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偏了…”深泓难以置信地低喃。
皇太后却像放下心头一块大石,坦然把弓箭丢到一旁,对她儿子说:“是啊,射偏了——不射这一箭,我不甘心。可射死了他,我会难过。”
深泓诧异于她的坦率,却见阳光下的母亲展开笑颜。“啊——这是我近来的愿望:不要为了保持一贯作风,而做让自己后悔的事。”她轻松地说,“如果惩罚他,会比他的背叛让我更难过,我就放过他。”
深泓怔怔望着这个女人,不知是否天下的母亲在孩子眼中总是这么神奇。
皇太后没有在城头多停留,也没有多看天际一眼,带着一队侍从离去。
那个男人从此不再属于她的世界,他们之间的一切在鬼箭的啸响中戛然而止,她不需为老友耿耿于怀,他与素氏纠缠的时代也就此结束。
深泓立在城头向天朗声一笑,不知有朝一日,他是否能像他母亲一样想得开。
与弟弟深凛阔别多年后的第一次见面,深泓就发现这个弟弟与他的样貌竟然那么相似,在人丁稀疏的家族成员之间,他们最像亲兄弟。襄妃与邕王同是柔弱和气的态度。多年不见,皇后依旧文雅,眼梢微微下垂,添了几分慈善,一身猎装难掩温柔风范。那次会面,是在皇家的狩猎场上。时间是深泓成婚的第二年,他刚刚成为年轻的父亲,得到他的第一个女儿。
也许是因为若星生产时还太年轻,也许因为宣城的气候过于寒冷,一切都为女儿的生养增添了许多危机。她出世时是那么脆弱的一个小小婴儿,深泓和若星常常担心她仿若游丝的呼吸随时会中断。这个时常在阴阳界限上飘忽不定的生命,却让宣城的三个皇族捕捉到些微希望。果然,因这个小小的女婴也是皇帝的第一个孙辈,于是皇帝恩封她凤烨郡主,准深泓携妻儿自宣城同赴猎场。
端妃以若星太年轻,经验不足以照料体弱的孩儿为理由,也随深泓一起来到猎场。她没有资格伴驾出猎,没有穿猎装,而是挑了一身袍袖皆宽的长裾罗裙,把岁月带给身材的变化全隐藏起来。
当途径草原的风吹到营地,朝阳在端妃身上投下第一缕金光,深泓不由得向母亲微笑:她衣袖飘飘,风姿绰约,同营地另一边的宛嵘皇后相比,她与马背上那位英姿飒爽的帝王更加般配。
深泓望向父皇时,皇帝也望向他,目光很快一转,落在端妃身上。端妃原是侧身向他,稍片刻之后像是察觉他的注视,款款旋身行礼。她动作轻盈柔雅,仿佛还是双十年华的妙龄女子,神情间并不如何亲切,也没有显出对多年后的重逢感慨良深。深泓密切地留意他父亲的反应,却只见他恍若无事一般,随意地调转了马头,仿佛方才只是和一个形似熟人的陌生人四目偶对。
深泓在他策马转身的瞬间,目光也冷了下来。
“跟在他身后,到你应该在的位置。”端妃对夫君的反应不以为意,拉着深泓的缰绳,不疾不徐地嘱咐,“然后,你要向我保证:无论是谁,都不能让你从那个位置离开。”
作为他父皇最年长的儿子,深泓应该到一个距离帝王很近、很亲密的位置。他心中不自在,淡漠地说:“我与他已经十年未在一处…不,我们已经十五年没有见面。”
“那么,我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十五年。”端妃向儿子坚定地微笑,“不要让我失望,不要让我等更久。”
深泓在马背上俯视母亲的笑脸,慢慢地回敬她一个微笑。
就是在同一天,深泓见识了十一岁的秀王,先是惊诧他的样貌仿佛年少的自己,再是惊诧他在帝王身边那样随意自在地嬉戏笑闹,最后惊诧于他的骑术和箭术如此高明。
皇后望向自己的儿子时,带着母亲的自豪,而双眼转向深泓时,又带着胜利者的高傲。同沉默寡言的深泓相比,深凛是众人的焦点,作为母亲和皇后,她希望深泓明白她的儿子具有别人夺不走的璀璨。
深泓对这一切全部以一个气定神闲的微笑作为回应。他的微笑并不能称得上温暖,然而从容得体,让随行的扈从大臣觉得这位骤然降临的皇子是那样神秘难测,他年纪虽小可态度成熟深沉,举止沉稳,于是不少人在心中产生一个奇妙的想法:与那个有九成把握即位的嬉笑小儿相比,这一位似乎更有帝王的风范。
皇帝对深泓的态度疏离,一路也没有说几句话。深泓也无意急着引起他的注意,便用这机会静静观察他的父亲——他看起来还很年轻,也许岁月偏爱他,留给他的痕迹那么轻微,轻微得超乎深泓的想像。借助这优势,他的英俊也超越了深泓的想像。深泓一直以为自己面目中的美好都来自母亲,今天才发现与他相似之处更多。他一直默默地看着,听着,从父亲的每一个传向周遭的暗示中,揣摩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不知不觉,随着他来到了半醉台。
宴饮之后,皇帝兴致勃勃要往山顶前行,见幼子嬉闹大半日已经有些倦意,他说:“时候不早,当即刻出发,早去早还。”皇后温柔地笑了笑,拉着秀王,打算在此处好好休息。往常也是这样,她与儿子就在这里等皇帝带着亲卫从山顶折返。
深泓一边站起身,一边想:他竟然是个体贴的父亲。想罢,他已经站在皇帝身边。他答应过母亲,绝不从父皇身边离开,无论父皇走到哪里,他也要跟去。
皇后见状,轻轻蹙了蹙眉头,暗暗憎恶深泓不识眼色,一时也不愿由得他们父子撇下秀王同去。“泓儿不累吗?”她的声音温软,叫得亲切。
深泓淡淡地笑着反问:“凛儿已经累了吗?”他的声音清澈,话虽让人难堪,可话锋中听不出一丝逼人的气势,更像是长兄体恤年幼的弟弟。
深凛瞪着大眼睛看着这位陌生的皇兄。从他的眼睛里深泓能看出来,这个孩子真是个孩子,好像并不明白哥哥与母亲之间的对话有什么趣味。“山顶上有什么好玩的?”他的眼睛滴溜溜转了转,问哥哥。
深泓脸上还是那样的微笑,“既是随侍圣驾,自然要护持前后,岂能以一己好恶辛劳,轻离左右?秀王应当同去才是。”这话说完,周围便有几个年老的侍臣颇以为然。
深凛闭上嘴不再言语,不过深泓看得出来,弟弟从那一刻开始不喜欢他。
梁王的举动被皇帝尽收眼底,他却一直冷眼看着,不置一词。这时候他忽然说:“便是想要护卫在朕左右,也要有那才能。潘公公,取一张弓来。”
旁边有个近侍呵呵笑着走上前来,深泓瞥眼瞧见他态度自若,又见皇后神情放松,知道这人必定是在圣驾与中宫面前都得宠的人,再仔细一看,认得是曾经去过宣城的潘公公。看他服色,原来又混到了御前。
潘公公呈上一张通体漆黑的弓,皇帝和蔼地向两个儿子说:“谁拉开这张弓,射下那棵树上的白花,谁就同我上去。”
深凛原本是无所谓,这时却不愿在皇兄面前落下风,看了深泓一眼就拿起弓箭,然而拉了四五次,总是拉不开。他自小已同父亲一道狩猎,从未遇到这种尴尬,不禁涨红了脸。
皇帝看看深泓的体格,摇头道:“这一张似乎太强。换一张吧。”
“君子一言,金玉不移。”深泓说着把自己的裂鬼放到一旁,拿起那张弓,决意全力一试。
狩猎并不是他的长项,射术也只知端妃亲传的那些,至于弓,他与一张裂鬼相伴多年,并无与强弓较力的经验。
可一箭射出,远远的树梢一颤,白花飘零时,深泓恍然大悟:他母亲骗了他。
她说裂鬼的名字可怕,却非强弓。
她说了谎话。
“陛下?”若星见深泓神飘遐方,轻声唤道,“是时候了。”
深泓这才发觉自己凝望那朵跃出宫墙的白花时,想着想着又想远了。他叹了口气。
这次再见深凛,距那次狩猎似乎已经很久远。拉不开弓的耻辱,深凛早已雪清:有一次对阵时,他远远地向深泓连射三箭。深泓从箭风的呼啸中,知道那必是一张强弓。他挡开了那愤怒的三箭,知道弟弟纵然看不见他的微笑,也能猜到他此刻在笑。不知为什么,他的微笑总是能激怒深凛。
深泓决定这一次就不要再向他笑了,这场面也不适合微笑——皇帝和他谋反就擒的弟弟会面,谁有心思揣摩含蓄的微笑呢?
深凛被囚禁在一间干净整洁的牢狱中,是他从小长大的宣惠宫。曾经是愉快成长的乐园,如今是不见枷锁的囚笼,深泓也说不清这是他给弟弟的仁慈还是残忍。
深凛不再是那个仰望哥哥的少年,如今他也同深泓一般高,若不是深泓从来没有露出过他那样的表情,他看起来会与哥哥如出一辙。
侍卫呵斥他为何不跪时,他也笑,但那冷笑与深泓截然不同。
“跪天地,不跪这弑君杀父的逆贼!”深凛收敛笑容的一刹目眦近裂,发出惊天动地的大喝,让周围所有人神情一震。
唯独深泓无动于衷。弟弟这套说辞,早在他的预料。
深凛认定哥哥弑父,在他纠集的军队中,他也用这一套说辞鼓动士卒。他的口才和英姿,仿佛天生就令人信服,更何况先皇确实是在同深泓一起下了崇山之后,没多久就猝然卧病,其中的内情无人知晓。这一切都使得深泓在他的敌人之中,被视为一个不折不扣的叛逆。尽管当时在场的人众口一词,咬定先皇失足滑入山顶的寒湖,那湖水终年冰冷彻骨,先皇因寒染病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但唯一没有附和这套说辞的正是深泓本人。他沉默地目送面色泛青的父皇被人群簇拥着远去,沉默地回到宣城,对京中种种风言风语不为所动。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沉默的皇子,被不久之后撒手人寰的父亲寄予厚望,将整个帝国交在他手上。
深凛从不相信父皇会这样对待自己,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成为一个阴谋的牺牲品,主谋夺走了他的前途。他要挥戈夺回他的皇座,于是在每一个有人愿意倾听的场合,他散布骇人听闻的真相:深泓害死了先皇,端妃亲手用剑砍下皇后的头颅。
而深泓很少做出回应,因为他并不觉得自己欠深凛什么解释。口舌之争没有什么意义,实力才是决定成败的唯一因素。纵然有三个皇叔反叛,深泓身后还是有一批睿姓皇族,他们看好这位年轻却成熟的皇子,并且以长幼次序来说,深泓即位也无可厚非。除此之外,素氏七家有六家站在深泓一边,唯一没有表态的是端妃的娘家,在这样的境地中,也没有人指望他们做出何种声明。深凛集结的是一批形形色色的年轻人,其中不乏帝国的精华。他们相信自己拥护的就是正义,天道需要他们的力量来获得伸张,可惜…
深泓想到那些满身正气的年轻人时,也总是觉得惋惜——可惜,在这样盘根错节的帝国里,想以正义二字冲开一片天地,远不如依靠贵族可靠。更不要说他们的“正义”来得虚无缥缈,谁也没有见过深凛所说的传位于他的诏书,他们做出判断的根据,其实就是深凛在出生之后一直受到先皇的宠爱,结果却没能登上皇位——深泓有时觉得可笑:这种事情能说服谁?但那些年轻人被深凛说服,愿意为此献出生命。
深泓仔仔细细端详眼前的弟弟,不得不承认:这个弟弟的风度确实令人折服。
深凛迎着哥哥的目光冷哼一声,眼中尽是不屑。
“朕并不是…”深泓终于决定要对弟弟说点什么。
“不要在我面前用那个字自称。”深凛昂然打断他的话,“你不配。”
深泓看着弟弟脸上那股宁死不屈的傲气,又不由得微笑,却换来深凛憎恶的眼神。
“先皇染病,起因确实是在崇山之巅的寒潭意外落水。”深泓安然说道,“在他脚下的石块松动塌陷之前,他确实不喜欢我。甚至,他像你一样,憎恶我的微笑。”虽然弟弟一副爱听不听的样子,但深泓并未改变说话的语调,“然而当他下山时,已经不那么疏远我——是我在他落水时,第一个跃入寒潭,比任何一个侍卫都快。因为我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深凛,你该怪自己错失了这个机会。”
深凛的脸色倏然变了,一刹之后又恢复不信任。“石块松动塌陷?这样的鬼话会有人相信吗?”
“啊…”深泓含笑点点头,“是。那块石头确实被动过手脚。他被引到那里,也是事先计划好。如果当时在他身边的人是你,你也一定会奋不顾身去救你的父皇,可惜你没有拉开那张弓。”
看着弟弟错综复杂的神色,深泓惋惜地叹了口气:“其实,那张弓也是事先准备好。挑选弓的人,熟知你我的臂力,特意拿出一张我可以拉开,而你力所不能及的强弓。深凛,现在明白了吧——你在引弓之前,已经输了。”
“奸佞小人!”深凛脸色苍白地咒骂一句。
在他愤怒的目光中,深泓静静地站着没有动,挺拔的身姿像一尊安详的神像。在那一系列的事件之前,他也不知道。直到父亲落水的一刹,他脑中霎时响起端妃的话:“到他身后。我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十五年!”他立刻明白端妃要他不离父皇左右,等的正是这一瞬间。让疏离十五年的父子迈出父慈子孝的第一步,还有什么比共同经历一场惊险更有效?不过,直到迈入皇城,端妃掌控后宫而没有为难潘公公,深泓才恍然大悟:“他从来没有背叛你,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效忠。”端妃狡黠地笑了笑,说:“否则他怎么会特意挑出一张让你技惊众人、让秀王出丑的弓。”
“奸佞小人!”深凛咬牙切齿地再骂一声,“是你的阴谋害死我的父皇,是那毒妇害死我的母后!”
深泓勃然变色,身子虽然未动,但那神态让深凛也在瞬间望而生怯。
“真正的毒妇是谁,你应该明白,只是不愿意去想。”深泓冷笑着说,“我只是害先皇染上风寒,她却借机要了先皇的命——为了在他改变心意之前,让你坐上皇位。”
“住口!”
“如果我没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笼络睿素两族,此刻她的心愿应该得遂,而且把谋害先皇的罪过全部推在我名下。就像你正在做的这样。”深泓长长地叹了口气。“其实你该知道,有些看起来楚楚可怜的人,其实死得不冤。”
那时很侥幸,一同出猎的素将军属意于深泓,想把两个尚未出嫁的女儿托付与他。这两位素小姐生得早了两年,不在皇家选拔之列,且比深泓还年长少许。深泓闷不作声时,端妃已痛快地答应。当客人离去,深泓在屏风后面看见安静的若星,一时不知该对她说什么。若星却先道:“素君念、素君惜两位小姐才情高雅,在京中颇有盛名,足可匹配殿下。素将军手握重兵,护卫京畿,实是难得的臂膀。殿下不必因妾犹豫。若是素将军愿助殿下一臂之力,妾愿将梁王妃之位让与将军之女。”“你不必这样。”深泓没有接受她的退让,也没有说更多的话。她这一步退得太过于大义凛然,让他不敢接受盛情,况且他也根本不可能接受:她的姑母、他的母亲,就算不喜欢若星,也不会同意把未来皇后的交椅拱手让人。她虚假的委曲求全,还是不要深究比较好。
宣城离宫不久之后就添了君念与君惜,深泓很快通过素将军收揽盟友。每次端妃娘家的人来了又走,她就怅然许久,深泓猜到:京中皇帝的病情每况愈下。他一定要更快、更快才行。这关键的一刻,与他射落树上的白花时相似,要当机立断、一击必中。
结果,他确实又一次拨的头筹,然而得胜之初的一念之仁,换来的是漫长的纠缠不断。
“你为什么要放过我?”深凛问,“你想怎么处置我?”
深泓再度微笑,转身向外走。他一直走到宫城城门上,走到已经等了一会儿的太后和皇后身边。深凛被推到城门下,不解地仰望兄长。
太后冷眼看看这对兄弟,仿佛料到深泓还是不会当众处死他的弟弟,她用极为冷淡的口吻问:“对不信你有善意的人行善,有什么意义?”
深泓恭谨地回答:“我听说,有种帝王叫做仁君,他们以仁爱治国。”
“呵,是这样的。”太后用低微的声音嘀咕,“你也可以成为那种帝王。不过,那种帝王只要对世人仁慈就可以了。只要对世人好一点,秀王这样的家伙,你杀多少个,世人也不会在乎,依然会把你奉为仁君。”
深泓没有接她的话,俯瞰城下众人,朗声道:“朕与秀王同为先皇后裔,共承气血,何忍相残。昔日秀王深得先皇垂爱,朕怎忍伤逝者之心?今赦秀王无罪,于京中赐第。”深泓一挥手,城下有人捧出一张漆黑的弓和一支箭。箭虽非崇山的箭,弓却是当日的弓。“皇弟,朕将一箭之地赐你兴建王府。东南西北,不管你意在何处,但射无妨。”
那张弓对过去的深凛来说,不大容易,然而今非昔比,谁也能看出这是皇帝刻意厚待深凛。他竟这样放过秀王,让人难以猜透他到底想些什么。过去他对待秀王,是强迫其在皇极寺出家,如今却准秀王在宫城之外京城之内兴造府邸,着实令人难以捉摸。难不成要将秀王一辈子软禁其中?
深泓话音方落,百僚之中有人发表异议:“陛下仁慈友爱,天地同载圣德。然秀王谋反重罪乃十恶之首,罪不容赦…”
“哈哈哈——”那人还没说完,深凛就大笑起来,轻蔑地抄起弓箭,仰面向城楼上的深泓笑道:“果然是慈善仁厚的陛下!多么爱惜手足,多么冠冕堂皇!连我都要相信,你会真的既往不咎。”他神情戏谑,环顾四周,“我的王府,建在哪里好呢?唉——无论在哪里,都是你触目可及之处,我住在哪里都要担心你有朝一日变卦,又来取我的性命。只要你活着,天下就没有能让我安心的容身之处。”
他忽然一个旋身,引弓搭箭对着深泓。仿佛料到他会妄动,守卫城下的含玄几乎在同一瞬间向他投出手中的缨枪。
弓弦“嘣”一声断了,羽箭无力地扑落在尘埃中,银色的缨枪贯穿深凛胸膛,鲜血很快蜿蜒成触目惊心的诡异图画。
那个刹那,所有人无法回神,短暂的死寂之后,城下轰然乱了起来,诸臣都失了颜色,唯独太后在城上“噗”的笑出了声。
“宛嵘的儿子,怎么是这样?”她用袖子捂着嘴,让人看不出是冷笑还是鄙夷。“真是个让人失望的孩子!”
深泓的神色一丝未变,看着躺在血泊与灰尘中气绝的弟弟,悠悠地说:“天真明朗、率直骄傲,带着不顾一切的决心和勇气——这是您不屑的孩子,却是先皇想要的孩子,所以,他才被养成这样。”
太后微微偏头,斜睨了深泓一眼,点头说:“不错。”她看着城下忙乱的人群,叹道:“这一次让人再也无话可说。你对他仁至义尽,他却以怨报德。真是死有余辜。”她一边说着一边转头凝视深泓,又道:“不过还有小小瑕疵。如果不是琚将军救驾及时,你岂不是要被他射伤?天子性命,岂可儿戏?”
“您已经让人偷换了弓弦,一扯即断,不是吗?”深泓若无其事地说。
太后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最后嫣然一笑:“连我也不得不夸奖您了。”说罢,她被簇拥着离开。深泓向若星笑笑,“走吧。”
若星与他回到宫中才淡淡地问:“陛下已经知道了吧?”
“嗯。”深泓很随意地回答:“如果你说的是你事先叮嘱含玄,让他一见秀王妄动就格杀——我已经知道了。”
若星的神色似乎微微变了,她迅速地掩饰过去,说:“这么说来,秀王今天又输在挽弓之前。”
深泓见她对秀王的举措有些轻视,便问:“要是你给他出谋划策,该怎么教他保命?”
“当然是别去碰那张弓,二话不说跪地谢罪。”
“是啊…”深泓点点头,“换了我也是这么做。可他是秀王,出生就被世间至尊的夫妻疼爱,从小睥睨天下。他不会当众下跪,也不会觉得自己有罪。如果他懂得忍辱偷生,当初就不会从皇极寺逃走。他啊,是那种在任何时候都选择豁出性命一搏的人。”
若星托着腮望向她的夫君,他还是这么年轻,可是若星觉得他似乎突然间又变得深不可测。他不动手,但他的敌人们注定死去,他们的死亡成就他的圣名,而没能诋毁他,没能让他在旁人眼中变成一个冷血暴君。若星想着想着就笑起来。
“笑什么?”深泓问。
“唉——吾皇!”若星叹一声,笑着偎在他怀中,什么也没有说。
自秀王伏诛,叛军被剿之后,四海廓清,天下归心。当显贵们提起新的皇家,总能想到深泓聪明敏锐,朝廷之事往往略加思索便能决断,太后威严公允,主持后宫井井有条。在他们的心目中,后宫的主人是住在丹茜宫中,劝谏帝王、旁观朝政的太后素宛峥,至于皇后素若星,人们记得她有惊人的美貌,还记得她生养的大公主体弱多病,后来生的皇长子还未被立为太子,就在襁褓中病亡。再后来,她又生了一位健康的二皇子和一位公主,去年生育的五皇子也是先天不足,刚刚满月就夭折。除此之外,人们对素皇后并无十分特别的印象。
太后一直没有让出丹茜宫,让皇后一直屈居肃宁宫,这违背了皇朝的规矩。有人提议请太后移居长宁宫,但是皇帝没有允许。
“就让太后在那里多住一些时日吧。”深泓与若星携手游园时,对她感到有些歉意,然而仍然坚持这种想法,“她等那座宫殿,等了很久。”
若星望向园中的花木,目光不冷不热。“陛下曾经问妾,这花园是否与妾所想的一样。”她含笑说,“妾以为春天来临,花园也会焕然一新。果然没有错——它将变成太后所喜爱的样子。”
深泓察觉到她的怨气,隐隐觉得不祥,用严厉的目光责备她的不敬。
若星垂下眼睛,无可奈何地笑了一声。
太后并不在意人们如何看她,她每天都过得坦然,然而深泓开始默默计算——从那一个她差点死去的春夜至今,十年一晃而过,十年之后的一年也将近终点。他不知自己在计算的结果会是什么,每当那一天更近一点,他也更加忐忑。宫里的人觉得他是在为太后烦恼——近来太后说她梦到先皇,于是斋戒之后把自己关在太庙。
终于,又到了同样日子,深泓接连几天几夜辗转难眠,索性也沐浴焚香前往太庙。
他的母亲庄重地站立在先皇绣像之前,背对深泓一言不发。
深泓静静地等待,许久她才转身面对他。深泓向她微笑,脸色微白的太后却轻轻挥手,说:“不要在他面前微笑——他很讨厌你的微笑,因为你笑起来和我一模一样。”
深泓哑然,片刻之后才问:“您同先皇说了什么?”
太后奇道:“我同他有什么好说呢?应该对帝王说的话,我也曾对他说过,但他渐渐不愿听我的,越来越厌恶我。所以我把那些话留给你,现在已经没有更多。至于要对夫君说的话…等来生再说吧。”
“来生?”
“嗯,来生。”太后的目光穿过窗棂,眼中倒映出苍穹的微光。“他此生这样待我,我不甘不服。来生除了他,我还会缠着谁呢?”
深泓觉得,她说出这话的时候,语调中有着奇妙的期待。他低下头,“我还以为,日后也许要为你另行安排陵寝。也许离经叛道,但如果你不愿与他葬在一处,如果你说与他生不同衾死不同穴,我就会为你那么做。可是…母后,你嫁的其实正是你想嫁的人吧?”
太后走到儿子面前,宛然笑道:“我做过自己不想做的事吗?”
“你们之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太后很想保持那轻妙的一笑,然而仿佛忽然提不起力气,只露出满脸无奈和凄凉。“要知道,许多故事最大的不圆满,就是未能在圆满时戛然而止。”她说,“我与他之间,就是如此。我也许能够成为一个很好的太后,因为太后不需要讨皇帝的欢心。但我当不了很好的皇后。我的夫君开始时觉得我聪明机敏,冷静从容,但很快就觉得我危言耸听、惹人心烦、麻木无趣。除了变成这样,我也想不到其他结局。”
深泓忽然说:“母后,哪怕不圆满,也请您一直活下去,不要为了在圆满时离去,把我留下。”
“陛下,你觉得孤独吗?”太后温和地说,“假如觉得孤独,就想想我从前在宣城说过的话——只有能忍受寂寞的人,才能成就事业。你是帝王,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一种软弱可以占据你的世界。”
深泓惭愧地垂下头,从这个无比坚定的女人面前悄然引退。
他走开没几步,忽然转身——他感到母亲在注视他。在他回首的刹那,恰好看到她向他微笑…果然是一模一样的微笑。深泓也对她笑了一下,觉得又有勇气。
太后骤然昏厥,发生在次日清晨。据说她从太庙回宫时受了夜凉,说她头疼。第二天一早她起身之后还是觉得昏昏沉沉,梳洗未毕就毫无预兆地扑倒在地。
深泓罢了早朝,匆匆赶往丹茜宫,看也未看那些跪在地上的人,惊呼着快步冲到太后床边。“母后!”
太后紧闭着眼睛没有回应,深泓骤然战栗,无力地跪倒在她身边。
这一刻就像他在宣城的少年时代,她又变成了游离在人世和幽冥的存在。深泓感到多年不曾有过的恐惧,害怕她不会再醒来。
“陛下。”若星走到他身边跪下,悄悄握住他的手。
深泓却无动于衷,无声地、怔怔地紧盯他的母亲。
不知过了多久,太后鼻腔中发出一声细细的轻哼,深泓看到希望,挺直了身子。
她果然幽幽转醒,认出深泓时,平静地笑了笑。
深泓挣开若星握着他的那只手,随意挥了一下:“你出去。”
若星愣了一霎,乖觉地带领内官与宫女们离开。宫中只剩下两三名太后亲信的老宫女,气氛忽然悲凉。
太后长长地吁了口气,精神稍为振奋。“这一次,似乎要糟糕了…我好像真的看见属于那个世界的人来拉扯我。”她自嘲似的说,“丹茜宫也是时候该让给若星。”
“母后…”深泓的声音和缓轻柔,“你相信这世上有鬼神吗?”
太后鄙夷地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我,曾经在鬼神的面前许了一个心愿。”深泓宁静地笑起来,笑容像一个爽朗的年轻人,“那时我十二岁。那时,你眼看要死去。“
太后的面部轻轻抽动,很快又恢复平常。
“我向他乞求——用十年爱与十年被爱,换一年实现心愿。”深泓的容色温润,用只有他们母子才能听到的声音说,“我希望在这一年当中,你能成为丹茜宫的主人,这样你就可以得到所有未曾得到过的美好,随心所欲地生活。这样,你可以有机会发现自己想要什么,什么能让你快乐。只要你觉得能够补偿过去那些凄苦,就好。就算世上有果报,让我偿付。”
太后带着震骇的神情望着深泓,即使是她这样的女子,此时此刻也不知该说什么。
“母后,这一年,你过得好么?”
太后没有回答,眉目间漾起温柔。“真傻…”她说,“为什么不许一个更难实现的愿望?”
“世上有比让你这样的女人感到快乐更难的事情吗?”
“有的。譬如,让你自己无忧无虑地过一年。”太后安详地回答。
深泓想要苦笑,结果只露出令人心痛的难过。“我们都知道,那不是无可能,而是不可以。史上也有过绰号‘无愁天子’的皇帝。可是,天子无愁,天下就该发愁了。”他深吸口气,又说,“相比之下,我宁愿希求你不必在我面前谦卑地自称为‘妾’。我也不想再把你称为‘娘娘’,仿佛你和那些没有生我一场的妃嫔毫无差别。我想把生养我的女人叫做‘母后’——唯有站在皇朝之巅,这才能实现,那么我就让它实现,哪怕只有一年。”
“唉…唉…”太后说不出话,连叹了两声,抬起手,用手背抚过深泓的脸庞,“这一年很好,最好的就是这一刻。我得到了我想要的,在最圆满时戛然而止…”她说着,绽放出优雅的笑容,欣慰地叹息:“唉,吾儿!”
她的手垂下的那一刻,深泓也把头低下,仿佛追逐她最后的温暖。
谁也没有看到年轻皇帝的表情,那个距离他最近的宫女们猜测:太后拭去了皇帝脸颊上的眼泪。但谁也说不清这猜测是否是真的。
谁也没有见过皇帝的眼泪,即使在他母亲死后。但无人怀疑他的孝心。他是那么悲恸,让所有人明白:真正的悲伤,已经不需要眼泪来点缀。
太后丧期过后,若星成为丹茜宫新主人的那天,握住她夫君的手,郑重地说:“陛下,请节哀——还有妾在。”
深泓浅浅地笑了一下。如果她认为自己能够完全取代上一位主人,那她就是不明白康豫太后对深泓而言意味着什么。
她是最亲的亲人,最令人尊敬的老师,最精明的谋士和最坚强的盟友。
“是呀。还有你在。”深泓拥抱若星。
太医说太后的死因是体内郁结了多年的残毒突发。这解释听起来很可信,深泓没有道理再去怀疑谁。
同一天,深泓还见到了芳鸾。她虽是琚夫人,可一直都是太后的心腹。这天她来拜见皇后,像是与深泓不期而遇,居然说了同样的话:“陛下若有差遣,琚府那边,有妾在。”这便是认了深泓作为新的主君。
深泓“哦”一声,产生一种隐约的错觉。
再晚些时候,潘公公也来说了相似的话。
深泓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第二天上朝时,他沉默地俯瞰文武百官:每看到一个,脑海中就想起他母亲对此人的评价。她目光犀利,看人极准。她留给他的亲信全部在前列,她担心不能对他誓死效忠的人,不知何时从朝堂上消失…深泓不由自主地无声笑了——他母亲留给他一个井井有条的世界。她为深泓找了可以替代她的良师益友,谋士和盟友。
深泓想到这里,险些在他们面前落下眼泪,好在及时止住。
她唯一没有找到的替代,就是他最亲的亲人。
她为深泓找到了若星,据说与她年轻时很相似的女人。可深泓明白,丹茜宫再也不可能有她那样的主人。
慈明六年,无论怎样看都不是一个好年景。
六月的最后一夜,连绵数日的大雨终于止息,圆月重现夜空,光彻人间。
深泓坐在高阁之中,透过如水的月色眺望丹茜宫。安静的宫殿不久前失去主人,此刻了无生气地沉默着。
“好亮的月光!”他随口说了一句,“不知预示着什么。”
“月中兔与蟾蜍骤然不见,是缺失中宫的缘故,应当速立皇后。”跪在不远处的芳鸾木然接口,“陛下明天就会听到星官这样说。”
深泓呵地笑一声,亲手关上窗。
“那么,来说说你所知的那些名媛。”
芳鸾有条不紊地说:“素氏七家,只有三家有达到适婚之年却未出嫁的女儿。一是东平郡王家的六小姐,二是南安郡王家的十一小姐,三是威武将军家的二小姐。”
“是什么样的人?”
芳鸾略为沉吟,说:“南安郡王家的十一小姐与晏云宫的选女同年而生,早些年订了婚,因此不在选女之列。可惜尚未出嫁,对方就战死西陲,因此她至今留在闺中。这位小姐才情极高,数年前她兄长刊刻的集子当中,那一篇佚名的点睛之作实出自她手下。性情方面,据说较为严苛,不仅自律极严,待人也是求全责备。”
“另外两位呢?”
芳鸾犹豫一下,说:“威武将军家的二小姐…曾经去相府走动过几次,令妾印象颇深。”
深泓坐在窗边喝茶,等她继续说下去。
“言谈举止,心思眼色,性格态度…无论怎样看,简直像是康豫太后。”芳鸾深深叹了口气。“她生的年份不对,人又聪明好强,因此耽搁至今也未嫁出去。”
深泓的手托着茶碗停在空中不动,半晌才问:“东平郡王家的那位呢?她是你的义女,该不会差吧。”
芳鸾笑笑,“素盈也是生早了一点。样貌自是没话说,性情也还好,向来谨言慎行,规规矩矩的。只是自小在家中不受宠爱,过去在宫里呆过一段时日,过得也颇为不顺,如今难免怯懦多疑,自怜自哀。”
听起来似乎是个无力抗争的女人。深泓放下茶碗,缓缓说:“那么,琚相将要保荐的,必是这一位了。”
芳鸾没有做声,算是默认。“陛下若是另有心意,妾不妨在宰相那边旁敲侧击…”
“不必。这一位听起来不错。”深泓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当然是选那个最懦弱的。”
说罢,他留意到芳鸾的神色,一挑眉,示意她有话就说。
“陛下…变了。”
深泓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是啊,谁不会变呢?
他曾经认为,唯有像他母亲那样的女人,才能成为冠绝古今的完美皇后。他现在仍然完完全全地崇拜母亲,但也明白一个道理:素氏太特殊,这家族的女性一旦成为皇后就有能力干预朝政,翻云覆雨。一个正常的皇帝,绝不能忍受自己的皇后在政治上大施拳脚、扬眉吐气。他的父皇并非翻脸无情的男人,只是一个正常的帝王,所以伪装温婉的怀敏皇后能坐上后位,而康豫太后当不了皇后,只能当太后。
他也只是那样一个帝王,他可以允许一个女人分享至尊的荣耀,但不想再看一个女人希图干涉他的皇权。
宰相也不会保举一个有野心褫夺皇权的女人,那样的女人不会受他的操控。
深泓这样想着,有点同情那个叫做素盈的女人。这感觉让他略微诧异——他还以为,他早就忘记要如何同情一个出身素氏的女人。毕竟,这家族里的女性只需要步步高升,不需要同情。除非别人的同情对她们有利。
那时他绝对没有想到,他对这女人的判断,几乎完全错。
药香袅袅,深泓从短暂的迷寐中醒来。
透过静止不动的珠帘,他看见皇后素盈坐在不远处的书案边,案上是各种奏章。她早已熟知他醒来时的动静,分毫不差地在他望向她时,向他微微一笑,亲手端了清水走到他身边。
深泓起身的一瞬,头又刺痛。他不由得心寒…沉梦,沉梦…终于,他还是没有躲过。他的母亲拖了十一年,他又能拖到几时?
喝过水,他恍恍惚惚地问素盈:“奏章里说些什么?”
素盈一怔,婉转回答:“妾不知。”
“坐在旁边,也没有看几眼吗?”深泓取笑道:“你哥哥就要被缚送回京领罪,你不好奇大臣们对此事怎么议论?”
素盈用丝绢拭去他腮边的水渍,安然道:“陛下需要妾知道时,自然会让妾知道。”
深泓深深注视她一眼,又仰面躺下,飘忽地说:“你这样…很好。”
才说完,他就迷迷糊糊地沉入梦境。
梦里的他坐在朝堂之上,身边侧立的女人仿佛是母亲。她站着的身姿比坐在宝座上的他更高,挡住了日光,把他完全笼入阴影。深泓心里不大情愿,努力去看她的脸,见她脸上是他最熟悉的笑容。
“所以我说,最圆满的结局,就是在圆满时戛然而止。”她说,“你会永远崇敬我,因为我在适当的时候放手死去…”
深泓正想要张口说些什么,她渐渐蹲下身,跪在他身边。阳光这时能照在她脸上,深泓看清了——不是母亲,是若星。
她抚摸着他的御座,喃喃着说:“如果我一直活下去,分享你的国家,你会怎么对我?”
深泓摸了摸她的脸,用手托住她冰冷的脸庞,仔细一看,原来是素盈。他笑着说:“你敢那样做,我会像对待若星那样对你。”说罢,忽然不知自己是梦是醒,是说了梦话,还是真的面对她。
素盈忽然向他灿烂地笑了,深泓恼恨自己竟分不清此刻是梦中还是现实。既然素盈笑得仿佛梦境,他也索性当这是幻中对话。
她娇嗔:“身体变成这样了,脾气也变得凶起来。说得好像真要把妾怎么样似的。”
他笑得泰然自若:“不怕的话,你尽管来试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