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自十月初一日起,亦照艮峰样,每日一念一事,皆写之于册,以便触目克治,亦写楷书。冯树堂与余同日记起,亦有日课册。树堂极为虚心,爱我如兄弟,敬我如师,将来必有所成。余向来有无恒之弊,自此写日课本子起,可保终身有恒矣。盖明师益友,重重夹持,能进不能退也。本欲抄余日课册付诸弟阅,因今日镜海先生来,要将本子带回去,故不及钞。十一月有折差,准抄几叶付回也。
余之益友,如倭艮峰之瑟,令人对之肃然;吴竹如窦兰泉之精义,一言一事,必求至是;吴子序邵惠西之谈经,深思有辨;何子贞之谈字,其精妙处,无一不合,其谈诗尤最符契。子贞深喜吾诗,故吾自十月来,已作诗十八首,兹抄二叶付回,与诸弟阅。冯树堂陈岱云之立志,汲汲不遑,亦良友也。镜海先生,吾虽未尝执贽请业,而心已师之矣。
吾每作书与诸弟,不觉其言之长,想诸弟或厌烦难看矣。然诸弟苟有长信与我,我实乐之,如获至宝,人固各有性情也。
余自十月初一起记日课,念念欲改过自新;思从前与小珊有隙,实是一朝之忿,不近人情,即欲登门谢罪。恰好初九日小珊来拜寿,是夜余即至小珊家久谈。十三日与岱云合伙,请小珊吃饭,从此欢笑如初,前隙盖释矣。近事大略如此,容再读书。国藩手具。
(道光二十二年十月二十六日 公元1842年11月28日)
【译文】
诸位贤弟足下:
四弟来信写得很详细,他发奋自励的志向,流露在字里行间。但一定要出外找学堂,这是什么意思?不过说家塾学堂离家里太近,容易耽搁,不如外出比较清静。然而出外从师,自然没有耽搁。如果是出外教书,那耽搁起来,比在家塾里还厉害。
况且真能发奋自立,那么家塾可以读书,就是旷野之地,热闹之所,也可以读书,背柴放猪,都可以读书。如不能发奋自立,那么家塾不适合读书,就是清净之所,神仙之地,都不适合读书,何必要选择处所,何必要选择时间,只要问自己:自立的志向是不是真的。
六弟埋怨自己的命运不佳,我也深以为然。但只是小试失利,就发牢骚,我暗笑他志向太小而心中忧虑的不大,君子的立志,有民为同胞、物为同类的器量,有内修圣人之德,外建王者之功,然后才不负父母所生,不愧为天地间的一个完人。所以他所忧虑的,是因自己不如舜帝,不如周公而忧虑,以德不修、学不成而忧虑。所以,顽固的刁民不能感化,则忧;外夷侵扰我中国,则忧;小人在位,贤人被困,则忧;匹夫匹妇没有得到自己的恩泽,则忧。这就是通常所说的悲天命而悯人困窘,这是君子的忧虑。如果是一个人的屈和伸,一家人的饥和饱,世俗所说的荣辱得失、贵贱毁誉,君子本无暇顾及到这些。六弟受挫于一次小试,便自称命运不佳,我暗笑他所忧的东西大小了。
人若是不读书也就算了,既然自己称作读书人,则必须研读《大学》。《大学》的纲领有三个方面:弘扬光明正大的德行、让民众弃旧图新、抵达最完善的境界。这三个方面都是我的分内之事。倘若读书不能联系到自身,说这三方面与我毫不相关,那么读书有什么用?即便能写文章能赋诗,自以为博雅,也只能算一个识得字的养猪奴而已,怎能称得上明理有用的人呢?朝廷以科举文体来考取士人,也是说他能代圣贤立言。必须要能够知圣贤所知的道理,做圣贤所做的事情,能够做官管理民众,修炼自身给僚属做出表率。倘若将明德、新民视为分外之事,即使能写文章能赋诗,而于修炼自身治理百姓的道理茫然不讲,朝廷用这样的人做官,与用养猪奴做官,有什么区别?
如此说来,既自称读书人,那么《大学》的纲领,都是自己切身之事就很清楚了。它的条目有八点,在我看来,需要用功的地方,仅两点而已:一点叫做格物,一点叫做诚意。格物,是努力求知上的事。诚意,是努力践行上的事。物是什么?即所谓从源起到结局、从本质到现象的事物。躯体、心灵、意愿、知识、家庭、国家、天下,都是物,天地万物都是物,日常做的事情也都是物。格是什么?就是针对物而深究它的道理。比如说,侍奉双亲早晚问候,这是物,探究它之所以要早晚问候的道理,即格物;侍奉兄长跟随兄长,这是物,探究之所以要跟随兄长的道理,这就是格物:我的心灵,这是物,探究我之所以存有这样心灵的道理,又推广开来探究通过省察涵养来存有完善心灵的道理,即格物;我的身体,这是物,探究我的敬惜自身的道理,又推广开来探究通过立姿恭肃坐姿端庄等方式来敬惜自身的道理,这就是格物;每天所读的书,句句都是物,切合自身体验,根究它的道理,这就是格物。这些都是努力求知上的事。诚意,即将所知的道理努力践行,这就是不欺骗自己。知道一句,便践行一句。这就是努力践行上的事。这两个方面齐头并进,普通的学问在这里,高深的理论也在这里。
我的朋友吴竹如格物工夫很深,一事一物,都要寻求它的道理。倭艮峰先生诚意工夫很严,每天有日课册子。一天之中,一念之差,一事之失,一言一默,都记载下来。字都是正楷。三个月就订一本,从乙未年起,已订了三十本。因他慎独严格,虽出现妄念偶动,必定即时克服,写在书上。所以他读的书,句句都是切合自身的良药,现将艮峰先生日课,抄三页寄回,给弟弟们看。
我从十月初一日起,也照艮峰的样,每天一个念头一件事情,都写在册子上,以便随时看见了加以克服,也写正楷。冯树堂和我同一天记起,也有日课册子。树堂非常虚心,爱护我如同兄长,敬重我如同老师,将来一定有所成就。我向来有不能持之以恒的毛病,从写日记本子开始,可以保证一生有恒心了。这是因为明师益友,一重又一重挟持我,只能进不能退。本想抄我的日课册给弟弟们看,今天镜海先生来,要将本子带回,所以来不及抄。十一月有信差,准定抄几页寄回。
我的益友,如倭艮峰的庄重严谨,令人肃然起敬;吴竹如、窦兰泉的精研究义,一言一事,定求根蒂;吴子序、邵蕙西谈经、深思明辨;何子贞谈字,其精妙处,无一不恰,尤其是谈诗最为切要。子贞很喜欢我的诗,所以我从十月以来,已作了十八首,现抄两页寄回,给弟弟看。冯树堂、陈岱云立志,急切追求却不惶促,也是良友。镜海先生,我虽然没有带着礼物去请求授业,而心里早已师从他了。
我每次写信与诸位弟弟,不觉写得长,我想诸位弟弟或者厌烦不想看。但弟弟们如有长信给我,我实在很快乐,如获至宝,人真是各有各的性情啊!
我从十月初一日起记日课,念念不忘想改过自新。回忆从前与小珊有点嫌隙,实在是一时的气愤,不近人情,当即想登门谢罪。恰好初九日小珊来拜寿,当天晚上我就到小珊家谈了很久。十三日与岱云合伙,请小珊吃饭,从此欢笑如初,嫌隙尽释。近来的事大致这样,容我以后再写,兄国藩手具。
于“孝悌”两字上尽一分力就是一分学问
澄侯、叔淳、季洪三弟左右:
五月底连接三月一日、四月十八两次所发家信。
四弟之信具见真性情,有困心横虑、郁积思通之象。此事断不可求速效,求速效必助长,非徒无益,而又害之。只要日积月累,如愚公之移山,终久必有豁然贯通之候,愈欲速则愈锢蔽矣。
来书往往词不达意,我能深谅其苦。今人都将学字看错了,若细读“贤贤易色”一章,则绝大学问即在家庭日用之间。于“孝悌”两字上,尽一分便是一分学,尽十分便是十分学。今人读书皆为科名起见,于孝悌伦纪之大,反似与书不相关。殊不知书上所载的,作文时所代圣贤说的,无非要明白这个道理。若果事事做得,即笔下说不出何妨?若事事不能做,并有污于伦纪之大,即文章说得好,亦只算个名教中之罪人。贤弟性情真挚,而短于诗文,何不日日在“孝悌”两字上用功?《曲礼》《内则》所说的,句句依他做出,务使祖父母、父母、叔父母无一时不安乐,无一时不顺适,下而兄弟妻子,皆蔼然有恩,秩然有序,此真大学问也。若诗文不好,此小事不足计,即好极,亦不值一钱。不知贤弟肯听此语否?
科名之所以可贵者,谓其足以承堂上之欢也,谓禄仕可以养亲也。今吾已得之,即使诸
弟不得,亦可以承欢,可以养亲,何必兄弟尽得哉?贤弟若细思此理,但于孝悌上用功,不于诗文上用功,则诗文不期进而自进矣。
作字总须得势,务使一笔可以走千里。三弟之字,笔笔无势,是以局促不能远纵。去年曾与九弟说及,想近来已忘之矣。九弟欲看余白折,余所写折子甚少,故不付。大铜尺已经寻得。付笔回南,目前实无妙便,俟秋间定当付还。
去年所寄牧云信未寄去。但其信,前半劝牧云用功,后半劝凌云莫看地仙,实有道理。九弟可将其信抄一遍,仍交与他,但将纺棉花一段删去可也。地仙为人主葬,害人一家,丧良心不少,未有不家败人亡,不可不力阻凌云也。至于纺棉花之说,如直隶之三河县、灵寿县,无论贫富男女,人人纺布为生,如我境之耕田为生也。江南之妇人耕田,犹三河之男人纺布。湖南如浏阳之夏布、祁阳之葛布、宜昌之棉布,皆无论贫富男妇,人人依以为业,此并不足为骇异也。第风俗难以遽变,必至骇人听闻,不如删去一段为妙。书不尽言,容后再叙。
国藩手草
(道光二十三年六月初六日 公元1843年7月3日)
【译文】
澄侯、叔淳、季洪三弟左右:
五月底接连收到三月一日、四月十八日所发的两封家信。
四弟的信,字里行间洋溢着真情实意,一派受困遇阻忧郁层积而亟欲通畅的景况。只是这样的事绝不能求速成,求速成必如拔苗助长,不只无益,而更有害。只要日积月累,好比愚公移山,终会有豁然贯通的时候,越急于求成越会被禁锢遮蔽。
来信往往词不达意,我深深体谅你的难处。现在的人都把“学”字看错了,如果细读“贤贤易色”一章,则绝大部分学问就在家庭日常生活之中了。于“孝悌”两字上尽一分力就是一分学问,尽十分力就是十分学问。如今人学习都是为了科举功名,对于孝悌伦理规则的大道理,反而好似和书不相关。却不知书上所记载的,写文章时替圣贤说的,不过是要讲明这个道理。倘若事事做得好,即便笔下说不出又何妨!倘若事事不能做,并且有负于伦理纲纪的大道理,即便文章写得再好,也只可算是个名教中的罪人。贤弟性情真诚,诗文并没进步,何不每日在“孝悌”两字上用功?《札记》中《曲礼》《内则》章所讲的,句句照做,务必使祖父母、父母、叔父母无一时不安乐,无一时不舒心,其下兄弟妻儿都睦然有情,井然有序,才真是大学问。如诗文不好的小事,不足以挂心,即便写得再好,也不值一文,不知贤弟肯听这话吗?
科举功名之所以可贵,是因为得到后足以使长辈高兴,可以用官俸供养双亲。现在我已得了功名,即使各位兄弟得不到功名,也可以让长辈满足,可以供奉双亲,何必大家都要得功名呢?贤弟如果仔细想一下这个道理,就在孝悌上用功,不必在诗文上多费工夫,那么在诗文方面则会出人意外地长进。
凡写字总须有笔势,务必做到一笔运行可走千里。三弟的字,笔笔无势,故此局促而不能放纵奔远。去年曾与九弟讲到这个问题,估计近日已忘记了。九弟想看我写的白折。我所写的折子很少,就不寄了。大铜尺已找到。寄笔回家,目前实在没有便利的机会,等秋天一定寄回来。
去年写给牧云的信未有发出,信中的前半部分是对牧云进行劝勉,后半部分劝凌云莫看地仙,这是有道理的。九弟可把此信重写一遍,仍交给他,不过要把纺棉花一段去掉。地仙为人处理丧葬之事,害人一家,亏良心不少,没有不致人家破人亡的,因此不能不用力劝阻凌云。关于纺棉花一事,如直隶的三河县、灵寿县,不管贫富男女,人人以纺布为生,好像我们家乡人人以种地为生一样。江南妇人种田,好比三河男人纺布。湖南如浏阳的夏布、祁阳的葛布、宜昌的棉布,也都是无论贫富男女,人人以此为业,不值得为之吃惊。各地的风俗很难一时就会改变,必然会骇人听闻,不如删去这一段为好。书不尽言,容后再叙。
国藩手草
只有进德、修业两事靠得住
四位老弟左右:
昨廿七日接信,畅快之至,以信多而处处详明也。四弟七夕诗甚佳,已详批诗后。从此多作诗亦甚好,但须有志有恒,乃有成就耳。余于诗亦有工夫,恨当世无韩昌黎及苏黄一辈人,可与发吾狂言者。但人事太多,故不常作诗,用心思索,则无时敢忘之耳。
吾人只有进德、修业两事靠得住。进德,则孝悌仁义是也;修业,则诗文作字是也。此二者由我作主,得尺则我之尺也,得寸则我之寸也。今日进一分德,便算积了一升谷;明日修一分业,又算馀了一文钱;德业并增,则家私日起。至于功名富贵,悉由命定,丝毫不能自主。昔某官有一门生为本省学政,托以两孙,当面拜为门生。后其两孙岁考临场大病,科考丁艰,竟不入学。数年后两孙乃皆入,其长者仍得两榜。此可见早迟之际,时刻皆有前定,尽其在我,听其在天,万不可稍生妄想。六弟天分较诸弟更高,今年受黜,未免愤怨,然及此正可困心横虑,大加卧薪尝胆之功,切不可因愤废学。
九弟劝我治家之法,甚有道理,喜甚慰甚!自荆七遣去后,家中亦甚整齐,问率五归家便知。书曰:“非知之艰,行之维艰。”九弟所言之理,亦我所深知者,但不能庄严威厉,使人望若神明耳。自此后当以九弟言书诸绅而刻刻警省。季弟天性笃厚,诚如四弟所云“乐何如之”。求我示读书之法及进德之道,另纸开示。余不具。
国藩手草
(道光二十四年八月二十九日 公元1844年10月10日)
【译文】
四位老弟左右:
昨天,即二十七日接到来信,畅快极了,因为回信多而所写的事处处详细明白。四弟的七夕诗很好,意见已详细批在诗的后面。从此多做诗也很好。但要有志有恒,才有成就。我对于诗也下了工夫,只恨当世没有韩昌黎和苏东坡、黄庭坚一辈人,可以同他们说出我的狂言。但人事应酬大多,所以不常作诗。用心思索,那还是时刻不忘的。
我们这些人只有进德、修业两件事靠得住。进德,指孝、梯、仁、义的品德;修业,指写诗作文写字的本领。这两件事都由自己作主,得进一尺,便是我自己的一尺;得进一寸,便是我自己的一寸。今天进一分德,便可算是积了一升谷;明天修一分业,又算存一分钱。德和业并进,那么家业就一天天兴起。
至于功名富贵,都由命运决定,一点也不能自主。过去某官员有一个门生,为本省学政,便把两个孙儿托他帮忙,当面拜做门生。后来那两个孙儿在岁考前大病一场,到了科考又因家丧守孝,不能入学。几年后,两人才都入学,大的还举人、进士两榜连中。可见功名的迟早及得中的时间都是天生命定。能否尽力在我,能否考中听天由命,万万不要产生妄想。六弟天分比诸位弟弟更高些,今年没有考取,不免气愤埋怨。但到了这一步应该自己静心反省,狠下卧薪尝胆的工夫,切不可以因气愤而废弃学习。
九弟劝我治家的方法,很有道理,很高兴很安慰!自从荆七打发走以后,家里也还整齐,等率五到家后一问便知。《书》曰:“不是认识难,而是实行更难。”九弟所说的道理,也是我所深知的,但不能庄严威厉,使人望着像神明一样可畏。自此以后,当以九弟的批评当作座右铭,时刻警惕反省。季弟天性诚笃厚重,正像四弟说的:快乐无比!要我指示读书方法和进德的途径,我另外写信。其他不多写。
国藩手草
欲为孔孟,必成孔孟
四位老弟足下:
自七月发信后,未接诸弟信,乡间寄信,较省城寄信百倍之难,故余亦不望。然九弟前信,有意与刘霞仙同伴读书,此意甚佳,霞仙近来读朱子书,大有所见,不知其言语容止,规模气象如何?若果言动有礼,威仪可则,则直以为师可也,岂特友之哉?然与之同居,亦须真能取益乃佳,无徒浮慕虚名;人苟能自立志,则圣贤毫杰,何事不可为?何必借助于人?我欲仁,斯仁至矣。我欲为孔孟,则日夜孜孜,惟孔孟之是学,人谁得而御我哉?若自己不立志,则虽日与尧舜禹汤同住,亦彼自彼,我自我矣,何有与于我哉?
去年温甫欲读书省城,我以为离却家门局促之地,而与省城诸胜己者处,其长进当不可限量,乃两年以来,看书亦不甚多,至于诗文,则绝无长进,是不得归咎于地方之促也。
去年余为择师丁君叙忠,后以丁君处太远,不能从,余意中遂无他师可从。今年弟自择罗罗山改文,而嗣后杳无消息,是又不得归咎于无良友也。日月逝矣,再过数年,则满三十,不能不趁三十以前,立志猛进也。
余受父教,而余不能教弟成名,此余所深愧者。他人与余交,多有受余益者,而独诸弟不能受余之益,此余所深恨者也!今寄霞仙信一封,诸弟可抄存信稿而细玩之,此余数年来学思之力,略具大端。
六弟前嘱余将所作诗抄录寄回,余往年皆未存稿,近年存稿者,不过百余首耳,实无暇抄写,待明年将全本付回可也。国藩草。
(道光二十四年九月十九日 公元1844年10月30日)
【译文】
四位老弟足下:
自七月发信以后,没有接到弟弟们的信。乡里寄信,比省城寄信要难百倍,所以我也不望。然而九弟前次信中说他有意与刘霞仙结伴读书,这个想法很好。霞仙近来读朱子的书,大有所见,但不知道他的谈吐举止、规模气象怎样?如果确实言行有礼,威仪可为表率,那么直接他拜他为师也可以,哪里只限于同他做朋友呢?只是与他同住,也要真能受益才好,不要徒然仰慕人家的虚名。一个人假若能自己立志,那么,圣贤豪杰,什么事情不可为?何必借助于人?我想具有仁,仁便到了。我要做孔、孟,那就日夜孜孜以求,惟有孔、孟才是所学,谁又能挡得了我呢?如果自己不立志,那么虽说天天与尧、舜、禹、汤同住,也自然他是他,我是我,于我何有?
去年温甫想到省城读书,我以为离开家庭狭小天地,而与省诚那些强过自己的人相处,进步一定不可限量的。两年以来,看书也不很多,至于诗文,则绝没有长进,因而不得归咎于天地的局促。
去年我为他选择丁君叙忠,后来因丁君处大远了,不能够随从,我意中便没有其他老师可从了。今年弟弟自己选择罗罗山改文,以后却杳无消息,这又不得归咎于没有良师益友。时光飞逝,再过几年,就满三十,不能不趁三十岁以前立志猛进。
我受父亲教育,而不能教弟弟成名,这是我深感惭愧的。别人与我交,多数受到我的益处,而惟独几位弟弟不能受益于我,这又是我深感遗憾的。今寄霞仙信一封,各位弟弟可抄下来细细把玩,我数年来学习思考所下的力量,大抵都在这里了。
六弟以前嘱咐我把作的诗抄录寄回,我往年都没有存槁,近年存了稿的,不过百多首。实在没有时间抄写,等明年把全本付回好了。
国藩草

 

第7章 读书篇(6)


六、要做出如火如荼的文章
【题解】
本篇选取了曾国藩于道光二十四年五月十二日(公元1844年6月27日)和同治元年八月初四日(公元1862年8月28日)分别写给四位弟弟和儿子纪泽的两封信。
将相隔十八年的两封信辑在一起,是因为二信都是谈文章的运气、行气的。
在给弟弟们的信中,曾国藩谈了四弟的文章,指出其词句多不圆足,文笔也平沓不超脱的毛病。然后提出一个观点:平铺直叙最为作文所忌,要求四弟痛加改掉。
而着力最多的则是对六弟文章的评价与期许。曾国藩不无遗憾地指出:六弟之文词意平庸,没有才气峥嵘之处,不是他心目中的温甫。以六弟的不凡天姿,这时作文,当求议论纵横,才气奔放,做出如火如荼的文章,将来也许有所成就。这其实是在讲文章的行气的,诸如议论纵横、才气奔放、如火如荼,都是强调文章要写出气来,即写出一种生命的昂扬与能量。这种思想,经过十八年的酝酿,在给儿子纪泽的信中,则已经明确成了一个重要美学命题,即行气是文章的第一义。曹丕就说过:“文以气为主”。所谓气,其实是指作家生命力与创造力。文章写出气的运行才到了境界。他让儿子认真体会司马相如、杨雄的跌宕起伏与韩愈的倔强,尤其先在韩愈的倔强方面揣摩一番,从中领会气在文章中的运行。不过,我们必须清楚,这实际上是曾氏看出儿子性情偏柔,雄健不足的一面,有意让儿子在行气上加强自己。至于前信中他对六弟的期许,则是着眼于六弟的应考,他告诫六弟,如果文章没有气,一鳞半爪,文意浅显,格调卑微,就是被录用,也当自惭文章太浅薄不堪了。如果不被录用,那又文章与功名两方面都失掉了。他提醒六弟今年入学固然很妙,万一不入,应当尽弃前功,一心学习先辈大家的文章。曾国藩特别强调不要一味地做那些应试之题,以免贻误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