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得很精明。不过稍微紧了一点,施工的时候,稍一放松,五十天就不够用了。”
“原有五天的余裕打在里面。”曾笑苏答说:“应先生,你老有所不知,淌或是在别处施工,也许石料不齐。人手不足,我不敢说哪天一定可以完工,在我们胡大先生府上,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要料有料,五十天完工,是有把握的。”
“说得是。”
有应崇这句话,就象朝廷逢到子午卯西大比之年,放各省乡试主考,先钦派两榜出身的大员,将够资梧派充考官的京官,集合起来,考上一考,合格了方能放出去当正副主考那样,曾笑苏能充任监工之职,已由应崇认可,胡雪岩自是信任不疑。
于是择吉开工,一百二十名工匠,在早经将原有假山拆掉的空地上,分做十二圈,开始舂浆。事先有总管胡云福关照:“舂浆不能出声,老太太讨厌那种声音。”
原来其中有个讲究。所谓舂浆的浆,杭州人称之为“袅浆”,专有一种树叶子,用水一泡,稠稠地象妇女梳头用的刨花水,然后用石灰、黄泥掺合,加入这种稠汁,就可以开始舂了。
舂浆的法子是,几个人绕着石灰、黄泥围成一圈,每人手里一把齐腰的丁字锤,锤身是饭碗粗的一根栗木桩,桩底镶半圆形的铁锤,柱顶有条两尺长镶得很牢固的横木,以便把握。
到得围拢站齐,为头的一声讯号,往后退步,腰身挺起,顺势将丁字锤往上一翻,翻到朝天往下落,同时进步弯腰,锤头重重舂在石灰、黄泥上。
另有人不断地用木勺舀着稠汁往上浇。起始是白灰、黄泥的然可见,后来浑
然融合,舂得愈久,韧性愈佳。杭州人修造坟墓,棺木四周,必实以袅浆,干燥以后,坚硬异常,真正是“刀枪不入”,杭州盗墓之风不炽,即因得力于袅浆。至于有那要迁葬的,另有一个破袅浆之法,法于是打开坟头,遍浇烈性烧酒,用火点燃,等酒尽火熄,泥质发脆,自能下锄。
从前明太祖造南京城,责成元末巨富沈万三施工,城墙用巨石堆砌,接缝用糯米熬浆粘合,所以能历数百年不坏。袅浆居然亦有此功用,最要紧的是,舂得匀、舂得久,所以为头的讯号,关系不浅,而讯号无非“邪许”之声,从宣泄劳苦的“力笨之歌”中,音节上自然有指挥下锤轻重徐疾,计算锤数,以及移动步伐“尺寸”的作用在内,舂袅浆的人,一面舂。一面慢慢向右转,为的是求均匀,同时亦为计算工夫的一种方法,大致总要转到十二至十六圈,那袅浆的功用,才能发挥到顶点。
除了修造坟墓以外,袅浆另外的用途,就是起造假山,石料与石料的接台,非用袅浆,不能坚固。但这一有特殊音节的“邪许”之声,春秋每闻于定山,自然而然地使人意识到,附近又有一座新坟在造。
胡老太太年纪大了,恶闻此声,所以由胡云福交代下来,不准出声。
这一来便如军队失去号令,自然混乱不齐,手脚慢了。曾笑苏求功心切,不免责骂叱喝,工匠敢怒不敢言,到得散工出门,议论纷纷,不说曾笑苏不体恤人,却说胡家刻薄。
刻薄之事,不是没有,只是胡雪岩根本不知。从来大户人家有所兴作,包工或者工头,总难免偷工减料。起造假山,料无可减,工却可偷,只以曾笑苏颇为精明,不敢虚报人数,只以学徒下手混充熟练的工匠,头两天还好,到第三天情形就不对了,曾笑苏挖空心思,走了个规矩,工钱不许先支,当日发给。散工时,园门口置特制的八尺多高条凳一张,每班十二人,上置十二份工钱,各人自取,不得接手代递,手不够长拿不到的,就算白做。不但未成年的学徒,只好眼泪汪汪,空手出门,就是身矮的,也是徒呼奈何。曾笑苏还得意洋洋地表功,道是“身长力不亏。矮子纵有气力也有限,试问堆假山没有力气,有何用处?这是存优汰劣的不二法门”。
可是外头的舆论就不堪闻问了,传来传去,说是胡雪岩伏势欺人,叫人做了工,不发工钱。有人不信,说,:胡大先生做好事出名的,哪里会有这样刻薄“,无奈人证俱在,想替他说好话的人,也开不得口了。
还有件事,更为荒唐。一年胡雪岩为亡父冥寿作佛事,时逢初冬,施衣施食,只要自己舍得下脸的,都可以排队来领,每人蓝市棉袄一件,饭碗大的白面馒头四个。棉袄、馒头都经胡雪岩自己看过,尝过,毫不马虎。这场好事,应该做得很好,不迫有人咬牙切齿在痛骂。
说来说去,还是胡雪岩用人不当,主事的胆大妄为。原来有那贪小的,排了一次队,第二次再来,多领一份。这往宽处说,他也是花了工夫气力,多换得一份施舍,不算白捡便宜,就算从严,训斥几句,亦就至矣尽矣,谁知主事者别出心裁,等人头一次来领了棉袄、馒头,到出口处有一班,“待沼”在等着,剃头匠别称“待沼”。每人一把剃刀,头发剃去一块,作为已领施舍的记号,倘或不愿,除非不领。
“小爷叔,”七姑奶奶谈到这件事,犹有余愤,“你倒想想,有的天不亮去排队,轮到日中才轮到,料不到有这么一个规矩,要不领呢,白吃一场辛苦,于心不甘,要领呢,头发缺一块,挂了块穿舍衣的招牌在那里,真叫进退两难,有个不咬牙切齿的吗?”
这几句话说得胡雪岩脸上红一阵、青一阵,深秋天气,背上却湿漉漉地冒汗,“七姐,”他说:“你说的情形,我一点都不知道。我回去要查,查出来我要狗血喷头,骂他一顿。”
“你也不必去查。这个人已经不在小爷叔你那里了,我才说的。”
“这样说,还有这样子的人在那里?”
七姑奶奶默然,也就是默认,古应春觉得话既说到如此,就索性再劝一劝他。
古应春追随胡雪岩多年,当初创业维艰的经过大多熟悉,所以劝他的话不但很多,而且也很深刻,“小爷叔,”他说:“你的事业当中,典当在你看,完全是为了方便穷人,不想赚钱。话是这样说,天下哪有不赚钱的典当?
不过,因为你有这番意思在那里,明明应该赚的也不赚了、小爷叔,这一层,不知道你想过没有?“
“我想过。我同他们说:钱庄是有钱人的当铺,当铺是穷人的钱庄,有钱的人,我来对付,他‘当信用’、‘当交情’,能不能当,能当多少,多大致有数。穷人太多,我照顾不到,都托你们了,大家要凭天良。我想,那班‘徽州朋友’我待他们不坏,应该不至于没良心。”
当铺朝奉都出在徽州,所以胡雪岩称之为“徽州朋友”。古应春听他这一番话,便知他对自己的典当的积弊,一无所知,同时也觉得自己的看法,对胡雪岩确实有用。
“小爷叔,你有多少爿典当,你自己知道不知道?”
胡雪岩一愣,搔搔头说:“二十家总有吧?”
“小爷叔,”七姑奶奶怂恿着说:“你倒算算看!从杭州算起。”
从杭州算起,首先便是公济,这是胡雪岩所设的第一家当铺,然后是广顺,武林门外拱震桥,运河起点,专为方便漕帮的泰安,浙江的杭州、胡州、嘉兴、海宁、金华、衢州、江苏的苏州,镇江,还有湖北。湖南,一共二十三家。
当铺的资本,称为“架本”,向例不用银数,而以钱数计算,一千文准银一两,一万银子便称为一万千文。典当有大有小,架本少则五万千文,大则二十万千文,通扯以十万计,二十三家典当的架本。便是两百三十万银子,如果以“架货”折价,至少要加一倍。
“小爷叔,架本总共算它四百五十万银子好了,做生意打它一分息,算低了吧,一个月就是四万五千银子,怎么样用也用不完,小爷叔叫我别样生意都不必做,光是经营这二十三家典当好了。”
胡雪岩心想一个月四万五,一年就是五十四万,在他记忆中,每年年底结总帐,典当部分的盈余,从未超过二十万,照此说来,每年有三十多万银子,为“徽州朋友”吞掉了。
“我一个月的开销,连应酬通通算在内,也不过四五万银子。典当弄好了,我可以立于不败之地。”胡雪岩问道:“应春,你看我应该从哪里下手来整顿?”
“自然是从盘查着手。”
“查了一家再查一家呢?还是一声号令一起查?”
“自然是一起查。”
“你是不是在信口开河?”七姑奶奶插嘴说道:“二十三家典当一起查,人手呢?不光是查帐,还要查架子上的货,不是外行做得了的。”
“七姐,”胡雪岩拦住她的话说:“应春出这个主意,当然有他的诀窍。”
“小爷叔说得对!”古应春得意他说:“我有个诀窍,不但快,而且切实,兼且还不会得罪人。这话怎么说呢?譬如一家一家查,当然就要从靠不住的那几家先下手,为的是叫他措手不及。但这一来,查出毛病来不必说,倘或倒是干干净净的,人家心里就会不舒服,以后就不容易得力了。”
“闲话少说。”七姑奶奶性急,“你既然有诀窍,赶快说啊!”
“这个诀窍,不着痕迹,小爷叔,我劝你来个大扳位,二十三家的。管总,、‘管包’,通通调动,调动要办移交,接手的有责任,自然不敢马虎,这一来帐目、架货的虚实,不就都盘查清楚了?”
“这个法子倒真巧妙。不过以小调大,没有话说,以大调小,难免会有闲话。”
“这也有个法子。典当大小,拿它分成三等,同等的抽签互换,好坏相差有限,各凭运气,大家也就没话说了。”
“再说,”七姑奶奶有补充的意见:“真正几个得力、做得好的,小爷叔不妨私下安慰奖赏他们。”
“说得是,我回杭州就办。”
灯火楼台 第15章
四美人计胡雪岩在上海,一直等得到左宗棠的确实信息,已于十月十八日出京,但不是由天津乘海轮南下,经上海转江宁去接两江总督的任,而是先回湖南扫墓,预计要到年底快封印时,才会到任。胡雪岩本打算在上海迎接左宗棠,等他动身赴江宁后,再回杭州,见此光景,决定先回去了再来。
回到杭州的第二天,他就将公济典的管总唐子韶约了来,将打算全盘调动二十三家典当的管总,趁彼此移交的机会,自然而然作了一次大清查的计划,告诉了他。
“子韶,”他说,“我这二十三家典当,你算是他们的头儿。这件事,我要请你来做,你去拟个章程来,顶好在年里办妥当,明年开头,家家都是一本新帐,界限分明,清清楚楚。你说呢?”
唐子韶一愣,心里七上八下,念头很多,定一定神说:“大先生,年底下,景况好的要来赎当头,年过不去的,要求当当,生意正忙的时候,来个大调动,不弄得天下大乱?”
“这话倒也不错。不过章程可以先拟,叫大家预备起来,一过了年,逢到淡月,再来调动。”
“是的。这样子才是正办。”
奉命回来,唐子韶立即找到管包潘茂承,关起门来密谈。原来唐潘勾结舞弊,已历多年,毛病最多的是满当的衣服,公济典为了满当的衣服太多,特为设了一家估衣铺,招牌叫做“公济衣庄”,各典满当的衣服,都发衣庄去叫卖,有的原封不动,有的是掉了包的,明明一件八成新“萝卜丝,,的羊裘,送到衣庄,变了一件”光板“,当铺”写票“,向来将值钱的东西写得一文不值,明明是个金打簧表,当票上却写的是”黄铜烂表一个“。那笔龙飞凤舞的狂草,除了朝奉自己,无人能识,所以从无顾客提过抗议,而因为如此”写票“记帐,满当之物要掉包,亦就无从查考了。
公济典掉包掉的最凶,紫貂换成紫羔,纺绸换成竹衣,拿来跟公济衣庄的进货帐一对,清弊毕现,那时就会弄得难看了。
谈来谈去,唯一的挽救之道,便是根本打消这个计划。但除了以年底生意忙碌,不宜大事更张的说法,将此事缓得一缓以外,别无可以驳倒此一计划的理由。潘茂承一筹莫展,唐子韶却想到了一个万不得已的主意,不过这个主意只能悄悄去做,决不能声张,而且能不能做,还要看他的姨太太肯不肯。
原来唐子韶是徽州人,徽州朝奉到外地谋生,都不带家眷,胡雪岩看他客中寂寞,三年前送了他一个名叫月如的“丫头做姨太太。月如自从嫁了唐子韶,不到半年功夫,竟似脱胎换骨变了另一个人,头发本来发黄,变黑变多了,皮肤本来粗糙,变白变细了,她的身材本来不坏,此时越发显得蜂腰丰臀,逗人避思,尤其是那双眼睛,本来呆滞失神,老象没有睡足似的,忽然变得水汪汪地,顾盼之间,仿佛一道闪光,慑人心魄。
为此,胡雪岩颇为动心,言谈神气之间,每每流露出跃跃欲试之情。唐子韶早已发觉,只是装做不知而已。如今事急无奈,才想到了这条美人计,若能说服月如,事成一半了。
事先经过一番盘算,决定胁以利害,“月如,”他说:“祸事临头了。”
“祸事?”月如自不免吃惊,急急问说:“你闯了什么祸?”
“也可以说是我自己闯的祸。”他指着月如头上插的一只翠玉钗,手上戴的一个祖母绿的戒指问道:“你知道不知道,这些东西哪里来的?”
“不是满当货吗?”
不错,应该是满当货,我当做原主来赎了回去了。“唐子韶说:”这就算做手脚舞弊,查出来不得了。“
“不会的,大先生为人顶厚道,你跟他老实说一声,认个错,他不会为难你的。”
“没有用,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一定会查出来。到那时候,不用大先生开口请我走路,我自己也没有这张脸再在杭州混了,只好回家吃老米饭。”
唐子韶紧接着又哭丧着脸说:“在我自己是自作孽,心里难过的是害了你。”
“害了我?”月如大惊,“怎么会害了我?”
“你想,第一,作弊抓到,自然要赔,你的首饰只怕一样都不会剩,第二,你跟我回徽州要吃苦,那种苦,你怎么吃得来?”
月如平时听唐子韶谈过家乡的情形,徽州在万山丛中,地少人多,出产不丰,所以男人都出外经商,女人就要做男人做的事,挑水劈柴,样样都来,比江浙那个地方的女人都来得辛苦。而况,她又想到自己的身分,见了唐子韶的原配,要她做低服小,早晚伺候,更是件宁死也不愿的事。
转念到此,不由得大为着急,“你也真是!”她埋怨着说:“正薪俸以外,每个月分”存箱“、”使用“、”公抽“、”当厘“、”赎厘“,外快已经不少了,年底还有分红,舒舒服服的日子不过,何苦又另外去搞花样?”
月如嫁过来虽只三年,当铺的规矩,已经很熟悉了。典当从,“内缺”
的管总、管包、管钱、管帐,到“外缺”站柜台的朝奉,以下“中缺”的写票、清票、卷包、挂牌,还有学徒,每月正薪以外,还有“外快”可分,贵重衣服,须加意保管,例收当本百分之一的酬劳,称为“存箱”,满当货卖出,抽取六厘,归伙友所得,称为“使用”,典当宽限,例不过五,赎当时不超过五天,不另计息,但如超过六天,要付两个月利息。遇到这种情形,多出来的一个月利息亦归伙友,称为“公抽”。至于“当厘”是照当本抽一厘,“赎厘”是照赎本抽三厘,譬如这个月当本支出十万两银子,赎本收回五万银子,就有一百两银子的“当厘”,一百五十两银子的“赎厘”。这些外快,汇总了每月公分,所得多寡的比例不同,唐子韶是管总,当然得大份,每个月少则五六十两,多则上百,日子过得着实宽裕。
唐子韶自然亦有悔意,不过,“事情做也已经做了,你埋怨也没胡。”
他说,“如今只有想法子来补救,你如果愿意,我再来动脑筋。”
“我愿意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只要你说一句,愿意不愿?”
“哪里会不愿意?你倒说,为啥只要我说一句愿意,就有用处?”
“这因为,你身上就有一样有用处的东西,只问你肯不肯借出来用一用?
你要肯,拿出来就是。“
月如将他的话,细细体味了一会,恍然大悟,板起脸问:“你要我借给哪个用?”
“还有哪个?自然是胡大先生。”
“哼!”月如冷笑,“我就晓得你会出这种不要脸的主意!”
“人人要脸,树树要皮,我哪里会不要脸?不过事急无奈,与其让同行骂我不要脸,不如在胡大先生面前不要脸。你说,我的打算莫非错了?”
“你的打算没有错。不过,你不要脸,我要脸。”
“这件事,他知、你知、我知,没有第四个人晓得,你的脸面一定保得住。”
月如不作声,显然是同意了。
“大先生。”唐子韶说:“这件事我想要跟蓉斋商量,他的脑筋好,一定有妥当办法想出来。”
蓉斋姓施,此人是湖州德清城内公顺典的管总。为人极其能干,公顺典在他一手经营,每年盈余总是居首,论规模大小,本来在二十三家典当中排列第五、六,如今是最大的一家,架本积列三十万千文之多,胡雪岩心想,唐子韶要跟施蓉斋去商量,是办事的正道,所以毫不迟疑地同意了。
“大先生,有没有话要我带给蓉斋?”
“有的。”胡雪岩问道:“你哪一天走?”
“我随时可以走。”
“好的,等我想一想再告诉你。”
“这样好了,”唐子韶问:“大先生哪天中午有空?”
这些问胡雪岩十二个姨太太中,排行第五的宋娘子,胡雪岩有应酬部归她管,当下叫丫头去问,回话是一连十天都不定,而且抄了一张单子来。哪天人家请,哪天请人家,写得清清楚楚。
“你问我哪天中午有空,为啥?”
“是月如,总想弄几个菜孝敬大先生。我想不如请大先生来便饭,有什么交代蓉斋的话,顺便就可以告诉我了。”
听这一说,胡雪岩心里高兴,因为不但可以看看月如,而且也很想吃月如所做的菜。于是拿起单子来,仔细看了一会说:“后天中午的两个饭局,我都可以不去。就是后天中午好了。”
“是,是。”唐子韶又说:“请大先生点几个菜。”
原来月如本在厨房中帮忙,虽非灶下婢,也只是往来奔走,传递食盒,只是她生性聪明,耳儒目染,也做得一手好菜,当初胡雪岩挑这个貌不出众的丫头送唐子韶,就因为他讲究饮馔,而她善于烹调之故。这三年来,唐子韶拿“三荒十月愆余”、“随园食单”中开列的食谱,讲给月如听了,如法炮制,复加改良,颇有几味连胡家的厨干都佩服的拿手菜,只是月如颇自矜其手艺,不肯轻易出手,因而不大为人所知而已。
“月如的菜,样样都好,不过有几样做起来很费事。”
“不要紧,大先生尽管吩咐。”
胡雪岩点点说:“做一样核桃腰子。”
这就是颇费功夫的一样菜。先拿羊腰或猪腰用盐水加生姜煮熟,去膜切片,再挑好核桃肉剥衣捣烂,与腰片拌匀,下锅用极小的火,不停手地炒,直到核桃出油,渗入腰片,再用好酱油、陈酒、香料烹透,是下酒的妙物。
“还有呢?”
“有一回月如做来孝敬老太太的蒸蛋,也不错。”
“喔,那是三鲜蛋,不费事,还有呢?”
“我就想到这两样。”胡雪岩又说:“菜千万不要多,多了糟蹋。再说,一个人的工夫到底有限,菜多了,照顾不到,味道总不免要差。”
“是,是。后天中午,请大先生早早赏光。”
唐子韶就住在公济典后面,分租了人家一进房子,三楼三底,前后厢房,后厢房朝东的一问,月如用来做厨房。楼上外面两间打通,作坐起之用,最里面一间,才是卧室。
胡雪岩一到,接到楼上去坐,雪白铜的火盆,生得极旺,窗子是新糊的,虽关紧了,屋子里仍旧雪亮,胡雪岩卸了玄狐袍子,只穿一身丝绵袄裤,仍旧在出汗。
坐定不久,楼梯声响,上来的月如,她上身穿一件紫色湖绉袄裤,下面是散脚的贡呢夹裤。胡雪岩最讨厌年轻妇女着裙子,胡家除了胡老太太,全都是袄裤,月如也是如此。
见了胡雪岩,裣衽为礼,称呼一直未改,仍旧叫“老爷”,她说:“发福了,气色更加好,红光满面。”
“ 红光是太热的缘故。”胡雪岩摸着脸说。
“老爷穿的是丝绵,怪不得了。”月如转脸向唐子韶说,“你快去看看,老爷的衣包里面,带了夹袄裤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