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落花此时进宫侍奉,正好听素盈向左右奇道:“这鬼天气怎么看也不像黄道吉日,怎么她们偏要挑这时候?”
“娘娘忘了?”崔落花从容地说:“今年七月,晏云宫的选女们入宫就满三年了。”
素盈怔了一下,失声低语:“这么快?”
崔落花静静地答:“是啊。按宫里惯例,六月前后,也是后宫里端方贤惠的妃嫔们该晋位的时候了。”
素盈无声地笑笑。端方贤惠的妃嫔?一时也想不到后宫当中有那样的人。
“娘娘不必想太多。不管是不是图着晋位,四月五月当中,三日一拜皇后已成宫里习俗。况且娘娘刚蒙不幸,她们殷勤走动、陪娘娘解闷散心也是本分。”
听她提到这事,素盈的脸上又笼阴云。她无力地挥手道:“去跟肃嫔和安嫔说一声:我知道她们来过。我今天精神不好,请她们回去吧。”
宫女还未走几步,素盈又吩咐:“景嫔她们来时,照样请回。”
轩茵来问安倒是没被拦住,素盈见她来了,就拉她一起看妃嫔们送来的礼物,问轩茵可有喜欢的。恭嫔、景嫔娘家颇有根底,出手都是灿烂精巧的宝贝,轩茵哪里敢要,只是一个劲笑。
待宫女捧上丹媛送来的礼物,素盈见是一只尺寸挺大的缎盒,很是沉重。她心中有点好奇,打开看时,却见是一座木雕宫殿。
“好大一块沉香!”旁边有识得沉香的宫女,连连赞叹。
“是块极好的水沉香。”素盈笑笑,凑上去嗅了一下,轻轻说:“这紫檀的味道还是那么好。”
崔落花知道沉香与紫檀是素盈的生母留给她兄妹二人的东西,笑道:“是娘娘的,总归要回到娘娘这里。”
素盈嗤笑道:“这东西是送给丹茜宫的,不是送我。它今天回到我手里,不过是因为我恰巧在丹茜宫里做主。”她说着“啪”一声把缎盒合上,不再多看一眼。
素盈拉着轩茵的手继续欣赏种种珍玩,眼睛却时不时往四处看看。不一会儿,果然看见一个门边上的宫女得空溜了出去。素盈心中有底,不动声色地命人收拾起那些礼物。没多久,宫女就报说丹媛求见。
自失手打死宫女被降,丹媛不像过去那么趾高气昂,但素盈听说她在流泉宫里还是常发脾气。素盈封后之后,她们走得并不亲近。素盈第一次入宫,丹媛并未把她放在眼里。第二次进宫,丹媛对素盈虽然不错,但淳媛、柔媛、丽媛接二连三出事,丹媛全然罔顾,置身事外。虽说量力而为、明哲保身并没有错,但想来总是令人心寒。素盈第三次进宫的身份非比寻常,她知道,就算她说不问过往,丹媛心里还是存着芥蒂。所以姑侄二人索性井水不犯河水,各自落得安生。
素盈打发了闲杂人,请丹媛进来,笑着问:“雨才收敛,姑姑就又走一趟,想必有要紧的事?”
丹媛规规矩矩行过礼,回答:“妾做事不得要领,惹娘娘不快——这当然是要紧的事。”
素盈赐她坐在自己左手下方,微笑道:“不吓一吓姑姑,姑姑怎么会来得这么快?”
“只有我送的礼物不入娘娘法眼,我自然应该速速来赔罪。若不是这样,恭嫔景嫔她们也不放我独自来。”丹媛面无表情地看着素盈,又说:“恳请娘娘日后找妾时,平平常常地召唤一声就好。妾不像娘娘这么深谋远虑,加上年纪大了,最怕费心去揣测别人的心思。”
素盈笑笑:“姑姑还是这样直来直去,比我率性自在。”
丹媛也面带笑容道:“娘娘找妾究竟何事,还请明示。”
这一次轮到素盈惊奇:“听姑姑这口气,仿佛事情与你无关,是我一厢情愿似的。那我倒要问问姑姑为什么送礼给我。”
被她一问,丹媛沉默下来,半晌才字斟句酌缓缓说道:“平王前些天让人捎话进来——娘娘好容易怀上龙胎却掉了,他很难过,说娘娘毕竟年轻,做事不够周全,所以拜托妾多多照应娘娘。”
素盈原是双手交叠在膝上,含笑坐着凝望丹媛,这时笑容虽没变,放在下面的那只手却不由自主地抓紧了衣衫。
说到“照应”,丹媛能为皇后素盈所做的事情并不多。但素盈明白父亲的意思——为皇后着想的人,总希望后宫能有一个人代皇后处理好大多数不见光的杂务,让皇后能放心做一点别的,譬如专心致志辅弼君王、生养皇子。
琚含玄为素若星,平王为素盈——他们都找上丹媛…
素盈看着丹媛的目光变得复杂:除了这件事之外,没人寄望于她,再没人打算助她入主丹茜宫,她留着那座木头的宫殿也没有用。
“姑姑…”素盈和缓地说:“你可以拒绝。”
丹媛微微偏头看着素盈,一双妙目流动灼灼光华,可脸上那股傲气荡然无存。
“但你知道我无法那么做。”丹媛的口气失落,仿佛惋惜自己的身世。“你父亲和宰相大人对我意味着什么,我很清楚。你对他们、对我意味着什么,我也很清楚。”
素盈动了动嘴,也说不出什么。
“尽管进宫这么多年,其实,我一刻都没有离开我们家,也离不开。”丹媛幽幽地说,“‘无能为力’这种话,不是谁都能说。就算我想破罐子破摔在后宫消磨余生,那些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还不准我这个罐子摔破:我的哥哥平王,也就是你的父亲,从不需要无用的人。而我一向托赖的宰相大人是否有兴趣关照消磨余生的人,不必我说。要是觉得他们无所谓,能够以自己的力量立足后宫,日后还能随心所欲,我大可拒绝——可我从来没有与他们划清界限的勇气。”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长一句,仿佛终于痛快,长长地吁口气,向怔忡的素盈笑道:“这样的一辈子,也是一辈子——娘娘会不会觉得我很可笑?”
素盈静默片刻,缓缓地问:“姑姑,你觉得钦妃和平妃,哪个好听?”
丹媛“呵”的笑了一声,边笑边摇头。
素盈含笑看着丹媛,手轻放在她肩头:“姑姑不必摇头,你配得上。或者襄妃?敏妃?”
“叫什么不一样呢?”丹媛避而不答,放眼看看宫里,除了崔落花与轩茵之外没见到几个宫女,不禁叹一声:“好冷清!”
素盈从容地说:“是吗?一直没打扫过,我还觉得不够清静呢。”
“再不扫一扫,日后就难除陈垢了。”
“妥帖的帮手难找。”素盈喟叹,“幸好姑姑今天来了。”
丹媛神情惘然。“娘娘要挑这种多事的时候扫宫,只怕旁的琐事少不了。”
素盈浅浅一笑,“我从来没有以为,凭借我一双手就可以摆布偌大的后宫。老师不是说过么?——孤军奋战不仅可悲,而且可耻。”她落在丹媛肩上的手用了力,脸上仍是笑吟吟的,“幸好我还有家人在宫里,不至于落到那地步。”
丹媛的肩膀在她手底下轻轻颤抖。她迅速恢复镇定,缓缓说:“有德有劳曰‘襄’,博闻强识曰‘敏’——妾才疏德寡,不敢妄自尊大。持善和乐为‘平’,妾也不敢冒称贤惠。”
威仪悉备为“钦”,确实适合她。
素盈放开丹媛的肩,拉起她的手笑道:“姑姑多来走动,别让我真的一次次地传你你才肯来。”
“是。应该的。”丹媛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多走动,她才能照应皇后。她的任务立刻开始了。
素盈看她走出宫殿的背影:身段仍然婀娜,步态依旧轻盈。可是她的今日便是昨天,明朝又是今日——这样的一辈子,也是一辈子…
雨过天晴时,天空出现一道绚丽无匹的彩虹。素盈一时心情大好,算算差不多是前面散早朝的时候,就命人取来澄清的雨水和父亲前些天送她的茶,看轩茵在她面前煎茶。
崔落花见她兴致很高,趁势问:“娘娘当真放心丹媛?”
素盈瞥了她一眼,将话题错开:“总会有人晋封,为何不能是我的姑姑?”
不过是个名号而已。给她们换个封号,也不会改变什么。后宫里那些女人要能争到后位,当初就不会让素盈从外面进来。丹媛叫“丹媛”的时候得不到皇帝的欢心,难道改成“钦妃”就能调转乾坤?
轩茵小心地将茶水滗入杯中,素盈接过来,闻过那温热的香气,又尝了尝茶味,很满意,让轩茵滗一杯出来交给宫女,说:“立刻给圣上送去。请他趁热喝吧,凉了就不好入口。”
见一旁的崔落花目光闪烁,素盈蹙眉问:“又怎么?”
崔落花犹豫地回答:“娘娘不知——圣上今早走时,脸色不好看,与平常很不一样。”
素盈怔住,崔落花又说:“圣上在生娘娘的气么?”
素盈垂下头叹了口气:“是我生他的气。不过…也没什么两样。不管谁生气,总要我来退一步。”
她笑笑:“说这些废话也没用。还不把茶送过去?”
可宫女立在门边进退两难。她苦着脸一侧身,素盈就看见了她身后的皇帝。
素盈笑笑,脸色不变。轩茵与崔落花慌忙跪拜行礼。
“拿来吧。”他说着,从宫女手中接过茶,浅浅地尝了一口,称赞:“比闻起来还要香。”
素盈走到他身边,亲手为他杯中添了一些热茶,微笑道:“真正的香味还在后面呢。”
他温和地看着她,她就满含笑意回视他。
她可以跟他闹别扭,他也可以对她放脸色。他能放下脸色走人,而她呢?她能离得开这个人、跟他闹一辈子别扭么?
其实…她这一辈子,与丹媛也没有什么不同。
她们都没有一生决绝的底气。
他身上朝服未换,是从延德殿直接过来。素盈趁他往屏风后换常服的空当,将他身边的宦官招到一边简单地说了几句话,这才知道:原来外朝又吵吵起来。
素盈没有问他们议论些什么,抿嘴一笑:想必是热火朝天的场面,不然也不能让他退入后宫回避。
这世上最辛苦的事情,就是听一群才高八斗的人吵架。他们大多是科举出身,每句话都能说得头头是道,单听哪一方都很有道理。世上最辛苦的人,就是听他们高谈阔论、宣讲道理之后必须做出判断的帝王。一旦做错了判断,几百年后还会有人骂:昏君,眼瞎了不成?!——他们怎会知道:帝王岂糊涂到成心残害天下?他也是听了若干很有道理的长篇大论之后,选择了那个听起来最合理的。他只能通过那些口若悬河的人去了解天下的需要。可惜有时候,意见正确的人没能说服他。
素盈想着想着就忍不住微笑,被转过屏风的他看见。他微笑着问:“什么事这样高兴?”
“陛下好像没有什么烦恼忧心的事,这还不值得高兴?”
他知她已然听说了前面的情况,笑道:“这不是很好吗?只有在暴君的朝廷里才会众口一辞。”他也不提外面吵些什么,说:“带了一样有趣的东西给你看。”
宦官捧过一只又小又简陋的木盒,素盈满心好奇地打开。
“哎?七兽棋?”她失笑——是小孩子们常玩的游戏棋,方形棋盘上山、林、水、原四种地形各两块,一共八块,分蓝、白两色。两位棋手都有木雕的七种野兽猛禽:虎、豹、狼、狐、马、羚羊、鹰,一组涂成红色,一组涂成黑色。另外还有黄兔一只藏在棋盘中心。棋手们要利用七兽在不同领域中的优势设法捕捉黄兔,同时要提防和攻击对方的猛兽。
见那些兽禽雕刻得简单笨拙,素盈随口问:“这不是宫里的东西吧?”嘴里这样说,心里却想:昨天傍晚起他就在她这边,今晨上朝退朝也不见得有空,何时何地弄来这样一套棋呢?
他兴致盎然地命人摊开棋盘,说:“我们离宫送军的时候,真宁偷偷跑去外面的集市。”
这么说,他回宫之后去看过真宁公主。或者是听说了公主出宫,才特意去?
素盈微微变色,谢罪道:“是妾失于管教…”
皇帝并不介意似的挥挥手,欣然坐下。“来下一盘。”
素盈看着线条粗糙的小动物们,柔声笑道:“多年没玩过,只怕要献丑了!”
七种兽禽在四块地域上各有优劣,素盈选了红色那一组动物和白色那一片地盘,按常见的方法把它们分布开。皇帝的黑色猛兽以一种奇怪的方式罗列,素盈看了觉得奇怪:羚羊在大多人手中都是用来做诱饵的棋,没什么大用处,可他却珍而重之,把它放在虎王身边。
两人才各自走了几步,窗外又飘凉风,暗云簇成一团,不消片刻就落下无声的雨。
素盈觉得无所谓,专心布她的局。皇帝也沉静如水,见招拆招。他身旁的宦官却有些耐不住性子,挑个空当细声说:“陛下,太子殿下他…”
皇帝无动于衷,双眼仍是流连在棋盘上。
宦官见他并未显露出不耐烦,便唏嘘道:“这雨又下来,还不知下到几时。太子殿下在雨地里等着,总是不好。”
素盈微微抬起眼表示诧异:东宫竟追他追到后宫不成?却不知是为了哪桩十万火急的事。
她看看窗外:雨下得不紧不慢,一时恐怕收不住。为东宫央求一句未尝不可,但素盈怕某些不明就里的人以为她旧情未断,又怕某些别有用心的人当她惺惺作态。何况她也不知东宫求的是什么,思量一番,还是对这父子之间的事情不置可否最为妥当。
皇帝抬起头向素盈轻轻一笑,眼中闪着她最猜不透的光。“皇后的棋艺很好。”他说。
素盈见他此刻只顾着棋局,便陪他一门心思下棋。可惜她一着不慎落了下风,很快输得一败涂地。
“难得布下好局,奈何一步走错,竟是草草收场!”皇帝叹了口气,收拾棋子,大有再下一盘的意思。
素盈故意输他,给他一个空当了结东宫的事,怎料他毫不在意。
宦官见状又开口为东宫求情,皇帝却冷笑道:“就是你在一旁聒噪,糟蹋了娘娘的好局——全都出去!”
他下了令,哪有人敢多说一句。宫里的人片刻走个干净。
素盈正默默摩挲手中的棋子,就听他浑厚的声音又响起:“洵为一件无足轻重的事,从延德殿追着我到了丹茜宫外。”
他说着移动棋盘上的黑豹,语调里没有一丝波澜:“孩子就是这么奇怪的东西——他小的时候,我恨不得给他全天下。他长大之后,却怨我不能早点把天下交给他摆弄。”
素盈边听他说话,边分心设想棋局,行棋就慢了许多。
“千金易得,知己难求。想养育一个明白父皇的皇子,比找知己难一点。”口吻是波澜不惊,修长的手指放下黑色野兽时,却是“啪”的一声。
素盈装作没有发现他这刹那的失态,随口问:“什么事让东宫这样锲而不舍?”
他满不在乎地说:“我打算去崇山。他委婉地反对,却倔强地坚持异议。”
崇山,皇家猎场。仔细想想,皇帝确实有很久没有去打猎。可是,在这种时候?
素盈偏开头,又看看窗外的雨。东宫淋这场雨,做给谁看呢?让那些同样反对皇帝出猎的官员看到他的贤明?
皇帝看她一眼,“安心下棋吧。他该在你这里多跪一会儿。”
他说的是另外一件事。没有他准许,东宫想要来这里跪着也不能。他要东宫跪在这里,却不是为了今日的请求。
素盈只能苦笑:王子犯法永远不会与庶民同罪——荣安打向她的金钩可以用一杯酒勾销,她腹中一块不成型的肉换储君膝下的黄金,已然不薄。
“这事没这么容易就算完。”宁静中忽地冒出一个声音,素盈颤了一下,看见那白衣女子的身影由淡而浓出现在桌边,清晰地伫立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白衣女子一张脸冷若冰霜,伸手戳了戳棋盘:“天下将要交给那样一个人?他配得上吗?”
素盈刻意避开她,却对上皇帝征询的目光。他等她的下一步棋,已经等了好一会儿。
素盈没有太多时间思索,顺手将棋放在白衣女人指向的地方,定神细看时,才发现迈出这一步后,满盘杀气腾腾。
“很凌厉。”他赞许中带着一点讶异,继而笑道:“可这一步不适合你。”
他从容地又走一步,将她的群兽封死。素盈慌忙搜寻出路,但放眼望去,不止腥风血雨销声匿迹,更没有一处留着转圜余地。她被拘在他的局中动弹不得。
这盘棋从来没有脱离他的掌控。
素盈弃子投降,涩涩地笑道:“陛下睿智,妾甘拜下风。”
“皇后…”他拈起她最后出手的赤虎王,摇头笑道:“这样的一着,要留到一击必中的时候。轻举妄动可是大忌。”
素盈陪笑道:“妾没想到陛下的棋艺这么好。难怪陛下下棋的态度一直那么悠然。”
他瞥一眼窗外的雨,提高声音不慌不忙地唤了一声,外面的宦官立刻走进了。
“让东宫回去。”他吩咐一句。
素盈目送宦官退下,悠悠地问:“还是要去崇山?”
“带你一起去。”
“宫里的事没什么好担心的。外朝的事谁来管?”素盈知道多此一问,答案一定是——
“有琚相。”
“陛下对宰相,比对东宫还要放心呢。”她笑得风淡云清。
“嫉妒?”他一笑将她拥在怀里,伸手指着棋盘:“每只豹子都希望虎王早点死去,因为虎王一死,他就能取代。大多数狼不希望虎王驾薨改朝换代。而年轻无子的羚羊在这局里没法依靠任何猛兽,是这棋盘唯一真正不希望虎王死去的——这只虎王不会把她扔出去做诱饵。”
他说的字字不假,但素盈笑不出来,在他手臂上掐一把,“我们欢欢喜喜走了,留宰相和东宫在,还不知他们又要吵成什么样。”
他低头看着她的侧脸,轻轻地问:“豹子能吃掉狼?”
素盈笑道:“不能。”
“那么,狼能左右豹子的意志?”
素盈摇头:“现在还不能。”
“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他轻声说:“哪天他们不吵了,才真该担心。”
真到那时候,又该担心权相与储君沆瀣一气谋图宫变,他和她的死活就成了悬念。
素盈叹一声,紧接着又叹一声。
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说出这样的话——评价权臣和皇位的储君。是她说出“在看帝王”这样的话,所以他就让她真正地看,看真正的他?
看样子,她在他身边走的每一步,都没回头路。
“愁什么?”他抚摸她的发丝时问。
“才不是发愁!”素盈不承认,推开他,说:“从真宁那儿拿走这么好玩的棋,她岂不是该难过?还她吧!以后妾一定管教她。”
“那就给她送回去。反正已经尽兴了。”他无所谓。
素盈亲手收拾所有的棋子,最后才抓起羚羊飞快地扔进盒子。木盒一关,她有一霎失落,好像把自己的一辈子都跟那些张牙舞爪的猛兽一并锁了起来。她很厌烦自己把针尖大的事也当悲剧的敏感,隐隐把怨气转嫁给这一盒棋,不想再看见它。
可是,她很快就再见它——敞开的木盒子半浮在丹茜宫后园的池塘里,水面上到处漂着死气沉沉的木头动物,泡得变了颜色。
像是有人用尽全力把它扔向丹茜宫泄愤,就算打不着丹茜宫,弄出“噗通——”的一声吓吓人,让丹茜宫那帮人忙乱一番也好。
总之…真宁不要她碰过的东西。
素盈看着那些面目全非的木棋子时,有种奇怪的预感:她觉得那位憎恨着她的小公主,有朝一日也许会像扔这盒棋子一样,把她扔进一个深不见底的池塘。
“娘娘——”见素盈望着水面发呆,她身边的宫女低声催促。
“哦!”素盈回过神,匆匆地穿过花园,匆匆地去往浣衣房。
脚步失了皇后的威严仪态,不过她顾不上计较。
去得晚了只怕见不上她暴病垂弥的姐姐。
有很多问题的答案,素盈已经放弃。但还有一些,她仍然想从她的姐姐那里知道。
四七章 波澜
素盈这一生还不算太长,见识有限,所以她对“暴病”、“暴毙”这类词的理解也很有限:中毒或暗杀,这是她心里首选的结论。
心里先放了这样的结论,看到面孔青灰的素湄时,她没有十分惊讶。
浣衣女们所住的宫房很简陋,倒也洁净。原本素湄因为趁后驾暂留皇极寺时出逃,被卫尉拿住后转交宫正司收囚。只因皇后特别吩咐过不得为难她,这些日子宫正司对她比较宽容,可她却在昨晚突然四肢抽搐、呼吸困难。宫正司怕在皇后面前不好担待,请了太医院医正为她抢救,眼看回天乏术,才急忙向皇后禀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