼微微一眯,并指在桌前一扫,动作快得我根本无法看清,便听得“啪嗒”两石子撞击的声音。

我怔了半晌,讷讷地瞧着他:“你击中我的石子了?”我难以置信。

穆临简浅笑着点头。

我甩了甩头,又从桌上拣了两个石子,递与他一枚,正色道:“不成,我没瞧见,再来一次。”

穆临简却失笑着,接过我的石子在空中抛了两抛:“你使诈扔得那般出其不意,若动作慢得叫你瞧见,岂非赢不了。”

见我愣怔,他忽又一笑:“也罢,这回我先扔,你且跟着。”

我立刻点点头,直起背脊屏息凝神,势必要扳回一局。穆临简自眼风里将我一瞟,唇角笑意更浓了些。

夜风呼呼地吹着,山间夜色清明朗晰,然而幽幽的树影,却为此刻的气氛笼上了一层紧张。

穆临简再看我一眼,并指一挥的刹那同时,一道灰痕便飞速掠过夜空,且带有破空之响如离弦之箭。

我彻底看傻了眼,手中的石子扔捏在指尖。

吞了口唾沫,我转头望了望他,又低头在桌上翻翻找找,选了一颗最大的石子给他:“再来。”

穆临简纳罕地瞧着我,须臾又是淡淡一笑,接过我手里石子垫了垫重量。

见他这般逆来顺受,我不由略感愧疚,便好心提醒他:“方才那回不算,你不能并着指头这样挥,你这样我瞧不清,你得有个投掷的动作。”

穆临简性情倒好,也不与我计较,点点头只问:“这回可准备好了?”

我顿了顿,顷刻又饮了小半碗桂花酿壮胆,挽起袖子摩拳擦了一阵掌,趁他不注意,左手袖口在桌上一扫,又笼了三粒石子在袖囊里,这才点头正色:“准备好了。”

“那我扔了?”语毕,穆临简横手掌心朝外,做出个投掷的动作。

“慢——”我又唤了声,拢了拢袖子又悄然把方才三粒小石子,移了一粒在右手手心,这才心满意足地对穆临简笑道:“准备好了。”

他看着我又笑了一声,便凝目注视着亭前山间漆黑的夜色。我则盯牢他的手腕,但见他腕部一动,我赶忙将右手的两枚石子掷出去。

然而,石子一脱手,我便呆了,因我扔错了方向。

且看空中两粒石子划出优美的弧线,直直砸向穆临简的手腕。

穆临简倒还镇定,从容将两粒石子接了往桌上一放,好笑地看着我。

狭路相逢勇者胜。我不是勇者,我是个二货。我是个摸鱼不成,自将一军的二货。

我很悲伤。我用胳膊肘撑着桌面,手掌心撑着额头,悲愤苦笑:“哈、哈,叫你发现了,我捏了两个石子儿。”

那边默了默,忽而又传来穆临简似笑非笑的声音:“嗯,知错便好,左手袖子里藏的那两粒石子儿,便不用交出来给我看了。”

我深深提了口气,撑在额头的左手,终于缓缓下移,我抹了一把脸后,洗心革面地瞧着他:“我…愿赌服输。”

悲壮地提了酒壶斟满酒,我端起酒碗刚要喝,穆临简却伸手来微微一挡,他目色清浅,声音亦悠然:“这酒上头易醉,山间又凉,你少喝些。”

我自是知道天气阴寒时,人若醉了酒便容易着凉。可是依照我们先前的赌约,输了的人除了要喝酒,还要回答对方的一个问题。

我输了两回,但我丢人的事,需要遮遮掩掩的事委实太多,决计不能回答穆临简两个问题。若他问了什么关键的话,譬如“你是不是个女人”,又譬如“侍郎当年中榜眼时,科举的试题是怎么答得”这类关键问题,我虽能应付却也容易露出马脚。

我嘻嘻一笑说:“没事没事。国师你若同情我,问我一个问题便好,莫问两个。”语毕,也不顾穆临简阻拦,我径自饮罢两碗酒。

这桂花酿也不知是怎么酿的,果真上头得厉害。

夜色迷蒙了些,夜风也更大了些。我趁着神智尚还清晰,又提醒穆临简道:“说好了啊,只问一个问题。”

穆临简看着我,片刻却解下了自己的外衣披在我的双肩,又坐到我身旁来,替我挡去了夜风。外衣披肩肩头,出乎意料的温暖。衣衫上有浅浅桂花香,穆临简只着中衣身材依旧挺拔,他看着我,目光幽深:“只问一个问题?”

我重重地点头:“嗯,只能问一个。”

穆临简默了一瞬,忽然伸手理了理我额前凌乱的发丝,轻声道:“这几年,你过得好不好?”

第12章

我又做了那个梦,即使梦境跟以往不同,可我知道那个人是他。

从前的梦里,他总是站得很远,一身青衫立于柳树之侧,眉眼朦胧让人瞧不清。

有一回,他隔得近了些,梦里有竹外花浓,他挑扇一笑,与我道:“打洒了你这壶万世流芳茶,我当以一生情醉作赔。”

我走前两步:“是一生情醉酒,你少说了一个酒字。”

他笑了,如烟如雾的眉眼像是溶了几里外的月色:“没有错,一字不差。”

一生情醉,柳色依依。

每至将醒未醒,心里残存的悸动总让我怀疑,我从前是否那般倾心地去喜欢过一个人,而是否真有那样一个人,愿意倾尽一世如醉,去为我好。

这回他又入梦,顿在离我很近的柳树下,去抚一只猫

那是一只灰头猫,神色慵懒,体型肥胖,可是双眼异常明亮。

“它肚子又大了。”他说,然后拍手打了一下那只猫。

肥猫发出一声喵叫。他提着它的后脖子将它拧起来,声音益发好笑:“你哪里惹那么多桃花?一年之内肚子大了三回。生这么多猫崽,往后我们还怎么养你?”

肥猫像是听懂了,喵喵叫了两声,伸爪子去挠他的脸。

他一个闪身避开,笑盈盈地将猫放在怀里站直身子。

“要不你也生吧?”挠了挠猫的后脖子,他忽然抬起头看着我,“你要是肯生,再多小崽子我也养得起。”

我猛地一僵,待要上前去踢他。他的脸却像隔了层雾,让人看不清了。尔后,他整个人,乃至垂柳与肥猫,都溶在了雾里,消散得让人心生仓惶。

山间有水雾晨露的味道,隐隐夹杂着酒香。山风很大,猎猎地吹来,可是并不寒冷。

我醒来的那一瞬,尚未从梦里的惊悸回神,因而我转头看见穆临简离得极尽的睡颜时,还以为他就是梦里的那个人。

心中一恸,也不知是为了谁。

然而,待梦里的人与事渐次消弭,我淡定地观察一把周围的形势后,不禁焦虑得抚上额头。

也不知昨晚是何时入睡的。隐隐记得喝了两碗桂花酿后,我便十分晕乎。这时,穆临简趁机问了个十分巧妙地问题。

他问我,这几年,过得好不好。

这是个看似简单,其实非常深奥的难题。这是我这三年来,遭遇的最迂回,最宛转,最有层次感的问题。

表面上,他是在问我的生活,譬如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私底下,他是在问我对国家,对朝廷,对皇帝的看法;暗地里,他却是在试探女扮男装的感受。

须知女扮男装是个技术活,像史云鹜那般换汤不换药,是绝技行不通的。

扮男装的辛酸血泪史,我已不想再提。每每我思及自己那尚还算凹凸有致的身形,被压榨包裹成如今这副平板模样,便不禁感到十分伤心。

待参悟出穆临简问题的玄机,我便心领神会地给了一个很圆满的答案:“尚好,身体很康健,国事很忧心,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与人周旋,我擅长打太极。

后来酒力上头,玩了好些次击石子,我最终以惨败告罄。不想穆临简一个文臣,玩起这类戏耍,功夫竟在莫子谦之上。

无壶桂花酿,我二人一晚上喝了个精光。所幸这酒力虽上头,但来得快去得也快,我这厢醒来并没宿醉之感,反倒是我与穆临简这副形容,叫我有点窃喜。

我记得睡着时,我尚还在那木亭子里。也不知穆临简何时将我挪到了挡风岩壁处,用外衫将我裹紧,径直搂着我睡了去。

我枕在他的肩窝处,因十分舒坦,又多躺了一会儿才起身。

穆临简的呼吸依旧平稳舒缓。我轻轻从他臂弯中抽出身子,不经意却碰到他摊在一侧的手。

手指冰凉,应是他把外衫给了我,昨夜受了冻。

我那心肝又甚没出息地漏了两拍,与此同时,我又窃窃地探过身去,将他的手握在手里暖了暖,又将身上外衫褪下为他盖上。

山间有鸟鸣,朝阳还未破云时,整个天幕都是浅淡的色泽。

借着天光望去,穆临简的面容真是十分好看。修竹似的眉,笔直的鼻梁,唇色光润,还有一双阖着的眼,里面有眸如冷玉,含了万千华光。

昨晚踏着月色上山,山间景致也未瞧清。今早醒来才发现这是半山腰一片平地,草木亭后簇簇木槿旁,垂柳边,有条蜿蜒小溪。

另一头是山崖,茫茫一团雾气,在枝叶花瓣都结了朝露。

突然一下福至心灵。我乐颠乐颠去亭子捡了昨夜酒碗,在溪水里涤净,再置于花叶下,将上面的露水接了。

将将接满一碗回身我便吓了一跳,穆临简不知何时醒来,不声不响地站在我身后。

他垂眸看了看酒碗,复又抬起眼皮来看我,声音柔若清风:“你倒是满腹闲情。”

我也深以为然,遂欢喜将酒碗往他面前一递,喜道:“刚接的山露,你喝吧。”

穆临简一愣,浅浅笑了,接过那碗水瞧了好半晌,才一饮而近,仿佛这水儿是什么宝贝,要先看清了,再匆忙私吞。

日破云出,洒下漫天辉光。他饮罢山露,在霞光里冲我笑了笑,便在溪水旁蹲身挽袖,拍了水来洗脸。

流灿的水珠溅在脸侧,我愣神地看。他忽然转过头来,笑道:“你也来洗洗。”

大抵因我昨日喝了酒,脑子反应很慢。好半晌才慢吞吞蹲了身。待要去捧水,忽又被他拦住。

穆临简温和一笑:“这水凉,你别碰。”

我“啊?”了一声。

他放下袖子在水中拂了拂,将袖口处拧干,转头再与我浅笑道:“闭上眼。”

那微凉的袖口拂过我眉眼时,我好像听到阳光倾洒。

有鸟鸣枝头,有百花竞放。还有我的心跳,突突地益发快起来。

我想,这大概是因为它先前漏了两拍,此刻便急于赶工。

我甚欣慰,这颗小心肝怠惰了许多年,最近一直加班加点地跳,很有些觉悟啊。

我因着这一丝欣慰张开眼,却惊悚地发现,穆临简的脸不知何时离得极近,近到他的鼻尖,就要擦过我的鼻尖。

我一呆,他一僵。

显见得“呆”比“僵”是个更为漫长的动作,因为当穆临简已侧过头咳了两声后,我才略略从这一呆中回神,顺道清了清嗓子,唤了声:“国师…”

他又是一愣,回头淡笑起来:“叫我临简。”顿了顿,又补充说,“私底下,叫我临简就好。”

此话毕,我略一愣神,一股窃喜之感油然而生。然我素日,又是个难以忍笑的人,便不禁当着穆临简的面,闷闷地笑起来。

他一脸狐疑地瞧着我直耸的双肩:“怎么了?”

我咳了两声,换了个话题正色道:“我倒是被停了早朝,你是国师无故缺席,小心昭和帝治你。”说着,我又凑近了些,小声道:“昭和帝最爱拿人小辫子,你得当心些。”

穆临简一顿,上下瞟了我两眼,却又勾起嘴角:“在侍郎眼里,我是当朝第一大奸贼,若被昭和帝抓了小辫子,岂不正合你意?”

我一愣,片刻又默默地离远了些,从腰间掏出扇子闷闷扇了两下,不大想言语。

不想穆临简忽地扣指伸来我额前一敲,笑说:“今日十七,没有早朝。”

我这才忆起昭和帝有个怪癖,因文皇后是七月初七的生日,所以我朝早朝逢七必停。因而每月的初七,十四,十七,二十一,二十七和二十八,都是大臣们共襄盛举的日子。

想到这一点,我不禁又忧伤起来。

此刻已是卯时了。我爹不上早朝的时候,喜欢拉我闲磕牙,今儿我彻夜未归,他一定会欢天喜地发动家丁四处找我,看我又在哪一处落了笑话。思及那南俊王小世子杜修也歇在尚书府,我颤了两颤,慌忙起身道:“我得送死去了…”

许是蹲久腿麻,脚下一个趔趄,幸而穆临简眼疾手快将我往他怀里揽了一把。

他身上的月桂香已很熟悉,但我再次闻到,耳根亦不由烫了烫。却见他松开了我,一手仍扶着我胳膊,迟疑问:“脚崴了?那我送你回去吧?”

我一愣,暗暗地活动了一下自己那十分健全活泼的脚踝。

有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真是太有才了。

从山头泥泞的石板小路,一直到皇城宽大热闹的长街,我一直在惟妙惟肖地扮演着瘸子。

起初,我尚还不能适应自己这一瘸一拐的腿。

后来,穆临简将我扶得甚温柔,以至于我渐渐入戏,忘掉了自己不是瘸子这个事实。

于是,每当我看着腿脚健全,没有人扶的人路过时,便忍不住向他们投去一个同情的目光。

尚书府在皇城东南的梧桐巷。皇城东南多官府,行人甚少,浓烈的天阳早已晒干昨夜的水汽。穆临简扶着我在起了风的巷口停住,看了我半晌,淡淡道:“能走回去吗?”

府邸不过在几十步之遥,我侧目朝门口两尊石狮子望了望。诚然穆临简来此,我应当邀他进去一叙。然而因我本就彻夜未归,家里又来了客,委实不大方便,只好在这里与他话别。

我甚感激地笑道:“能的能的,你扶着我走了这么长一段路,我已经瘸了许多。”话毕,穆临简神色一僵,我咳了两声,补充道:“我的瘸已好了许多。”

我二人站在巷子的岔口处,矮墙挡了日光,投下一片阴影,穆临简的笑容在这阴影中显得很柔和。片刻他忽地蹲下身,探了探我的脚踝。

我心道他是个文臣,定然不像莫子谦这类的武将,对这种扭伤十分在行,便心安理得地让他探查。哪知他的手在我脚踝处僵了良久,片刻后,也不抬起头,“嗯,当是…没事了…”

巷口的风更大了些,夏日梧桐碧绿,叶叶声声。穆临简的目光在风里有几分迷离,几分笑意,他望着我道:“你回去吧。我不便入府,在这里看着你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