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妹!”昭君突然眼睛发亮,很有兴味地问:“这一路来,陈将军对你的态度没有变
吧?”
听她这一问,韩文的脸颊耳根都红了。昭君越觉有趣,不由得就笑了,而越是如此,越
使得一向善于词令的韩文无法开口。
“说啊!”昭君催问着。
“我不知道。”韩文将脸扭了过去。
“这样看来,越发证明我的推测不错了!”
幸好杂煮粥解了韩文的围,连秀春、逸秋在内,人手一盂热粥,啜吸有声,形状不雅,
而滋味却以各人都加进了怀念长安与掖庭的因素在内,觉得格外醇厚。这样口无二用,只顾
吃粥。无法讲话,将陈汤就搁起来了。
韩文一面吃粥,一面思量自己,觉得自己是大错而特错了,此行与陈汤相共,既是勤劳
王事,又是成全姊妹,极其光明正大的一件事,而况一路发乎情、止乎礼,不欺暗室,可质
鬼神,何以昭君一提到,羞得那样子不可开交,倒像作下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实非自己作
贱自己?
悔恨之余,自然要设法弥补,唯一的办法是尽量公开,处之泰然。因此,吃完粥反是她
先谈陈汤。
“陈寿——”刚说了这两个字。自己便觉好笑。“陈将军路上改名叫陈寿,叫惯了竟不
易改口。”
“怎么?”昭君问道:“你一路都叫他陈寿?”
“不!在别人面前我称他——”韩文硬一硬头皮,不带表情地说:“‘我家陈寿’。”
“喔,你们扮的是夫妻。”昭君笑着问道:“当了面呢?”
“那还不是穷家小户的习惯,只叫声,“喂!’他自会马上转脸来答应。”
这些见得陈汤是时时刻刻关注在韩文身上,听到这一点,林采也感兴趣了,“三妹!”
她问:“那么,他管你叫什么呢?”
韩文撇一撇嘴,“好肉麻!”她说:“叫‘娘子!’”
“想来叫得很亲热?”昭君插嘴问说。
“不亲热也不行。”韩文索性装得毫不在乎地:“不然就不像了。”
“这样说,总还是亲亲热热的情形?”
“有的!都是做给人家看的!一到了卧室里,就没有什么话说了。”
“这样说,你们正好跟俗语所说的相反。”林采说道,“是‘上床君子,下床夫
妻’。”
“‘君子’亦不见得连话都不说。”昭君率直说道:“我就不能想像,两个人一灯相
对,你看我,我看你,一句话都没有!”
“话当然有的。”韩文想了一下,态度又一变,是真正姊妹谈“悄悄话”的模样了:
“他倒是总想跟我说话,一双眼睛,亦跟着我转,脸上是随时预备摆出笑容来的神气。”
昭君与林采相视而笑。只是昭君的笑容一直不消,而林采却忽然变得忧郁了。
“怎么啦?”昭君突然发觉,不安地问:“大姊,你想到了什么?”
她是一时的感触,昭君一出塞,像这样姊妹欢乐的日子,是再不会有了。由此一念又想
到赵美,死别生离的滋味,都尝到了。
韩文亦是关切地催问,要知道她是何心事?林采无奈,只好这样答说:“我是忽然想起
四妹。”
这一说,将昭君与韩文亦带来了抑郁不欢。林采大为懊悔,但无从弥补。不过,赵美去
世已久,悲痛已为时间冲淡,所以沉默了一会,各人皆能自我排遣,以淡淡的落寞的心情,
又追忆起掖庭的旧事。
就这样一直到曙色初现,方始觉察到时光过得好快。“真要睡了,今天还有好多事。”
昭君将在打瞌睡的秀春、逸秋唤来吩咐:“午前必得把我叫醒了,别忘记!”
到此时候,林采才得有机会将藏在心里已经半夜的一句话,趁韩文不在眼前,悄悄问昭
君:“二妹,仍旧是你出塞,三妹复回长安这件事,你该告诉她了。”
“我自有道理。此刻告诉她,徒然引起争辩,无补于事。”
“喔!”林采问说:“你是要召陈将军宣示了懿旨,再告诉三妹?”
“也可以这么说。”昭君神秘地一笑:“事实上,宣懿旨时,三妹也不妨在场。”
“这与她什么相干?莫非懿旨中也提到了她?”
“到时自知。”昭君笑道:“大姊快睡去吧!回头有得热闹呢!”
午前被唤醒来的昭君,第一件事便是派秀春传话出去,请匡衡去约陈汤来,听宣懿旨。
“这可是怪事了。”陈汤大惑不解:“怎么还有懿旨?匡公你可知道是什么事?”
“不知道!我也在纳闷不过,由长公主带一道懿旨来,这件事不能算意外。”
“匡公!”陈汤大摇其头:“我可不去,拜托转陈长公主,为将在外,怎么样也谈不上
跟皇太后有何关涉。我可以不必听宣了。”
“好罢,”匡衡想了一下说:“其实不会有什么紧要的话,无非叮嘱你善为保护长公主
而已。”
“正就是为此,我不能听宣懿旨,因为我保护的是韩文,不是长公主!匡公,你想,我
不知道犹可说,知道了,而所保护的不是长公主,岂非变成违旨了?”
“这,”匡衡一时无法分辨是非:“这也不致于那么严重。”
“这样吧!”陈汤说道:“请匡公先去见长公主,问明究竟。如果与我无关,我就不去
听宣了。”
“那也好!”
说着匡衡起身而去。行馆都集中在一处,相距甚近,去不多时,匡衡复又回转,脸上的
神色,颇为严肃。
“长公主说:是关于出塞的大事。又说:皇太后面谕:倘或陈汤以‘将在外,君命有所
不受’的话违抗懿旨,要给他知道:君命固可不受,并没有准他太后的话亦可不听。在边关
固奈何他不得,回到长安,问他可畏廷尉衙门的办法?”
陈汤伸一伸舌头,“好厉害!”他说:“既是出塞之事,我就去听听。”
于是相偕来到行馆,只见院子里已摆设了香案,代州的地方官亦在伺候。一看匡、陈二
人已到,随即通报,请长公主宣旨。
不久,里面抬出来一架胡床,上面摆着一个锦袱,供在香案后面,全副盛装的昭君,步
履稳重地踏了出来。面容肃穆地亲手解开锦袱。内中的简册,用封泥封固,击碎封泥,取第
一块简册在手中,高声说道:“听宣懿旨!”
匡衡、陈汤及所有在场的官员,都跪了下来。昭君便用清朗的声音念道:“宁胡长公主
传谕匡衡、陈汤知悉……”
懿旨中说,应呼韩邪国单于之请,以宁胡长公主昭君和亲,此是两国交好,长治久安的
大事,无论如何,必须践约。
除了命匡衡送亲以外,并责成陈汤保护出塞,不得违误,“毋贻君以不孝之名,终天之
悔!懔之,懔之!”
俯伏在地的陈汤,听到前面的那段话,气愤多于一切,不知道是谁泄露了整个计划,以
致太后作此令人措手不及的干预!心里不断在想,非将此人找出来,奏明皇帝,治以应得之
罪,方解心头之恨,但听到最后那几句话,心头大震,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
抬眼看时,匡衡与他的表情,亦复相似,栗于太后的警告之严重,都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了。
见此光景,昭君将竹简放下,同时站到侧面说道:“匡少府、陈将军,请起来!”
“是!”两人同声答应着,站起身来,面面相觑。
“陈将军,”昭君问道:“懿旨听清楚了?”
“是的。”
“有何话说?”
“我能有什么话说?皇太后以此相责,就是皇上亦不敢冒这个大不韪。”
“皇太后是为国为民。”昭君平静地说:“陈将军须仰体慈恩。”
陈汤不答。只问:“请长公主告诉我,如今我该怎么办?”
“懿旨上不是说得很清楚吗?”
懿旨是责成陈汤护送昭君至塞外,他当然也知道,所要问的是韩文的出处。原想昭君会
有指示。此时却不能不明说了。
“我是指韩姑娘。”
“喔!”昭君很高兴地笑道:“皇太后另有一道懿旨,是专为处置我那义妹韩文的。与
陈将军,亦有关系,应该一起宣!”
说着转脸吩咐,召韩文来领旨。
韩文已经得到消息,事情起了绝大的变化,心里乱糟糟地,不知是悲是喜,只觉得困惑
万分。正在向林采探询,未得要领之际,听说太后特为下达关于她的懿旨,更觉惊异,神色
就不免踌躇了。
“快去吧!”林采推着她说:“皇太后一定是因为你吃了一趟辛苦,加恩赏赐什么,快
去,是好消息。”
林采还只猜对了一半,加恩固然,却非有何赏赐。是赞赏陈汤忠心耿耿,韩文深明大
义,特为主婚,将韩文许配陈汤为妻。
竟是这样一道懿旨,所以在场的人,无不大感意外,亦无不觉得这是世间最有趣的一件
事,唯一的例外是韩文,当时,便忍不住呜咽流涕。
这好像太离奇了,但细想一想便不难明白,是韩文感激涕零之故。当时林采便赶上去相
劝,而另一面匡衡与州官亦笑容满面地向陈汤致贺,一时记不起还有长公主在,倒将昭君冷
落了。
昭君照预定的步骤,有一件很急需之事,必须即刻交代,便喊一声:“匡少府!”
“匡衡在。”
“请你即刻看管毛延寿。”
“啊!”这下提醒了陈汤。没有功夫请示,甚至没有功夫交代下,急步如飞地迎身则
去,怕迟得一步就会让毛延寿逃走。”
韩文竟是哭不停了,一开头是感激涕零而哭,先感激太后,次感激昭君,便是两场哭。
然后想到昭君出塞,从此再难相见,以及一路黄尘漠漠的苦楚,眼泪越发止不住。
一面哭,一面想,想起在家乡的父母,心头又酸又甜,只是想哭,又想起掖庭的姊妹,
为她们委屈,索性替她们哭一哭。就这样哭得林采都烦了。
“你哪里来的那么多眼泪?”
“不要怪她!”昭君拦住她说:“你让三妹把心里的伤感委屈,一股脑儿都哭了出来。
往后就是每天都是笑的日子了!”
就这一句话,将韩文刚止住的泪水又引了出来,于是林采又怪昭君。不过韩文的泪水却
真是流完了,捧着胸,带些惶恐的声音说:“大姊、二姊,不好!我心里空落落地发慌!”
“过一会就好了!”昭君想说,打入冷宫的时候,夜夜流泪到天明,也有过这样的感
觉,但念头刚转,便觉得此话不妥,自然而然地咽了回去。
“我好饿!”韩文又说。
“是哭得累了,”林采说:“这好办,我有法子治。”
果然,只一盂肉羹,便将韩文又饿又累,心里发慌的毛病都治好了。怔怔地看着林采与
昭君,自己告诉自己,应该矜持,但脸上的笑容却怎么样也收敛不起来。
“好了,如今该商量正事了。”林采说道:“我的意思,连三妹一起,我们都送你到了
呼韩邪国,再一起跟陈将军回来——”
话犹未完,韩文已兴奋地拍着手说:“那好,那好,准定这么办。”
昭君微笑不语,这是不以为然而不忍扫他们的兴致的表示。林采看得很清楚,随即问
道:“三妹,你有意见?”
终于是昭君表示了不赞成的意见,她认为不但林采与韩文不必作此一番跋涉,甚至陈汤
亦不必护送出塞。
“那怎么可以!”韩文问说:“太后的懿旨,怎么可以违背?”
“这又另当别论。”昭君答说:“我也是奉了懿旨的,许我便宜行事,我认为不需要,
妹夫就不必出关。”
“妹夫”两字在韩文听来刺耳,但却忍不住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念,脸上泛起红霞,连昭
君说什么也听不见了。
“三妹!”林采笑道:“怎么?竟是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在想什么?”
韩文脸一红,强笑着说:“我在想,他肯不肯听二姊的话?”
“他是谁啊?”林采故意相问。
韩文打了她一下,默不作声。昭君此时心情逐渐起变化,天心再开玩笑,正色答说:
“三妹,这得你开导他,他亦须尊重我的身份。”
这两句话窘得韩文满脸飞红,惶恐得不知如何是好?“二姊,二姊,我失言了!”她吃
力地说:“他当然应该听长公主的话!我想他亦不敢不听的。果然无礼,我一定要重重说
他!”
见此光景,昭君觉不安,“我亦是无心的一句话,你何必如此认真!好了,”她握着韩
文的手说:“不提这件事了。”
“对!不必再提。不过,”林采很恳切地说:“就事论事,二妹,此去路程不少,不让
妹夫护送,似乎不大放心。”
“没有什么不能放心的,有胡里图,他敢不尽保护之责?而况还有匡少府。”
“那就是了!”林采向韩文说道:“二姊是体恤你,你跟妹夫倒不可辜负盛情。”
这一下,又说得韩文盈盈欲涕。昭君急忙警告:“是喜事!别又掉眼泪。”
正谈到这里秀春来报,陈汤求见。昭君想了一下,认为无须避什么嫌疑,便传话在内厅
接见。
陈汤已换了服饰,全副戎装,益显得气概非凡。先在中庭立定,然后遥遥行了军礼,高
声说道:“陈汤拜谒长公主,有公务请示。”
“陈将军,”秀春笑嘻嘻地传话:“长公主有命,请陈将军登堂会亲。”
听得“会亲”二字,陈汤喜在心头,窘在脸上,嗫嚅着说:“姑娘,我不知道这个亲怎
么会法,可否请你转禀长公主,改日再会亲。”
“陈将军,亏你还是带领成千论万人马的人,怎么会亲都露怯了?”秀春笑道:“若非
会亲,长公主能在这里接见你吗?”
原来如此,陈汤恍然大悟,连声说道:“说得是,说得是!多谢姑娘指点。”
于是上阶登堂,只见昭君与林采并立,含笑目迎。昭君并未服御长公主的服饰,但陈汤
仍按规矩行了礼,而对林采,却只是以目示意。
“陈将军,我们先谈公事。你请说。”
“是!”陈汤要言不繁地答说:“第一、请示行期;第二、报告长公主,毛延寿已经就
捕。”
“喔,”昭君想了一下说:“我们先谈第二点,毛延寿应该送回长安,交石中书处
置。”
“是的。押解的人已经派定了,此刻回明了长公主,明天就押解回去。”
“很好!”昭君紧接着说:“再谈第一点,行期请与匡少府商议,不过我希望多住几
天,好与姊妹多叙一叙。”
“是!”陈汤想了一下问道:“五天如何?”
“那也差不多了,暂定五天,有件事,陈将军我要告诉你,关于让你送我出塞一事,皇
太后授权,许我便宜行事。我现在决定了,你不必护送,你只送我大姊、三妹回长安好
了!”
“这?”陈汤迟疑着,有依违两难之苦。
“陈将军,”林采插进来说:“你该信任长公主。退一步说,就算违旨,也是长公主的
事。万一皇太后诘责,我可以替你作证,确是长公主告诉你,有此懿旨。”
“那就是了。不过,长公主此去,未尽保护之责,于心不安。”
“那没有什么?胡里图保护我,会比你更稳当。你只管保护我的大姊与三妹好了。”
“是!”
“好了!公事谈完了,我们应该会亲了。妹夫,”昭君指着林采说:“你先见了大
姊。”
这一下陈汤又作难了。一本正经地戎装在谈公事,忽然改口称“大姊”,实在有些叫不
出来。
他不叫,林采叫了:“将军妹夫,”她含笑裣衽:“恭喜你!”
“将军妹夫”这个称呼甚怪,陈汤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一笑,如严霜化为春风,心情轻
松随便,毫不窘涩地答说:“大姊,多谢,多谢!也还要多谢二姊!”
“你可真应该多谢你二姊。”林采说:“多谢她促成你们的良缘。”
原来林采已经听昭君说过,是她在太后面前极力进言,认为陈汤与韩文,是英雄美人,
相得益彰,如果太后以韩文许配陈汤,是对他的忠荩最好的奖励,必定更能激发他的忠心。
太后欣然嘉纳,所以才有这样一道恩诏。
听她说明经过,不但陈汤感激得不知怎么样才好,在屏风后面的韩文更是泪流满面。觉
得昭君的姊妹恩情,浓得承受不住了。
陈汤在再三致谢之后,少不得眼神闪烁,而知是寻觅韩文的踪迹,昭君便喊:“三妹,
三妹!”
不喊还好,一喊,韩文索性撒腿往里便走。害羞心怯,勉强她出来与陈汤相见,是件很
残忍的事。林采与昭君的想法相同,认为他们已相知有素,不争在此一刻相见,所以都没有
进一步的行动。
陈汤到底责任心重,儿女情长,君王的恩义,又何尝不是萦绕心头,难以消释?此时觉
得有些情形非澄清不可,当即要求:“回启上长公主,可否容我跟大姊单独谈一谈?”
“那没有什么不可以!”昭君答说:“她在我们姐妹中居长,三妹的亲事本来就应该由
她来主持,你们仔细谈一谈好了。”
林采以为陈汤要谈韩文,谁知不然。他开出口来,第一声便是叹息。
“这就怪了!”林采以大姐的身份诘责:“妹夫莫非你对我妹妹还有什么不满不成?”
“不!不!大姐,你完全误会了。对,对她,我真是固所愿也,不敢请耳。有此结果,
我不知是怎么样的高兴。可是,大姐,君恩难忘,你说我回去,见了皇上怎么交代?”
“这——”林采想了一下说:“不是你的责任,无须你担心,不是吗?”
“话是不错!”陈汤皱着眉想了半天,只是唉声叹气地进出一句话来:“叫我怎么说
呢?”
林采看他是如此严重的神态,心里不由得也嘀咕了“妹夫,”她问:“皇上到底是怎么
跟你说的?”
“皇上说,任务不达,不必去见他。”
“可是——”林采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了。对于皇帝的一往情深,无论如何舍不下昭君
的愿望,陈汤的了解,与林采一样深。在林采,事已如此,不愿多想。而陈汤却须面君复
命,不能没有交代。意会到这一层,林采倒有些替她这位“妹夫”发愁了。
“那么你看呢?”林采问道:“有什么主意,说来商量!”
“有什么主意。老太后那道懿旨一颁,什么主意都没有了!”
林采想了一会,欲言又止,而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妹夫是自己人了,我不妨实在
说。老太后的懿旨,还在其次,主要的是,长公主自己愿意和番。”
“噢!”陈汤的那双眼显得更大了,俯身向前,轻声问道:“大姊,莫非长公主愿意做
阏氏?”
“嗨!妹夫,你这话可是太唐突了长公主!”
“是,是!”陈汤诚惶诚恐地,但军人的性格,遇到这些地方是不容许含蓄的,所以率
直问道:“大姊!长公主自愿和番,是为了什么!”
“你去想!”林采答说:“你应该细想一想。”
“大姊,”陈汤有些心急了:“你别让我猜了!老实告诉我吧!”
“好!我告诉你,为的是不愿轻动干戈。”
“并不是大动干戈!”陈汤接口说道:“计出万全,决不会搞得国家丧元气。”
林采有些不悦,但不便与他争辩,只说:“我要你细细想一想的道理就在此!”
“是的。”陈汤低沉惋惜地说:“我谋不用,是,是很失策的事。”
“我谋不用?”林采睁大了眼问。
“是!我为这件事殚精竭虑,一切都布置好了。可惜——”
“可惜皇太后不许,是不是?”
“是啊!我不懂皇太后怎会知道我在这里。”
“我告诉你,”屏风后面有人应声,接着闪出来一条纤影。正是昭君:“妹夫!我或者
又要叫你陈将军了!陈将军,我们细细辩一辩。”
“不敢!”陈汤惶恐万分:“也许是我失言了,不该问的。”
“不!没有什么问不得。而且我可以告诉你,是我禀告了皇太后的。因为我觉得只有这
样做,才于国,于君,于公,于私,于人,于已都有利。”
陈汤将她的六个“于”复诵了一遍,到最后困惑了,“长公主,”他问:“怎么说,于
你亦有利?”
“我达成了报答君恩的志愿,岂非于我有利?”
陈汤的一张长方脸,笑起来时是很雄伟的长隆脸,此时却有棱有角,像石刻一般,只为
昭君所说报答君恩的话,在他看来大谬不然。
“长公主,如果所示不准驳回,陈汤奉之唯谨,倘或容人请教,实有不解之处。”
“不要紧,不要紧!”昭君预备破斧沉舟跟他辩驳一番,所以从容不迫地说:“我懂得
你的意思,你觉得我的话说错了是不是?”
“我不敢说长公主错了——”
“不必,”昭君有力地挥一挥手:“不必加上不必要的修饰。实话直说,如何?”
“那就放肆了!”陈汤的口齿也很犀利,交代了这一句,随即问道:“请问长公主,如
何为孝?”
“顺者为孝。”昭君脱口相答。
“孝要顺,忠就可逆?”
“妹夫,”昭君笑道:“你的打算错了!我不会在这上头上你的当。你是说,顺者为
孝,则忠更当驯顺,是不是?”
“是!”陈汤斩钉截铁般回答。
“但愿这不是你的本意。孝固非顺不可;忠则决不是非顺不可。”
“莫非逆亦可谓之顺。”
“是看怎么样的逆?”昭君答说:“岂不闻‘忠言逆耳’的成语?又道是“逢君之
恶’,逢君不就是顺吗?”
陈汤默然,是被驳倒了,但却是口服而心不服的神气。
昭君心想,陈汤是汉朝的大员,忠心耿耿,智勇双全,但如不该用而用,他个人的成就
有限,对国家真是一大损失。为了惊醒他的愚忠君,昭君决计下一剂猛药。
于是她说:“妹夫,我再说一句,孝固非顺不可,忠则决不是非顺不可。忠君出于孝
子,话诚不错,但孝子纵为忠臣,却不一定是良臣,甚至只是着重顺之一字,会成为佞臣。
妹夫,倘或事君只是一个顺字,那是妾妇之道。”
听得这话,连林采都大吃一惊,因为将陈汤骂得太刻毒了——陈汤,脸一阵青、一阵
白,壮阔的胸脯起伏不已。林采真担心他会有何不礼貌的行动,或者,至少是冒犯长公主尊
严的语言。
“妹夫,”昭君又说:“为我这件事,朝廷已经很受伤了。倘或食言,既损国格,又伤
国体,万万不能再翻覆了。”
许了呼韩邪的事,忽然翻悔,诚然“有损国格”,但是“有伤国体”,则陈汤却另有看
法。不过他觉得他的看法,能不说最好不说,所以这样问道:“请教长公主,‘有伤国体’
这四个字,作何解释?”
“为了留住不遣,想出许多花样,说一句很率直的话,实在是有欠光明磊落的。”
“长公主的意思是,陈汤原来的计划不够光明?这,长公主,须知兵法有言:‘兵不厌
诈’,似乎不可一概而论。”
“兵不厌诈,诚然!要看用兵的目的如何?目的光明正大,为了保国卫民,不妨使尽各
种手段,只求胜利;倘或只是为了一个女子以奇袭暗袭获胜,史笔无情,我们不能不为皇上
身后的名声着想。”昭君紧接着说:“不过,我的所谓有欠光明磊落的花样,并不是指你的
进行计划而言。譬如,毛延寿!”
她摇摇头,是很不以为然的神气。
“毛延寿,”林采插进来问:“此人怎的伤了国体?”
“大姊你想,”昭君答说:“像毛延寿这样的奸人,早就该明正典刑,一伸国法,只是
为了要利用他做间谍,容他苟且偷生到如今。甚至石中书以堂堂宰相之尊,竟跟毛延寿这样
的人,钩心斗角在打交道,这不是有伤国体。”
“是,是。”林采完全同意,转脸向陈汤说:“妹夫,这确是有伤国体。”
“是!”陈汤答说:“既然长公主这么说,我倒有句话,如骨鲠在喉。”
话虽如此,却不说出口。昭君毫不考虑地说:“不要紧,你有话尽管说。”
“长公主已受过明妃的封号,如今又作呼韩邪的阏氏,岂不也是有伤国体?”
此言一出,大惊失色的是林采,还有去而复转在屏风后面悄悄静听的韩文。
接着,便看到突如其来地的一条人影出现,正是来自屏风背后的韩文,她那尖锐的声
音,割破了像要窒息样的沉默。
“你怎么这样子说话?简直有点不通人性了!”
宛然是悍妇责备丈夫的神态,但林采不但未曾拦阻也引出她卡在喉头的话。
“妹夫!你这话错尽错绝,有说出来的必要吗?”
“你少说一句都不行?”韩文依旧气鼓鼓地,对满脸涨得通红的陈汤毫不留情的说:
“我平时对你的印象,都在这句话中一笔勾销了!罢罢!那怕得罪了皇太后,我也不奉懿
旨。”
陈汤与林采都不明白她的意思,昭君却听出来了,所谓“不奉懿旨”,便是不愿遵从太
后将她许配陈汤的好意。为了自己,以致于他们美满的婚姻破裂,纵使咎不在已,她亦大感
不安,不能不开口了。
“三妹,你不要这么说。妹夫亦是有口无心——”
“哪里什么有口无心?他自己说的,有如骨鲠在喉,似乎是非说不可的一句话。”韩文
转脸又问陈汤:“你喉咙里一根刺拔掉了,你轻松了吧,舒服了吧?是不是?”
陈汤又悔又恨又着急,恨不得自己在自己的脸上,狠狠掴两下。无奈到底是大将的身
份,做不出这种弄臣的姿态,只哭丧着脸说:“我原不该说的。”
“那么是谁要你说的呢?——”
“好了!三妹,”昭君不能不用威严的声音阻止:“其实说出来也好!让我有个辩解的
机会。不然,口中不说,心里是怎样在想,反倒使我觉得有不白之冤!”
这是深一层的看法,陈汤颇有如释重负之感。但不敢开口。韩文的情绪也缓和了些,静
待下文。只有林采忍不住说:“原是我们想错了!明妃只是皇上想这么封而已。宁胡长公主
的封号,到底是奉了懿旨的。”
“这也是可以作为理由之一的一种说法,不过我的本意并不在此。皇恩深重,自然只有
我感受得最深切,为报君恩,就我自己来说,有个做起来最容易,而且会赢得千秋万世,无
数感叹的法子。可是我想来想去,不以为那是符合我本心的做法。”
“那么,”林采问说:“那是怎么个做法。”
“就如当初皇太后所决定的办法,把我的尸首送给呼韩邪!”
原来昭君已萌死志,林采、韩文与陈汤无不心头一震,脸色都很不自然了。
“你们看!”昭君从贴香口袋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绢包,打开来,里面是红色的粉末:
“这是鹤顶红……。”
一语未毕,眼明手快的韩文已将这包毒药抢到手中,顺手交给了陈汤——她是怕昭君会
来夺回,交给陈汤就不碍了。
“要死随时随地可死!”昭君微笑着,不过嘴角微有悲惨的意味:“我想通了。我不能
死!”
“是的!”韩文喘看气说:“二姊你一死,至少是两条命。”
这意思是韩文亦会自杀。昭君拉着她的手,感动地说:“三妹,你不要怕,我要死,早
就死了。说实话,皇太后当初赐死之时,我倒真是向往一瞑不视,千愁皆消的境界。当时死
不成,如今就不能死了!因为死于掖庭,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死在公然出长安之后,将
要出雁门关之前,请问你们三位,你们心里会怎么想?”
三人面面相觑,都不想回答。也都认为不必回答。但昭君却偏要有答复。
“妹夫,你向来不说假。你告诉我,你心里会怎么想?”
“是君恩未断,只好殉情。”
“是的,我是殉情。不但殉情,亦可说是从一而终,保全了我自己的名声。可是,皇上
呢?这不是替皇上蒙了恶名?你们去想,长公主因为皇帝而殉情,即使我是赐封的异姓公
主,到底也不是一桩可以在名教礼节上交代得过去的事吧?”
“是,”陈汤这下可衷心钦服了:“长公主真正爱君以德!也真正是用情甚深!”
“是的,我对皇上的感情,只有我自己知道,皇上对我的感情,也只有我知道得最清
楚,我,”昭君忽然激动了:“我只希望皇上恨我,骂我,才会把我的影子从他心中抹掉,
上承慈养,下抚黎庶,做一个对天下后世交代得过去的皇帝。如果我竟轻生不愿出塞,请
问,皇上又是怎么一个想法?”
“自然是朝思暮想,嗟叹不绝。”林采答说:“想到天所遣愁时,必是武帝邀方士作
法,召请李夫人一般,聊慰相思。
“那是武帝,雄才大略,提得起放得下;当今皇上,”昭君看着陈汤说:“妹夫,你说
皇上能像武帝那样吗?”
“长公主!”陈汤肃然下拜:“皎皎此心,天日皆鉴!陈汤敬佩之忱,非言可喻。”
昭君笑了,是极其安慰的笑。但一想到皇帝的恩情不觉五中如焚——多少天以来,她强
自克制,学着去忘掉春花秋月,禁苑双携的往事,而此一刻尘封的记忆,被抖露了开来,一
发不可收拾了!
谁也不明白她的神色,何以突然变得这么难看?林采与韩文都以为她是得了什么病。或
不是一路感受风寒,遽尔发作,便急急扶住她,不约而同地问:“可是病了?”
“不要紧!”昭君强自支持着,用极威严的声音发命令:“陈汤、韩文,你们去谈你们
的事,不要管我!”
韩文欲有所言,却为林采的眼色所阻止,松开手答应一声:“是!”陈汤退到别室。
“大姊,你今夜陪陪我,好不好?”
“当然,当然!”林采说道:“如果不是身上病,必是心里有病,说出来就好了!”
“这话不错。”
于是两人在昭君的卧处,摊衾倚坐,追忆儿时,怀念乡关。从钦使选美一直谈到掖庭结
义。然后就必得提到毛延寿。
昭君说不下去了。
“唉!不提吧!”
她叹口气:“我在想,我如今有个最好的出处,无奈办不到。”
“怎的办不到?”
“我在想,最好在香溪上游,山水深处,结一座茅庐,容你静静地过日子。你想这办得
到吗?”
“就办得到我也不赞成。青春不能就这样子埋没了。”
“埋没总比糟蹋好!”
林采默然,心潮起伏,想了又想,终于说出一句话来,“二妹,如果你觉得是糟蹋了青
春,倒不如照原议进行。”
“原议?”昭君问说:“什么原议?”
“仍旧照陈汤的计划。二妹,你的青春只有在未央宫中,才不会糟蹋!”
昭君勃然色变,心如刀绞。自己的心迹,至今还不能让亲密知已如林采这样的人明了,
那是件太令人伤心的事!夫复何言?她在心里说,就让人误解去吧,死且不畏,何有于此?
自己只当自己是已死未埋之人,一切毁誉荣辱,便都只是漠不相关的他人之事,那就不会觉
得痛苦,当然也不会快乐!
“大姊,我倦了!”她说:“睡吧!”
她的表情令人莫测高深,怯怯地问说:“二妹,是不是我的话说错了。”
“没有!”她摇摇头,再无多话。
林采默然地退了出去,顺手掩上房门,昭君茫然四顾,只觉得心里空落落地,什么都不
想,也什么都不会想了。
双眼真个涩重得难受,不自觉地合上了。眼前一片明灭的光,闪现出高山、流泉、老
树、野花,听得母亲在喊:“昭君回来!昭君回来……”
母亲在哪里?蓦地里惊醒来,一时不辨身在何处,但见一灯如豆,影绰绰有个人在灯
后。
“谁?”
“是我,”林采闪身出来:“二妹,我听见你在梦里头哭。”
“是吗?”昭君摸到脸上,泪痕犹在。同时也明白了,为何看林采的影子是模糊的。
“二妹,”林采坐下来说:“你这样去我实在不放心。”
“梦到娘亲才哭的。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能让我哭的事了。”昭君又恢复为那种坚毅
的神色:“大姊,你尽管放心,我自己会排遣。将醒作梦,将梦作醒。梦中有好些亲人,有
好些趣事,一样能使我快快活活!”
“然则将醒作梦呢?”
昭君无法回答了。
黄尘漠漠,举目无亲。伴着个既老且丑的呼韩邪,那不是个噩梦?噩梦,日日如此,是
个不会醒的噩梦!
昭君的声音越来越低,窗外潇潇雨声也越来越清楚了。
“大姊,你请吧!我要去做梦了,不,是把噩梦惊醒来,过我自己的日子。”她迷茫地
望着空中:“看,杏花春雨,蒙蒙远山,好美的景致!”
光晕中照出她满足的微笑。面长长的睫毛中,却含着两滴晶莹的泪珠。
林采叹口无声的气,拖着铅样的脚步,悄悄出来。她一直以为是了解昭君的,此时却忽
然不了解了。
“谁也不了解她。”林采在心中自语:“千秋万世,没有一个人会了解昭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