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机子红着眼睛,冷笑一声:“别以为我不知你昆仑的手段,你出来担了这事儿。回头真查出是你昆仑弟子所谓,邢铭便出来反悔,一杆子捅翻你一船话。”玉机子一双狐狸眼,恨恨瞪着邢铭:“残剑尊者,你怎么说?”
邢铭仍是不开口。玉机子说的没错,昆仑从来就是这个风格。有事儿弟子先出头,办岔了再是他这个战部首座出头。花掌门根本没过来,也是为了万一他残剑邢铭定了性质,也给昆仑留一个能改口的机会。
可今天这事多有不同,因为事关五代守墓人,天下人的眼睛都盯着呢,今日的结果明天就会传遍修真界。改口,是绝难的。
邢铭一双比常人更黑更透的眼睛,定定的朝杨夕望过来。那里面逼人的压力,让杨夕一瞬间有点透不过气来。
杨夕:“真不是…”
耳边响起邢铭的传音,“是不是你,不重要。重要的是无论如何不能认,明白吗?”
杨夕猛的抬头,邢铭一双透黑的眼睛,如无月之夜的深潭,内蕴千尺深水,却是投下一颗石子,半点波纹都不肯反射出来。
杨夕心里一沉,这是不信她,却仍打定了主意护她的。
杨夕在昆仑山上混了有一年,若问最喜欢的人,定然是掌门、楚久、小师兄。这几位都是简单直接的凶性子,与杨夕的性格十分相合。若问最不喜欢的人,首当其冲便是这位下代掌门,残剑邢铭。甚至都不是那纠缠不休的谭文靖,也不是见她第一眼就有莫名敌意的高胜寒。
残剑邢铭这个人,真好像一只披了画皮,行走在日光下的鬼。他时而嚣张霸道,时而做小伏低,时而感性隐忍,时而贪金逐利。杨夕有一百个理由相信,这些绝不可能全都出自本心,而是他时时刻刻在衡量,哪一种更为有利。
上有积威深厚的脾气难伺候的师父,下有一帮子脑筋有坑成天惹祸的弟子,同辈的还一个人缘奇好余威犹在的大师兄,以及一个尖酸刻薄理念不合却又手握大权的刑堂堂主。杨夕思忖,若这下代掌门真的让白允浪来做,他绝做不到邢铭这样滴水不漏。
是的,杨夕就是不喜欢这个滴水不漏。昆仑从上到下,这一整个门派的人,大致都有那么一点隐性的“二”。只要是人,谁能没点二儿气,只不过在外人面前我们都把那两横缺陷藏起来,不让人看见罢了。可就是因为众人都把昆仑当个家,当个可以任意妄为的归宿,才会肆无忌惮的二起来。
可邢铭那一张淡定不变笑脸,却好像是用毛笔生生画上去的,从来也没变过。他就像一个没有缺点,没有软肋,没有性格的石碑,稳稳的镇在战部首座的位置上,谈笑间拨动昆仑的命脉。
杨夕当然知道他是个好人,他在任意地点,任意场合,任意时间,所作出的一切决断都是为了昆仑。可昆仑没一个人说得清楚,残剑邢铭到底想要昆仑走向何方。
以往,炮筒脾气的杨小驴子是天然排斥这种心思深沉的人。可此情此景她终于明白了一点事情——我不再是身无牵挂,大道之上形单影只的那头小驴子,我如今是昆仑有名有姓的挂单弟子杨夕。背后担着的是百万昆仑弟子的得失,头上顶着的剑道魁首天下道祖的名誉。
你的真性情,很可能要以别人的处心积虑步步为营做牺牲的。
杨夕当然不会后悔救了归池,但如果她平时能更谨慎一点,不要把那横行无忌的凶蛮暴露的那么明显,活着她当时能更周密一点,不要直通通的叫叶清欢出来,。
都不至于是眼前这个百口莫辨的结果。属于她的门派,都不必这样被人用大义诘问。
杨夕微垂着头:“小师兄,你起来。不是我做的就不是我做的,咱不给人磕头。”
高胜寒眉头一跳,眼梢高高吊起来,心道这东西要是再敢犯驴,我就一巴掌拍死她,五代墓葬我豁出去不要了,爱谁谁吧!
释少阳沉默着站起来,仍是一脸的激愤之色。
杨夕深深看了邢铭一眼,面无表情的转过脸,对着离幻天一众面有不忿心有伤感的修士。做出个嚣张的冷笑:
“玉长老,你口口声声说昆仑霸道,但你显然还不够理解昆仑有多霸道!我杨夕若真想杀叶清欢,定然也是一剑直接捅过去,我杀那点擎苍的严枫,也是众目睽睽之下的,我家师长可有一点责难我了?你离幻天也未必就比点擎苍哪里值钱,背后捅刀子的事儿,可不够痛快!”
离幻天弟子纷纷激愤,险些就要有人运起神识直接灭了杨夕。
杨夕摆出一脸我就是小,我就是狂,我就是没脑子不懂事的模样。
玉机子却反而冷静了一下,“你说的的确有三分歪理。”
他闭了下眼睛,又好好的整理了下思绪,离幻天主攻神识,门下修士论起平均的聪明程度,从来都是其他门派望尘莫及的。他刚刚只是怒火上头,看不清重点罢了,“清欢是我最灵醒的徒弟,如果你真有能算计她的脑子,也不会亲身来找她,还留下血衣这么明显的把柄。”
释少阳脸色一松。
躲在人群里缩头乌龟的景中秀却脸色更难看了。
只听玉机子说:“清欢的本名牌突然碎了,却没有任何景象传回来。我一定要知道我徒弟是怎么没的,所以,你告诉我你当时是找她去做什么了?”
杨夕特别想撞墙,自己果然是只有点小聪明,怎么费这么大劲,还是没能把话题绕出去。归池的事情,自然是不能说的,离幻天现在看着挺讲理,回头翻脸不认人把真相卖给仙灵宫,坐看两家生死相搏不,那实在就是他们离幻天的经典风格!
所以,只能说因为我发现了叶清欢是猫妖,特意威胁她一顿吗?
可是,回望众人从树下一路追踪而来的点点血迹,悬崖边上那鲜血浸透的衣衫。
杨夕好似看见了那个嘴碎胆小无利不起早的姑娘,在被人逼到绝路的时候,生怕自己的尸体暴露了族人的秘密,带着一腔绝望的孤勇、义无反顾的跳下了山崖。
妖物死后,都是会化成原型的。就像归池的鬼魂,就会化成一只胖鱼一样。
所以,任昆仑刑堂搜遍整个无色峰崖底,都没能找到叶清欢的尸首。众人更是无论如何想不通,若是有人处理了尸首,为何却留下件衣服?
杨夕一咬牙一闭眼,“是仙灵宫方少谦师兄,威胁我把叶清欢找来给他非礼,不然就要非礼我!”
玉机子双眉倒竖:“小丫头你在说笑吗!”
杨夕死猪不怕开水烫,“反正我说的是实话,至于方师兄是不是真的要非礼,还是要做别的我就不知道了。但他的确威胁过要非礼我的,昆仑刑堂可以作证!”杨夕一回头,精准的盯住一个白面具的刑堂:“连师兄,是不是?”
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刑堂“桩子”里,苦逼的站出来一个,连天祚低沉的声音响起:“是…有这么个事儿…在下还扣了方少谦一会儿…”
玉机子脸色漆黑,虽然昆仑刑堂号称最是铁面,却也是根本不可能相信这么扯的理由。
却在此时天边响起一声呼啸。
一个眼覆白布,脚踏断剑,怎么看怎么穷逼的剑修破空而至。
那飞剑临到近前好不减速,伴着尖锐的空气摩擦声,堪堪停在玉机子的鼻尖儿前面。白允浪拱手一笑:“事急从权,玉真人见谅!”
高胜寒眉毛一挑,对着邢铭的方向打了手势:大白,故意的!
邢铭微微一笑,回了手势:小四儿,信任,兄长!
高胜寒撇撇嘴,心道我就是不待见他。
释少阳喜形于色:“师父!”
玉机子盯着鼻尖儿前面的破草鞋,咬牙切齿:“断刃尊者不是不管昆仑事物了吗?怎的又要插上一脚?”
白允浪洒然一笑,大袖一挥,脸上新缠好的白布带飘然飞起,带着三分往日不见的洒脱:“实在与门墙无关,是白某天生看不得青天蒙尘,深冤难雪。”
白允浪轻描淡写的往杨夕方向转了一下,有点庆幸这丫头好像长了心眼子,没有扑过来叫师傅。又琢磨了一下释少阳,又有点苦恼,为什么这一只教了快十年,为什么修为蹭蹭的往上窜,心眼子却是丝毫没见长。
白允浪道:“刚仙灵宫来的时候,我本跟在身后想给他们找点子麻烦。奈何穿梭虚空的本事,白某脚下这柄断刃也是力有不及。于是等在他们回程的必经之路上,想要打个伏击,混点钱花…”拍着大腿,笑得好不知羞:“众所周知,我白允浪一样杂学都不会,一直是修真界最穷的穷鬼。可我却发现,他们宫主之子重伤,少了一名弟子,却非但没声张,反而逃跑似的赶路?他们不知何故失了白龙,在下倒是很容易潜到了附近。然后录下了这个。”
白允浪抛出一个留影球给玉机子,笑道:“真人自己看吧。”
玉机子沉眉敛目,待看完这留影球,几乎咬碎一口钢牙。“仙灵宫!”
第81章 以生守护
留影球的内容,是不可能人为改动的。虚空幻影里猪头肿脸的方少谦,一脸青紫的说:“师叔,我没想弄死她,谁知那叶清欢竟这般想不开?”
玉机子终于是信了,攥上留影球一拱手:“昆仑的宴席吃到一半,是我离幻天的无礼。但现在琼浆玉露摆在面前,我离幻天也实在是没有一点心情。容在下先行告辞了。”
说完便呼啦啦带着一群弟子往那千帆宝船的停靠点去。残剑邢铭礼数周到的一路送过去,谈笑风生,连连安慰。好似任意一个宽和的主人。
待人都走了以后,白允浪一把抓住了杨夕:“走吧,我跟你去。”
杨夕本来正往那血衣高挂的崖边走,闻言一僵。回头望见白允浪仿佛洞悉一切的面容,沉默着点了点头。
二人踏遍了无色峰崖底,才在一个阴暗的土洞边,找到了奄奄一息的狸猫。
它断了一条腿,肚腹也开了膛,流血流得双眼无神,却强撑着一口气,在地上挖洞。断掉的一肢拖在地上,动一下就露出白花花的骨头茬子。
杨夕快步走过去,一手按住它的肚子,眼中厉色一闪:“怎么回事?”
被血染脏了的胖狸猫,看见杨夕忽然眼中闪过一点神采。张了张口,却只发出“喵——”的一声。
白允浪一手按在狸猫的大头上,摇了摇头:“不成了,自爆了识海,现就只剩一点元神撑着,要不是心有执念,只怕三魂七魄早就散了。”
杨夕咬牙,“她…能修鬼道吗?”
白允浪苦笑:“你当鬼修是地里的白菜,随便死了都行么?除非大气运,否则鬼修都是生前被活活祭炼死的。”
杨夕悚然一惊。看着白允浪。
白允浪点头:“邢铭是被人生炼成活尸的,十万生魂坑杀,千年地火烧炼,也就只熬出了邢铭这么绝无仅有的一个鬼修。”
杨夕抿着唇,不说话。她知道,归池识海里的血池,也是祭炼之物。
白允浪并指顶在狸猫的两眼中间:“要帮你吗,如果有话想说的话。”
狸猫满眼感激的喵了一声。
白允浪一道剑气灌入,强行帮叶清欢暂时拢住了识海。可这等法门,从来都是越神奇,越催命。
叶清欢终于能口吐人言,艰难的翻身趴在地面上,开口第一句便是:“求二位昆仑的仙长,把小妖活埋地下。小妖感激不尽!”
杨夕一震:“你疯了不成?”
立刻反应过来,刚才这胖猫拖着一条断腿使劲刨地,竟是在活埋自己。
叶清欢仰起毛茸茸的猫脸,它身上尽是血污。脸却还干净。绒乎乎透着点儿傻气,一点儿都没有别家猫儿的精灵。
“若我有一点办法,都不会开口求人的。可我三魂七魄一散,身上禁制便会触发,把临死的情景传回去。我绝不能被离幻天发现是妖,不然…”傻乎乎的猫脸上,呆呆滚下两滴泪来,“我同族其他人,就都被我害死了。”
白允浪深深叹气,显是十分见不得这种情景。
杨夕默了一下:“谁害你的,方少谦?他为什么?你明明是去救他的。”
叶清欢呜咽了一下,声音里是苦笑味道:“我活了百多年,自以为是个聪明的,却还是不懂得你们人修的想法。方少谦觉得我看到了他狼狈一面,便趁我不备偷袭于我,想要消我记忆。可我哪敢让仙灵宫看到我的识海,便同他打了起来,后来他到底对我下了杀手,我不敢死在他面前,又怕他找到我尸体,只能自爆了识海,跳下山来。”
杨夕听得方少谦杀人灭口的理由,只觉得荒唐透顶,气得手都哆嗦。
再听叶清欢这种死咬着秘密的作死方式,更觉无稽。她觉得妖修们简直轻视生死到了一定程度,并且死心眼儿得不可思议。“可我之前也看到了你的识海,你也没…”
杨夕忽然收声,她其实并不能确定叶清欢有没有把她灭口的想法,也许只是没来得及实施也说不定。
叶清欢摆了摆头,“并不是每个人修,都像昆仑这般讲道理的。”声音里有点发苦:“你昆仑看出我的真身,至多不过拿捏我帮你做事。若仙灵宫知道了,必然二话不说灭我满门。说到底,只当我们是不可交流的畜生…”
借来的力气,支撑不了多久,胖狸猫的声音,愈发含糊不清起来,“离幻天若得知我是猫妖,必然全派彻查与我有关的弟子。我不能在有光的地方咽气!求求你,把我埋了吧,这是我族信物,我狸猫一族在离幻天苦心经营上千年,他们…他们会报答你的…”
叶清欢从口中吐出一片碧绿通透的叶子。这已是人族才惯用的利诱了。
其实杨夕倒是猜得没错。妖修的确轻生死,并且不通人情。准确的说,六大种族之中,只有人类,才那么的看重生死,惧怕生死。
不论草原上的羊,森林里的狼,还是那阴暗沼泽里沉默生长的杂草,人类以外的生命,哪一个不是从下生那一天开始,就生存在死亡的近旁?更别说灵修不死,鬼修全是死过,就是那最不可琢磨的真魔,也是从互相吞噬绞杀当中,才能生成一点灵智。可谓生于死后。
而他们也永远不能理解,人族为了面子,为了显摆之类的杀害理由。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种顾忌千百年后别人壮大便灭人满门,更是完全不能明白。
同样的,他们也不能理解人族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理念、道义去牺牲。不过千万年的相处,他们只总结出了一件事,有理念的人族,要比没理念的好相处。
骨血里带来的差异,使种族间的鸿沟,深如不可弥合之天堑。大地上的生灵,极难真正的相互理解。那需要太过漫长的时间。
说不得谁好谁坏,不过在这世界里生而为人,多思而怕死,大约就是其他种族对他们的印象。
白允浪借给狸猫的一缕剑气已经泄尽了。叶清欢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却死死叼着杨夕的袖子,眼中流泪腹下流血,满满的哀求之态。
杨夕默了半晌,才终于开口:“如果这是你最后的愿望,我答应你。”
杨夕应是应下了,却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她向来跟比自己强硬的人干架,面对这么个半死的,可怜兮兮的笨猫,要把它活活埋去土里憋死,杨夕只觉得双手都哆嗦。
再想到是方少谦那王八蛋的所作所为,更是胸口一堵,几乎把心魔都激出来了。
白允浪看她模样,沉了沉眼色,挽了袖子上前:“我来吧。”
葬生,总是要多加尊重,不好动用法术的。
杨夕却好似大梦一场,突然回神。
“师父别动,我来!”
杨夕从怀里掏出一颗平日不用的芥子石洞府,把它摔在地上,而后把叶清欢抱了进去。“闷在土里,太难受了,这里也是一样黑的。”杨夕停了停,声音低了些:“里面有刀有水,看你是想要个痛快还是自然…你随便吧。我回头给你立个碑,你真名叫什么?”
狸猫好像笑了一下,在地上画了一个方块。然后摇摇头。
杨夕最后看了一眼,把芥子石洞府收了起来。并且捡起了那片绿得格外有生气的叶子。
黑暗中,趴在地上的孱弱狸猫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口气了。她用同族特有的秘法把事情的经过以意念传了回去。若有人能读通意念,便会知道那最后传递的信息是:“哥哥,昆仑和传说的一样好,若有机会,带族人离了离幻天,来昆仑吧…或许学不到无上术法,却能堂堂正正活着…”
从山崖下上来,已经是黄昏时分。
夕阳的余辉洒在无色峰顶,杨夕右眼看到度了金光的嶙峋山石,左眼看到鸟语花香红日西沉。
杨夕笔直的站在山顶一块巨石上,“师父,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方少谦怎么能为那种理由下杀手。”
白允浪一抖长衫席地而坐,解下腰间酒囊,抿了一口。“你才多大,纵是见多了生死,你见到的也是些为了活着,或者为了活得好,去伤人性命的人。就是那…那程思成,”白允浪顿了一下,淡笑这继续:“也是为了复兴他程家,才干出伤天害理的事情。”
“他们恶吗?当然恶,为了区区一命便连个底线都没有。可这世上还有不少人,为了取乐,为了面子,甚至干脆什么也不为只是看见了,顺手为之。”
杨夕眯眼看着夕阳,心里想起那个没来得及杀,就自己死掉的査百莲。又想起彻底走火入魔的仇陌。
甚至或许,仇陌都不是走火入魔,他从来都是,不怎么在意人命的。
杨夕第一次杀人,用火烧死没见真容,尚且吐了个天昏地暗。
仇陌的第一次,却是一砖头一砖头把人砸烂,而毫无反应的。
杨夕转过头来,“师父,能给我喝一口吗?”一根白白嫩嫩的手指头,指着白允浪手中的酒囊。
白允浪愣了一下,用袖子抹抹袋口,笑着递给杨夕:“北地来的烧刀子,不要贪多。”
杨夕闻了闻味道,有点香。却没有喝,“是我连累了她。”
她静静盯着那细小的瓶口,精致的银色,包裹着圆圆一个圈。谁能从这一个小圈,看到里面装了多少酒呢?
也许不喝一口,永远不会知道。甚至没有喝完过一次,也不能够知道。
白允浪怔住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个“她”是指叶清欢。不由就郑重了起来,
“杨夕,你既然出身大行王朝,该当听过一句民谚。羊儿养得太肥,招来了狼,只有去怪狼,断没有怪那喂羊的。”
杨夕凝眉:“狼是畜生,怪它何用?只有打死而已。怪就怪,那喂羊的太弱,打不死狼!”
杨夕仰头灌下一大口酒。口酒入喉,火辣辣流过心肺,烧到肚肠。辣得杨夕直吐舌头,一只爪子拼命扇:“师父,我看男人难过了就喝酒,竟是找罪受吗?这到底有什么好?”
白允浪见她这模样,才放下心来。洒然一笑:“一杯黄汤千般好,酒能解忧,酒能消愁,酒能忘惑。”
白允浪开始淡淡的哼一只小曲儿,那曲调有一种质朴的苍凉,回荡在无色峰的嶙峋山石之间,飘飘荡荡。
哼了许久,见杨夕的小眉头还皱着,难得的一脸孩子气,终于找到了一点做人师父的满足感觉。这孩子平日太独立,好像都不会迷茫,不会胆怯,不会寻求称赞。就像一只草原上挣扎久了的小狼崽子,坚强是坚强了,却总让人觉得不亲近。
“丫头,是不是心魔又添了风劫?”
杨夕点点头:“嗯。”却是不怎么当回事的模样。
白允浪见多了小狼崽子,太知道他们迷茫什么。笑得分外温暖:“少年初识愁滋味,可是忧虑,这世间难辨的是非善恶?亦或忧虑自己的评判资格?”
杨夕摇摇头:“不,我只是很着急。”
白允浪奇了:“急?”
杨夕小小的,又喝了一口酒。还是那站得笔直笔直的样子。“师父,我太弱了。我虽然一直知道,自己就是个小角色,可是我以前没有这么清楚的感受过。这是修士的世界…”杨夕不知是不是有点醉了,抬起手来,指点着那满山嶙峋怪石,指点着已经燃起灯火的无色殿,最后把不远处的昆仑主峰也包括进去。
“我以前修仙,只是想着筑基。这样凡人的官府,就不能规定我是个可以卖的东西。可是现在我知道,官府之上还有更大的官府,国家之上还有修仙界的怪物。甚至修士之上,还有那莫名其妙的天道。”
杨夕仰起头来,盯着天上隐隐开始闪现的诸天星辰:“我要走到那里,才能不被卖掉。我要变得很强,才能护住我想护的,杀掉我想杀的。方少谦那种人根本不配活在这世上。我现在可以杀了方少谦,但我能杀掉他师父吗?或许我想想办法,也能杀掉他师父,可我能灭了整个仙灵宫吗?如果他的门派来找我的门派报复,我要怎么办呢?如果他的师父来杀我的师父,我能护得住吗?”
杨夕一双眼睛亮晶晶,黑色和蓝色,都那么纯粹。
白允浪被杨夕的话怔住了,他头一次听见这种,要保护自家师父的说法。大约这小畜生的脑袋,是和别人不大一样的。
杨夕盯了星星许久,突然笑起来:“筑基之上,我还有很远的路要走。我要那些穷凶极恶听见我的名字便颤抖,我要那伺机报复的人再没有让我顾忌的本事。我还要像残剑师叔那样,滴水不漏再不连累任何人。师父,人命这么短,要走的路却那么长,所以我很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