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在恼些什么?”沉默半晌,他冷然问道。
“不要你管。”
“如果是气我骗你,那我道歉。就算生气,也犯不着糟蹋自己的身子。”我的下巴忽地被他修长的指尖捏紧,逼得我不得不抬头对上他的眼。
那是一双漆黑幽亮的冷眸,细长犀利,斜斜一挑便是万种风情。
这样的眼,这样的凉已,我忽然有些明白明珠仙子当初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向月老求了那根仙缘线。
“凉已…我…若不是牵了仙缘,你还会这么关心我吗?”心里想着的话,竟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他身体顿时一僵。
第一百五十节
凉已却没有放手,捏着我的下巴对着眼呆了半晌,忽然,他哈哈大笑:“原来你是为了这个!”
他浑身一松,似乎解开了什么为难许多天的大难题般,眉眼中都透出满满的笑意。
“那日若非是我,任意一个仙子去了,和你牵上了仙缘,你是不是也会这么对她?”我只管喃喃自语,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除了你,这天庭哪个如你一般是个祸精。”他笑得爽朗,我却是把苦上加涩沾了细品。是了,在他心里,我蓝小羽就是一闯祸的祖宗,他又怎可能喜欢我?
“蓝小羽啊蓝小羽,”他笑叹,“你还真当仙缘是说牵就牵的?若这般轻易就能被人暗算了去,本座颜面何存!”
是了,凉已生性最是孤傲不羁,怎么会被小小的仙缘线绊住。
等等!他说什么?我心头大震,又惊又喜又慌又乱间竟一把扯住凉已胸前的衣襟:“你说什么?你,你…你是说你没…那仙缘线…”
我激动得语无伦次,凉已顺势将我揽入怀中,我分明看见他唇角淡淡的笑意:“说你笨,你还真是将这字发挥到淋漓尽致。蓝小羽,本座现在明白地告诉你,本座喜欢你,并非是因为仙缘线,你就是你,这天庭独一无二的蓝小羽!”
头晕目眩。
天啊,我是不是在做梦?
凉已,那么俊秀、那么厉害、那么孤傲的凉已,他居然说喜欢我耶!
“我,我经常闯祸,我以为…你,你原该讨厌我的,怎么就会帮我收拾烂摊?”我咬着唇,有痛的感觉,那就是说不是做梦喽。
“本座也不知,怎么就喜欢上你这么个祸精。仔细想一想,你还真找不出什么好处来。”
我怒目以对。
想一想,果然如此。一开始我闯了祸,他压根就不管我的。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会帮我助我,护我训我,就这么一直下去,直到我不由得心动。
他轻笑一声,娓娓续道:“你每每总是为他人之事打抱不平,坚持自己的原则,不为外力左右。那么平凡,那么迷糊的你,却为自己的坚持而努力着。这些…和本座平日见着的仙子们都不相同。在天庭待呆久了,有时候清心寡欲到麻木的地步,但是看着你做这些事儿时,胸中那颗心仿佛又重新跳动起来。我想,我是喜欢了你。”
月光那么明朗,洒在我们身上。
我埋头在他怀里,只觉如梦一般:“凉已,凉已,我想我们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好。”
忽然,脚底一阵震荡,隐约有劈里啪啦的脆响,我抽抽鼻子,睡意蒙眬:“凉已,你听见什么没?”
“没有。”
“轰——”
一声轰然巨响,竟然是惊天动地,我吓得一个骨碌从凉已怀中滑了下来,瞠目结舌地坐倒在地,又惊得一个鲤鱼打挺爬了起来——
“凉已,你看到没有!湮兰石居然炸裂了!它,它…它居然炸裂了!”
第一百五十一节
刚才,刚才有人在这里许愿吗?
我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旁边,站着白衣胜雪,眉目如画的凉已。
传说,三万年前,石仙湮兰感念凉已上仙和莲花仙侍深情动天,不惜毁灭原身,许他二仙一个天长地久的愿望。
三万年后,昆仑山小石妖时燕非出世。
上界的天谶笺上曾有记载,它将是上界辟邪神君此生唯一劫数,她也是天界无法躲避的一个劫数。
番外之苏慕水
都说龙子长大了,性子就会变。
真变了吗,这很难说。不过大伙都说曾经的辟邪神君是一个肆意妄为的主儿,更是个戾气不散的主儿…那些恶行罄竹难书,令人发指。
天界的仙君见了我,从来都绕着走。
还记得下界之前,我刚从天帝那儿讨来一张天谶笺。
所谓天谶笺,记录着上界仙君、神君一生的谶语,天定的预言,从没有失算过。“石也劫也,戾出于行。”笺上,这么两行字用朱笔勾勒。在一片素白中,张牙舞爪地宛如龙翔九天,遒劲力透纸背。
天帝说,我的劫数,是一块石。
什么样的石头,竟然会是我的劫数?
我坐在北天门外辉煌的琉璃顶,眯眼看着指间拈着的天谶笺。
风从耳畔错漏地呼啸而过,三万年前,我就在北天门外出世。在破壳的龙蛋旁边,是一块破碎的青石,锋锐的棱角破土出面,不留神根本看不清楚。
因着那枚青石,我自小与石亲近。
如今,我的劫,竟然是块石!
我想笑,扯扯嘴角,看见日游神冷不丁一个激灵,慌忙退去。
作为龙神第七子,上界仙君对我从来十分温和。
都说是看在龙神的面子,笑话,我辟邪神君需要看那老东西的面子?
我冷笑一声,“轰隆——”乌云如墨莲一般,缓缓凝聚在一处,此起彼伏的雷鸣不绝于耳,琉璃顶下,传来过路仙君不满的对话声。
“这个辟邪神君,又在号令雷霆!”
“噤声,被他听着,小心滚一阵天雷砸你,千万年的修行可就毁了!”
“鬼鬼祟祟,做什么呢!”我翻身从琉璃顶跃下,手指间跳跃的雷火闪烁不休,两位过路仙君仿佛被吓傻了,愣愣地看着我,好半天,一个机灵点的慌忙退后两步,道:“辟邪神君别来无恙。”
暗淡的天光照在他脸上,原本宝相庄严,此时面上也多了几分苍白,他显得很尴尬,只是瞄到我正在看的东西,他浑身忽然一震,不可置信地看了我一眼,眼中浮现出一丝了然,连神情都舒缓许多:“您在看…天谶笺吗?”
我不喜欢他这个表情,仿佛是窥破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这种了然于心的神态,隐约激怒我了。我丢开素笺,用火烧了它,面色沉下:“关你何事!”
天上的云团越发凝聚,电光在云层中穿梭,闷雷阵阵。
第一百五十二节
我笑,心中一股恶气不散,冷冷道:“说!”
“您的劫数非同小可,那是昆仑山新修**形的小妖时燕非…”
“昆仑山脉的石妖?然后呢?”
他吓得魂不守舍,拼命摇头,忙不迭道:“没有了,再多也没了。我上次偷翻天书看见的,不等看仔细,守书的南极仙翁就回来了,险些被他发现…”
他趁我低头的工夫,惶惶逃走。
腌臜,从须弥地飞升的仙君,一个个没个好样!
我不屑冷笑。
此时,这是我第一次听见时燕非的名字。
我不会让“他”变成我的劫,因为——我会在“他”变成我的劫数之前,先打得“他”魂飞魄散,上界仙君除掉一只小妖,是易如反掌的事儿。
这时的我,根本不会想到在我第一次听见时燕非这个名字时,她已经成了我的心魔。
番外之前世幕幕
仙气袅袅,草木灵秀。
琉璃宫丹楹刻桷,万顷琉璃,俊秀文气的白衣男子在大殿中手执一卷诗经。在他身侧,两排秀气的黑衣少年手执象牙笏,各自含首敛声。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白衣男子温润似水的眸光停在某一页,他似乎想到些什么,乌润的瞳人泛出了清浅的笑意,轻声读出了句子。
按说,他声音低沉而悦耳,分外清雅。
可两排文秀少年听到句子,面色皆是惨白一片。
黑衣少年们齐齐下拜,一个看来沉稳些的高声道:“主上,这凡间思慕春情的句子,有违天规。若是被日夜游神听去,上报天帝,与主上十分不利。”
白衣男子脾气颇好,嘴角翘起一个淡淡的笑,不应不答。
不过跟他这么久的少年仙侍们却知道,自家的主上不回答,不是因为听进了他们的话,而是在想“执子之手”的另一人。
也不知那湮兰仙君到底有怎样的好处,貌不惊人,豪情却不输男子。她不过与主上喝过一回酒,痛饮三千觞,主上竟对她从此倾心。
这事儿,好在除了琉璃宫,没被其他女仙们知晓。
否则,就算天帝不治主上一个思慕凡情的罪名,天上那些倾慕主上许久的女仙们也该哭倒南天门,泪淹琉璃宫了。
不配,不配!
天下最不般配的一对,不遑于这二位了!
众仙侍无奈叹息,一时间琉璃宫静寂如冬水,波澜无惊。
“喂,苏慕水!”
就在这时,宫外忽然飘来一朵祥云,很快祥云在琉璃殿中停下。随着一个清越的女声,从祥云上跃下一个身着青衣的姑娘,她五官寻常,貌不惊人,然而眼角流转着几分傲气,竟让她显得清秀爽利。
被唤为苏慕水的白衣男子听见声音,温润的眼眸掠过一分欣喜的光芒,当即起身迎去:“湮兰,是你来找我吗?”
湮兰回头四顾一下,似怕被人发现一般,见四下除了苏慕水的黑衣仙侍,并无旁人,这才神秘兮兮凑过半边脑袋,小声道:“对呀,你宫里酿的果儿酒,最好喝了。我自打上回喝过一次,就一直念念不忘,你现在还有吗?”
第一百五十三节
湮兰脸上浮现出灿烂的笑容,用力拍了拍苏慕水的胸,口中笑道:“就知道你最够兄弟了!”随后,她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千万不要被碧水知道我找你来讨酒喝…”
话音未落,苏慕水的面色沉了沉。
他淡声道:“不过一介小小碧水君,你还怕他知道?”
少年仙侍们看着主上面色,当即心中如秋风扫过,打着一阵哆嗦,多希望眼下这位湮兰仙君是个知情识趣的主儿,也省得主上心下不悦。
即便是天规如此,禁着仙君们倾慕凡情,可如今此一时也彼一时。主上若是不快活,连带着他们也要遭殃。仙侍们心中如意算盘拨拉得噼里啪啦。
然而,他们不知湮兰是不是知情识趣儿,却发现她真真是个缺根弦的主儿。
就见这青衣姑娘笑颜粲然,涎着脸道:“当然怕,岂能不怕。”
她湮兰仙君从来是豪情恣意的性子,若是被碧水君知道她和天宫其他女仙一般,也贪着果儿酒的芬芳甜蜜,一定会被笑死。
这些年来征战八方,她与碧水的关系是挚交好友,也是竞争的对手。碧水向来瞧不起女子,认为女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即便是铲妖除魔也不起作用。湮兰好面子,自然不愿被碧水知道。
苏慕水不知其中弯弯道道,面色已然沉下:“你既是怕,何必要来。”
“喂喂…苏慕水,不会吧,你这样就走了,那果儿酒呢…”湮兰急得直跳脚,但见那袭纤尘不染的白衣拂袖离去,衣角一闪,再不见人影。
“要我说,咱们主上真可怜!”
“可不是嘛,那位仙君又没脸蛋又没身材的,一天砍砍杀杀的,不求修身养性,哪有个上位仙君的模样。真不知主上到底看中了她哪一点!”
“…”
声音渐远,两位小仙侍端着花果飘然离去。
花丛后,湮兰掏了掏耳朵,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压根没想到两位小仙侍说的是自己,她心中好笑:原来苏慕水最近动了凡心,难怪整日阴阳怪气。
她湮兰大人有大度,不与他计较。
随手扯过一片祥云,湮兰握着手中的寒光宝剑,赶赴下界。
当日,琉璃宫中,君颜大怒——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夕。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宫中气氛沉寂如死,天光似收敛成一点寒芒,分分寸寸逼仄在苏慕水原本清润的瞳眸里,折射出犀利雪亮的光华。
白衣似雪的苏慕水捏碎了宝座上的琉璃扶手,灿亮的琉璃破碎一地,在金碧辉煌的宫灯下闪闪发亮。
仙侍们战战兢兢,敛声闭气,不敢多说一句。
苏慕水眉目间戾色骤现,寒声斥道:“连她何时离去都不知道,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主上息怒,湮兰仙君兴起则来,兴败则去。她从来是天界最不受拘束的主儿,我们法力微薄,实在无法窥知她的行踪。”
第一百五十四节
苏慕水喃喃念着这两句,乌润的眸中忽然流露出一丝悲哀,他的掌心倏然握紧了一坛酒,那是他没来得及拿给湮兰的果儿酒。
他气,气她不知自己心事。
他嫉,嫉她与碧水君相交甚密。
修身养性又有何用,在天界,循规蹈矩的神君多得是,却只有她张扬肆意,让自己不知不觉,竟然动了凡心。
那日群仙小聚,他原本根本没注意到那个眉目张扬的小石仙。
诸仙君灌她的酒,势必要灌醉她,可她浑然不在意,只是一盅接着一盅大口干去。他好笑地把玩着手中琉璃盏,斜眼看她,不屑一顾。
可后来,诸仙君纷纷醉去。
只有湮兰还抱着酒缸,笑眯眯地喝着。
苏慕水当时看了她一眼,却见她眼中挑衅的笑容,他恐怕自己再没见过比她更明亮的笑容,比她更晶亮的眼眸。
这让他对她产生了些许好奇。
他唇角扯开一抹浅笑,对湮兰笑道:“还能喝吗?”
后者豪气万千地举起了酒坛,笑容粲然道:“试试看呀!”
苏慕水知道自己酒量很好,他根本没把这个小石仙放在眼里。即便湮兰拼酒赢了,在他眼中,这也不过是一个酒量颇好的小仙罢了。
可是,两人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却让苏慕水渐渐注意起这个貌不惊人的小石仙。
湮兰当时已有了三分醉意,口中笑道:“神君苏慕水,我听说过你!”
湮兰道:“你…就是那个被天界诸君啧啧称赞的辟邪神君呀…他们说你心性甚稳,来日成就,必然非同小可。可依我看,未必!
他笑,并不惊奇。
可湮兰大着舌头说出下一句话,却让他嘴角忍不住抽动起来。
“什么心性甚稳,分明是薄情寡义的主儿,偏要装点得辉煌。来日成就不凡又有何用?还抵不过我手中美酒一盅!”
酒劲上来,湮兰醉得厉害。
她口中肆无忌惮的话,让苏慕水面色乌青一片。
“湮兰石君,你喝多了。”他淡淡发话,暗暗捏紧了手中杯盏。他不叫湮兰的封号,偏偏叫她石君,可见他已不快。
可湮兰偏是个直肠子,她可听不出苏慕水话中有话。
她眼眸灿亮如寒星,眸中闪烁的光芒,似了然一切,又似懵懵懂懂,一时让他微微发怔。就见湮兰抿唇一笑,淡淡道:“神君,您那么厉害…若是有一日,魔君攻上天界,而您又是历劫之时,您说,谁会来救您?”
不等他回答,她仰头喝光最后一滴酒汁,胡乱一抹。
他当时真有一瞬的恍惚,连东海龙宫最灿烂的夜明珠,也没她的眼眸灿亮夺目。
他犹在深思,湮兰却自问自答,高声笑道:“没有仙君会来的,神君!上界讲究着因果循环,那些仙君——”她手指地上歪歪倒倒醉成一圈的仙君们,嘴角扯出个笑,“他们是不会救您的!”
“也许您以为我区区一介石君,横竖敌不过魔君,更不可能救您。但是,只要我看见了,就不会**。哪怕以卵击石,只要能救任何一条性善的生灵——我不管对方是人、是妖、是魔,还是这些明里暗里要看我笑话的仙君们,我都会救!”
第一百五十五节
湮兰笑而不答,随手取了发髻间的银钗,击节长歌——
“园有桃,其实之肴。
“心之忧矣,我歌且谣。
“不知我者,谓我士也骄。
“彼人是哉,子曰何其。
“心之忧矣,其谁知之?
“其谁知之,盖亦勿思!”

她以此回答了自己的提问,他听着她酒醉后的歌声,悄悄离席。
的确,这偌大天宫,没有人了解湮兰仙君。
如今天界,与修罗征战不休。
凡间**,妖魔肆虐。
诸仙君并非战将,对这些漠不关心,修身养性,固本培元,仙家们屏弃了七情六欲,竟失了救福苍生的使命。
他从群仙宴上悄然离去,仙气袅袅的后花园,桃园抽枝,他想起刚才湮兰所唱,心中不知怎么,对湮兰仙君的厌恶,褪去不少。
琉璃宫,众仙侍背后嚼着舌根,说他是从群仙宴对湮兰生出了欢喜。
真是胡说八道!
那时,他不讨厌湮兰,却也绝称不上喜欢——那么一个平淡无奇的石君。他不信什么“肝脑涂地”的话,什么人会为了别人,肝脑涂地?
后来,他从其他仙君口中辗转得知了湮兰的身世,这才知她曾经有一个妹妹被妖魔所害,当时分明有人可以救她,可是大家都惧怕妖魔,却不知那个害命的妖魔,早已命脉恹恹。他心中一切的疑惑在一瞬解开了,他笑,难怪了。
天上的日子素来无趣。
直到有一天,湮兰酒醉的话儿竟不幸应验。
魔君攻破了白虎战将的防线,眼见即将破了天谶台。
天界谁不知天谶台破,天下大劫。所有仙君纷纷逃命,只有她一人一剑,势单力薄地阻着魔君。有仙君劝她离开,她虽力微,却咬牙扛下那些伤害,固执地不愿离开。他在暗处,看见她浑身浴血的模样。
分明那是与自己无关的事,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了湮兰在群仙宴上说的话:“…只要我看见了,就不会**。哪怕以卵击石,只要能救任何一条性善的生灵——我不管对方是人、是妖、是魔…我都会救!”
如今她做的,不正是以卵击石的事儿。
以区区石君的法力,竟妄想抵御魔君的进攻,苏慕水的心忽然刺痛了一下——
“傻瓜!”
苏慕水袖底的拳,不知不觉握紧了,他心中暗道:天谶台自有护命守神,怎么会这么容易被魔君攻破呢?护命守神的秘密除了极少数的上仙与神君,并无人知。
其他仙君纷纷保命为大,这个湮兰,真的不要命了吗?
眼眸灿亮的湮兰,浑身浴血的湮兰,善良坚忍的湮兰…小石君。
苏慕水只觉心中一块坚冰在不知不觉中融化,尚未反应过来,指间流窜着的火星,骤然化作了一条火龙直攻魔君而去。
他接住昏迷的湮兰,渡了仙气给她,然后头也不回地离了天谶台。
那袭白衣,纤尘不染。
第一百五十六节
墓流仙境,微雨朦朦。
苏慕水喜欢在这里拂琴,竹林清涛,雨露从眉睫扫过。
他眸中倏地挑过一点亮光,纤长的五指陡然按弦。余音不绝中,一个青衣姑娘按着胸口的伤,从一旁的竹林中握剑而出。
即便是伤,青衣姑娘的眉眼中依然透出明亮的笑意。
她抱剑,道:“多谢神君救命之恩。”
苏慕水不答,清润润的瞳眸睇向她,仿佛要看破她笑容下的一切。
一连许久,他终于轻声道:“如果天谶台上遭遇天劫的是我,你也会毫不犹豫地为我拔剑吗?”细密的雨珠悠悠飘落,湮兰颔首,握紧了手中的寒光剑。
这一次,没有任何缘由的。
苏慕水信她!
他隐约地察觉出自己红鸾星动,但是不愿理会。
纵是犯下天规又如何,只要有这样一位性情至真的小石君相伴,有何不可。
然而,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神君的倾慕,似水流浩渺的江中一片孤叶,思而不见,求而不得。
湮兰对凡情,永远少了一根筋。
想到这儿,苏慕水心中骤然一痛。
她凡尘历练,一人一剑独对着千万邪魔,可是身边为何总多出一个碧水君?只是来他的琉璃宫不足半日,又匆匆离去。
苏慕水手中提着的酒缸,掌心倏然一个使力,酒缸竟生生被他捏碎,酒汁飞溅而出。
琉璃宫中,霎时间弥漫着醉人的甜香。
众仙侍齐齐惊呼:“神君,您的手。”
苏慕水拢着眉,任由尖锐的棱刺破自己的掌心,鲜血肆流,却似乎感觉不到一分的疼痛,只是抿唇看着地上流淌的酒汁,唇角扯出一抹淡笑。
他对她,就这么无足轻重吗?
他倏然起身,身后传来贴身仙童尺戈焦急的声音:“神君不可,打开散星锁,乃是私自下凡,还望神君三思!”
三思?
三思何用?
就在这时,琉璃宫金光大盛,一列金甲神人凭空降临,见到苏慕水,众神人齐齐上前,高声道:“辟邪神君苏慕水,天帝有旨,湮兰不顾因果轮回,有违天规,特令你下界捉拿石君湮兰…”
众仙侍大惊,刚要开口,苏慕水冷眸掠去,大家纷纷闭嘴。
尺戈等诸仙侍以为神君会抗命,谁知苏慕水只是淡淡点头,神情漠然地接下天帝谕旨:“本君知道了,诸位请回吧。”
“主上…”
尺戈刚要说些什么,却惊讶地看见,主上手中的御赐令牌,竟然被他扬手化作一堆碎末,流沙似的粉末风扬在空中,众人只觉喉间狠狠一窒——
“主上!”

再然后的事,似乎毫无悬念。
苏慕水最终与湮兰成双成对,虽然湮兰好管闲事,但苏慕水也能耐着性子随她。
他们曾约好生死不离,曾约好携手共老。
如果就这么一直下去,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第一百五十七节
他当日毁了天帝令牌,只因他没有理清自己对湮兰的喜欢到底到何种地步。苏慕水不是个良善之辈。哪怕看似纯良,如清澈浅水,但你永远也不知道,几可见底的水波竟有多深。
苏慕水喜欢湮兰,但绝没到背天弃地的地步。
他只是不甘,不甘湮兰与碧水毫不避嫌,竟看不见自己的存在。他肆意妄为,只想下界,无拘无束地,与湮兰好好地相处一段时日。
可是越是相处,越是迷茫。
苏慕水发现自己好像越来越喜欢湮兰。
他常常看着湮兰出神,分明平淡无奇的容颜,他却怎么也看不厌似的。
他喜欢湮兰看着自己,看见她眼中倒映着自己的模样,总会让他心生一种说不出的欢喜与满足,只觉就这样一直下去,多好。
他越来越讨厌碧水君,越来越厌恶占据湮兰注意力的那些人。
他…无法执行天帝的命令。
那天,他手中控一张琴,对一壶酒,一溪云。
他说:“湮兰,我时常在想,做个散仙无甚不好。你愿观海,我陪你观海。你喜音律,我为你控琴。你若要饮酒,我与你对酌。不管是茶韵禅风,抑对着那一江风月,也不嫌无趣。纵是地老天荒,我们在一起,难道不好?”
竹林风徐,绿映白衣。
说这话时,苏慕水觉着自己心中升起被揪痛的感觉。
那样,就等于背叛了天帝,背叛了自己从来的信仰。
只要能和她在一起,看见她的笑容,苏慕水可以忍受这一切的背离。
可是,湮兰一句话,就可以把他打入无底深渊,她说:“天下间的百姓怎么办?”湮兰的心里,排第一位的是天下,第二位的才是自己。
那一瞬,苏慕水有一种窒息至死的感觉。
直到那一刻,他才发现自己对湮兰的感情,竟超出了自己所能想象的全部。
天帝令牌被毁的事,到底纸包不住火,很快传入天帝耳中。
苏慕水几次劝告湮兰离去未果。
两人的观念背道而驰,摩擦越来越大。
爱如指间沙,他抓得越紧,可是流失的沙粒却越来越多。流失得越多,他越是惶恐悲伤,越要握紧了五指,想要把自己的珍爱抓得牢牢。
欢喜的湮兰,悲伤的湮兰,愤怒的湮兰,绝望的湮兰。
不管是怎样的湮兰,他都要,一个人拥有,一个人分享。
她的欢喜,他陪她分享。
她的悲伤,他给她肩膀依靠。
她的愤怒,他伴她抚平伤痛不平。
她的绝望,他为她撷取希望与阳光。
可是付出了所有,付出了一切的一切,甚至阻去下界捉拿她的天兵天将,拦下天帝的杀令,而湮兰属于自己的,永远只是一小部分。
终于有一天,神君的嫉意与怒意爆发了。
这日,苏慕水在绝望之中,阴暗的魔意在不知不觉中滋生。
湮兰离去,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泼墨般的黑暗。
第一百五十八节
风,徐徐拂过他额角垂落的发丝。
曾经风华绝代,龙章凤姿的辟邪神君,如今孤独的背影,带着几分落寞。
湮兰闻言回头,她觉得自己的心狠狠地抽了一抽。
她驻足低头,像做错事的孩子一般,轻声商量:“慕水,等我好吗?等我为妹妹报完仇,我们就离开,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苏慕水阴郁地抬头,轻轻道:“你说过多少个最后一次,湮兰石君,我不信你了。”他称她为湮兰石君,是哀莫大于心死。
他说:“湮兰石君,只要你离开,我便毁了你守护的一切。”声音从齿间一字字蹦出,似决然的誓言,带着说不出的阴郁与冷戾。
湮兰犹豫了一下,说了一句“等我”,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去。
这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
她愧苏慕水的太多,她找到了害死妹妹的妖魔,那个妖魔是不周山最强大的妖魔。这一次,不是骗他,真的,她真的很快就回来了。
她太相信苏慕水了,相信他是一个心思澄澈的男子,她不信他真会化身邪魔。可是,这一次,她错得彻底。
苏慕水从不是乐善者,辟邪的血在脉搏中暴戾地流动。
幽暗的竹林,苏慕水孤凄的身影映衬一弯残月。
当青衣姑娘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自己眼前时,苏慕水眼神倏然如熄灭的火焰,暗淡无光。紧接着,就听着一声惊天的长啸。
他选择了化作辟邪!
神君的报复,在进行…
“呜哇——”
破旧的村落,婴儿的哭声破开了周遭的闷热与窒息感,湮兰赶到的时候,却看见周围的景色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倒退开来。
她茫然地站在空荡荡的大地上,北风呼啸着刮过她身上的长衫:“神君,你在哪里,不要!不要伤害这些无辜的人!”
回答她的,只有呼啸风声和婴儿的哭声。
她晚了,每次总比苏慕水晚上一步。
来晚了,就只剩下荒芜一片废墟,黑烟袅袅,她心中一阵阵抽痛,眼泪一滴滴淌下:“苏慕水,你不要再作孽了!你出来呀!”声嘶力竭地仰天大吼。
北风带着阴凉的戾气,扑在她的面颊,激得湮兰冷不丁一个激灵。
干涸的泪,在脸颊竟有了刀锋似的锐意。
“呜哇,哇——哇——”
婴儿大哭着,那声音是从…不远处,那个村子里传来的。
湮兰抹干眼泪,慌忙朝声音发出的地方跑去。
废墟中,烧焦的房子,破烂的瓦砾,偌大个村子,却仅有三三两两的人在一起。人们的脸上写满了悲苦,地上躺着一具具尸体,当破旧的屋顶掉落松动的瓦砾与灰尘时,“轰”的一声,那些尸体上飞出无数的苍蝇。
百姓们在哀号,在呻吟:“又去了一个,这日子没法儿活了!”
“…”一个干瘦的老妇尖叫一声,忽然一跃而起,尖叫着冲出了村子。在她身边,那个抱着孩子的母亲木然地盯着天上的白日,压根没有理会又一个疯狂的老人,无声无息的瘟疫让她失去了怜悯的能力。
第一百五十九节
“呜——”
风声凄厉,远古神兽的吼声从风中传来,强者巨大的威压逼迫而来。
湮兰倏地站起,御剑而行,匆忙追逐着神兽的踪迹,那是苏慕水!除了苏慕水,没有任何神兽有那样的气势。追逐着,神兽的怒吼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大地隐约摇晃,震得废旧的房屋再次抖落无数的瓦砾。
一路而去的村镇,尸横遍野。
无数的苍蝇从腐烂流脓的尸体上飞出,惊惶地飞离村子。
母亲抱着怀中哇哇大哭的孩子,连安抚的能力都没有。大地轰然大动,地上龟裂出无数的黑缝。
远古的神兽离着下一个村子越来越近,死亡的窒息在逼近。
无数个飘忽的白影穿过湮兰的身体,惊鸿一瞥中,它们的面目虽然模糊,神色却无比清晰映入眼瞳,或愤怒、或狰狞、或恐惧、或绝望,眼前偶尔掠过的迷茫模样,在她灵魂撕开了一道裂痕,惊得湮兰心口一阵阵撕裂的抽痛。
“苏慕水,住手呀!不要再造杀孽了!”
“湮兰石君,你守护的,原来是这么不堪一击。”苏慕水的声音冰冷传入耳中,湮兰陡然间失去了一切的力气,苏慕水冷峻的瞳眸中掠过一分不屑,淡淡道,“你既执迷,便让千万生灵殉葬吧!”
…生灵,涂炭。
她哭着大喊:“苏慕水,我跟你走,我们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了,好不好!”凄厉的哭声,在风中支离破碎。
神兽的杀意忽然间暗了暗,仅一瞬,却立刻暴涨如虹,苏慕水轻声道:“晚了,湮兰石君,我们回不去了。”
从她背离的那时起,他就只叫她湮兰石君。
如果湮兰的心再细一点,就会听出苏慕水声音中淡淡的哀伤。
可是,被血腥的死亡冲昏头脑的湮兰没有察觉到,她怒道:“苏慕水,你要杀就杀我,不要为难别人!”
话音落下,只见苏慕水化作人形,手中的宝剑直直贯穿湮兰的胸膛。
长剑撕裂胸膛的时候,她看着他,满眼的不可置信。
他对她下杀手,真对她下了杀手…
比身上的疼,更疼痛的,是心中的痛。这一瞬,湮兰才知道,自己有多爱他。被自己最爱的人杀死,心…原来是绝望似的窒息,瞬间碎裂。
脑海中,忽然浮现天帝的谕旨。
她一直知道天帝不容她,可是她从没想过,与自己朝夕相处的苏慕水,接近她原来只是为了这样杀掉自己,他利用她,他一直在利用她!
这个认知,让湮兰心底生出了不尽的怨念。
她泪流满面,没人发现,苏慕水垂下手时,抓住刀刃的手掌深深刻入骨肉,鲜血不停地流淌,他眼中滑落一滴晶莹。
说什么三生三世,情缘早定。
说什么执子之手,与之偕老。
说什么远离尘嚣,隐退三林。
骗人的!
都是骗人的!
长剑还埋在胸腔,湮兰狂笑着,蓦然仰天长啸,口中喷出好大一口鲜血,凄声道:“苏慕水,你要杀我,远有比现在这样更好的方法。为什么让我喜欢上你,却发现这一切全是假的?苏慕水,我恨你!”
湮兰悲戚的声音,穿云裂石,她蓦然震出长剑,捂着胸口汩汩流血的伤处,终于化作一道流光,却在南天门处,力有不支,化作了大石拦在南天门。
苏慕水面色惨白一片,他想去追,可已来不及了。
再也,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