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泓从未见过血珠四溅,也从未见过这挨打的少年和他身旁另一条长凳上的女人。那女人的神情让他不安:她咬紧嘴唇凝望皮开肉绽的少年,嘴角、眉梢、眼神、呼吸中没有任何一处透露出屈服。
他站在庭院洞门下失声:“娘娘!”
素丽大方的端妃正在庭院中欣赏盛放的野菊,听到儿子的惊叫后回眸莞尔,似乎对身后的苦刑浑然不觉。
“娘娘,这是谁?是来偷窃的贼吗?”深泓问。
端妃的手指放在嘴边,轻轻摇头责备:“殿下,提问就是提问,不要说出你自己的推测。不要让人知道,你更容易相信哪种解释。”
鞭声没有停止,那粗使丫鬟失聪多年,只有端妃的手势能指挥她的行动。
深泓的目光避开鲜血淋漓的场面,瞪大眼睛望着母亲:“他们是谁?”
端妃携起儿子的手,说:“这个女人,是我晋封端妃之后,你外公送入宫中陪伴我的丫鬟。有一次我让她回去探望你生病的外公,她就再也没有出现。如今你外公抓住了她,将她送到我这里,由我处置…逃走的奴婢被抓住,应该被打死。”
可她并没打那女人。
端妃明白儿子的想法,幽幽地说:“我正在打她——很快,她的心就要受不住疼痛,裂成许多碎片。”
深泓怜悯地看着那女人——她还不是很老,也许和端妃的年纪相差无几。在他观察她时,她也像感应到似的,向他轻轻颔首。
深泓挣脱母亲的手腕,走到女人面前。
“殿下,”那女人说:“见血是非常低劣的手段。希望殿下日后不要像端妃娘娘这样。我已经离开她七年,而她一成未变。”
深泓的诧异无法用语言表达:这女人完全不怕,她的双眼已经看到了未来。看透的人,无所畏惧。
端妃打个手势,一旁的宫女走到行刑者的身边拉扯她的衣袖。粗使宫女望向端妃,停下了手中的鞭。
端妃步态优雅地走到女人身边。
“寄篱妹妹…”端妃缓缓地说,“你的姑姑教导你,就像她教导我一样。所以你该明白:我可以宽宥任何一个宫女的背叛,但我不能饶恕情同姐妹的你。”
她屈尊地蹲低了身子,在崔寄篱的耳边低声问:“这孩子的父亲是谁?”
“他的父亲叫做琚勇刚,是个军士。”
端妃对答案并不满意,摇着头说:“崔氏的女人目高于顶,不会嫁给粗鄙的军卒。”
“我说什么娘娘都不信,为何还要问我?”崔寄篱的目光冰凉,不为所动。
端妃点点头:“这倒是真的…”她站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深泓眼看着宫女们抬着绑了崔寄篱的长凳出去,从此再没从任何人口中听到这个人被提起。
空空荡荡的庭院中,他直视血肉模糊的少年——对方一动不动,不知是否已经死去。深泓走到他附近,不敢十分靠近。
少年的口中落下一团东西,裹着血水看不分明,但落地有声。
深泓心中一动,忍着对血渍的厌恶,拾到手里。
原来是一块漂亮的墨玉佩,不过铜钱大小但质地非常好,他一直含在嘴里,没有被人发现。
深泓听到脚步声,手一抖,慌忙把它藏进袖中。宫女们向他匆匆行礼,抬起血迹斑斑的长凳和少年,又要去深泓所不知道的地方,处理这个秘密。
“放下他。”深泓忽然朗声说。
宫女们回身看着他,款款道:“殿下,奴婢们是遵照端妃娘娘的旨意。”
他的母亲虽然被幽禁,但在这些死忠之间,她仍有无尚权威。
深泓挺直小小的身躯,昂然说:“她只是后宫妃嫔,皇帝的女人之一。而我,我是梁王——皇帝之子!”
他的声音从未如此镇定威严,宏亮的回音仿佛从这块小小的庭院直逼云霄,响彻离宫。连比他年长的宫女们都看得愣神。长凳上的少年也仿佛听到他的声音,微弱地咳了一声,吐出一口血丝。
深泓的勇气得到回报,廊下传来不慌不忙的鼓掌声——端妃出现在那里,微笑着走向她的儿子。
“那么,让他做你的奴仆。”端妃说。“奴婢的孩子,当然还是为奴为婢。”
深泓原本并没有这样的打算,他只是想放这少年一条生路。但他忽然想到,这荒芜的离宫是如此安静,他曾经想要一只野兔、野鸟甚至野鼠出现。现在出现了一个野孩子,效果也不会相差很远。
他点头,第一次运用梁王的权威,得到了梁王的第一个扈从。
少年清醒之后到深泓面前谢恩,是十天之后的事情。
深泓像在皇宫中一样,郑重地坐在主座,接受他的感恩。
“小人琚深凝,跪谢梁王殿下救命之恩。”少年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哀乐,深泓疑心他是否还记得他母亲,是否还惦记他母亲的下落。
他的名字犯了皇子的忌讳,但小小少年的心中已经比端妃明了其中缘故。
“你是奴婢。奴婢不能有自己的名字,直到我给你一个。”深泓庄严地说。
少年伏在地上没有言语。
深泓从袖中拿出洗净的玉佩,又说:“奴婢也不能拥有自己的东西——这个归我所有,由我处置。而且,你绝对不能让端妃娘娘知道你曾经有这样的东西。”
少年还是没有言语。
深泓用桌上的砚台将那块玉佩砸得粉碎。鉴于他的力气,砚台重重拍了好几下,玉佩才粉身碎骨,再也看不出本来面目。
很多年后,深泓偶尔说到这件事,琚含玄接口道:“是八下。”深泓听了之后,没缘由地感到怅然若失,决定再也不能提起。
而琚含玄立刻又说:“陛下救了臣的命…在那时。”这回答似乎暗示着什么,但深泓不能确定宰相是不是已经知道:先皇的每个儿子都有一枚那样的玉佩,上面刻着生辰八字。
如果端妃发现军卒的儿子也有那样的玉佩,她就不会宽宏大量留下奴婢的儿子。七岁的梁王确实救了六岁的少年。
那时,少年们看着几案上的石末,半晌无语。琚姓少年大胆地在主人面前抬起了头,而梁王允许他目送玉佩的粉屑从自己袖底散落满地。
“我赐你一个名字——‘含玄’。”少年梁王一边说一边把砸不烂的小玉石块扔出窗外。
很多年后,尽管含玄已经不再为奴,但他还是叫这个名字。他给自己起的字,来自他母亲为他起的名字,或许,是其他人为他起的名字…去掉“深”字,单叫做“凝”,避开了皇家的忌讳。
含玄是个沉默的少年,但深泓很快就发现他的眼睛灵活。这个不爱说话的少年,也能在别人不说话时,发现对方需要什么。
这敏锐的本能或者才华,让他在冷清的离宫里过得不是十分艰难。
为数不多的年轻宫女不去捉弄他。准备过冬的老鼠咬坏了她们的冬衣,气得她们说出难听的话。很快那一窝老鼠就销声匿迹——少年含玄用树杈做了一支弹弓,弹不虚发。有时他会特意把那些丑陋的小动物驱赶到没人的地方再打死,以免宫女们看在眼中花容失色。
但深泓看到了。他很好奇地看着含玄用石子把那些小动物打得四脚朝天。当含玄也看到他,匍匐在地向他行礼时,深泓恢复主人的庄重,漠然说:“你会打弹弓。”
“小人是军卒的儿子。”含玄清晰地回答。
年纪大的三名女官也不去呵斥含玄。春燕归来时,她们曾向端妃抱怨所住的殿阁檐下住了鸟雀,扰人清静。不久之后,那些鸟窝就不知去向。
深泓看到他的少年扈从把它们安置到远处的大树上。他还看到含玄用自制的简陋无比的弓箭,帮新搬迁的小鸟们赶走了前来骚扰的乌鸦。
“你还会射箭。”深泓站在他的身后,不动声色地说。
含玄立刻向他跪倒,伏在地上回答:“小人是军卒的儿子。”
含玄渐渐成了离宫的一份子。没人再提起他的身世,他的母亲。
年轻的宫女们知道他沉默寡言,有时会故意逗他说话。春华秋实,夏蝉冬雪,每一样引发她们怀思的事物,都把她们的话题带向宫廷。她们向这个仿佛没见过世面的少年讲述宫廷的繁华,其实是向陌生人倾诉对往昔的怀念。
含玄是个很好的听众,他的神情认真专注,从不打断别人的叙述,而且总是腼腆地向她们微笑,诚挚的目光像是鼓励她们说下去,把所有的心事说出来。当她们善意地取笑他的举止没有教养,他会羞涩地应诺,然后在她们游戏似的指教下改过。他学得那么快,宫廷中伶俐的内侍也不会比他更聪敏灵活。为这缘故,有些宫女喜欢他,像喜欢自己的弟弟。
只有一名宫女与她们不同,她对这个少年无话可说。有一次深泓问她,是不是含玄有哪里得罪了她。她很慎重地回答:“奴婢只是觉得,殿下的扈从与众不同。同他攀谈也许能得到一刻的轻松,但随之而来的恐怕是更长久的惶惶不安。”
这些话不知怎么被端妃知道,这个宫女因次得到端妃的器重。然而端妃并没有对那些亲近含玄的人动气。
“她们都是我挑选出来的宫女。”端妃在又一个冬季最冷的日子里,同深泓一起呆坐在四门紧闭的殿内。来自归霞山的风仿佛要用万年雪寒把这座宫殿冰藏,孱弱的火焰无法抵抗它的威力。端妃似乎已变成一座端庄的雕像,面容平静,语气淡然。
“我挑选她们的理由,是因她们做事稳重,守口如瓶。”端妃继续说,“可是,她们被漫长的‘寂寞’击垮。只有芳鸾还记得宫女的本分。”
深泓凝望自己的母亲——她好像是世上最坚固的堡垒,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摧毁。被放逐的命运令人唏嘘,她却安之若素。
强装若无其事,很多人都能做到。但她是真正的不屈,令离宫中所有人感到钦佩。宫女们从前也许只是害怕她,如今则是对她那令人畏惧的顽强感到佩服。而一个能让下人感到心折的人,也能得到深泓的敬服。
深泓想问她,是什么样的期待让她屹立不动。难道她在渴望他父亲回心转意?他还没有发问,端妃先开口说:“殿下,您要记住:被寂寞击垮的人,只会被同情,不会被尊敬。能够成就大事业的人,永远是那些能够忍受大寂寞的人。”
深泓明白了。她的忍耐,是为了成就所谓的大事业。
“可是,忍受寂寞,就能够让娘娘再度得到天子垂爱?”
端妃听了儿子的话,神秘地笑了笑。她冰凉的手抓住深泓纤细的手腕,把他向自己身边拉了几寸,侧身对他说:“殿下,让我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得到天子垂爱,从来不是素氏眼中的‘大事业’。您将来也要娶素氏的女子为妻,也许还能君临天下。所以妾要提醒殿下:您也许会看到那些女子互相践踏、斗得你死我活。但您也要知道:她们抢的不是您——从来就不是您。她们抢的是那座宫殿,丹茜宫!”
她的双眼闪亮,宛如寒夜里的星子。她的神情也让深泓感到自己融化在夜空,冷得无法呼吸:她不在乎任何人,她的目标不是得到男人的欢心。
“抢到你的人,不算赢家。你那可怜的爱情,算得上什么?就算得不到你的心,但还是得到了丹茜宫,那样的女人才是真正的素氏。”端妃放开儿子的手,像是忽然觉得冷,背对着儿子向火炉靠近几分。
深泓隐约觉得,他的生母并不是对他说话。这一瞬间的发泄,是因为她眼中看到了另一个人。他凝视她的背影问:“皇后娘娘得到了丹茜宫…她就是真正的素氏?”
“不。她只是用了一些手段,暂时得到你的父亲。而你父亲暂时把丹茜宫交给她。”提起妹妹,端妃像是说到一个最平淡无奇的人,没有怨怼,没有嫉妒。“我的妹妹很会演戏,但你的父亲也不是傻瓜。他会渐渐发现,素宛嵘不是他想象的恋人。”
她回过头向深泓宛然一笑:“有一天,你也会发现:丹茜宫等待的主人不是你爱的人,而是你需要的人。”
宣城的四季变换并没有天翻地覆的新奇改变。深泓对春景夏夜秋色冬寒的好奇,终于变成一种习惯。宫女们无疑也适应了这座孤城。从前她们还会向人倾诉,而现在越来越沉默。深泓不愿质疑端妃的期待,但他实在想不到明年对他来说会有什么不同。
这是他在宣城度过的第五个冬天。听说,秀王在这年秋天随皇帝一起打猎,射杀了一只熊。深泓知道以后觉得惊讶:当初那个刚开始识字的小儿,居然变成了勇士。而他的时间却像凝滞,五年来的进步,只是在端妃的亲自教导下读完了离宫中所有的书。
一天凌晨,深泓在寒冷中猝然惊醒,发现寝殿中的炉火熄灭。他披衣起身,刚想叫人来生火,却听见庭院中有呼呼风声。
深泓将门拉开一条小缝,户外的冽风立刻见机而入。他打个哆嗦之后,看到寒霜覆盖的中庭有个辗转腾挪的身影。
尚未消隐的月光洒满庭院,地上白霜闪闪发亮。少年仿佛踏在无垠的薄云上,身姿如同起舞。霜华像无数璀璨星辰,活跃在他脚下,为他喝彩。他手中流淌着两道银光,时而飘忽如身生鹤翼,时而回旋若周身环电…
难以想像,这个矫捷的人曾经被绑缚在长凳上动弹不得,被打得血肉模糊、命垂一线。深泓看得瞠目结舌,直到浑身颤抖着打个喷嚏。
少年立刻发现了他,将手中两根冰柱远远抛开,向他跪倒。
深泓问:“你在舞刀,还是舞剑?”
含玄低声回答:“回禀殿下:是剑。”
“冰做的剑?”深泓微笑。
含玄还是低着头说:“树枝太轻。”
深泓走出房门,拾起摔碎了冰柱端详:含玄去找了离宫檐下最大的冰柱,手握处用布缠了两圈,就当作剑。
“是谁教你?”
含玄依旧跪着回答:“小人的父亲。他是个军卒。”
深泓觉得手心冰冷,忙把那些碎冰扔掉,又问:“你的手不会冻僵?”
“回禀殿下:小人的父亲曾说,冬天边塞战士的剑柄,仿佛比真正的冰还冷。”
空中飞过一片云,笼罩少年们的月光忽明忽暗。
深泓看到他的扈从身上散发出微微的白气,在苍凉的月色中飞散。
“你父亲对你好吗?”他问,“他总是让你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练习剑术?”
含玄真诚地回答:“小人的父亲对小人非常好。”
深泓没有听到一丝犹豫,于是在那个刹那有些羡慕。
“站起来说话吧。除了弹弓、弓箭和剑术,他还教你什么?”
“骑马,爬树,游水,吹笛,锄草,包扎伤口,还有打铁。”含玄不慌不忙地站起身笑了笑,“小人的父亲是铁匠的儿子。”
“喔——”深泓这才发现少年不跪倒时,比他的身量还高。他在不经意间长得这样高大,连主人也没有发现。他在许多个深夜练习小时候学来的剑技,却没有人知道。深泓默默地走开,走回他的寝殿关上门,那一整天也没有出来。
第二天月照中庭时,含玄又提着两根冰溜出现,却惊讶地发现他的主人手拿一根长树枝,站得笔直。
“殿下?”他刚想要向这一本正经的少年行礼,却被深泓制止。
少年皇子冷淡地说:“你的剑术师出名门,绝对不是军卒所教。”
含玄深深低着头,不敢回答。
“我不在意你从哪里学来,但我要你教给我。你能不能做到?”
含玄的头低着,深泓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能感觉到他的奴仆正在难过。深泓忽然想:含玄为学习这套剑法,不知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但他只用一句话,就要他解囊相授而没有拒绝的理由…奴仆不能拒绝主人的要求。这就是身世带来的差别。
“我不会让你白忙。”深泓朗声说。“所有善待我的人,我会让他们得到回报。”
“‘不求回报’是奴仆的本分。”含玄一躬到地。深泓想: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真是个连宫人也挑不出毛病的礼。
“殿下要求,小人无从拒绝。请恕小人失礼。”含玄说着,真的开始耐心讲解和演示。
第四天,含玄削了一把木剑送给深泓,告诉深泓自己小时候学剑时,父亲也削过这样一把。
第七天,当两个少年披着月光习剑,深泓猝然感到有人在看着他。
他立刻停下来,望着廊下的黑暗。黑暗中的人见他眺望,缓缓走出来。
是他的母亲端妃。
含玄立刻跪在地上,不去仰望端妃的容颜。而深泓无所畏惧地看着她,发现她的目光充满无奈和伤感。
“向奴婢的儿子学习…”端妃的声音沉痛,用袖子捂上脸,不忍再看。
她只说了这样一句话,就旋身而去,留下一段冰凉的香气。
深泓深深地呼吸——那是她在宫廷时很喜欢使用的高贵香料,她在这里也保留这个喜好,让周身的香云与她在皇宫中并无二致。
即使在这冰天雪地的偏僻之地,她也从来不做有失身份的事。
深泓转过身背对月光,对他的仆人说:“起来,继续。”
含玄不敢随便说话,一边教他剑式,一边谨慎地揣测他的脸色。
直到弦月移至树梢,深泓的学习时间结束,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含玄躬身告退,打算去柴房做他平常的工作:帮忙拾柴割草,生火备炊。就在这时,他听到深泓问:“你一定还记得你父亲的长相。他什么样?”
含玄恭敬地回答:“虽然他是个军卒,但并不粗暴。他对我娘很好,对我也很好,经常笑。”
“据说,我曾经见过我父皇一次——在我出生的第二天。”深泓用他的木剑挑拨地上的霜,“宫女曾经告诉我:那天他来看我,而我睁开眼睛,向他微笑。”
含玄站着转过身,望着月光下的少年皇子。他的个头不高,月光把他的影子拉扯得比本人还长,可含玄不觉得有趣。他看不到主人的脸,但从那道影子中看见悲伤。
“丝毫不记得他的长相…”深泓说,“后来再也没见过他。”
含玄对皇家的家事完全无法插嘴,又不敢失礼地走开,只能呆呆地僵立原地。
“你的母亲教你什么?”深泓又问。
含玄知道他看不见自己的脸,于是坦然流露出复杂的微笑:“我娘教的东西,比我爹更多。”
深泓在月光下玩弄他的木剑,过了一会儿才说:“我的也是。”
每个月初六,会有来自京城的马车光临宣城离宫。
乘车而来的是太安王妃派来的下人,他们为端妃送来大量时鲜或补给。太安王府的人知道端妃被皇后斗败流落宣城,他们也知道对王妃来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小女儿成为皇后她感到由衷高兴,但大女儿的不幸还是让她痛心疾首。
宣城离宫颓废荒芜,然而端妃是那么从容宁静,五年来的每一次出场都完全没有落魄之感,令太安王府的家人反而代她难过。唯一的麻烦是老王妃不相信他们的禀报。她不能相信好强的女儿怎能在一处废宫中安然度日。
所以这一次从马车中走出来的是端妃的弟弟。他奉母命来打探大姐的真实情况,他的母亲已经开始怀疑:下人们每次用谎话搪塞,其实端妃早就遇害。
看到端妃仪态万方地从晦暗的宫殿深处走来,年轻的永宁郡王松了口气。
“娘娘,太安王妃惦念您的处境,让臣问问:近来可有不顺心之事?可有想要的东西、想见的人?”
端妃正襟危坐在弟弟面前,木然听他寒暄一番,忽地一口气说:“我想请一位繁阳李氏子弟来这里,教梁王殿下习剑。”
永宁郡王怔了怔,叹息道:“这不像娘娘会说的话…若非宫里默许,王府怎能每月来人探望?皇后对娘娘已经网开一面,娘娘在这时着意栽培梁王,岂不是让她平白生出忌惮?只怕日后与家人相见也难了。”
见端妃不言语,永宁郡王又道:“况且让宫外的人进来,被居心叵测的人知道,不知又会生出什么风言风语。娘娘何必给自己找麻烦?”
“宛峻…”端妃托着腮,说:“梁王是皇帝之子,却不得不向军卒的儿子请教剑术。”
永宁郡王略感歉意地垂下眼睛,缓缓回答:“宛峥姐姐,你要知道今非昔比。宣城中,除却外城侍卫可以带刀佩剑,莫说剑术教习,哪怕是一柄剑、一杆枪也不能私藏。谁知道搜出这些东西,旁人会怎么说?”
端妃冷笑一声:“懦夫。宛嵘施舍你一丁点好处,你连勇气都拿给她践踏。”
“唉——姐姐…”永宁郡王一句话哽在喉头尚未吐出,端妃已站起身弃他而去。
那一天端妃与她的弟弟不欢而散,但她还是有条不紊地把家中捎来的东西交给各处安排用途,也赏赐了宫女们预备过年的小玩意儿。
梁王从他母亲那里得到一枚金带钩,可以挂在腰间悬剑。端妃亲手将带钩系在深泓的衣带上,一个字都没有说。可是深泓看出她下定了决心要做一件事情。
当她下定决心时,目光总是比平常更加清澈冰凉。
正月初三那天,含玄教完了所有的招式套路,深泓开始自己练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