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顿了顿,上下打量我几眼,满腔鄙夷:“我瞧着你从小就很不成体统,为人也不太靠谱。脾气虽好,但总爱使坏。模样虽好吧,但现在也扮了个男装,且言行举止跟莫子谦学得歪瓜裂枣乱七八糟。英景轩瞧上你也就罢了,毕竟他对你也不算太挂心。嘿我就不明白了,怎么得穆临简也瞧上你了,还瞧得神魂颠倒如痴如醉巴心巴肝,啧啧,可怜他一朵鲜花插在你这牛粪之上。如今这世道真是太令人伤心了。”
言讫,他抖了抖衣袍,负手仰头,出门时再不看我一眼。
我一人愣神地坐在书房里,渐渐只觉胸口又一股郁气越积越厚。我将手中凉茶一饮而尽,再饮三杯,随即呆愣地出了书房。
将将一出房门,便见得前方有一不明圆状物晃晃悠悠朝我跑来,我定睛一瞧,才见得那是倒霉园子。
园子一见我,两眼便放起精光:“小婶小婶,今日我超了十页诗经,抄到最后一页,杜修哥哥终于夸我了。”
我尚沉浸在先时打击中自拔不能,只敷衍问了句:“哦夸什么?”
园子作害臊状:“他说,我现在很有进步,允许再练一百页。”
这可怜孩子,已然被杜修卖了。
我同情地抚了抚他头:“挺好,加油干,向三百页奋斗。”
园子闻言,脸一红,猥琐嘿然一笑:“我也是这个目标。”说着,他自眼风里偷瞄我一眼,又问,“小婶,你说我要一下子抄了三百页,杜修哥哥会很开心吗?”
我温柔地抚了抚他头,与他道:“小久,你杜修哥哥会不会开心我不知道,但你小婶我,一定会很开心。”
园子眨眨眼,一双眉毛动两动,森森笑:“那我抄三百页诗经,小婶给我奖赏好不好。”
我点点头,答:“好。”语毕继续往我屋子走。
谁料我在前面走着,园子便摇摇晃晃在我身后跟着。
待我到了房门前,他忽地羞涩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奖赏,小婶你劝杜修哥哥香我一口吧,或者给我香一口也成。”
我脑子里嗡了一下,朝前一个趔趄差点摔了。
联想到兄长沈可,我不由在心底叹,这尚书府还真是块孕育断袖风水宝地。可怜倒霉园子这颗苗子,在某方面本就发育得十分衰败,如今再弯上这么一弯,也算衰败得功德圆满。
可毕竟当初是我自告奋勇要让园子住来尚书府,也不知穆临简若晓得园子被调*教成这番模样,到底会不会气得吃了我。
我扶着门框,抽了两口气,转而对园子道:“小久,这个奖赏不成,你另想一个。”
语毕,我推门进屋,将桌上东西收拾了,点了烛火,打水来重新洗漱。倒霉园子在我屋外立了半晌,又纠结道:“那五百页,让我香他一口。”
我看了一眼,随即将朝服取出来,叠在床畔。
园子见我未作搭理,又慌道:“一千页,一千页一口!”
我倒了一口茶喝,随即步至房门前,与园子道:“回屋睡去,别在这有没,你小叔若知道了,到时候又要怪我。”语毕,我“啪”一声将门合上,朝床榻边走去。
园子在屋外挠门,边挠边哭诉:“小婶,那我随你,你说怎么着吧?我只要香一口,只一口…”
我闻言一喜,将门敞开一条缝,自己探出一头,试问:“那这样,你五日之内,把诗经抄上十五遍,成不成?”
园子看了我一眼,颇有些迟疑:“这也委实太多了…”
我再伸出一只手,作立誓状:“你若做得到,我保证事成之后,立刻将杜修捆了直接扔你屋里去,随你怎么着。”
园子眼神一亮,立马站直:“成交!”
…如今这世道,真是太曼妙了。
因这般与我爹,与倒霉园子周旋了一夜,我倒在床榻上,便直接睡了过去。夜里忆得有桩心事未了,迷迷糊糊做着梦,总也睡不踏实,直至第二日醒来,我才想起那绕在心头,是我失去那两年记忆。
如今看来,我爹是不晓得那两年到底发生了何事。他所晓得,便是英景轩跟他说。照英景轩从前说法,我失忆时,是跟他好上了。那年间他亦在姬州善州一带,后来北荒战事起,他带我去姬州时,因我受了伤,他无暇照顾我,这才去宫中请我爹爹。
可若真是这样,他今日又为何会说我认错了人?
然而,我若真是认错了人,也就是说,当年与我有过一段情人,不是英景轩,而极有可能是…穆临简。如果我梦里人是穆临简,也就是说,我就是柳遇。
但我若是柳遇,穆临简如今又怎会不认我?香合镇一家子,洛姥姥,三两哥,景霞姐,包括倒霉园子,又怎会不认我?
可偏偏,我与柳遇又长得像。
思来想去,如今这桩事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我当年确然是与英景轩在一起,嫁了他三日后,因莫名原因落了水;第二种,我是柳遇,当年莫名其妙认错了人。
如果结论是后者,那么现在,穆临简便是在有心瞒我。至于他为何要瞒我,便是有他自己理由。
只是,如今我失去两年记忆,知道真相唯有两人,英景轩和穆临简。
可我能问人,只有一个,便是英景轩。
因为如果结论是第一种,穆临简不定不愿听我提及与英景轩过去;而如果结论是第二种,我真是柳遇,那么穆临简既然有心瞒我,更不会告诉我实情。
可是英景轩为人城府极深,狡诈多端,我若要问他,又该如何开口。
我在房里纠结了一天,终于在落日黄昏前,想出了一个法子,彼时大皇子接风宴,也正式开席了。
第41章
七月四日夜,暮雨初歇。
乾坤殿前,菊铺繁华,香飘十里。
这晚在名义上虽只是大皇子接风宴,但事实上,由于朝廷各派蓄势待发,这一夜,亦极有可能是大乱之前,朝堂最后一次盛会。
然而,即便情状如此危急,因我在造反勤王这桩事上,本就是个跑龙套,所以相比起其他朝臣忧心忡忡食欲不佳,我胃口十分良好。
朝廷盛宴,按规矩先上糕饼点心,继而歌舞起,声色和,与此同时,主菜便也按次端上。
这类筵席,唱主角儿除了皇上与皇子外,便是一干有实权一二品官员。
其余朝官,或是相互拉拢关系,或是寻个高官讨好。总之场面上是一派其乐融融。
因杜修与英景轩相熟,他亦随我一道来了接风宴。
不多时,杜修便合着英景轩穆临简一干人等喝酒去了。
我远远朝他们那一方人扫了两眼,尽是些朝廷重臣。
我自是不愿掺和到他们那一汤浑水里去,但也不愿呆在筵席上与其他朝臣寒暄,便自个儿兜了几碟糕饼,揣了一壶葡萄酿在怀里,往后花园摸去。
我今夜来宫里有两桩要事,一是将莫子谦拐出来,询问他这半月被软禁因由;第二桩事有点困难,因我需得背着穆临简,把今晚主角儿英景轩给骗出来,问问他我失忆那年间,到底是不是跟他勾搭上了。
英景轩是个办事人,昨日去将军府一趟,果真将莫子谦给弄了出来。与我相比,穆临简也算是个滴水不漏人,因此开宴前,我又托他给莫子谦传了字条,让莫子谦在筵席近末时,寻了如厕机会,来后花园泊仙池与我见一面。
我溜出筵席,抄小道径直去了泊仙池。
这是一个令我百感交集地方。今年暮春,我与穆临简第一次私会,便是在这里。
回想当初,我还因穆临简要娶我“牌位”饱受惊吓,现如今,哪怕他要将我往后坟地挖了来砌个鲤鱼池塘,我也二话不说。
唉,我真是搞不懂自己,也不过数月时间,怎么就变得如此勇敢,如此坚强。
我将早预备好布巾在地上铺开,又将方才兜得糕饼,揣得葡萄酿摆放在布巾之上。趁得月色良好,莫子谦未来,我正打算自斟自酌一番,不想不远处树影一动,顷刻间树下竟绕出一人。
我定睛一瞧,是方才跟在我身旁伺候小太监。因那小太监脸上有污痕,兴许是被宫里哪位主子教训过,所以我对他有些印象。
小太监走近两步,迟疑唤了声:“沈哥哥。”
我一愣,这声音忒有些耳熟。
小太监见我愣住,又更走近了三两步,在我面前蹲下,再小心翼翼唤道:“沈哥哥,是我。”说着,他抬起袖口沾了些酒,朝脸上狠狠抹了几把。
原来那污痕本是涂上去,经这么一抹后,便露出史云鹜原本精致可爱脸蛋。
我见了是她,只略略呆了一呆,便琢磨出这因果。我抬起手肘捅了捅史云鹜,调笑道:“史小妹妹,半月没见我家小子谦思想得紧吧?可以啊,今日竟扮成个小太监混进宫来,怎么得想见他一面?”
史云鹜被我猜中心思,脸微微一红,嘿然笑道:“被沈哥哥猜中了。我特别、特别想他。”
都说情爱中人愚蠢似猪,我虽从前不太明白,但我今日瞧见史云鹜这副晕头转向模样,颇领悟出几分滋味。
我“啧啧”了两声,在原地盘膝坐下,逗弄史云鹜道:“你可知你家莫哥哥如今遭了难,不是说见就能见。我见见他,尚可随便寻个幌子。你要见他,又是个什么道理?我晓得,你今日不随你爷爷,你哥哥一道来这接风宴,而是扮作小太监混进来,便是为了能方便见他。可你扮作这副模样,若被人认出来,岂非又给小子谦添了一桩罪状?你可得想好了。”
史云鹜被我这番话唬住,抿紧了唇,一双桃花眼闪忽闪忽眨着,可怜兮兮地瞧着我。
我望了望天色,见时辰尚早,正预备再逗弄史云鹜一番,不料她此刻竟有了动作。
史云鹜将手探进袖囊里,摸了半晌,摸出一把扇子塞给我,诚恳道:“我也晓得要见子谦一面忒有些困难,所以我才扮成个小太监,先来寻沈可儿哥哥。”顿了顿,她又道,“还请沈可儿哥哥看在这般扇子份上,帮我这个忙。”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手里扇子。
按说莫子谦是我至交,史云鹜是他瞧上人。若史云鹜想见他一面,我帮忙便是义不容辞事。没想到啊没想到,原来我在他们心里,却是一个这般势利眼人。
我展开那把折扇摇了两摇,沉痛地望着史云鹜:“这是莫子谦教你用折扇来贿赂我?”
史云鹜点点头,又摇摇头,讪讪一笑道:“也说不上贿赂。子谦跟我说,沈哥哥一向喜欢折扇,但凡遇着什么不顺心事,展开折扇摇一摇,心情也就大畅了。我觉摸着今日这桩事,颇有些为难沈哥哥,便带把折扇给你扇扇风。”
我“哼”了一声,道:“你别替莫子谦打马虎眼,我晓得他不会说我好话。他这个人十分记仇,与你说这些,一定是因着我从前讹他十把扇子和一个玉坠子事。史小妹妹,这些事,皆皆事出有因。你沈哥哥我不是个多嘴人,因此莫子谦为何被讹,我也不与你详说,独独有一点,你需得记住…”我说到此,将扇子一收放在手心里敲了敲,塞与她道,“这扇子我不能收,你拿回去。我沈可绝非一个见利忘义,趁人之危人。”
听了我这番话,史云鹜眨巴了两下眼睛,抚了抚扇面,与我道:“沈哥哥,你真好。这扇子是我好不容易问爷爷讨来。爷爷说这扇面上,是前朝古越滦州一带画师画得槿柳图,还配了个早年和田玉,十分珍贵。既然你不要,那我拿回去还给爷爷也好。”
说着,她又将那玉坠子从袖囊里掏出来,往扇柄处挂去。
我看着那把绝世好扇子,又瞧了瞧那光润和田玉,心底挖凉挖凉一片惨淡。
我真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
关键时刻,怎能高尚?到手宝贝啊,我这么一高尚,就给高尚没了。
事已至此,我却也再不能巴巴地问史云鹜讨那把扇子,只好愣在原地发呆。
“沈可儿哥哥。”史云鹜又唤了我一声,“那你是同意帮我了?”
我心在滴血。
我抬手捂住双眼,与她道:“同意同意,那什么,史小妹妹啊,你将你那把扇子收起来啊。”
经了这么一桩惨痛教训,我再也没了心思与史云鹜开玩笑。待我略略缓过神来,月已中天。我拾了几个糕饼,又将酒壶给史云鹜递去,说:“你光等在这儿也怪无聊,与我一道吃些东西,喝点葡萄酿?”
不想史云鹜只瞧了瞧我手中酒壶和糕饼,谨慎地说:“这不成。子谦说,我现在既然跟他好了,绝不能跟别男人单独喝酒,单独吃肉。”语毕,她又羞涩地瞧了我两眼,“我晓得沈哥哥人特别好,但沈哥哥也是、也是…别男人。”
别…男人?
我悲痛地放下了酒壶,抬头与天边那凄凉上弦月对望,惨惨道:“那什么,你吃吧,我不吃了。饱了。”
不过多时,莫子谦便也来了。
今日虽是接风宴,但众朝臣并未着朝服,莫子谦一身玄色衣衫穿得英姿飒爽,独独脸色有些苍白。见了我与史云鹜在一处,他只略略一惊,出乎意料地并未调侃,径直与我道:“你回来几日了?”
我一愣,讶异道:“你怎连这也不知?我六月二十八便回来了,之后日日去你将军府,却总也见不了你。”顿了顿,我问,“子谦,出了什么事?你与我说,我有法子帮你。”
莫子谦闻言,眉间蹙起。须臾,他牵起一个勉强笑容,抬手揉了揉史云鹜发,问:“你好不好?”
他这幅形容,瞧得我心惊胆颤。
我自幼识得莫子谦,只见过他潇洒不羁,何曾见他做出这般无奈模样。
史云鹜眼中也闪过一丝心疼,顷刻她又嘿嘿笑了两声,“我很好,你好生照顾自己。我不嫁别人,等着你。”
莫子谦又笑了笑,仍是勉强形容。
“你说你有法子,什么法子?”他又转过头来问我。
我抿了抿唇,终是道:“也不什么具体办法。你也晓得,朝廷两方势力僵持不下。我与穆临简此番去姬州,顺藤摸瓜,查出了袁安一派造反阴谋。但造反一事纵然牵扯甚广,幸而如今大皇子归朝,师亦向着清流一派,我相信凭他二人,定可以保住你于水火之中。”
莫子谦默了一会儿,忽然抬头将我望着,眸色深不见底:“穆临简,你可晓得他身份?”
我点点头,“嗯”了一声:“他是景枫,本姓英,是当朝二皇子。”
莫子谦涩然笑了笑:“是,穆临简是景枫,而大皇子天纵奇才。我也相信,如果凭着大皇子与景枫才干,定可以保住我这个三品将军。”叹了一声,莫子谦忽道,“沈可儿,如今永京城危机四伏,将杜修劝回南俊。还有,我将云鹜交给你,你要,帮我好好照顾她。”
莫子谦语气中,夹带几分萧索,几分放弃意味。
我听得愣了神,顷刻才问:“你…不打算把你晓得事情告诉我?袁安一派蓄势待发,你将你晓得告诉我,我们尚可能阻止这场战事。你不是、你不是一心保家卫吗?难不成你也投诚了袁安…”
“我没有!”莫子谦冷声喝道,片刻,他声音又低下来:“你别问了,我走了。”说着,他挥袖一拂,便要转身离去。
我再一愣,上前两步抓着他衣袖,亟亟道:“你记不记得你从前与我说过什么?”
莫子谦顿在原地。
我咬了咬牙,继续道:“你与我说,我们兄弟两个,均是不学无术,不思进取,这么打发着混日子过。这样其实没什么不好,但是作为一个臣子,无论怎么活,也得有担当。你还说,你们武将不如我们文臣这般拐弯抹角。你们武将只为保家卫,平天下。”
树影在夜风中沉沉地摇曳,月色将莫子谦身影在草地上拉得很长。
过了好半晌,他才道:“沈可,我…”停了一下,他忽然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我,“军权。你告诉大皇子和景枫,一定要拿到军权,无论是我手头北伐军,还是皇城禁军,或是别什么军,总之军权越大,胜算越大。”
我愣了一愣,问:“那你呢?你还预备着呆在将军府里?”
莫子谦看着我,皱了皱眉,没有回答。
心中念头一闪,我恍然大悟,“所以,其实你并没有被软禁得如此森严对不对?你不是什么人都不可以见对不对?其实…是你自己谁都不想见,谁也不愿见,对不对?”见莫子谦仍旧沉默,我勃然大怒:“你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怎会变得如此窝囊?!我…”
我话未说完,莫子谦忽然一把将我拥住。
他声音涩然沙哑,在我耳畔轻声道:“沈可,好兄弟。帮我好好照顾云鹜,我日后,回来娶她。”
我一愣,慌忙去推他:“云鹜就在身旁,你自己去跟她说啊,你这像什么话,你…”
“我只有、只有你一个人可以托付。”莫子谦忽然道,“从小到大至交,只有你一个。我也,只相信你。”
言罢,他将我松开,再伸手抚了抚史云鹜头。
史云鹜呆呆地站在我身旁,眼中早已蓄泪,泪盈于睫,迟迟不肯落下。
“傻丫头。”莫子谦勉力浅笑,伸手抚上她眼角,“傻丫头,别哭。”
史云鹜抿了抿唇,也笑起来,露出两个动人梨涡:“不哭。”她抽了口气,“子谦,你今日来见我们,是来道别吗?你要…去哪儿?”
莫子谦再一皱眉,似积了千般不忍在眉间,他道:“我可能,会离开一些时日,你留在京城,好好听你沈哥哥话。”
身后有树稍晃动,不远处传来脚步声,莫子谦沉了口气,最后说了句:“我走了,你们保重。”
玄色衣袍轻拂,夜色中,有群鸟扑棱飞起。
他转身一刹那,我头一遭觉得一切开始变了。哪怕我早晓得袁安一派有造反动向,哪怕穆临简提醒过我,造反一事已在行动之中,可我却一直作为一个局外人来旁观这一切。可是今日再见莫子谦,我才意识到,这场即将发生家之变,已经开始牵扯到我亲近人。
就像我与莫子谦,那段赏春宫,吃花酒,逛青楼日子,怕也要就此远去了。
我跟了两步,又愣愣唤了句:“子谦。”
莫子谦再一顿,却没有回头。
我轻声道:“大地春如海,男儿是家。龙灯花鼓夜,长剑走天涯。我虽然常骂你混账,骂你流氓,可在我心中,真正子谦是这样潇洒。你莫子谦心底,第一,家第二,自己第三。所以我明白,无论遇着何事,你都清楚明白自己该做什么。我、我好生照顾云鹜,跟她一起等着你回来呢。”
夜色明明十分清晰,但又好像苍苍莽莽地起了雾。我似乎听见莫子谦笑了一声,但又好像什么也没听见。
我再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走了。
我愣然回过头,勉力笑着拍拍史云鹜肩,与她道:“方才子谦在,你一直忍着没哭,现在他走了,可以哭了。”
史云鹜呆了呆,再抬头来看我时,满脸都是泪痕。
我笑着帮她擦泪,勾住她肩道:“子谦托我照顾你,所以别怕,沈哥哥抱着你,你好生哭。哭完了就别哭了,别让你哥哥瞧见,嗯?”
史云鹜泪簌簌而落,沾湿我衣襟。我听见她问:“子谦哥哥走了,沈哥哥不难过么?”
我仰头看了天边月。
我上一次看它,是在悔恨自己错失了一把好扇子,心底一派惋惜。可生活偏偏这般出其不意,我这一次看它,却是在自己生平唯一至交好友离去之后,心底什么感觉也没了,只是空荡荡很荒芜。
“也难过啊。”我说,“不过子谦让我照顾你,所以我不能哭。我不能…在我身边人都想着去承担去肩负时候,置身事外。”
我不知史云鹜哭了多久。我就这么一直抱着她站着,我觉得这样挺好,当我开始担负一点责任时,便不会那么手足无措。
好久以后,我才从沉沉思绪中回过神来,彼时史云鹜已然没有再哭了,不远处树影间站了两个人,穆临简与英景轩。
我自是不知道他们是何时来,但我瞧见他们,还是咧嘴笑了笑。
第42章
英景轩和穆临简出现在此,说明接风宴已毕,史云鹜也不便在宫中多做停留。
因我等三人本就决定在接风宴后,一齐去师府议一议莫子谦这桩事,所以大可以顺道将史云鹜送回家。
臣子私下晤面,本是万不应当事。这厢我们一皇子,一师,一侍郎凑在一块儿,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幸而史云鹜是个颇懂事姑娘,见了这状况,也不多问,只老老实实地保证,说不会将今夜之事泄露半个字。
如今莫子谦走了,我少不得要在云鹜身上操一百二十颗心。她这副老实巴交模样,瞧得我十分心疼。但我晓得,她百般保证,均是碍于英景轩淫威。
英景轩坐在马车里,脸上仍是一副如常笑容。
我十分不待见他这副神情,因他这个人,无论遇到何事,喜忧,古怪着急,都端出这副悠游不迫形容,让人猜不透,又慎得慌。
穆临简一路也不多话,只暗地拢了我手,朝我疏淡一笑。
他这副笑容令我略微宽心。我在心底将自己眼光佩服了一把。
我虽不晓得,我失忆那两年是否真跟英景轩有一腿,但若此事为实,那我失忆将他忘了,再跟穆临简好上,真是我这辈子干过最英明一件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