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其中当是家词。旗人向来重礼节,当即表示,理当瞻拜。
胡雪岩自然连称“不敢当”。
只是宝森意思诚敬,当下唤人开了屏门,点燃香烛,宝森向神龛中“胡氏列祖神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胡雪岩一旁陪礼,最后又向宝森磕头道谢。
“还要见见老太太。”
“改天吧!”胡雪岩说:“家母今天到天竺烧香去了。”
“森二爷刚到,先请歇一歇。”陶敦甫插嘴说道:“我来引路,”
于是出了大厅,由西面走廓绕出去,往北一折,一带粉墙上开着个月洞门,上榜“芝径”二字,迎门一座玲珑剔透的假山,陶敦甫由东面绕了过去,豁然开朗,室森放眼一望,但见树木掩映,楼阁参差,窗子上的五色玻璃,为偏西的日光照耀得光怪陆离,真有目迷五色之感。
“请过桥来!”
宝森跟着陶敦甫经过一道三曲的石桥,踏上一座极大的白石露台,中间便是三开间大,正方的楠木“四面厅”,上悬一方黄杨木蓝字的匾额,榜书“迎紫”二字。
进门可是一番光景,用紫檀隔板,隔出两间大小的一个长方形房间,里面是西式布置,四周红色丝绒的安乐椅,配着白色髹金漆的茶几,中间一张与茶几同一质料式样的大餐台,上面已摆好了八只纯银的高脚果盘。
等主客坐定,随即有两个面目姣好的丫头来奉茶敬烟,至此才是开始寒暄的时候。
“森二爷这一晌的酒兴怎么样?”
“很好哇!”宝森笑道:“从天津上船那天起,酒兴就没有坏过。”
“要这样才好。”胡雪岩问古应春,“森二爷怎么没有把花想容带来?”
“多谢,多谢!”宝森抢着回答,“我到府上来作客,没有把她带来的道理。”
原来花想容是“长三”上的“红倌人”,为宝森所眷。胡雪岩邀他来一赏西湖秋色,原曾在信上写明,不妨挟美以俱,而宝森却认为于礼不合,没有带花想容来。
按下来便纵谈上海声色与新奇之事,宝森兴味盎然他说他开了多少眼界,看了外国的马戏、东洋女子“天胜娘”的戏法。一面谈,一面不断有丫头送点心来,宝森喜欢甜食,最中意又香又软用冰糖煮的桂花栗子。
“雪岩,”宝森是衷心向往,“我看当皇上都没有你舒服,简直是神仙嘛!”他指着窗外,耸起于假山上的那座“百狮楼”,忽然想起一句唐诗,便念了出来,“楼阁玲珑五云起。” 
“森二爷谈诗,我就接不上话了。”胡雪岩转脸说道:“厚齐,你看哪一天,把我们杭州城里那几位大诗翁请了来,陪森二爷谈谈。”
“不,不!”宝森急忙摇手,“我哪里会做诗?千万不必,免得我受窘。”
看他是真心话,胡雪岩一笑置之,不再多说。陶敦甫怕场面冷落,便即问说:“森二爷,上海消息灵通,不知道刘制台的参案怎么样了?”
听得这话,宝森突然站了起来:“嘿!”他摹地里一拍双掌,声音极大,加以动作近乎粗鲁,倒让大家都吓一跳,再看他脸上有掩抑不住的笑容,便越发奇怪了。
“森二爷,”胡雪岩说:“请坐下来,慢慢谈起。”
“谈起刘岘庄的参案,可真是大快人心!”他摩腹说道:“我肚子里的积滞都消了……”
刘岘庄便是两江总督刘坤一。自从出了盛宣怀的案子,李鸿章便觉得此人在两江,对他是一大妨碍,而盛宣怀更是耿耿在心,企图中伤。但刘坤一的官声不错,封疆大吏又不比京官,号称“都老爷”的监察御史,见闻不足,无法参他,就上折参劾,慈禧太后亦未必见听。几经筹划,认为只有一个人够资格参他,而且一定见效。
此人就是“彭郎夺得小姑回”的彭玉鳞,湘军水师的领袖。洪杨失败,彭玉麟淡于名利,外不愿当督抚,内不愿当尚书,于是有人建议,长江水师龙蛇混杂,盐枭勾结,为害地方不浅。彭玉麟清刚正直,嫉恶如仇,在长江威望素著,不如仿照旗营“专操大臣”的制度,派他专门巡阅长江水师,得以专折奏事,并颁给“王命旗牌”,遇有不法官吏,得以便宜行事。彭玉麟接受了这个差使,一年一次巡阅长江水师,其余的日了,便住在西湖上,与他的孙儿女亲家俞曲园唱酬盘醒,消闲如鹤。
不过到得彭玉麟出巡时,威名所播,确能使贪官墨吏,相顾敛迹,他所管的事,亦不限于整顿水师纪律,长江沿岸各地他看下顺眼的事都要管,职权仿佛明朝“代天巡守”的巡按御史。曾经在武昌请王命旗牌立斩不法的水师总兵谭祖纶,至于地方官经他参劾,革职查办的,亦颇不乏人。总之,只要彭玉麟参谁,准就非倒媚不可。
盛宣怀想到了这个人,李鸿章亦认为可加利用,于是摭拾浮言,激动了彭玉麟的脾气,真个以密折严劾刘坤一,大致是:第一,鸦片瘾大,又好逸乐,精神不济,无力整顿公事,第二,姨太太很多,稀见宾客,又纵容家丁,收受门包,第三点最厉害,亦是彭玉麟亲眼所见,最感不满而又是他应该管的事,“沿江炮台,多不可目,每一发炮,烟气迷目,甚或坍毁。”
密折到京,慈禧太后召见军机,决定派彭玉麟进一步密查,同时内召来京觐见,打算不让他回任了。据说荣王曾经跟李鸿章商量过这件事,其时陕甘总督改派曾国荃,而曾国荃嫌地方太苦,又怕无法指挥左宗棠的嫡系部队,一直不愿就任,使得朝廷深感为难,不如乘此机会,改派刘坤一当陕甘总督。
至于两江总督则以清望素著的四川总督丁宝祯调补,遗缺由李鸿章的胞兄李瀚章接任。


灯火楼台 第12章
这是李鸿章的一把如意算盘,原来清朝的制度,封疆大吏、划疆而治,总督往往亦仅管得一省,不比明朝的总督、巡抚是有流动性的。这种制度之形成,当然有许多原因,其中之一是,皇帝认为各有专责,易于考查,也就是易于驾驭。因此,尽管常有“不分畛域”的上谕,实际上限制甚严,不准有越权的行为,及至洪杨兵起,这个相沿两百年而不替的传统被打破了。
清朝在道光以前,凡有大征伐、调兵遣将,权皆操之于皇帝,军饷亦由国库拨发,统帅功成还朝,缴还兵权,受赏而回本职,并无私有的军队。但自曾国藩创立湘军,而军饷又需带兵将帅就地白筹以后,整个情况大变,变成官不符职、守非其地、财难己用、兵为私有。曾国荃进围金陵时,他的官衔是浙江按察使,一省司法长官,带兵打伏,岂非“官不符职”?而打仗又非为浙江划守土之责,这就是“守非其地”。
“财难己用”就更微妙了,本秦人视越,肥瘠漠不相关,但在左宗棠西征时,却非希望浙江丰收不可,因为浙江按月要交西征协晌十四万银子,而本省修理海塘,反需另筹财源。
至于“兵为私有”,则以湘、淮两军原为子弟兵,爷子兄弟叔侄,递相率领,成为规例,淮军的这个传统,更是牢不可破。
因为打破了疆域与职守的限制,李鸿章才能运用手腕,伸张其势力于两江——南洋。直督兼北洋大臣,江督兼南洋大臣,李鸿章一直强调,无论筹办防务或者与外洋通商,南北洋必须联络一致,不分彼此。话是如此,却只有北冰侵南洋之权,南洋的势力达不到北洋,因为北洋近在畿辅,得地利之便,可直接与各国驻华公使联络交涉,这样,有关南洋的通商事务,自然而然地由北洋代办了。同时“总理各国国务衙门”,为了在交涉上留有缓冲的余地,往往先委托北洋从事初步谈判,保留着最后的裁决权,这一来使得李鸿章更易于扩张势力了。
如此这般,李鸿章就不能不关心两江总督的人选了。最好是能听他指挥,其次也要能合作。象刘坤一这样,李鸿章就觉得有许多不便,因而希望丁室祯接任江督。丁宝祯是他会试的同年,李鸿章一直很拉拢他。丁宝祯每次奉召述职时,京中上自王邸军机,下至同乡京官都要打点,无不是由李鸿章预备了整箱的现银,这样的交情,他相信丁宝祯调任江督,一定能跟他合作无间。至于李瀚章,除了贪默之外,别无他能,而四川经丁宝祯整顿以后,是个可以卧治的省份,李鸿章是想为他老兄找个奉母养老的好地方。
这把算盘打得极精,哪知真如俗话所说的“人有千算,天有一算”,彭玉麟的复奏到京,大出李鸿章的意外,竞是痛劾李鸿章的至亲赵继元。
赵继元是安徽太湖人,他的祖父叫赵文楷,嘉庆元年的状元。赵继元本人也是个翰林,但肚子里一团茅草,“散馆”时考列三等,分到部里当司官。
做官要凭本事、讲资格,赵继元倒有自知之明,自顾当司官既不能“掌印”,而两榜出身虽可派为考官,却又须先经考试,这一关又是过不去的,不如当外官为妙。
于是他加捐了一个道员,走门路分发两江。江督正是李鸿章的老师曾国藩,爱屋及乌,所以赵继元一到江宁“禀到”,立即“挂牌”派了他军需总局总办的肥差。
从此赵继元便把持着两江军需总局,历任总督都看李鸿章的面子,隐忍不言。这一次到底由彭玉麟无情地揭发了他的劣迹,复奏中说:“两江军需总局,原系总督札委局员,会同司道主持,自赵继元入局,恃以庶常散馆,捐升道员出身,又系李鸿章之妻兄,卖弄聪明,妄以知兵自许,由是局员营员派往修筑炮台者,皆惟赵继元之言是听。赵继元轻前两江总督李宗羲为不知兵,忠厚和平,事多蔑视,甚至督臣有要务札饬总局,赵继元竟敢违抗不遵,直行己意。李宗羲旋以病告去,赵继元更大权独揽,目空一切。炮台坍塌,守台官屡请查看修补,皆为赵继元蒙蔽不行。”
李宗羲字雨亭,四川开县人,道光二十七年进士,是李鸿章的同年。同治十二年曾国藩殁于两江总督任上,由于李鸿章的推荐,李宗羲竟能继任此一要缺。其人才具平常,李鸿章可以遥制,两江诸般设施,每听北洋指挥。
盛宣怀以直隶候补道得以派到招商局去当会办,便是李宗轰任内之事。这样的一个人,赵继元自然不会将他放在眼里。
至于对刘坤一,据彭玉麟在复奏中说:“臣恐刘坤一为其所误,力言其人不可用。刘坤一札调出局,改派总理营务,亦可谓优待之矣,而赵继元敢于公庭大众向该督力争,仍旧帮理局务。本不知兵,亦无远识,嗜好复深,徒恃势榄权,妄自尊大,始则炫其长,后则自护其短,专以节省军费为口实,
惑众而阻群言。“
彭玉麟说,在赵继元看,跟洋人如果发生了纠纷,到头来无非归归之于“和”之一字。既然如此,“江防”也好,“海防”也好,都是白费心血,不过朝廷这样交代,不能不敷衍而已。
但是真的节省经费、粉饰表面,也还罢了,实际上浪费甚多,只是当用不用而已,彭玉麟认为赵继元持这种论调,是件极危险的事,防务废弛,尽属虚文,一旦有警,无可倚恃,必至贻误大计。最后又说:“黜陟之柄,操自朝廷,差委之权,归于总督,臣不敢擅便,惟既有见闻,不忍瞻徇缄默,恐终掣实心办事者之时,而无以儆局员肆妄之心。”这意思是很明白的,如果他有权,即时会将赵继元撤差革职。
此奏一上,慈槽太后震怒,初揽大权,正想整饬纳纪立威之时,当即批了个“劣迹昭著,即行革职”,再一次为彭玉磷显一显威风。
这一来,李鸿章自亦大伤面子,不便对两江总督的入选,再表示意见,那把如意算盘,竟完全落空了。
听宝森谈完这段刚出炉的新闻,胡雪岩便即问道:“这么说,刘岘帅还会回任。”
“回任大概不会了。”
“那么是准来呢?”
“当然是曾九帅。”
“曾九帅”便是曾国荃。江宁是他在同治三年攻下来的,加以湘军旧部,遍布两江——上江安徽、下江江苏,所以每逢江督出缺,总有人把他列入继任人选。这一回,看起来真的要轮到“曾九帅”了。
“曾九不相宜。”宝鋆说道:“他嫌陕甘太苦不肯去,最后拿富庶的两江给他,且不说人心不服,而且开挟持之渐,朝延以后用人就难了。”
宝鋆是恭王的智囊,听他说得不错,便即问道:“那么,你看是让谁去呢?”
“现成有一个人在那里:左季高。”
“啊,啊!好。”恭王深深点头。
原来左宗棠在军机处,主意太多,而又往往言大而夸,不切实际,宝望一直在排挤他。左宗棠一气之下,上折告病,请开缺回籍养菏,朝廷赏了他两个月的假。恭王毕竟忠厚,虽也讨厌左宗棠喋喋不休,但挤得他不安于位,也不免内疚神明,如今有两江这个“善地”让他去养老,可以略补歉疚,因而深为赞成。
于是九月初六那天,由恭王面奏,说海防之议方兴,势在必行,主其事者是北洋、南洋两大臣,北洋有李鸿章在,可以政心,南洋需要有威望素著的重臣主持,几经考虑,认为以左宗棠为最适宜。而且,江南政风疲软,亦需象左宗棠那样有魄力的人去当总督,才能大事整顿。
慈禧太后亦很讨厌左宗棠的口没遮拦,什么事想到就说,毫无顾忌,不过她很念旧,总想到左宗棠是艰难百战、立过大功劳的人,既然不宜于在朝,应该给他一个好地方让他去养老,所以同意了军机的建议,外放左宗棠为两江总督。
这个消息传到时,恰好胡雪岩陪着畅游了西湖上六桥三竺之胜的室森回到上海。对他来说,这自然是个喜讯,不由得又在心里激起了好些雄图壮志。
照例的,胡雪岩每一趟到上海,起码有半个月的工夫,要应付为他接风
而日夜排满了的饭局,第一是官场,第二是商场,最后才轮到至亲好友。古应春和七姑奶奶夫妇是“自己人”,挨到他们做主人请客,已经是十月初,将近慈德太后万寿的日子了。
这天请了两桌客,陪客也都是“自己人”,其中有刘不才,他如今管着胡庆余堂药店,这一回到上海是要转道北方去采办明年要用的药材,有宓本常,他是阜康雪记银号上海总号的“大伙”。
此外也都是胡雪岩私人资本开设的丝号,典当的档手。
酒阑人散,为时尚早,胡雪岩想趁此机会跟古应春夫妇好好谈一谈自己这几天的见闻与想法,所以决定留宿在古家。
古家原替他预备得有宿处,是二楼后房极大的一个套间,一切现成,便将他的轿夫与跟班都打发了回去,只留下一个贴身的小跟班,名叫阿成的,随他住在古家。
“应春,这回湘阴放两江,等于合肥掼了一大跤,你看,我们有点啥事情好做?”
“小爷叔,”古应春答说:“我看你现在先不必打什么主意,不妨看看再说。”
“为啥?”
“事情明摆在那里,合肥、湘阴一向是对头,湘阴这趟放两江,第一,他不会象以前的几位制台那样,让北洋来管南洋的事,其次,湘阴跟刘岘帅是湖南同乡,刘岘帅吃了合肥的亏,湘阴只要有机会,自然要替他报复,这是湘阴这方面。再说合肥那方面,当然也要防备。论手段是合肥厉害,说不定先发制人,我们要防到‘吃夹档’。”
“ ‘吃夹档’?”胡雪岩愕然,他想不通左李相争,何以他会受池鱼之殃?
“两方面钩心斗角,不外乎两条计策,一种是有靠山的,擒威擒王,一种是有帮手的,翦除羽翼。湘阴是后面一种。小爷叔,合肥要动湘阴,先要翦除羽翼,只怕你是首当其冲。”
胡雪岩惊然动容,但亦不免困惑,“莫非你要叫我朝合肥递降表?”他问,“我要这样做,怎么对得起湘阴?”
“递降表当然说怎么样也不行的。我看,小爷叔要联络联络邵小村。”
邵小村名友赚,浙江余姚人,也算是洋务人材,一向跟李鸿章接近,新近放的上海道。上海道本来是李鸿章的亲信刘瑞芬,另为刘坤一参盛宣怀一案,刘瑞芬秉公办理,因而得罪了李鸿章,设法将他调为江西藩司。刘去邵来,足以看出上海道这个管着江海关的肥缺,等于是由李鸿章在管辖。
“联络邵小村,不就是要吊合肥的膀子?莫非真的要磕了头才算递降表?”
“吊膀子”是市井俚语,语虽粗俗,但说得却很透彻。古应春默然半晌,突然提出一个惊人的建议。
“小爷叔,一不做。二不休,你索性花上二三十万银子,把邵小村攻掉!”
这一下,胡雪岩更觉错愕莫名,“你是说,要我去当上海道?”
他问。
“是啊!”
胡雪岩无从置答,站起来编着方步盘算了好一会,突然喊道:“七姐,七姐!”
七姑奶奶正在剥蟹粉预备消夜点心,听得招呼,匆匆忙忙出来问道:“小爷叔叫我?”
“应春要我去做上海道。你看他这个主意,行得通,行不通?”
七姑奶奶愣了一下,“怎么一桩事情,我还弄不清楚呢?”她看着她丈夫问:“上海道不是新换的人吗?”
这一下倒提醒了古应春,自觉虑事不周,邵友赚到任未几,倘非有重大过失,决无开缺之理,因而点点头答说:“看起来不大行得通。”
“而且,我也不是做官的人。”胡雪岩问:“你看我是起得来早去站班的人吗?”
胡雪岩虽戴“红顶”,毕竟是“商人”。如今发了大财,起居豪奢,过于王侯,分内该当可摆的官派,也不过是他排场的一部分。倘说补了实缺,做此官,行此礼,且不说象候补道那样,巴结长官,遇到督抚公出,早早赶到地方去站班伺候,冀邀一盼,至少大员过境,上海道以地方官的身分,送往迎来,就是他视为畏途的差使。
七姑奶奶有些弄明白了,她也是听古应春说过,邵友濂是李鸿章的人,跟胡雪岩是左宗棠的人,算是敌对的。现在古应春建议胡雪岩去当上海道,取邵而代之,不是上海道对胡雪岩有何好处,只是要攻掉邵友濂而已。
“不管行得通,行不通,也不管小爷叔舒服惯了,吃不吃得来做官的苦头,根本上就不该动这个念头!”
七姑奶奶说话向来爽直深刻,因此何以不该动这个念头,在古应春与胡雪岩都要求她提出解释。
“我倒先请问你,” 七姑奶奶问她丈夫:“上海道是不是天下第一肥缺?”
“这还用你问?”
七姑奶奶不理他,仍旧管自己问,“小爷叔是不是天下第一首富?”
这就更不用问了,“不然怎么叫‘财神’呢?”古应春答说:“你不要乱扯了。”
“不是我乱扯。如果小爷叔当了上海道,就有人会乱扯。小爷叔是做生意发的财,偏偏有人说他是做官发的财,而偏偏上海道又是有名的肥缺,你说,对敲竹杠的‘都老爷’,如果应酬得不到,硬说小爷叔的钱是做贪官来的,那一下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
这一说,吓出古应春一身冷汗,如果胡雪岩当了上海道,真的说不定会替他惹来抄家之祸。
“应春,你听听。”胡雪岩说:“这就是为啥我要请教七姐的道理。”
“小爷叔,你不要替我戴高帽子!倒是有句话,我……”七姑奶奶突然顿住,停了一会才说:“慢慢再谈吧!”说完,转身走了。


灯火楼台 第13章
胡雪岩并不曾留意于她那欲言又止的态度,重拾话题说道:“对邵小村,敷衍我不肯,要攻掉他,大可不必,那儿应春,你说,如何是好?”
“当然只有不即不离。”
“也就是一切照常?”
“是的。”
“那好。我们回头再来谈湘阴来了以后的做法。”胡雪岩说,“我想湘阴来后,我可以对怡和下杀手了。”
怡和是指英商怡和洋行。这家洋行的在华贸易,发展得很快,跟胡雪岩的关系是亦友亦敌。胡雪岩为左宗棠采办军需,特别是西洋新式的军火,颇
得力于怡和的供应,但在从事丝的出口方面,怡和是胡雪岩的第一劲敌。
本来胡雪岩做丝生意,“动洋庄”是以怡和为对象。但怡和认为通过胡雪岩来买丝,价格上太吃亏,不如自己派人下乡收购,出价比胡雪岩高,养蚕人家自然乐意卖出,而在怡和,仍旧比向胡雪岩买丝来得划算。换句话说,养蚕人家跟怡和直接交易,彼此分享了胡雪岩的中间利益。
不过,这一点胡雪岩倒不大在乎,因为他讲究公平交易,而且口头上常挂一句话:“有饭大家吃。”养蚕人家的新丝能卖得好价钱,于他有益无损,青黄不接,或者急景调年辰光放出去的帐,能够顺利收回,岂非一件好事。
只是眼前有一样情况,非速谋对策不可,光绪五年怡和洋行在苏州河边,设了一家缫丝厂,今年——光绪七年,有个湖州人黄佐卿也开了一家,字号名为公和永,还有一家公平缫丝厂,由英商公平洋行投资,亦在密锣紧鼓地筹备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