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小栗握着手机,说不出一句话,想伸手叫辆出租车,却抬不起手,只觉得两腿发软,她软绵绵地坐在路边,仰望着没有星星的夜空,吃吃地笑着,眼泪却刷刷地往下滚,她就那么坐着,向着马路的中央伸出一支胳膊,一辆辆的车,从她身边呼啸而过,后来,终于有一辆出租车停了下来。
4
院子里灯火通明,在大院门口,就能听得见争吵声,是肖爱秋和母亲的争吵,她们正在争抢铁蛋,要是以往,她一定会愤怒,可现在,她一点也不愤怒,甚至那些争吵让她开心。
因为那些争吵,证明她亲爱的儿子铁蛋在了。
她就那么站在院子里,倾听着母亲和肖爱秋吵成了一锅沸水,在心里悄悄地感叹了一句:这热闹的俗世真好啊。
她愿意活在这世俗的争吵里,看着她亲爱的铁蛋长大成人,看着他健康快乐,哪怕她的余生只剩了疼痛的煎熬。
母亲死死地把铁蛋护在胸前,而肖爱秋气势汹汹地指责霍小栗的母亲是装模作样,都已经嫌铁蛋是霍小栗再婚的累赘了,现在不想放手不过是想在让霍小栗在离婚的时候多分割点财产。
母亲骂肖爱秋是猫哭耗子,铁蛋是打霍小栗身上掉下的肉,她怎么可能嫌铁蛋是累赘,让铁蛋告诉肖爱秋,姥姥和妈妈到底有没有嫌弃他,铁蛋看看奶奶又看看姥姥,满眼都是惊恐的泪,霍小震看不下,一把从母亲怀里拽过铁蛋,拉着回自己屋去了,又咚地关上了门。
肖爱秋听见门响,一回头见是霍小栗,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说:“小栗,你说!就今天发生的这事,你还有什么资格抚养铁蛋?”
“铁蛋是打小栗身上掉下来的肉,你说没资格就没资格了?”母亲不甘示弱,指着门外说:“我们家不欢迎你,你走吧,我们要睡觉了。”
肖爱秋不服气地瞥了她一眼,反倒是拽了把凳子一屁股坐下了,一副不让领走铁蛋就誓不罢休的架势。
霍小栗敲了敲霍小震的门:“铁蛋,出来。”
门开了一条缝,铁蛋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盛着惊恐,霍小栗拉过他,抱在怀里:“铁蛋,跟奶奶回去吧。”
铁蛋犹疑地看看姥姥。
“你先跟奶奶回去。”说着,霍小栗把铁蛋推到肖爱秋面前:“妈,辛苦你了。”
霍小栗没脾气的举动,让母亲就像是迎面挨了一拳,她一把抢过铁蛋:“小栗,这事你说了不算,铁蛋还是我外孙呢。”
“妈,我是铁蛋的妈妈,我更有发言权。”霍小栗说得心平气和,推着铁蛋和肖爱秋往外走:“我帮你们叫辆出租车。”
肖爱秋撇撇嘴:“当我稀罕呆在你这破家啊。”
母亲快给气疯了,觉得女儿太不给自己长脸,趁霍小栗送着铁蛋他们出门的空,把门从里面反锁了:“我没这么没骨气的女儿!”
霍小栗把肖爱秋和铁蛋推出租车上,关上车门,铁蛋摇下车窗,眼巴巴地看着她:“妈妈,你跟我们一起回家吧。”
肖爱秋很是得意,以为霍小栗这么多是想修复和她的关系,想讨好顾嘉树,一把拉过铁蛋,揽在怀里,示威似地瞅了霍小栗一眼,就摇上了车窗。
家里已经黑了灯,霍小栗在门口站了一会,没敲门,她理解母亲的心情,那么要强那么要面子的人,却因为她,一次次地在亲家面前威信扫地,谁让她生了她这么一个长命的女儿呢?
她突然有些内疚,觉得母亲生了自己,其实是生了一笔一生都偿还不完的债,在心里默默地对母亲说了声对不起,正想转身离开,门却开了,是霍小震,他一伸手把姐姐拉进来:“姐,进来吧。”
姐弟两个站在黑暗的客厅中,相对无语,霍小震点了支烟,幽幽地看着姐姐:“咱妈不是冲你。”
“知道,是我不好。”霍小栗点点头。
霍小震侧脸看了看母亲的房间:“咱妈在气头上,你睡我屋吧。”说着,回自己房间抱出了被子放在沙发上:“我睡沙发。”
霍小栗心里一阵酸暖:“小震,对不起,我这阵也没顾上你和米糖的事。”
“没事,我有信心,我就不信我赢不了米糖妈!”霍小震打开被子,钻进去,嘟哝了句:“面包会有的,我媳妇会回到我身边的。”
霍小栗坐在沙发边:“小震,你要努力啊,咱妈就剩你了。”
霍小震知道姐姐心里难受,就探出头,嘻嘻呵呵地说:“姐,别,你千万别这么说,这任务太艰巨了,我可担当不起,你不兴撂挑子的。”
“我是个没用的女儿,除了给咱妈丢脸,什么也干不了。”霍小栗拍了拍被子里的弟弟:“所以,你要争气啊,替我把给咱妈丢的那些脸争回来。”
“姐,我怎么听着你好像话里有话似的,你可别吓唬我啊。”联想到姐姐没脾气地让肖爱秋把铁蛋带走了,霍小震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姐姐该不是像那些遭遇了老公背叛就一根筋着想不开的女人一样,琢磨着要自杀吧?噌地坐了起来,按亮了灯,看着姐姐。
“别瞎想,我就是觉得对不起咱妈,净让她跟着我操心,也没享着点我的福。”说着,霍小栗的眼睛就潮湿了,她让肖爱秋带铁蛋走,当然不是故意不给母亲面子,而是这几天她身上的痛越来越剧烈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几天,既然顾嘉树已经没事了,既然铁蛋早晚是要跟着爸爸过的,不如现在就让他过去,了了心事是一方面,再者,他过去了,肖爱秋和母亲就用不着因为铁蛋斗来斗去了。
铁蛋还小,他幼小的心灵接受到的,应该是亲情的温暖,而不是冷酷的相互厮杀。
霍小震并不知道姐姐的心事,只以为她的心被伤透了,正想往绝路上走,听着弟弟得吧得吧不得要领的劝解,霍小栗含着泪花笑了,说傻弟弟,你姐有那么傻吗?那简直是用比离婚还利落的速度和万式给人家腾地万,因为女人一死,就变成已故前妻了,连分割财产这让人肝酸头疼的麻烦都省了。
霍小栗虽然嘴上说得轻松,可心里却凄惶无望得要命,是啊,当婚姻发生了致命的变故,绝望总是女人的第一反应,都会多多少少想过自杀,以为自杀可以惩罚男人的良心,男人或许会内疚,但只是片刻而已。怀抱新欢的男人连旧人哭都充耳不闻,何况是遥远郊外某黄土下无声无息的旧人盒子呢?在和平年代,啥叫死得轻如鸿毛?这就是。
她不仅不想死,还想更长久而健康地活下去,看着铁蛋长大,在母亲面前尽点孝看着弟弟和米糖的婚姻柳暗花明。
可是这一切怕是她都看不到了。
第二十五章(结局)
1
第二天上午,霍小栗接到了交警的电话,说顾嘉树肇事逃逸的事已经澄清了,套牌车主为了争取量刑上的从宽处理,在赔偿上很是主动积极,前期由霍小栗垫付的医药费也支付了,让霍小栗去交警支队领取。
中午,霍小栗去交警支队领了钱,先去医院还了王医生的钱,李主任在卫生局开会,直到下班,还没回来,霍小栗就给他打了个电话,说了还钱的事,问他什么时间回来。
李主任客套了一会,说要不晚上一起吃个饭吧。
霍小栗本想推辞,可架不住李主任的热情,不去吃有点太不给面子了,只好应了,问李主任想去哪儿吃,由她做东,李主任却神神秘秘地说一切由他安排得了,一会回医院接她。
一想到李主任单身男人的身份,霍小栗很不情愿和他一起走,可李主任已挂断了电话,只好自我安慰说别自做多情地瞎琢磨,不过是一顿饭而已,何况人家李主任主动借钱解了她的围,请顿饭是理所应当的事。
其实,交警是先给顾嘉树打电话的,当他听说霍小栗代他垫了那么多钱,他有点吃惊,这几年家里进的和花出去的钱他基本是有数的,就算霍小栗节俭也攒不下这么多钱。
他揣着一肚子的疑惑去交警队,因为有份材料需要他签字,但是,关于退回来的钱,他没领,既然是霍小栗垫的,就由她去领得了,他不想让霍小栗看低。
交譬接过他签完字的笔录,感慨似地说了句你的事能这么快解决,得感谢你妻子。
顾嘉树愣了一下:“感谢她什么?”
顾嘉树的反应让交警很意外:“你不知道吗?套牌车是她在立交桥上守了五天五夜抓到的。”
顾嘉树就觉得脑子嗡地响了一下,喃喃地说了句是吗?
交警笑笑:“如果不是她,说不准现在你还在拘留所蹲着呢,这么冷的天,她迎着大风在立交桥上趴了五天五夜,伙计,这么好的老婆不多了,做男人的要知道惜福。”
顾嘉树听得五味杂陈,从交警队出来,又去提了被查封的车,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在街上兜兜转转,转到霍小栗的医院门口,看着院子里长木条椅子,它曾经见证过他们的幸福和快乐,那会,他还年轻,混得也不好,心情也好不到哪儿去,下了班不愿意回家,他就坐在这椅子上等霍小栗下班,看霍小栗总是满面春风,步履轻快地跑出来,像从冬季飞向春天的小鸟,她的笑脸就是轻快的翅膀,把他心头的郁闷,一下子就扇得无影无踪了。
现在,那把椅子已在风吹日晒下老旧了,油漆斑驳,木条也裂开了,大大小小的裂纹,像一张苍老的脸,也像他们的爱情,被岁月扭曲了,变的狰狞而恐怖,让他不忍多看一眼。
交警的话,一直在他心里轰响着“在寒风扑面的立交桥上趴了五天五夜,伙计,这么好的考婆不多了…”
那声音越来越响,像雷一样轰鸣在他心里,轰得内疚像怒潮一样在心里翻滚…他竭力地梳理着过往的岁月,是啊,他们的生活中是有些不如意的小插曲,他知道,这并非是霍小栗的错,每当妈妈和霍小栗有矛盾的时候,他不愿意怪罪妈妈,更不愿意在霍小栗面前承认自己的妈妈有错,事后,他也想过给霍小栗道歉,可是为什么他是如此地不愿意说对不起这三个字呢?
他就这么在怔怔地坐在车里,大半个下午过去了,他想等霍小栗下班了,他便开着车,缓缓地开到她的身边,默默地推开车门,用温暖和诚挚的目光看着她,等她上车,他会真诚地对她说声谢谢。
她会怎么样呢?会流泪吗?
如果她流泪,他就默默地给她擦净眼泪,顺势把她揽在怀里,然后,所有的一切便烟消云散,不,他决不离婚,既然自己不善于表达,那么,他要用实际行动温暖她破碎的心,博取她的宽宥,带她回家,看到他们手挽着手回家,铁蛋一定高兴坏了,说不准他会大哭着扑到他们怀里,释尽这些日子以来的所有惶恐不安…这么想着,他微微地笑了…
可是,都5点半了,霍小栗怎么还没出来呢?
他都有些按捺不住了,甚至动了去门诊看看的念头,却还是忍住了,他要遵守那个温暖的计划,按部就班地来,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幸福是需要耐心的。
2
李主任是快6点了才回来的,王医生查房去了,霍小栗正在翻杂志,听见有脚步声,猜可能是李主任来了,忙放下杂志站起来。
李主任笑着说:“小栗,走吧。”
霍小栗微徽一愣,因为李主任叫她小栗而不是像以往那样称呼她小霍,显得过于亲呢了一点,让她有点别扭。
她笑了笑,起身,把用报纸包着的2万块钱从包里拿出来,边道谢边递给李主任,李主任给推开了:“不急不急,先吃饭。”说着,攥住了霍小栗拿钱的手往她包里塞,霍小栗就更是别扭了,她不想这么近距离地和他拉拉扯扯,只好红着脸,把钱又塞回了包里,想等吃完饭再说。
两人出了门诊,霍小栗不想和李主任肩并肩地走着惹人非议,就故意加快了脚步,想把李主任甩在后边,李主任却铁了心要和她肩并肩,这让他们两人的举动显得有点滑稽,好像鬼鬼祟祟地要躲着别人的耳目而故意加快了脚步似的。
霍小栗心里乱乱的,脸上微微地有些泛红,低着头快步往外走,却越怕什么越来什么,李主任说车在那边呢,拉着霍小栗往停在一边的车那儿去。
霍小栗窘迫得不行,开始隐隐觉得今晚这餐饭可能要吃出些她意想不到的内容来,就后悔不该答应他了,可现在撤已晚了,就满脑子飞花地琢磨着怎么推托掉,心里一急,脚下就没了分寸,崴了脚一下,霍小栗嘴里哎呀一声,心里却是那个高兴啊,至少可以挣脱李主任拉着她的手了,就顺势挣脱了他的手,蹲了下去。
李主任见状,忙弯腰凑过来问:“怎么了?”
“崴脚了。”霍小栗捂着脚踝:“李主任…要不…”
她想说要不就不去吃饭了吧,可李主任没给她说出这句话的机会,他蹲下来仔细看了看霍小栗的脚踝,伸手打开了车门,不由分说地扶着霍小栗坐下,把崴的右脚搭在外面捧在外面,捧在手小心翼翼地帮她活动了几下:“疼吗?”
霍小栗故意丝丝地吸了几口冷气,说有点。
李主任帮她揉了几下,说没事,车上有红花油,抹上点揉一揉就好了,霍小栗一想到李主任一个单身老男人要给她按摩脚踝,就更是窘迫了,连忙把脚抽进去,说已经不疼了。
她可不想在让医生护士们看见李主任正鞠躬尽瘁地给她按摩脚呢,否则,不用等到天亮,就流言四起了。
李主任看出了霍小栗的窘迫,就笑了笑说:“那…我们可以去吃饭了吧?
霍小栗轻轻的嗯了一声。
李主任上车,发动了车子。
这一幕都社顾嘉树看在了眼里,他瞪大了眼晴看着,只觉得眼球都快从眼眶里暴出来了,手死死地攥在方向盘上,仿佛要把坚硬的方向盘攥碎。
他竭力忍着,忍着想要跳下去暴打那个臭男人一顿的念头,眼睛很疼,仿佛被瞪裂了,仿佛有血要从眼睛里流出…方才那些美好的想法,全都化成了碎屑,他拼命地碾着那些碎屑,一直把它们碾成了黑色,碾成了泥浆。
他想起了妈妈的那些话,看来,妈妈没有诬蔑霍小栗,尽管她坚持不肯离婚,可实际上已在为离婚以后的生活做打算了。
他认识李主任,也听霍小栗说过他的事,更清楚地知道他是个离婚男人。
那个刚才还在他回忆中完美干净的霍小栗不见了,她成了一个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虚伪女人,她对他已经没了爱情,只有表演。
他想开车追上李主任,想照着他的车屁股狠狠地来上那么一下子,可是,手机响了,是肖爱秋,催他回家吃饭。
他愤怒地发动了车子,愤怒地回了家,愤怒地上楼,愤怒地坐下,愤怒地吃饭,肖爱秋让他的样子吓坏了,小心翼翼地问:“嘉树,你怎么了?”
顾嘉树愤怒地咀嚼,不说话。
铁蛋也有点怯怯地看着爸爸,小口小口地吃着饭。
肖爱秋看了铁蛋一眼,压低了嗓门:“不是妈挑唆你离婚,都闹到这份上了,就算不离,你俩也没好日子过,早离早利索。”
铁蛋直愣愣地着着奶奶,突然,把碗往桌上一墩:“我妈答应我了,她不跟我爸离婚,你是坏奶奶!”
“乖铁蛋,不怕,等你爸跟你妈离了婚,你跟着奶奶。”肖爱秋去拉铁蛋:“坐下把饭吃完。”
铁蛋一拧身子,挣脱了肖爱秋:“我不跟你!我要跟爸爸妈妈在一起!”
肖爱秋看看顾嘉树,啧啧地道:“看看,这都是你那丈母娘干的好事,她带铁蛋才带了几个月,就把铁蛋给教坏了,铁蛋以前可不是这样子。”
顾嘉树心里烦得要命,也瞪了铁蛋一眼:“铁蛋,吃饭!”
见铁蛋倔着不肯坐下,顾嘉树拉了他一把:“你妈不要咱了。”
铁蛋一听就哭了:“我不信,你骗我,是你不要妈妈了!”
顾嘉树本来就心焦得要命,听铁蛋这么说,就更吃下不下饭去了,把筷子一放,拉着铁蛋说:“儿子,没有妈妈,我们可以和奶奶一起过。”
铁蛋哭得呜呜的,嘟哝着要妈妈,不要后妈,顾嘉树叹了口气,起身上阁楼去了。
李主任带霍小栗去了一家偏僻却不失幽静的小馆子,包间早已提前订好了,霍小栗知道,一男一女一旦进了包间,过分私密的环境,哪怕不是故意,也可能会催生出暧昧,何况这正是李主任想要的效果呢,遂借口说包间局促,不如在大堂敞亮,还是在外面吃吧。
李主任也没勉强,退了包间,在靠窗的位子坐了,霍小栗一门心思想着怎么早点把钱还给李主任,怎么早点脱身,所以,李主任点了什么菜,说了些什么,根本就没入耳,只是嗯嗯啊啊应着,菜也没怎么吃。
当李主任说小栗啊,婚姻就这么回事,结婚的时候谁想的都是天长地久,可能不能走到天长地久不是由人说了算的,你别难过了,想开些,不是有个作家说过嘛,失去是为了更好的开始。
霍小栗知道,如果接这话茬说下去,只能越说越尴尬,李主任的意图她也看出来了,大约就是中意她,就等着她把离婚手续办完了。可是,就算她身体健康,真离了婚也看不上李主任,又不能明着表达出来伤人面子,就笑笑说:“是啊,李主任,不过婚能不离还是别离的好,就算离了再婚,谁敢保证再婚的质量就比前一场婚姻好。”
“小栗,别李主任李主任地叫我。”李主任给她杯里添了点茶:“我理解你现在的想法,不过,你也别对再婚这么悲观,我一个同学就再婚了,两口子过得满幸福。”
“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霍小栗下定决心,今天晚上一定跟李主任把话说明白,不能由着他胡思乱想下去,她没那么多时间奉陪也没兴趣,便从包里拿出钱,放在桌上,推到李主任跟前:“李主任,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您帮了我,我非常感谢。”
李主任把钱推了回来:“小栗,这话客气了,这钱借给你我就没打算让你还。”
“不行不行,您能在最关键的时候帮我,我已经很感谢了,我哪能要您的钱…”霍小栗把钱又推回去。
李主任拿起霍小栗的手,把钱拍在她手里:“小栗,我让你拿着你就拿着,跟我客气什么。”
霍小栗突然有种受辱的感觉,尤其是李主任死死地抓着她的手不放,难道她会为了2万块钱接受一个不喜欢的男人的示爱吗,便正色说:“李主任,您要这样,别人会说闲话的。”
“随便他们说,我不怕。”李主任笑嘻嘻地说。
霍小栗越来越烦,决定干脆利落地截住他的想法:“可是我怕!”
李主任就讪讪地僵在了那儿,霍小栗看也不看他,抽出手,把信封放在桌上,说了句抱歉,就去结了帐,匆匆走了。
3
冬季的月光和路灯纠结在一起,街道显得迷蒙而凄离,霍小栗本是怏怏走在街上,又怕李主任还是不死心,开了车追上来要送她回家,就赶紧进了街边的一家24小时便利店,装做买东西的样子,瞄着饭店门口。
李主任出来了,张望了一下街道,才恨恨地吐了口唾沫,开车走了。
她松了一口气,刚要出门,突然的,一阵阵隐疼从脊椎向着四肢扩散,她这才想起来,今晚忘记了吃药,就折回去买了一瓶小的包装水,吃药的时候,呛了一口水,她剧烈地咳嗽了一阵,泪就出来了。
她知道,这不只是呛的。
她在公交车站的长椅上坐了一会,平复了一下喘息,等身上的剧疼慢慢平息了, 才上了车。
霍小栗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了,虚弱到甚至不能支持到做完一台短暂的妇科手术,有好几次,差点晕倒,护士问她怎么了,霍小栗让护士给擦擦额头的汗,说有点疲惫,王医生也提醒过她多次,说她的脸色太差,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她还是说疲惫,母亲和霍小震虽然也觉察到了霍小栗的消瘦,可大家都以为她是让婚姻风波给折腾得心力交瘁,除了宽慰和关照她要善待自己,别去想那些于事无朴的不开心事之外,也没人往她病了这方面想。
霍小栗知道不能再上班了,否则,早晚有一天会露馅,她不想看到大家的悲痛欲绝,也不想看到大家为拯救她的生命而徒劳地挣扎奔波,她不愿意让病魔把自己逼到苟延残喘的程度,可是,她不能自杀,否刚,母亲、霍小震和铁蛋都会认为是顾嘉树用离婚逼死了她。
她想回家,回她和顾嘉树的家,给铁蛋留下一段温暖的记忆。
可是,这需要顾嘉树的配合,所以,她必须和他谈诚,这是她人生中最后的一场戏,演给儿子,演给她操劳一生的母亲,演给每一个曾经真诚挚爱过她的人,让他们为她欣慰,她的人生是在温暖中谢幕的。
她给顾嘉树打了个电话,却被顾嘉树掐断了,因为身心俱冷的秦紫去找集团领导了,盘托出了一切,结果是伍康被劝退,恢复了顾嘉树的职务,此时,集团领导正在和顾嘉树谈话。
霍小栗以为顾嘉树是懒得搭理她才掐断电话的,苍凉地叹了口气,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想起了米糖,现在,她终于可以不再理会命运对自己的追击了,是访为弟弟的事操点心了。
她想找米糖妈好好谈谈,就去了即墨路地下商城,却发观她的铺子没开张,问了一下铺子的左右邻居,才知道米糖出事了。
米糖妈为了不让女儿和霍小震见面,每天都把米糖反锁在家里,还没收了米糖的手机,把家里的电话线网线也全给扯断了,说是她什么时候答应和霍小震离婚就什么时候放她出来,米糖被妈妈的极端给激怒了,死活不答应离婚,前几天,米糖接了几条床单,想从窗户溜下来,没成想床单断了,米糖生生就从5楼摔了下来,据说腰椎给摔成了压缩性骨折,整个腰以下怕是要瘫痪了。
霍小栗听得瞠目结舌,问明白了米糖在哪所医院治疗就匆匆往商城外跑,边跑边给弟弟打电话,就把听说的事简单说了一追,刚说完米糖在市中心医院,霍小震就挂断了电话。
霍小栗回了家,把米糖的事跟母亲说了一下,母亲也愣了,喃喃说可惜了这孩子。
霍小栗知道,只要米糖妈不拦着,就算米糖瘫痪了毁容了,霍小震就会毫不犹豫地把她接回家照顾一辈子,又生怕母亲心疼弟弟接回米糖就要受一辈子苦累,何况米糖妈整天逼着他们离婚,就小心翼翼地试探母亲:“或许,米糖妈看在小震对米糖感情这么好的份上,就不会逼他们离婚了吧?”
母亲不傻,显然听出了霍小栗话里的试探,就把乒乓球式的白眼又抛了过来:“米糖都瘫了,她还离哪门子婚?难不成她以为离了婚,还会有人把她的截瘫女儿当宝娶回去啊?”
“妈,您不会不同意小震把米糖接回家吧?”
母亲苍茫地看着霍小栗:“小栗,你觉得妈有那么狠心吗?妈要是能说出半个不字来,妈还配是个人吗?要不是因为小震,她也不至于摔成这样…”
霍小栗没想到母亲会如此通达,她拉起母亲的手,放在掌心里,细细地抚摸着,哽咽着叫了声妈。
母亲看着霍小栗,幽幽地叹了口气:“我上辈子这是欠下了谁的啊?”
就在母女两个的相视无语里,门被推开了,是秦紫,母亲愣了一下,很是戒备地站了起来:“小紫,你还有脸来我们家?”
秦紫默默地看着霍小栗,泪流满面:“小栗,对不起。”
“对不起,你现在说对不起有什么用,你看看小栗,都瘦成什么样了?都是让你害的!”母亲越说越气,声音就提了上去。
秦紫边哭着说对不起边说了所有事情的经过,母亲和霍小栗都听得瞠目结舌,而霍小栗早已经是泪流满面说不出一句话,母亲拍了一下大腿,吆喝了一声老天爷呀,你这是让他们造得什么孽呀,一屁股就坐在了地板上,扯过秦紫来拍她的手哭:“小紫啊,就算小栗瞎怀疑你不对,就算你想要个孩子,可你也找个远点的人害啊,你大姨我孤儿寡母的不容易啊,你看看你都把小栗害成什么样了?你当对不起是什么?是万能胶水啊?能把小栗碎了的家给粘起来?”
霍小栗扶起母亲:“妈,都过去了,你别这样,算了吧,有时候人是做不了命运的主的,都于事无朴了,您别怪她了,我也有不对的地方。”
母亲泪眼婆婆地哭个没完,非要现在就让秦紫陪着霍小栗去找顾嘉树把事说清楚,秦紫内疚地说,知道自己错了,唯一能做的补救,就是去公司替顾嘉树澄清,而且也已经做过了。
母亲怔了一会:“澄清了有什么用》他们都闹成这样了,还怎么在一块过日子…”说完,又嚎啕上了。
霍小栗知道是时候了,宽慰母亲说:“妈,我这就去找嘉树谈谈,我们的婚离不了。”
秦紫要陪霍小栗一起去找顾嘉树,霍小栗说算了,她自己去就行。
送走秦紫,霍小栗坐了一会,把自己的东西简单收拾起来,母亲围在她身后团团转着:“就算你冤枉了嘉树,可他也有不对的地万,他连个面都没朝,招呼没打一声,还一门心思要跟你离婚呢,你打算连个说法都没有就灰溜溜地自己回去?这不成心让顾嘉树和你婆婆瞧不起你吗?”
“他给我打过电话了。”霍小栗收拾起包,抱了母亲一下:“妈,放心吧,我们会好好过日子的。”
母亲将信将疑地看着她,慌手慌脚地陪她走到门口,返身锁上门:“小栗,妈陪你回去。”
霍小栗知道,自己回家,等待她的说不准是顾嘉树的冷眼还有婆婆的冷嘲热讽,不想让母亲跟着去看了心碎,忙把母亲推了回来:“您就别去了,把家收拾一下,我估计过几天小震就把米糖接回来了。”
母亲含着泪点头,又冲霍小栗挥挥手:“如果你婆婆敢说三道四,你告诉妈,妈去跟她摆龙门镇,我把闺女辛苦拉扯大,不是给她欺负的。”
霍小栗心里酸酸的,笑看说知道了。
4
站在家门口,霍小栗运了好久的气,就是鼓不起勇气拿钥匙开门,直到肖爱秋开门提着一包垃圾出来,见霍小栗在门口站着,先是了怔了一下,再看看霍小栗手里提着的大包小包,什么也没说,只是把虚掩的门又开大了点,就下楼去了。
霍水栗回了家,把大包小包塞进衣橱,肖爱秋自始至终一直站在她身后,一语不发。
忙了半天,霍小栗感觉到全身上下,像针扎似地尖锐地疼着,疼得她几乎要站不住了,可她不想当着肖爱秋的面吃药,就坐在床沿上,暖暖地望着肖爱秋,叫了声妈,是我错怪嘉树了,对不起。
“嘉树给我打电话了,都是那个秦紫把你们给害的。”肖爱秋的眼泪刷地就滚了下来:“你也是,你跟他过了这么多年,还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啊…”
周身的疼痛让霍小栗满头虚汗,她咬牙忍着,又说了声对不起,是我不好。
肖爱秋哽咽着坐到她身边,说嘉树也不好,他又不是不知道秦紫是个什人,还跟她来往什么?这不没事找事吗?说着,拉过霍小栗的手:“其实妈不愿意你们离婚,可前一阵,我看你们这婚是非离不可了…你别怪我,当妈的,哪儿有不向着自己儿子的。”
霍小栗点头:“我知道,对不起,让你们都跟着操心了。”
肖爱秋感觉到霍小栗的手有点微微发抖,吃惊地看着霍小栗:“小栗,你这是怎么了?”
霍小栗这才意识到因为剧疼,身体都在微微发颤,忙笑了一下说:“没事,我提的东西太重了,又走了这么远的路,手就有点抖。”
肖爱秋以为是真的,作为家庭主妇,她是知道的,拎着太多的东西走太远的路,因为累,手确实会发抖,忙给她拍好了枕头,让她躺下歇着,霍小栗巴不得肖爱秋赶紧离开,她好把药吃上,忙点头躺下了,见肖爱秋一肚子话要说,没要离开的意思,就笑了笑说妈我想眯一会。
肖爱秋这才帮她搭上被子出去了,顺手掩上了门。
霍小栗飞快从包里摸出药,吃了,又闭眼躺了一会,身上的疼才缓解了一点。
当顾嘉树听集团领导说了秦紫和伍康的所作所为以后,按说他应该兴奋、应该如释重自,可是,他的心却是那么的沉,比压了五座大山还沉重。
因为他想起了霍小栗。
想得他坐不住了,想出去走走,也没开车,在街上溜达着,满眼是人满街是车,可是,他看不见他们,眼前全是消瘦而憔悴的霍小栗…
想起了她曾经的好,想起了他把伍康在网上发的贴误以为是霍小栗为了报复他才发的,想起了他因此而毫不留情地对她表达的鄙视,想起了在他对她是如此的绝情之后,她依然顶着刺骨的寒风在立交桥上守了五天五夜,只是为了还他清白…一个对他如此掏心掏肺的女人,怎么可能爱上其他男人?
不,不可能,那一定是他误会了她。
不,他不离婚,他不能失去这个女人,她是上天巴赐给他的大礼包,他不能弄丢了她,他要去找她,恳求她的原谅,诚挚地跟她说对不起。不,还有我爱你。
对,现在就去,一刻也不能停留,哪怕一秒的痛苦都不能再多给她了…想着想着,他就飞奔了起来,甚至顾不上回公司开车,拦了一辆出租车就跳了上去,他去了医院,可是,王医生说霍小栗已经请假了,他折到街上,再次跳上出租车,甚至恨不能腋下生出翅膀,一下子降落在霍小栗眼前,他要彻底改掉从不在女人面前服软的坏脾气,单膝跪在她的面前,拥抱她,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我爱你。
可是,他的霍小栗不在岳母家,当他听岳母说霍小栗已经回家了时,他笔直了多年的腿,突然软了,软软地跪在了泪流满面的母亲面前,说妈,对不起,是我不好,我让你和小栗受苦了。
母亲别过脸去。他看见大颗的泪水顺着岳母肥胖而慈祥的脸上滚下来。
他顾不上多说,转身跑出了院子,他奔跑在街上,跑过一家花店时,他抱起一束玫瑰,丢下两张票子,迎着凛冽而清爽的寒风,奔跑。
当他气喘吁吁赶回家时,服过药的霍小栗已经睡着了,她的脸,那么清瘦苍白,眼角还有泪的痕迹。
他爱怜地看着这个女人,轻轻地把玫瑰摆在她枕头旁,轻轻地抚摸着她眼角的泪痕。
霍小栗做了-个梦,梦见了很多年前,她和顾嘉树坐在海边的礁石上,顾嘉树拥着她说着遥远的以后,说等我们老了,就去郊区买一座带院子的房子,他要在院子里种上葡萄,养上一条老狗,含怡弄孙。她就说还要种上一架黄瓜,两垄韭菜,几棵西红柿,绕着院子的四周栽满向日葵…顾嘉树说窗前还要栽一棵白色的玉兰,等春天来了,满树的玉兰花开,像燃烧的白雪,要多美有多美。她说对,如果我死的早,你就把我的骨灰埋在玉兰树下,我的魂魄会天天坐在玉兰树枝上守着你看着你,免得你去勾搭老太婆…顾嘉树也一本正经地说如果我死得早,也埋在玉兰树下,免得你去勾搭糟老头子坏了我一世的英名。他们哏哏地笑着…突然,一个浪花扑了上来,凉飕飕的海水溅到了霍小栗脸上…然后,她就醒了,她看见了顾嘉树近在咫足的脸,大颗大颗的泪,从他眼里流出来,滴在她脸上。
她微微地笑了一下:“对不起,我这辈子,要赖上你了。”
顾嘉树猛地抱起她,哽咽着说:“你一定要赖上我,不赖都不行。”
他们就这么久久地拥抱着,后来,他们听到了哇的一声大哭,是铁蛋,他看着拥抱在一起的爸爸和妈妈,闭上眼睛,使劲地大哭,就像一个不小心走丢的小可怜,他又惊又怕地找啊找,终于回到了爸爸妈妈的怀抱,用放声大哭来发泄着内心的恐惧和委屈。
霍小栗再也没站起来,扩散的腺胞瘤像是在她的身体里撒下了一把繁殖能力无比强盛的豆子,它们在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里生根发芽,先是压迫了她的腰以下的神经,然后是语言中枢。
顾嘉树每天都在医院里陪着她,给她梳头,洗脸,看着她笑,笑着笑着,眼里就泛起了泪花。
霍小栗全身上下,唯一还能动的就是手,想说话的时候,就拿过本子,艰难地写上几个字,当她得知霍小震已经把米糖接回了家,而且米糖的康复很乐观,她妈妈也终于为霍小震对米糖的真情所感动时,笑了,在本子上画了一个笑脸。大多时候,顾嘉树坐在一旁看着她,像要把她雕刻在心里一样地看。
她每写几个字,都会累得满头大汗,顾嘉树不让她写了,跟她说,他能读懂她的眼神,她却笑了笑,在本子上写:电脑里有给铁蛋的信,等我走了,拿给他看。
顾嘉树一把拿过她的手,死死地攥在手里:“别说傻话,我不许你走。”
霍小栗越来越虚弱了,她几乎不再睡觉,因为她怕,怕一旦睡着就再也醒不过来了,找回了久违的温暖,她是如此地留恋这个世界,可是,她不能说,不能流露出来,生怕自己对生的贪恋,会弄碎每一颗爱着她的心。
顾嘉树就整夜整夜地坐在病床上抱着她,她越来越瘦了,像一张薄薄的纸贴在他的胸口,在这个午夜,霍小栗的头缓缓地沉了下去,他知道,她走了,他没有叫她,生怕惊动了她,只是轻轻地吻着她的头发,泪水无声而疾速地流过了他的脸颊.他轻轻的嗨了一声,低低地唤着她的名字:“霍小栗,我爱你,我爱你霍小栗,我爱你…”
在霍小栗经常写话给他看的本子里,他看到了霍小栗留给他的话:亲爱的嘉树:我原来以为,撑着我活下去的动力是为了让铁蛋不恨你,可是,我现在才明白,支撑我的还有一股动力,那就是让时间证明,你没骗我,还是爱我的,我要回到你身边。等我走了,你要找个人爱,没人爱你我会心疼的,因为我爱你,所以,我要你幸福,明白吗?请你一定要幸福。
其实他早就知道这段话的存在,可是,他不忍心看,包括她给铁蛋留的信,也没看,怕那些字一抵达了他们,就成了悲谶。
这个,他那么爱的女人,他用那么那么多的爱,也唤不回,留不住了,巨大的疼,在他身体里汹涌澎湃,那是她的回应…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