琚含玄走到佛前跪下,一边拜一边说:“这怎么能叫做罪孽?你又不是佛,只是自私的人。明天虽然有人死了,可自己还活着——想到这个就无法难过。当那将死的人比自己还重要时,自然会明白什么是难过。”
素盈在皇极寺又留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清晨,从缦城传来一个消息:素庶人在离宫畏罪自缢。
素飒再过一天就要出征。出征仪需要皇后出席,素盈命令女官们收拾妥当,移驾回宫。
宫女整理素盈身边的物品,发现一包香屑,诧异道:“娘娘几时摆弄这些东西?”
素盈平静地说:“晚上睡不好,随手弄了一些。现在用不着了——你们拿去分吧。这个对睡眠很有好处呢。”
的确是上好香料,没什么可怕的。可惜多疑的人误会它是毒药,宁可选择自缢也不会试着点燃它。
不过…素盈想,换成是她自己,也不愿死在对手手中,宁可自缢吧?

四五章 诀别III

猎猎西风中幡卷旗摇,盔明戟亮的千军万马浩浩荡荡一望无边。素盈第一次参加出征仪,眼见面前声势浩大的军队,她莫名地激动,心狂跳了几下,不由自主微笑。皇帝主持的仪式一向无可挑剔,只是他鼓舞士气时的脸色让素盈有一点不安,联想到盛乐公主的驸马人选本该在这几天之内公之于众,但因素飒出征,事情居然拖了下来。素盈忍不住猜,是不是有人以为素飒不会回来…戎装的素飒在阵列最前面,英姿飒爽。左右两边大多是他提拔的将领和亲信,谢震因素盈的保荐也在其中。这阵势实在不需要素盈做无谓的担心。目光从谢震身上扫过时,素盈才想起:那天缦城之行,是他最后一次以丹茜宫卫尉的身份护在她身边。仿佛感应到她的视线,谢震也望向素盈。素盈看着他,心里默默说:保护我哥哥…多加小心。他的目光坚定,好像明白她的心思,轻轻点了点头。素飒在这时至帝后面前叩礼,皇帝说了一些勉励的话,素盈将手放在素飒肩头,无比坚决地说:“一定要回来!” 誓师时应该说的话,通常是“为国效命、马革裹尸”之类破釜沉舟的誓言,而不是一句留下后路的祈愿。素飒却明白弦外之音——无论战果如何,只要他活着回来,她一定能设法保他。也只有他活着回来,日后才能保护她。他又深深一拜,慨然道:“臣一定不负重托,得胜归来。”
送走大军,帝后一起回到皇宫。素盈回到丹茜宫休息,走到卧榻前时,真正吃了一惊:无数花朵被几十根丝线串成一道娇艳的花帘,花瓣上还带着晶亮水珠。宫女笑嘻嘻地说:“圣上说,但愿娘娘透过鲜花看到的宫廷会稍稍美丽。”
素盈轻轻抚摸那些花朵,一句话也没有说,走到花帘后面,静静卧在床上。
“圣上刚从西郊回宫就不得闲吗?这时候不是该歇着么?忙些什么呢?”她慢悠悠地问。
宫女低声回答:“圣上连日来一直在昭文阁,此时大概还是在那里。”昭文阁设有寝室,遇到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的事务,皇帝会留在那里休息。出征西陲的事情刚刚告一段落,他又进了昭文阁,想必是有人拿素庶人之死去烦他。素盈发出模糊的一声轻哼。帘上的花香清淡,让素盈觉得安心,很快就睡着。这个午觉很短促,素盈迷迷糊糊醒来,宫娥就上前禀报:“娘娘,荣安公主求见。”
“不见。”素盈不紧不慢地回了一句。崔落花在一旁小声提醒:“娘娘不妨听听她说些什么。她见不到娘娘,一定立刻去圣上那里吵闹。”素盈微笑道:“不听我也知道她要提她母亲的事。除了这个她还能说什么?由她去。”
“娘娘,荣安公主说话不留颜面,是出了名的。”素盈对镜理了理妆容,回头笑道:“爱说什么是她的事。圣上怎么想,是另一回事。他有自己的主意,我才不跟着荣安闹——不见。”宫女出去传话,很快回来说:“荣安公主已经走了。”素盈不理睬,看着自己在镜中的倒影和身影后面那有些蔫的花帘,悠悠问:“宫苑中的花开了吧?我想去看看——我第一次看宫中的花时,才十四岁。一眨眼,五年过去了。”
崔落花笑着摇头道:“娘娘,是四年啊!”素盈怔了一下,想了想自己的生年,又想想今年的年份,失笑道:“真的!原来今年才十八岁…还以为我已经很老了。忽然年轻了一岁,该庆祝一下,你们都跟我去吧。”
她带着宫中女官宫娥在御花园中赏花,又命肖月瑟对景弹了一曲琵琶。满眼花叶娇艳,满耳仙乐悠扬,但素盈还是觉得神思恍惚,心中空落落无所寄托,身边也空落落的,无所依偎。一旁有个宦官畏畏缩缩,被素盈一眼看见,问他有什么事。“东宫求见。”宦官说。“咦?真稀罕。”素盈浅浅一笑,“他从哪儿来?”宦官没料到她有此一问,如实回答:“东宫殿下从昭文阁来,圣上准他拜见娘娘。”
素盈一听昭文阁三字,明白了八分,点头说:“请殿下过来吧。”睿洵一身面圣的朝服未换,虽然他还是一如既往的俊雅,施礼也恭恭敬敬,但冷眼看素盈这番排场之后,他幽幽地冷声道:“兔死,狐尚且悲呢!”素盈听他口气恶劣,不动声色地遣退众人,折下身边最近的一朵花,漠然道:“可是从没听说过狐狸死了,哪只兔子会掉眼泪。”睿洵的嘴唇紧紧抿着,僵立着一动不动。素盈轻轻嗅了嗅那朵花,发现花瓣上有一点尘斑,于是小心地用指尖剔去。
睿洵见状低低地叹了一声,“有一名缦城离宫的宫女回京,想要见我。因为见不到,所以她去驸马府面见荣安。”见素盈无动于衷,他又说:“她说,你逼死了我的母亲——我知道,我来问你,你也不会承认。”
“你和荣安需要我承认?”素盈徐徐地呼了口气,“你们不是已经把这当作事实,去你父皇那里告状了吗?”
“你…就这么不愿意放过一个被废为庶人的女人?”睿洵的目光透出幽寒。“为什么不干脆来对付我?”
素盈没有回答,却说:“前一段日子我生病时,殿下送的那碗藕羹很好吃。东宫殿下一直都很照顾我,您不伤我,我为什么要对付您?”她一扬手,那朵花随风飘落到睿洵脚边。
他舍不得她,只害了她腹中将要威胁他的孩子。为这个缘故,她只除掉他那个可能威胁她的母亲,不针对他。
“这算不算是一种公平的报应?”素盈问。
“这是报复,不是报应。”
睿洵拾起那朵花,低头看了半天,口气飘忽地问:“我忘了我有没有说过——四年前,你拭去花瓣上的微尘时,那一刹那,美好得让这金碧辉煌的宫廷配不上你。”
素盈黯然失神,“好像,曾经说过…我不记得。”
“那么我愿意再说一次,你以后会不会记得?”他看她的目光忽然柔和下来。
素盈心头颤了一下。
睿洵的神色愈加温柔,继续说:“我似乎知道一个故事:有一天,有位少女与一位贵公子在这样一个亭中,一边调配香料,一边畅谈各种各样关于香料的逸闻。她从容地做事,那双手很美,那声音很美,微笑也很美。公子的目光被她牢牢吸引,看到不敢再看,怕再多看她一眼就要沦陷。可他不知道——已经太迟了。”
素盈垂下头,低声嗔怪:“你和你父皇一样,都喜欢讲故事。”
“是他教给我:把那当作别人的事情,想说出来时会比较容易。”睿洵望着头上蔚蓝色的无限高空,笑道:“动心这种事情,一生一次虽然不多,但已足够。足够…危险。”
素盈沉下脸作色道:“你愿意讲故事,也要看别人爱不爱听。”
“听听何妨?”睿洵微笑着说:“反正会忘记。至少,在需要忘记的时候会忘得一干二净。”
素盈沉默了。宫中的人从不多话,他自然也是一样。她忽然明白他的用意。
不是因为相信她能够为他保密,也不是因为忘乎所以真情流露。而是——
宣战。
下决心交了底,把心思摊开,就再也没有退路,只能向前。他把自己放到了死地,也把她推上另一块峭壁。
不知哪个能活下来。
微风和暖如摇香扇,满园花在他们周围摇曳,一片安详宁静中,他的声音舒缓轻柔。
素盈静静听他说。他对她的心意,竟有那么多。素盈听着听着,忘了细节,怔怔看着他的脸,看着他有些伤感的神情。他这一刻的心意再明白不过:那些你给我的回忆,那些藏在心里的宝贝,我把它们还给你。那些一生只能说一次的话,就在这一刻说出口——因为我们没有未来。
素盈微笑起来,笑吟吟地听着他把往事一件件交代完毕。一边听,她一边点头附和。
当他终于停下时,素盈知道素盈与睿洵要迎来结局,往后就只有中宫皇后与东宫太子的故事。
“阿盈…有些话,我该在十九岁时让你知道。”睿洵忧伤地笑着说,“可十九岁的我,总觉得自己已经成熟,不屑于去说那些拖拖拉拉、儿女情长的话。当再想说的时候,却把那个十九岁弄丢了。”
素盈一直没有插嘴,这时候不禁陪他怅叹:“一生只有一个十五、十六岁、十七岁,我也把它们弄丢了。”
“是呀。也许有一天,当我们发现时,我已经变成了父皇那样,而你已变成我母亲那样。”
素盈一动不动地坐着,神色迷惘地悠悠回答:“我宁可在那之前,我们当中有一人已经死去。”
睿洵静默片刻,收敛了温柔的神态,向素盈说:“娘娘——”
“东宫殿下。”素盈微笑着想,只要这一刻过去,一切也都过去了。于是她说:“这很好,从今往后,你叫我‘娘娘’。每次你叫我‘阿盈’,总会害我后来落泪。”
他刹那失神,旋即笑道:“世上的人不哭,有两个理由,一是幸福满足无需哭泣,二是麻木。宫里的人不哭,只有一个理由。我印象中的那个少女是常常会哭的。娘娘与她不再相同,这也很好。”他顿了顿,接着说:“荣安公主指控您赐有毒的香料给素庶人。我知道娘娘的手法不会那么拙劣。娘娘身为中宫,与外朝宰相和炙手可热的武将龙骧将军一起逼到缦城——中宫、外戚与权臣联手,素庶人想不死也难。”
他寒着脸,向素盈一躬身:“我以后会记得:娘娘即使在杀鸡时,也会用牛刀。”
素盈轻轻地点了点头。睿洵没有更多话要讲,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过身离去,脚步没有些许迟疑。
素盈目送他的背影消逝在红墙之后,对走上前的崔落花说:“真快啊…虽然从入宫第一天就知道这是早晚的事——他同我的‘诀别’。”
“但娘娘并没有说任何话与他‘诀别’呢。”崔落花不动声色地说,“臣佩服娘娘的定力。只希望娘娘不会以为自己同这个人诀别的时刻还没有到来。”
素盈回到丹茜宫时,床前已换了新的花帘。
素盈见了,轻轻地“啊”一声,低微的声音像是吃惊,又像是叹惋。
身边的小宫女问:“娘娘是不是不喜欢这颜色?”新采撷的花与早先的不同。换了一道色彩,宫室看起来也有些不一样了。
素盈摇头。花是浅粉淡黄,柔和温暖,她很喜欢。
她不喜欢的是:这宫中换什么都这样干净彻底,不留痕迹。
“我还没记住原先那个是什么样呢。”她苦笑。
小宫女一本正经地回答:“圣上说了,娘娘要是喜欢,明天照样子再做。”
素盈的笑意淡去,命人拿来她的书,斜躺在床上随意翻看。书页已经翻得卷了边,这些天来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早能倒背,可她还是想多看一遍。最初看时还有些伤心,现在已经明白,世上没那么多值得伤心的事。
看着看着,她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宫女们并不打扰她,只拿走她手里的书放到一边的桌上。
当素盈醒来的时候,透过繁花刚好看见皇帝坐在她的书案旁,看她常在看的书。
他的眉头轻锁,眼中似乎有一点凄迷——花朵太多,素盈看不清楚。
这道帘没有让她看见的宫廷变美丽,只让她看到的他更加模糊而已。
她没有弄出动静,悄悄地看着他,看他半晌盯着平放在面前的书,不翻一页。
“原来,你一直在看的是这一段。”他忽然说话,声音有些异样。
素盈不能再装睡,慢慢起身走到他身边,与他一起看那段文字:唐朝玄宗还是太子的时候,太平公主用事,对太子颇为忌惮。太子宫的杨氏怀孕三个月,太子说:“当权的人不希望我多子,只怕要累及杨氏。”于是拿了堕胎的草药亲自去熬,可是却将药罐失手打翻三次。“只怕是天意!”太子这样想着,放弃了。后来那孩子平安降生,就是玄宗之后的肃宗。
“他是个狠心的父亲吧?”皇帝的神情怅惘。
素盈摇头,缓缓地说:“他是个有感情的人,下不了手,所以才会三次打翻药罐,三次之后就为自己找了理由住手。有感情,所以后来爱一个女人爱成一场灾难。”
他拉着她的手,让她在他身边坐下,向她微笑,可素盈觉得他的笑容黯淡。她不慌不忙地问:“东宫与陛下商量素庶人的后事了吗?”
他合上书,淡淡地说:“有什么商量?畏罪自尽的人办后事,有先例可依。”
素盈的睫毛颤了一下——她的姐姐柔媛并没有死去很久,已经成了“先例”,化为一段有罪的往事供人借鉴:褫夺封号,无谥,席卷出宫,还家收敛。素盈又仔细地看眼前这男人:素若星嫁他的时候十三岁,他十四岁。他们以世间最亲密的关系一起长大,她为他生养过七个孩子,他们一起经历了失去三名骨肉的悲伤,以及为三个儿女嫁娶的喜悦。
他是个聪明人,竟然没有怀疑旁人加在素若星头上的罪名?聪慧美丽、多才多艺如废后,不知是哪里失去他的欢心,就这样被他如扫落叶一般扫入宫廷的历史…
素盈把头轻轻靠在他肩上,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揽着素盈的肩,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记得我曾经给你讲过的那个少年吗?”
“我记得。他用十年爱与十年被爱换取心愿实现。”素盈点头,“就算那孩子当时十岁,二十年也该过去了。”
他拥着她笑起来,“傻丫头——二十年确实过了。可是,少年人有太多愿望,又自以为有很多时间去交换。二十年还没有结束,他已经有了又一个愿望,甘愿付出又一个二十年。许愿一旦开始,‘二十年’就不是终点。”
素盈一阵心寒,不自觉地在他怀中瑟缩。
他浑然不觉,静静地说:“人生能有几个十年?他却付出太多用作交易。所以这一生,他都不会像明皇那样打翻一次药罐,也不会为任何红颜引来祸乱。”
素盈抬起眼望着他柔和的侧面。她无法想像,能够温言款款说出这番话的人,会以什么为代价,又会去交换什么。她实在猜不透他,只得坦言:“陛下英明,而我只是个平庸的女人。虽然恰好做了你的妻子,但我还是只能像一个平庸的女人那样,敬爱她的夫君。”
他轻笑一声,握着她的手说:“辛苦你。”他停了停,在素盈耳边温柔地说:“不过——与其平庸地爱我,就不能为我变得聪明?那样对你我都会更好。”
素盈的心收紧:原来,她能给他的,并不是他需要的。她至今的所作所为,在他看来并不够好。
他需要的是一位忠心又伶俐的皇后,不需要一份平庸的爱情。
“嘘——”素盈微笑着勾住他的脖子,贴着他的耳说:“这些话留到以后慢慢说,好不好?请陛下别在今天说出来…今天发生的事情已经太多了。”
他们的口吻轻柔体贴,姿态亲昵缠绵。只是在这副旖旎的画面里,沉静的男人和柔婉的女人刻意避开对方的眼,仿佛害怕自己此刻的目光会向对方泄漏出什么心事似的。
那天晚上他留在她身边。就寝之前他向着繁花窜成的帘幕随意说:“撤了吧,要萎了。”
“别!”素盈攀住他的手臂,柔声道:“留着它——我不想在一天之内失去太多。”
他笑笑,顺她的心意。
他依然对她很好,但素盈从他的好里再也感不到任何担忧或者紧张。她曾经像他希望的那样聪明,避免他不愿看见的事情发生,还担心他会发现——从此可以不用背着他。
想到这里,她忽然在他肩上咬了一口,他吃疼地向后退,瞪着放肆之后还若无其事的女人。
“你,一直都知道吧?”素盈仰面看着半空,“知道我每次都会用酒送服性寒的香料…”
也知道她后来还是没能幸免,有了身孕。
就像得不到琚含玄的默许,馨娘没可能送废后的手书到皇极寺交给素盈——得不到他的默许,东宫没可能送一碗藕羹到丹茜宫。
他们彼此心知肚明:他只要她做皇后,不要她做皇子的母亲。他已经有了储君,不要多余的人在他百年之后添乱。
这个狠心的父亲…比明皇狠心得多,竟让她的对手来处置她。
“如果,我跟那孩子一起死了呢?”素盈悲哀地问。
他许久没有说话,最后柔声道:“洵一定不会让你死。”
“事有万一。”
他抚摸她的长发,拂过她脸庞的气息还是那么温暖:“如果你真不在了…其实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会立另一个素氏的女人为皇后。”
素盈默不作声,忽然觉得在她旁边,在她与他之间升起一副冰缲帐,透着若有若无的寒意把他们隔在两边。
皇权、相权、丹茜宫、东宫——至尊的权力当中,素氏能稳稳地抓住一个,用这一个去影响其他三个,所以一旦抓住就不会放手,后位永远不会有空闲。素若星之后是她,她之后又是另一位素皇后。
她不是听不到他的真话,只是真话偏偏在她想听谎话的时候来到。
素盈的唇边出现一个虚幻般的笑,那样轻而慢地绽放,仿佛一辈子也不会完全盛开,一辈子也不会凋谢。他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抚摸那个笑颜。
素盈轻轻闭上眼睛,什么也不说,很快,她的呼吸匀净。他看了她一会儿,欲言又止,也安静地入睡。
可这睡眠十分短暂——他多年来养成奇怪的本能,无论何时总能隐约察觉到旁人在注视他。他警惕地醒来时,身边一段柔柔的呼吸顺着他的脖根滑入温暖的衾底。原来是素盈侧脸望着他,眼神迷梦一般,混沌一般,似有意味,又仿佛全无意义。
“在看什么?”他问。忽然觉得这问题以前也问过,那时她酒后微醺,两颊融融,双眸晶莹,眼里全是笑意。
她轻轻地回答:“在看帝王。”声音飘飘忽忽,娇柔无力。说罢转身背对他,连一转身也是有气无力,仿佛已经看了太久、太疲惫。
他听见轻微的一声响动,像是有滴很大的眼泪落在枕上。
在看帝王无情是什么光景?他伸手搂住她的腰,从她肩头望向外——月光透过他送来的花帘,洒了满地花影,一室冷香。

四六章 联手

后半个夜晚,素盈一直沉在一个梦里——她站在一条黑暗冷清的长廊中,周围淅淅沥沥响着雨声。仿佛在黑暗深处有一片高大茂密的树林,她听到树叶在雨里哭泣。仿佛长廊下临无尽的湖水,她听到无数雨滴投向水面,在砸出许许多多伤痕时,发出沉闷短促的呻吟…
“阿盈,你在等谁?”有个声音温温柔柔地问。
素盈出神地眺望黑暗,恍惚地回答:“谁会来,我就等谁。”
“没有人会来。”那声音由远及近,一刹那就来到她面前。
白色的长袖在素盈眼前一飘,白衣女人伸手指着前方,向素盈微笑:“你看,这条路这么窄,又难走——这是只有你一个人的道路。”
梦中的素盈立刻明白这女人说的是真的。一滴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滑落,落到不知几许深浅的水中,发出惊天动地的悲哀轰鸣。
素盈被这巨大的声响震得心神动摇,猛然惊醒,发现窗外还是暗沉沉一片,电光交错,雷声隆隆,不知几时开始下起雨。枕边人已不见,床前的花帘也无踪无影。
这是新的一天。
她躲在锦被中不愿动弹,贪恋不知是他还是她自己留下的温暖。但宫女听到动静,上前恭请她起身。
“丹媛娘娘、恭嫔娘娘、景嫔娘娘一早来过,听说娘娘尚未起身,她们留下礼物就回去了。”
素盈自皇极寺回来之后还没有得闲让诸位妃嫔拜见,恢复宫廷生活第一天就恰好是个雨天,难为她们冒雨走了一趟。
素盈边梳洗边说:“去传句话,让她们等雨停了再过来。”
一名宫女施礼之后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就回来说:“肃嫔娘娘和安嫔娘娘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