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岁受教,十年苦功,却没能踏入宫廷。她曾经自信满满地以为自己能够陪侍君王、影响这个国家的未来,在国家的顶峰留下她的痕迹,结果却无可奈何地嫁了人。一切都成了泡影,接下来只剩下生几个孩子、相夫教子、吆喝一大家人…这样的一辈子,绝不是她立志要过的生活。”素沉又道:“如今宰相活着,她是相府的少夫人。一旦宰相故去,她不过是个盐商的妻子。她不甘心。但是只要娘娘还是皇后,她就是皇后的妹妹——娘娘是她的希望,她不会对娘娘不利。”
素盈从他的话里听出同情:在父亲眼里,素盈素澜有高下之分,但对大哥而言,她们都是身世多噩的妹妹。素澜有立足宫廷的能力,却被摒除在宫廷之外;素盈逊色许多,却阴差阳错登上后位,举步维艰。皇后之家固然荣耀,但皇后一旦行差踏错,娘家受到的牵连也不小。这两个妹妹最好能相得益彰。
素盈不以为然,正要发话,素沉却又道:“娘娘过去对素槐很亲。为何同是你的妹妹,素澜投之以桃,娘娘却报以冰雪?”
素盈张了张口,原想告诉他素槐过世的真相,但又觉得多说无益,改口道:“素澜不是宫里的人,我不愿她插手皇家的事。”
“旁人却以为,娘娘是因淳媛的缘故得到圣上青眼有加,圣上对淳媛格外垂爱,所以娘娘哪怕是曾经吃过淳媛的亏,也要在圣上面前对她追思不断。素澜样样强似娘娘,因此娘娘不愿她在宫中走动。”
素盈涨红脸,提高了声音:“我愿意对谁好,也要看别人的脸色、找个理由让他们信服?”
素沉见她动了气,摇头叹道:“娘娘以前就知道,谢震因为在养父面前不敬,令圣上对他感到失望。如今外面谣传娘娘对自己的妹妹尚且厚此薄彼、心怀猜忌,传到圣上耳中,他如何肯在东宫无主时将皇孙交给你?”
素盈哑口无言瞪着自己的大哥,终于气馁妥协:“去叫素澜进来吧。”
素沉像是了却一桩心事,语重心长地对妹妹说:“正因为素澜不是宫里的人,才有她的好处。娘娘以后就知道了。”
原本姐妹之间的对话,应该比兄妹之间亲密才对,但素盈的妹妹是众姐妹中最出类拔萃的素澜。她们之间发生过太多事,有太多隐秘说不出口。素澜走入后帐时,连一向张扬的白衣女人都带着异样的神情退避几步。
素盈正在斟酒。皇帝出猎时最喜欢带上这种甘醇香冽的烈酒,以壮豪情。素盈倒了两碗放在案头,向妹妹一挑眉:“来喝酒!”
素澜大大方方地走上前,向姐姐露出不服输的笑容:“罚什么?”斗酒是国中风尚,贵族常常以此消遣。素盈端起酒碗,扬眉道:“落下风的人,要说一句真心话!嬴的人听过之后就必须忘记。”
“有趣。”素澜仰脖将一碗酒灌下,刚放下酒碗就觉得一阵眩晕,不住摇头:“这酒劲窜得好快!”
素盈喝得虽然慢,但喝完之后面不改色,微笑着将酒又斟满。
素澜自认逊色一筹,托着腮道:“姐姐你是个好人——你从来不曾得到什么好东西,所以别人对你好,你就宁愿相信对方是真心的。只要别人一生之中对你有一次好,你就会记得她的好处。这绝对算得上是个好人,可惜也为这缘故,才被素槐摆布如戏弄婴儿。”
素盈心中沉了一下,却听素澜说:“我不会把素槐做的那些事情告诉你。把真相告诉好人,是最残忍的事。”
既然她有这句话,素盈也不坚持追问。第二碗酒入喉,素澜呛了一口,面庞立刻涨得通红。素盈忍不住笑她,素澜也不见怪,惭愧地笑笑,又认了输:“姐姐,你入宫的时候,全家人欢天喜地,可我看到的是一个悲剧——父亲异想天开,想用两个月时间将一个已经成型的人塑造成皇后,那是绝对不够的。放在其他的宫廷中也许可以,但在充满素氏的后宫里,两个月与十年相比微不足道。姐姐这种性格的好人做皇后,注定是个悲剧,而且是个令人失望的悲剧。”
她说完了就抢着去将酒碗倒满。
素澜知道素盈借这个名目与她挑明态度,她也知道依素盈的性格,绝不会率先开口,因此先让了两步。在这之后,她又喝尽一碗烈酒,脸色丝毫未添狼狈,笑吟吟地等着素盈做出表示。
素盈端起碗,却觉得难以下咽,只喝了一半就放下认输。
回想过往,她已心力交瘁,缓缓地说:“上一次我们分别时,我说素槐才像是我的妹妹…因为我觉得她和我有些像。我们何尝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嫁给皇帝,但这一生只能嫁一次,如果只是一场政治,难免若有所失。希望自己嫁的人,能让这一生只一次的婚姻看起来不是那么冰冷乏味…素槐和我,做了同样的白日梦。” 素盈的嘴唇动了动,感慨道:“现在,我没有梦了。这个地方不能做梦,只能碎梦。可你呢?你嫁了一个好人,却要奋不顾身淌这滩浑水?”
素澜用沉默做了回答。
素盈只得再叹口气:“素槐也许做了我不知道的事,但在我看来,她是把我当作娘家的一个姐姐。我没出嫁之前,你也曾经那样对我。但如今,你把我当作皇后。你不再是我的妹妹,倒像是想在我身边大放光芒的谋臣。”
说罢,她端起碗将剩下的一半酒喝得一滴不剩。喝完了,头脑也有些沉重。
素澜一言不发地为她们满上。姐妹俩端起碗一碰,各自一饮而尽。虽有几分装出的醉态,两双眼睛还是一样的清亮。她们相视一笑,再斟再饮。
几次不分胜负的推杯换盏之后,素盈让步。“你可知道,宫中勾心斗角之后全身而退的人有几个?”她沉默片刻,说:“淳姐姐死了。原因虽然不会公之于众,但我们姐妹之间说说无妨:她伪造废后笔迹,诬陷废后与人通奸。事情露了马脚。”
同样的伎俩,第一次会成功,第二次就没那么侥幸。素淳为素盈仿造的废后书信中共有十六个字。素盈让她对着宰相交付的废后手迹来写——那封信的出现,明显是为了助素盈伪造字迹。她却写了四个信中没有的字,而且有两个留在了未烧尽的残纸上。琚相不会总气急攻心,冷静的时候,他只需看一眼就知道:宫中有人能将字迹模仿得以假乱真。那么废后给琴师的题诗白绢,也未必是真。
他不能声张,但他能用自己的方式查出那个人,然后用自己的方式为死去的废后讨一点公道回来。宫正司的杨芳已经暗地告知素盈:在宫正司监牢毒死她姐姐的人,是宰相爪牙。
“娘娘,请不要轻视我们的姐姐。”素澜没有显出十分意外,却有一点真实的伤感:“姐姐是真正的素氏女子,不是那么容易露马脚的人——除非她自愿。她被没入浣衣房的最初几天,我曾经央可靠的人去见她。她说,她的余生只剩一场战争,就是要当时还未被废黜的素若星和‘柔媛’一样,获罪而死、席卷归家。”
浣衣人妄想置皇后于死地,确实需要做好把余生尽数投入的准备。伪造一段奸情只是让素若星被废,却还活着。她们的姐姐,在浣衣房里看似麻木地任凭年华蹉跎,但她最终竟做到了!做到之后,她就不必再忍耐这个宫廷,她的余生也该结束。破绽、逃宫、重杖…她自己向死亡发出一连串邀请。
素盈晃着酒碗,一边寻找杯弓蛇影,一边低声说:“不知是她帮我除了素若星,还是我帮了她。”
素澜一脸肃然,“我劝过她,但她完全不理睬。不管是谁最后害她,只是顺着她留下的线索,遂了她的心意。”
素盈望着妹妹出神,不知三姨娘生的姐妹像谁,生性之中带着一股不驯,为一口不平气,为一个“不甘心”,向常人不能为的事情挑战。
“你也参与在里面。”素盈小口啜饮,眼睛从酒碗的边沿望过去,观察素澜的神色,“原本姑姑告诉我,素若星和阿槐的死没有关系。其实很多人都有谋害阿槐的嫌疑,但是——是你暗示我:你说,阿槐的亡魂搅得皇后日夜不宁。也是你对我说,那香膏只有皇后在用。其实,你可以把相府调配的香膏给我,自然也可以给大姐、二姐。那乌絮是大姐做的,但你让我以为是素若星…害阿槐的人是你,至于素若星——其实她什么都没有做过,没有与伶人通奸,没有谋害阿槐。你只是帮你姐姐迈出报仇的一步。”
“素若星什么都没有做过?”素澜大口喝了酒,呵呵一笑,点着头说:“她是皇后!连方太医那样的小角色都有无妄之灾,何况她是皇后。就算她不去害人,也有大把的人盼着她去。就算她没做什么,也有大把的人伺机让她百口莫辩——谁当皇后,谁就得做好这种准备!”
她为自己斟满,不屑地笑道:“这宫里,谁也不是清清白白。不然圣上也不会废她!史书上说,曾参因为一碗夹生饭休了他的妻子——你以为这会是真相?这个借口,不过是他还留着几分旧情,不想把真相昭告天下,让他妻子承担更严重的恶名。”
素盈看着晶亮的液体倾入碗中,恍惚地问:“那么,他为她找的理由,是想掩盖什么样的真相?”
“我不知道。”素澜痛快地说,“宫里的事情那么多,总有我们无法知道的。她的事情已经无关紧要。”
一坛酒很快被她们喝得干干净净。素盈又拎出一坛,素澜不客气地揭开封印,说:“要说外朝内庭一定会出现别有用心的人,抓住三哥的事情借题发挥,倒也未必。不过姐姐应该知道,别人想针对您,总能从八杆子打不着的地方找个理由,拖到杆子下面挨打。”
酒喝得差不多,她开始进入正题,“本来,所有的事情都是可大可小,可惜姐姐心里清楚:三哥这件事情你既没有闹大的必要,也没有化小的把握。” 她气定神逸,仿佛已有了化险为夷的法宝,又仿佛她已经认定:行走宫廷中的女人,没有永远的敌人,她的姐姐这时候会改变对她的态度。
素盈埋头喝酒,装作没有听见。“记得先祖德皇帝的荣妃是为什么被废?”她喝得眼前有些发晕,抹抹嘴,说:“有人发现她的妹妹在家中诅咒重病的隆徽皇后晏驾,祈祷荣妃早登后位。据说荣妃与此事难脱干系,所以她被幽禁北宫,她的妹妹被鬼箭乱射而死,妹夫生瘗。其实…素氏之间一直暗传,是隆徽皇后担心她死后,荣妃晋位会将她的亲眷赶尽杀绝,所以垂弥之际泯绝隐患。荣妃的妹妹未尝不是个聪明的素氏小姐,好好地过日子也许能够长命百岁,但她偏偏自作聪明去管宫廷中的事。”
素澜向姐姐微微一笑:“我们不是她们——”
“自作聪明的人,虽然知道经验之谈有用,但从来不相信那些坏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素盈哼一声,又叫一声:“喝酒!”
“姐姐…”素澜已有三分醉意,与素盈背靠着背,嘟囔着说:“有谣传说东平素氏,也就是我们家,中了诅咒,注定姐妹相残。可我知道,让我们没有姐妹情分的,是父亲纵容,不是诅咒。”指责父亲时,她丝毫没有冒犯了长辈的感觉。
“他只认得那些在宫里混出头脸的女儿,也只认得生下那些女儿的女人——白潇潇是个特例,连我娘都对她敬而远之。除她之外,还有哪个姨娘不是仗着女儿在家里度日?一旦女儿不争气了,他是怎么对待的?素槐不过做了选女,每个人都变了脸,谁都不提她差点毒死我!十二姨娘那样不中用,他也一口一个‘棠君棠君’——简直恶心!我两个姐姐死了、废了的时候,他又是怎么对待我娘…”
她停下来向素盈涩涩地一笑:“我娘八天前死了,一个人死在祁城别邸。他没有去看一眼!他现在是平王,皇后的父亲。我在他眼里什么也不是,‘宰相的儿媳’这个身份他不放在眼里,求不到他去见我娘一面。宰相百年之后,我恐怕更加不能指望娘家。”
素盈认认真真地听她说,在她停顿的时候陪她叹了一声。
“姐姐是皇后,哥哥是驸马、是郡王、是二品龙骧将军,而我,是盐商的妻子…十四岁嫁人时,只当郎才女貌、门当户对、锦衣玉食,我也可以像其他女人那样一生满足。现在才知:我不可以这样过一辈子。”素澜仰头大口喝了几口,再添满了酒与素盈的酒碗一碰:“我和姐姐——不会相残。”
素盈已经喝得有些麻木,眼前白衣女人的身影是唯一不变的清晰。她淡淡地问:“阿澜,如果给你一年时间权倾天下,但是要很大的代价,你要不要?”
素澜转身紧盯着姐姐,琢磨她的用意。见素盈也有了醉相,她只当是句戏言,咯咯笑道:“为何不要?古来那些谋反篡位的,别说是一年权倾天下,只怕连坐拥半壁江山、半载叱诧风云也难保证,照样情愿把命搭上。”
这句话似乎很得白衣女人的赏识,她轻飘飘地落在素盈身边,温柔地把手压在素盈肩上,说:“对皇后而言,世上的一切都很难得,只有权力,任何时候下得了狠心,总能得到。为什么不要?也许你现在不知道要它来做什么,但到你丈夫死的时候,你就会发现:没有它,你连自己也保不住。”
“但…天下不是人人都能要的。”素盈一口一口品尝美酒,却总觉索然无味,“不是谁都能够将天下玩弄于股掌之间。看看天子,再看看一人之下的宰相…相比之下,我们太年轻了。”
素澜哈哈一笑,“我们还年轻?真正老的时候,不是鹤发鸡皮,而是把以前认为美丽的一切重新看一遍,然后全盘否定——我们已经老了。”
素盈沉默了很久。素澜知道姐姐时常这样一声不吭想心事,也不管她,自顾自喝酒。过了半晌,素盈才埋头喝了一口酒,说:“妹妹有这志气,当初要是进了宫,必定有番大出息。入主丹茜宫应该是迟早的事情。到时候,不仅这个暮气沉沉的宫廷会面目一新,只怕这个国家也要改头换面呢!”
素澜听她说得严重,话锋仍是对自己不大放心,于是敛容道:“人的命运是很难说的,老天想要成全的人是姐姐您。”
素盈手滑了一下,酒碗跌落,身上洇湿一片。
成全她的不是老天,是几个把她当作棋子放来放去的人。
“老天不成全我,我只能指望姐姐成全。”素澜忙不迭地为姐姐擦拭裙上的酒渍。
素盈托腮看着她,不明白她们怎么会是一父所出。她竟然有这样一个热衷于参与宫廷权斗的妹妹。
“酒好喝吗?”她问。
素澜宛然一笑:“娘娘赏脸,自然好喝。”
素盈把碗中残酒倒净,重新斟满道:“再喝一碗。”
最后一句真心话,她说:“你日后会后悔。”
素澜却说:“姐姐,后悔并不可怕。谁没做过几件后悔的事?连后悔的机会也没有、浑浑噩噩过一辈子,才可怕。”
五一章 天下·一年
猎期因太子整军出发而匆匆结束。素盈照例参加了大军的出征仪,只是不如素飒出征时那么动情。骄阳似火,可艳艳阳光笼上皇室贵胄时,也像是没了热力,化不开弥漫在他们之间的僵硬气氛。
皇后赐给东宫妃的盔甲很精致,但接受这件礼物的人却不能像往常一样摆出一脸和气。连日来凝滞在东宫妃脸上的冰霜不见消融的迹象。
此前,宫中发生一连串小小的事情——称不上“意外”,也算不上“风波”,因为还未兴起波澜,已然平息。事情源自东宫妃素璃不愿意随行,并以皇孙尚在襁褓为由提出异议。但后妃从征并不是稀奇古怪的事。何况她过去有几次加入皇帝与东宫的谈话,对行军布阵做出很精辟的见解,那才华令人印象深刻。从那以后她一直被当作有真知卓见而无机会施展的裙钗女将,很多人以为她随军出征一定大有裨益。
然而素璃本人不这么觉得。她的韬略是为了在宫中鹤立鸡群,不是为了纵横沙场。她不愿轻易离开后宫,担心她不在时宫中有不易察觉的变动。
她坦率地承认自己只会纸上谈兵,但当皇后与宰相先后用微妙的方式表示出对她的信任之后,素璃很快发现:虚伪客套挽留她的人很少。皇后想要她的儿子,素璃明白。侧妃素慈想要她走得远远的,留一个清静的环境生孩子,素璃也能看出来。这是无言的强迫,然而宫中没有一只有力的手把局面逆转。
她只能靠自己,于是在势单力孤的境地中突然地病了,病情来势汹汹,看似不易好。可皇后在意她的健康,向太医院大发雷霆。太医们诚惶诚恐,只用四天就让她没有大碍,不耽误行程。
像很多素氏的女儿一样,素璃一直知道,身不由己是一件可恨又无奈的事情。当这事情放在她面前,她做不出翻天覆地的反抗,也没有让大家一起撕破脸皮的决心,更加不会觉得这件事情值得她豁出性命来抵制。她只能像所有无能为力,又对“青山犹在”怀抱希望的女人一样——选择妥协。
一次妥协,也许是反败为胜之前的一次喘息,也许意味着从此山河直下、再没有扳局的余力。素璃心里清楚。将皇孙送往丹茜宫前,她紧紧抱着儿子不愿放手,到众宫人上前来劝,她才叹了口气把熟睡的皇孙交给乳娘。
对皇后照顾皇孙一事,明确流露出不满不安的人,素璃是第二个。
第一个是素盈的父亲平王。
素盈的兄妹事先明白她的用意,眼见事情依素盈的构想发展,并未有什么异议。但平王极力表示反对。
“难道娘娘没有听过养虎为患?”他为这件事情特意入宫求见,气咻咻地说,“何况那是视娘娘如寇仇的东宫的儿子!”
素盈蹙眉道:“皇孙自有爹娘,我几时说要养他?不过看顾几天而已。”
平王连连顿足叹息:“臣先前请人为娘娘批命,娘娘不可养育别人的孩子,否则一生的运气也要被那小儿带走。”
素盈向来看不上他这些荒诞不经的奇谈怪论,一点也未放在心上,随口安慰道:“若是凡事早有天定,你我凡人怎能回避?”
平王见她不当一回事,言语不免失望:“娘娘要是做做样子,也就罢了。千万不要有别的想法。”
那日皇孙刚刚被送往丹茜宫,素盈因见父亲,尚未见到那小小的天潢贵胄。听父亲唠叨这许多,她不免扫兴。但转到后面,她的心情又稍稍宽慰。
宫女们向她齐齐跪拜,每张年轻的脸上都添了一丝明朗愉悦。素盈见状问:“皇孙在哪里?”宫女们立刻咯咯笑着拉开床帷。
听到响动,包裹在一团锦绣中的睿歆机灵地翻个身,一双眼睛滴溜溜地望着眼前陌生的人。
素盈一见这个粉嫩的小家伙就忍不住微笑,坐到床上逗弄他:“来,到这儿!”
睿歆咿咿呀呀地发出含义不明的声音,又一翻身仰面躺倒,眼睛还是好奇地看着素盈。一众宫女围在一旁看着都笑起来。丹茜宫少有如此轻松的笑声,一时恍如春风夏至,令素盈心中静涌一股和暖之意。
有个从东宫过来的宫女说:“三翻六坐九爬——皇孙还不到九个月大,现在还不会爬呢!”话刚说完,睿歆踢腾着小小的腿,向素盈身边挪了挪。素盈见他活泼好动,心中喜欢,问他的乳母:“东宫里平常怎么叫他?”
那乳母如实答道:“皇孙有个小名叫阿寿,平日太子妃都这么叫。圣上和太子殿下都是唤皇孙为‘歆儿’。”
素盈怔了一怔。“叫什么?”
乳母不知何处不对,小心翼翼答道:“是依圣上赐的名字叫的。”
素盈怅然若失,低低地唤了一声:“歆儿…”
睿歆听见,向她伸出小手,一把抓住了素盈的袖口。素盈想轻轻挣脱,小家伙抓着不放,身子也向前跟。
“呀!会爬了!”年少的宫女们为这发现欢喜。
素盈向她们笑道:“行了,都做事去,让皇孙安静地睡一会儿。”
宫女们躬身告退,素盈仍坐在床边看着爬开两步又躺倒的睿歆,再轻唤一声:“歆儿!”
睿歆笑眯眯地含着手指躺在她身边,一听到自己的名字就向她眨眼。他的眼睛大而明亮,拥有宫廷里谁也没有的清澈光彩。素盈看着这双眼睛由衷喜欢,柔声道:“歆儿,我们是同月同日生的。”说罢自己先笑了:跟这么小的孩子讲这些,他又不懂。
“害怕吗?”她抱起睿歆,觉得小小的他比想象中要重很多。睿歆不挣扎也不哭闹,只是用一双眼睛好奇地看着她。素盈把他抱在臂弯里轻轻摇晃:“很好,你比很多人勇敢——他们怕我伤害你,但你一点都不怕。”
睿歆努力伸手,攀住素盈的手臂,挣扎着趴在她肩上。素盈怕他摔倒,忙抱在怀里,说:“也有人说,我这辈子不能养别人的孩子。可我也不怕。”
* * *
鼓乐,燔柴,宰牲。威严的皇帝郑重地将兵符令印交给戎装的东宫睿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