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佩佩,”他说,“我看你小子是活腻了。”
他锁上门,把钥匙放进口袋,走到大厅里,反复阅读那张秘密传单。
他朝着敞开的阳台坐下来,随手拍打着蚊子。空寂的大街上已经亮起了路灯。他很熟悉黄昏时的这种宁静。几年前,也是在这样一个黄昏,他充分体验到什么叫权势。
“看样子又来了。”他大声地自言自语说。
是的,又来了。和过去一样,传单两面都是油印的字。在秘密状态下,人们心情慌乱,印出的字模糊不清。单凭这一点,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都能一下子认出来。
镇长在黑洞洞的房间里想了很久,把那张传单折起来又打开,打开又折起来,拿不定主意。最后,他把传单往衣兜里一揣,手指触到牢房的钥匙。
“罗维拉。”他叫道。
那名警察亲信在黑影中出现了。镇长把钥匙交给他。
“这个小伙子交给你管。”他说,“你要设法让他说出来,是谁把秘密传单带到镇上的。好言相劝他要是不听,”他一字一顿地说,“你可以用一切办法叫他开口。”
警察提醒镇长道,今晚他要值班。
“别去了,”镇长说,“没有新的命令,你什么也不用管。还有一件事,”他心血来潮似的接着说,“把院子里的人全都打发走,今天晚上不用巡夜了。”
随后,他把那三名警察——按照镇长的命令,他们一直待在警察局里无所事事——叫到那间铜墙铁壁的办公室里,让他们把锁在衣柜里的制服拿出来穿上。他们换衣服的时候,镇长把前几天晚上发给巡夜人的放烟火用的子弹从桌上收起来,又从保险柜里取出一把子弹。
“今天晚上你们去巡夜。”他一面说,一面检查枪支,把最好的几支枪发给他们,“你们什么也别干,可是一定要让大家知道是你们在街上巡查。”三名警察背上枪,镇长把子弹发给他们,站在他们面前说:“有一件事你们要听好,”他警告道,“谁要是胡来,我就要他站在院子的墙跟前,把他给毙了。”他等了一下,三个人没有答话。“懂了吗?”
三名警察当中,有一个长得像印第安人,相貌平常;另一个满头金发,身材魁梧,有一双亮晶晶的蓝眼睛。三个人把子弹装到子弹带里,听到镇长最后一句问话,马上立正说:
“明白了,中尉。”
“还有一件事,”镇长改用随随便便的口吻说,“阿希斯弟兄们都在镇上。今天晚上如果看到他们当中有人喝醉了,出来闹事,你们不要大惊小怪的。不管出什么事,千万别理他们。”三个人还是没有答话。“懂了吗?”
“明白了,中尉。”
“明白了就好,”镇长最后说,“打起精神来,好好干吧!”
因为宵禁,晚祷提前一个小时。做完晚祷,安赫尔神父关上教堂的大门,一股腐臭气味直钻鼻孔。但这股奇臭一下子就过去了,神父没太在意。过了一会儿,神父在煎青香蕉片、热牛奶准备吃饭的时候,才发现这股臭味是从哪儿来的。礼拜六特莉妮达生病以后,一直没人清理老鼠夹子。于是他又回到教堂,把老鼠夹子打开,将死老鼠拿掉,然后到和教堂相隔两条街的米娜家里去。
出来开门的是托托·比斯瓦尔。小小的堂屋里光线暗淡,零乱地放着几张小皮凳子,墙上挂着几幅版画。杯子里往外冒着热气。米娜的母亲和瞎奶奶在喝一种香喷喷的饮料。米娜在扎纸花。
“十五年了,”瞎老太太说,“您一直没到我们家来过,神父。”
确实如此。神父每天下午都从窗前经过,米娜就坐在窗前扎纸花,但是他从来没有进来过。
“不知不觉的,时间过得真快。”神父说。接着,他声称自己有急事,对托托·比斯瓦尔说:“这次来是想求您让米娜从明天起到我那儿去清理老鼠夹子。”他转过身来对米娜说:“特莉妮达上礼拜六病倒了。”
托托·比斯瓦尔当即答应了。
“嗐,白耽误工夫,”瞎老太太插话道,“别管怎么折腾,出不了今年,大伙儿全得完蛋。”
米娜的母亲连忙用手摁住她的膝盖,叫她住嘴。瞎老太太把她的手扒拉开。
“这种迷信邪说要受上帝惩罚的。”堂区神父说。
“纸上就这么写着,”瞎老太太说,“大街上血流成河,任凭谁也阻挡不住。”
神父向她投去怜悯的目光:她年纪太大了,面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两只死鱼眼似乎看透了一切事物的奥秘。
“这么说,我们都要受血的洗礼了。”米娜揶揄地说。
安赫尔神父偏过脸来,只见米娜满头漆黑的头发,脸庞和瞎奶奶一样苍白,周围环绕着一片彩纸彩带的迷雾,真像是学校晚会上的一幅寓意画。
“礼拜天,”神父对她说,“你还干活?”
“我早就说过了,”瞎老太太插嘴道,“像火烧眉毛似的。”
“穷人家不讲究这些。”米娜微笑着说。
托托·比斯瓦尔看见堂区神父一直站着,就拉过一把椅子,请他坐下。比斯瓦尔身体瘦弱,胆小怕事,一举一动老是那么畏畏缩缩的。
“谢谢,”神父婉言谢绝道,“宵禁的时间快到了,我得赶快回去。”他侧耳听了听,镇上静得出奇,于是说:“好像过了八点似的。”
当时他已经得知,牢房空了两年之后,佩佩·阿马多又进去了。镇上的居民又要受三名罪犯的摆布。从六点钟起,人们就躲在家里不出来了。
“莫名其妙,”安赫尔神父像是自言自语,“这种事,真是乱弹琴。”
“这种事早晚得出,”托托·比斯瓦尔说,“全国都罩在一张大蜘蛛网里。”
他随着神父来到门口。
“您没有看见秘密传单吗?”
安赫尔神父吃惊地停下脚步。
“又来了?”
“八月里,”瞎老太太说,“要有三天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米娜伸过一只胳臂,递给她一枝没做完的纸花。“少说两句吧,”她对瞎奶奶说,“把这个弄完。”瞎老太太摸了摸,原来是一枝纸花。
“这么说,又来了。”神父说。
“大概有一个礼拜了,”托托·比斯瓦尔说,“这儿有一张传单,谁也不知道是什么人送来的。您一定知道是怎么回事。”
神父点了点头。
“传单上说,一切都原封未动,”托托·比斯瓦尔继续道,“政府是换了,还许了愿,说要和平,提出了各种保证。一开头大家都信以为真。可是,当官的呢,还是原班人马。”
“这话不假,”米娜的母亲插嘴道,“这不是,咱们这儿又宵禁了,那三个强盗又上街了。”
“还有一件新闻,”托托·比斯瓦尔说,“听说内地正在组织反政府的游击队。”
“这些都在纸上写着呢。”瞎老太太说。
“荒唐,”堂区神父边想边说,“应该承认,他们的态度和以前有所不同。或者,”他又改口道,“至少到今天晚上为止,态度是不一样嘛。”
过了几个小时,神父躺在蚊帐里,热得难以入眠。他自己问自己,我在这个堂区待的十九个年头中时光真的在流动吗?猛然间,房子对面响起了皮靴声和枪支声。皮靴声渐渐远去,一个钟头后返回原处,又走远了,但是没有枪声。整整一夜他没能合眼,天气又热,折磨得他疲惫不堪。过了一会儿,他才察觉到晨鸡已经啼叫好大一会儿工夫了。

[1]兔子布莱尔是美国作家乔尔·哈里斯创作的儿童文学经典《雷姆斯大叔》中的主要角色。


第九章
马特奥·阿希斯按照鸡啼声估摸着时间。最后,他想还是问一问保险。
“几点了?”
诺拉·德哈科夫在昏暗中伸出胳臂,从床头柜上拿起夜光钟。答话之前,她完全醒过来了。
“四点半。”她说。
“他妈的!”
马特奥·阿希斯从床上跳下来。头一阵发痛,嘴里冒出一股苦涩味,他只得缓了缓劲。屋里黑灯瞎火的,他用两只脚寻摸着鞋子。
“再不走,天该亮了。”他说。
“那该多好,”她说着打开灯,一眼瞥见他那一节一节的脊梁骨和白晳的皮肤,“你得在这儿待到明天了。”
她全身裸露着,灯一亮,她的声音变得不那么放荡了。
马特奥·阿希斯穿上鞋。他身材高大,身板结实。近两年来,诺拉·德哈科夫只是偶尔跟他幽会一次。和这样的男人只能保持着暧昧关系,她感到很不惬意。照她看,像马特奥·阿希斯这样的男子汉才值得一个女人终身相托。
“你再不注意,可要变成大胖子了。”她说。
“日子过得太舒服了。”他回答道,极力掩饰着不快的心情。过了一会儿,他又笑嘻嘻地说:“我大概是怀孕了。”
“但愿如此,”她说,“要是男人也生孩子,就不会那么牛气了。”
马特奥·阿希斯用内裤拾起地上的避孕套,走到卫生间,扔进马桶。洗手时,他使劲憋住气。一到天亮,仿佛到处都是她身上的气味。他回到房间,看见她坐在床上。
“不定哪天,”诺拉·德哈科夫说,“这种偷偷摸摸的勾当把我搞腻了,我就把这些事都嚷嚷出去。”
马特奥·阿希斯穿好衣服,又看了她一眼。诺拉意识到自己雪白的胸脯裸露在外面,于是一边说话,一边把被单拉到脖颈上来。
“我看,”她接着说,“咱们还是在床上吃早饭,一直在这儿待到下午吧。我满可以给自己贴一张匿名帖。”
马特奥·阿希斯开怀大笑起来。
“老本哈民要急死了,”他说,“他最近怎么样?”
“你想想看,”她说,“他盼着奈斯托尔·哈科夫早点见上帝呢。”
诺拉看到马特奥走到屋门口,摆摆手向她告别,就说:“最好圣诞节你再来一趟。”马特奥同意了。他踮着脚尖悄悄走过庭院,走出大门,来到大街上。冰凉的露水使空气变得湿漉漉的,来到广场时,只听迎面一声断喝。
“站住!”
一只手电筒的光束照到马特奥的眼睛上,他连忙把脸偏过去。
“啊,他妈的!”镇长说。他躲在灯光后面,马特奥·阿希斯看不清楚他。“瞧啊,咱们碰上谁了。你是从家出来,还是回去?”
镇长关上手电筒。马特奥·阿希斯这才看清是镇长,后面跟着三名警察。镇长的脸洗得干干净净的,武装带上挂着冲锋枪。
“我回家去。”马特奥·阿希斯说。
镇长走过来,借着路灯看了看表,差十分五点。他朝警察一挥手,命令他们解除宵禁。军号吹响了。清晨,号音显得格外凄凉,等到号声响过,镇长把警察打发走了,然后陪着马特奥·阿希斯穿过广场。
“行了,”他说,“匿名帖的事总算完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并不是兴高采烈,而是疲惫不堪。
“抓到贴匿名帖的人了?”
“还没有,”镇长说,“不过我刚刚转了一圈,我可以担保,今天清晨第一次没出现匿名帖。无非是辛苦点。”
走到阿希斯家大门口时,马特奥·阿希斯抢先紧走几步,把狗拴住。女仆们在厨房里伸懒腰。镇长一进来,那几只用链子拴住的狗冲着他一阵狂吠。过了一会儿,平静下来了,只剩下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和喘气声。阿希斯寡妇走过来,看见镇长和马特奥·阿希斯坐在厨房门口喝咖啡。天色已然放亮了。
“起早贪黑的男人,”寡妇说,“是妻子的好帮手,可不是好丈夫。”
寡妇的心绪很好,然而脸上仍然露着倦容,看得出来,她一直睡不好觉。镇长和她寒暄着,从地上捡起冲锋枪,背在肩上。
“咖啡有的是,喝多少有多少,中尉,”寡妇说,“就是别在我家里拿刀动枪的。”
“刚好相反,”马特奥·阿希斯笑眯眯地说,“你应该借支枪,望弥撒时带上。你看是不是?”
“我用不着拿这些破烂玩意儿自卫,”寡妇反驳道,“上帝和我们在一起。”她板起脸来接着说:“早在这方圆几百里以内没有神父以前,我们阿希斯家的人就属于上帝了。”
镇长告辞说:“我得去睡觉了。这真不是人过的生活。”成群的鸡、鸭、火鸡纷纷涌到院子里,镇长东躲西闪地朝外面走。寡妇哄赶着鸡鸭。马特奥·阿希斯回到卧室,洗了个澡,换上衣服,又出来给骡子备鞍。他的几个兄弟天一亮就走了。
马特奥走到院子里的时候,阿希斯寡妇正在拾掇鸟笼子。
“记住,”她说,“第一要注意身体,第二要懂得和人保持距离。”
“他这次来就是要喝点咖啡,”马特奥·阿希斯说,“我们边走边谈,不知不觉地到家了。”
他站在走廊的尽头,两眼望着妈妈。她没有扭过身来,仿佛在对小鸟说话:“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你可别把杀人凶手领到家里来。”收拾完鸟笼,她又单刀直入地问马特奥:
“昨天晚上你在什么地方?”
那天上午,阿尔卡迪奥法官从日常生活的某些琐碎细节上看出了不祥之兆。为了掩盖忐忑不安的心情,他对他女人说:“我有点头痛。”上午出太阳了。几个礼拜以来,河水第一次换了一副和蔼的面孔,生皮子味也消逝得无影无踪。阿尔卡迪奥法官来到理发馆。
“法律的化身一瘸一拐的,”理发师迎上来说,“可总算来到了。”
地板刚上过油,镜子上抹着铅粉。理发师拿起一块抹布擦镜子。阿尔卡迪奥法官在理发椅上坐下来。
“要是没有礼拜一该多好啊!”法官说。
理发师开始给他剪头发。
“这得怨礼拜天,”理发师说,“没有礼拜天,也就不会有礼拜一了。”
阿尔卡迪奥法官闭上眼睛。昨天,他足足睡了十个钟头的觉,痛痛快快地和他女人闹腾了一气,又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礼拜天还有什么可责怪的呢。可是一到礼拜一,气氛就显得很紧张。钟楼上传来九点的钟声,随后邻居家响起了缝纫机的嗡嗡声。而大街上却悄然无息。阿尔卡迪奥法官感到很吃惊。
“镇上的人都死绝了吧。”他说。
“你们巴不得这样啊,”理发师说,“从前,礼拜一上午到这个钟点,我起码给五个人理完发了。今天呢,托上帝的福,您是第一位顾客。”
阿尔卡迪奥法官睁开眼,朝镜子里看了看外面的小河。“你们?”他重复了一句,然后问道:
“你们指的是谁?”
“你们……”理发师迟疑了一下说,“你们没来以前,这个镇和别处一样,像堆臭狗屎。现在更是比哪儿都糟。”
“你跟我说这些话,”法官反驳道,“是因为你心里明白,我和这些事没有任何牵扯。”接着他又语气和缓地问:“这些话你敢对中尉讲吗?”
理发师承认他没有这个胆量。
“我每天早晨一起床,”他说,“心里就想今天一准躲不过去,非让他们给枪毙了不可。一连过了十年,还没见他们动手。这种滋味您是没领教过的。”
“没领教过,”阿尔卡迪奥法官承认这一点,“也不想领教。”
“您多多留神吧,”理发师说,“千万别受这份罪。”
法官低下头,沉默了好长时间之后,问道:“有件事你知道吗,瓜迪奥拉?”没等对方回答,他又说:“镇长陷在这个镇子上,拔不出脚去,而且越陷越深。他不声不响地一点一点在攒钱。这件事可教他开心了,他不会撒手不干的。”理发师一声不响地听他说话,法官最后说:
“我敢和你打赌,他不会再杀一个人。”
“您这样想吗?”
“我可以和你打赌,死一个人我出一百比索,”阿尔卡迪奥法官坚持说,“眼下,对他来说,能争得个平安无事,就再好不过了。”
理发师剪完头发,把椅子朝后一倾,默默地换了条围布。最后,他开口说话了,从声音里可以听出他有些困惑不解。
“这番话出自您的嘴,真是太奇怪了,”他说,“而且是对我讲。”
阿尔卡迪奥法官坐在椅子上动弹不了,否则他一定会耸耸肩。
“这些话我不是第一次说了。”他明确地说。
“中尉可是您最好的朋友。”理发师说。
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口气显得紧张又机密。他全神贯注地干着活,就像一个不常写字的人在签名一样。
“告诉我一件事,瓜迪奥拉,”阿尔卡迪奥法官神情庄重地问,“你对我有什么看法?”
理发师正给他刮胡子,想了一下回答说:
“到现在为止,我一直认为您这个人很懂得万事都有个头,而且不愿意拖后腿。”
“啊,你可以保持这种看法。”法官笑了。
法官阴沉着面孔一动不动地让理发师给他刮脸。有朝一日把他拉到绞刑架下,他大概也是这副表情。他紧紧地闭上双眼。理发师用一块明矾给他擦擦胡子,上了点扑粉,然后用一把柔软的猪鬃刷子把粉掸掉。解下围布时,顺手把一张纸悄悄地塞进他的衬衣口袋里。
“只有一件事您的想法不太对头,法官,”理发师说,“咱们这个国家快要出事了。”
阿尔卡迪奥法官朝四下看了看,理发馆里还是只有他们两个人。太阳炙烤着大地。九点半了,镇上还是寂然无声。缝纫机依然在嗡嗡作响。礼拜一到底还是来了。法官觉得似乎不只是理发馆里,就连镇上也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于是,他从衣兜里掏出那张纸片,读了起来。理发师转过身去收拾梳妆台。“高谈阔论整整两年,”他背诵着,“戒严、新闻审查,一切照旧,当官的还是原班人马。”理发师从镜子里看到法官读完传单,便对他说:
“传给别人看看吧!”
法官把传单又放进衣兜里。
“你真勇敢。”他说。
“要是我总认错人,”理发师说,“几年前早就吃黑枣了。”随后,他又神情严肃地说:“请您记住,法官,这件事别向任何人泄露。”
阿尔卡迪奥法官走出理发馆,觉得口干舌燥的。他来到台球厅,要了四杯酒,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看了看时间还早。他回想起上大学的时候,有一个礼拜六,他心里乱得像团麻,于是想出一个蠢办法。他跑到一家简陋的酒吧间的厕所里,在一块杨梅疮上撒了点火药,然后点上火。
喝到第四杯,堂罗克不再给他斟酒了。“照这么喝,”老板笑着说,“得让人把您像斗牛士似的扛出去了。”法官一听,咧着嘴笑了,两只眼睛还是那样无精打采的。又过了半个小时,他跑到厕所里,解完小便,出来前把秘密传单扔进了茅坑。
回到柜台时,法官看到酒瓶旁边放着一只刻有量度的酒杯。“这是给您的。”堂罗克轻轻地扇着扇子对他说。大厅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阿尔卡迪奥法官喝下半杯,然后不紧不慢地品尝着酒的滋味。“有件事,您知道吗?”他问。一看堂罗克好像没听明白,法官就说:
“快出事了。”
卡米查埃尔先生再次求见堂萨瓦斯。这会儿工夫,堂萨瓦斯正在天平上称午饭。这顿午饭量很少,和鸟食一样。“告诉他,我在睡觉。”他伏在妻子耳边悄悄地说。过了十分钟,他真的睡着了。一觉醒来,屋里的空气变得十分干燥,天气炎热,令人窒息。已经十二点多了。
“你梦见什么了?”妻子问道。
“什么也没梦见。”
她一直在等着丈夫自己醒过来,没去叫他。过了一会儿,皮下注射器煮开了。堂萨瓦斯在自己的大腿上打了一针胰岛素。
“你好像三年没做梦了。”女人不太高兴地说,仿佛刚刚想起这句话。
“浑蛋!”他吼道,“你打算怎么样?还能强迫人做梦?”
几年前,有一天中午,堂萨瓦斯做了一个梦,梦见一棵橡树不开花,光结刮脸刀。妻子给他圆梦,结果中了头彩。
“今天没做梦,明天准做。”她说。
“今天不做,明天也不做,”堂萨瓦斯不耐烦地顶撞她,“我才不为你那些蠢事做梦呢。”
妻子收拾房间的时候,堂萨瓦斯又躺在床上。屋里凡是带尖带刃的家伙,她都拿了出去。过了半小时,堂萨瓦斯一点一点欠起身来,怕的是情绪太激动,然后开始穿衣服。
“喂,”他问,“卡米查埃尔说什么了?”
“他说过一会儿再来。”
两个人坐到桌旁,谁也没再开口说话。堂萨瓦斯像小鸟啄食似的吃着简而又简的病号饭。他妻子那份午餐可真叫齐全,乍一看,像她那样纤弱的体格和有气无力的样子,这顿饭实在显得过于丰盛了。她思忖了好大一会儿工夫,才拿定主意问堂萨瓦斯:
“卡米查埃尔打算要什么?”
堂萨瓦斯连头也没抬。
“钱呗。还能要什么?”
“我早就料到了,”妻子叹了口气,用怜悯的口吻说,“可怜的卡米查埃尔,这么多年,钱像流水一样从他手里过,可他还是靠大家施舍过日子。”一说起这些,这顿饭便吃得兴味索然。
“给他吧,亲爱的萨瓦斯,”她恳求说,“上帝会报答你的。”她把刀叉交叉放在盘子上,好奇地问:“他需要多少?”
“二百比索。”堂萨瓦斯不动声色地说。
“二百比索!”
“你想想看!”
对堂萨瓦斯来说,礼拜一和礼拜天刚好颠倒了。礼拜天最忙,礼拜一下午却闲得没事。他在办公室里一待就是几个钟头,坐在电风扇前尽情地打盹。与此同时,他家牧场里的牲口在长个、长膘、下崽。然而今天下午,他的心一刻也静不下来。
“天太热了。”妻子说。
堂萨瓦斯暗淡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被激怒的光芒。这间狭小的办公室里,有一张木制的旧办公桌,四把皮椅子,屋角堆放着马具。百叶窗关着,屋内的空气温吞吞的,有点憋闷。
“也许是吧,”他说,“十月份从来没这么热过。”
“十五年前,天也是这么热,闹过一次地震,”妻子说,“你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堂萨瓦斯心不在焉地说,“你知道,我什么也记不住。此外,”他没好气地说,“今天下午我也不想谈这些倒霉事。”
他合上眼,胳臂交叉起来,放在肚皮上,假装睡觉。“要是卡米查埃尔来了,”他喃喃地说,“告诉他,我不在。”妻子本想再求求情,一看他不答理,脸色都变了。
“你真不是个好东西。”她说。
堂萨瓦斯没再言语。妻子悄悄地离开办公室,关纱门的时候也没有弄出一点响动。堂萨瓦斯又睡着了,一直睡到黄昏。等他睁开眼一看,只见镇长坐在一旁,等他醒来,他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呢。
“像您这样身份的人,”中尉喜眉笑眼地说,“可不该敞着门睡觉啊。”
堂萨瓦斯惊愕了一下,不过脸上没有显露出来。“对您来说,我家的大门永远是开着的。”他伸手要按电铃,镇长摆了摆手,没让他按。
“不要点儿咖啡吗?”堂萨瓦斯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