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歇尔博物馆里面安静的小屋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天堂。那里满是灰尘,但却很温暖,空气中有树脂的味道,让我想起了我父亲的木工房。我把自己隐藏在堆积如山的文件堆里,想象着那时人的生活,他们的健康情况,他们是如何死亡的。这都是些爱好和平的人,很少死于外伤。他们让我很感兴趣,我被这些隐藏在遗骨背后的故事深深地吸引了。但我的心底隐隐有一丝遗憾,对自己的发现并不满足。这种遗憾并不只是因为这种文化发生在4 000多年前,离我们遥不可及,更是因为我清楚地明白我们没有办法知道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死亡。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都是我们的猜想和推论,并不是事实。所以,我发现研究最近在这些岛屿居住过的居民们的生活和死亡更有挑战性,当我用自己所学去判定当代的死者,解决他们呈现出的问题时,我有更多的收获。
因为我们的岛屿早在1.2万年前就有人类居住了,所以对于每一个法医人类学家来说,都不可避免地会在工作中经常遇到各种考古素材。因为每个世纪的人口数量有很大的差异,我们只能估计大概有多少人曾经在这里生活过。就整个世界而言,从5万年前的智人开始,大概有超过1 000亿的人在地球上生活过,这个数字是我们现有人口(70亿)的15倍。活着的人口数绝不会超过已死亡的人数,因为如果超过了,那就意味着我们的总人口要超过1 500亿,我们的地球绝对养不活这么庞大的人口。
在21世纪的现代,在英国,每天在3.9万人当中就有一个人死去,一年需要处理超过50万的死亡人数,人们通常是采取土葬或者火葬的方式。其实我们在尸体腐烂发臭前处理它们的方式不外乎就是这几种。一直以来,全世界认可和接受的尸体处理方式有5种。第一种是直接将尸体暴露在野外,陆地上或天空中的食腐动物会分食尸体。第二种是将尸体扔进河里或海里,海洋生物会帮忙处理尸体。第三种是将尸体“储藏”在地面上的陵墓里,这种方式深受富裕阶层的欢迎。第四种就是把尸体埋在地下,土里的无脊椎动物会完成腐蚀过程。在获得允许的情况下,我们可以在任何地方埋葬尸体,包括私人土地,只要确保不会污染水源。最后一种是火化,就现在的情况来看,这是最快速干净的一种方式,虽然也有可能引发空气污染。
最极端的一种尸体处理方式就是吃掉逝者,这种方式既不被推崇,也不被当今社会认可和接受。食人在很多文化中都有出现,虽然在英国把尸体作为一种食物非常少见。但在萨默塞特郡的高夫洞穴里,我们发现了食人行为的痕迹,这里曾是冰川时代切达大峡谷牧马人的居住地。在这里发现的人类遗骸有明显的被连续切割的痕迹,人肉被切割下来食用。在之后的几个世纪里,有更多的药用食人行为的证据被发现,这种行为源于对尸体的神化和崇拜。人们把尸体作为治疗疾病的药引,例如治疗偏头痛、肺痨和癫痫,还有一些日常滋补的药也是用尸体的一些部分制成。那时候的人们认为,如果一个人突然死亡,他的精气神就会停留在他的肉身里足够长的时间,会对食用他的人有益。这些“尸药”通常是碾碎了的骨头、风干的人血和融化的人脂,当然也还有其他难以下咽的身体器官。
1679年的方济各会药剂师甚至会给病人开出人血药方。药剂师首先会从刚死去的人身上提取血液,这些死者都符合性格温和忠厚、体形丰满圆润的要求。药剂师会让血液自然风干至黏稠状,然后再将风干的血块放到软木桌上切成薄块,完全风干后放到容器中,在火炉上搅拌成糊状,放干,趁热放入青铜研钵里捣磨成粉,粉质要细到可以从丝绸上漏下去,最后在罐子里密封好。每年春天,将粉末溶于干净新鲜的水里,就成了一剂补药。
很有意思的是,一位英国的法学家指出,食人癖本身在英国是不犯法的,但有专门的法律制裁杀人或者肢解尸体者。这种说法让我的小女儿安娜,一位实习律师(我们叫她小鲨鱼),产生了很多疑问。如果一个人吮吸自己伤口的血,或者自己吃自己的肉(这种行为被称为食己癖),这样的行为触犯法律吗?如果是两相情愿地互相食肉,但是没有人死亡,这算不算违法呢?看起来,在英国,触犯法律的食人癖是跟谋杀或者肢解尸体联系起来的,而不是一种孤立的违法行为。我不知道安娜会选择哪方面的法律。
从历史上来看,土葬是英国人比较喜欢的殡葬方式。远古时期,葬礼地点的选择通常跟文化的重要性和土地的神圣性相关。但等到正式的宗教开始掌权,教堂墓地就出现了,如果死者是特别重要的人物,可能会直接被安放在教堂或者教堂的地窖里。
工业革命后,大批移民进入城市,墓地变得很紧俏。维多利亚时期开始新建的城市公墓,多半都在郊区。坟墓的重复利用在1857年殡葬法颁布之前非常常见,随着墓地变得越来越稀少,将部分尸骨迁出的方法是最有效的解决墓地紧张问题的办法,但这样有损逝者的尊严,可能会惹怒公众。殡葬法规定扰乱坟墓是违法的,除非有官方的挖掘命令。有意思的是,只有打开坟墓这个举动是违法的,而盗取尸体,只要尸体有衣服覆盖就不算犯法。
20世纪70年代以后,市政委员会有权利再次利用年代久远的墓地,只要墓主人的棺材是完好无损的。这样一来,市政委员会可以将坟墓深挖,将上面一层作为新的墓地安葬另外的逝者。这种做法通常是针对100年以上的坟墓,这些坟墓一般没有人再来照料和拜访。2007年,《伦敦地方当局法案》修订,为墓地重复利用扫清了障碍。伦敦是墓地短缺最为严重的城市,法案规定,只要租赁人和亲属不反对,自治的市镇有权挖掘75年以上的尸骨,将它们放置在更小的棺椁里再埋葬。这样一来,墓地就可得到重复利用,更多的尸体可以埋葬在这里,并且跟原来的墓主人也没有什么联系。2016年,苏格兰议会也颁布了类似的法令。
坟墓的重复利用会涉及感情问题,也会引发宗教和道德隐患。但是,英国墓地短缺已经到了危机点,根据BBC的调查发现,到2033年,英国一半的墓地将会被占满。我们必须要采取措施,否则再没有可供使用的墓地,或者说现在是时候寻找其他处理逝者的方式了。
就全球而言,一年大概有5 500万人去世。所以墓地短缺不仅仅是英国面临的问题。短缺严重的城市多半是没有墓地重复利用的传统。例如南非的德班、澳大利亚的悉尼,这些城市跟伦敦一样,在推行墓地重复利用相关立法的过程中遇到很强的文化阻力。
在世界上的很多城市,尤其是欧洲城市,自古以来都采取了不同的举措,它们会定期把遗骨从地面或者地下墓地迁移出来,埋葬到大型的地下墓穴,或者装到骨灰罐里,监管人甚至可以在这些地方发挥他们的艺术天赋。最大型的地下墓穴在巴黎的街道下面,有接近600万具遗骨在那里安息。最华丽的要数捷克共和国的人骨教堂,这座教堂始建于1400年,为了安置从教堂拥挤不堪的墓地里迁移出来的遗骨。1870年,一位名叫弗兰蒂泽克·润特的木雕工被安排处理堆积在这里的遗骨,他将4万~7万人的遗骨精心制作成了教堂的装饰物。人骨制成的吊灯、盾徽,还有华丽的拱壁。在整个过程中,润特并没有让个人情感影响到他对艺术作品原料的选择,他的杰作让人难以忘怀,那么多的作品都是来自儿童的骨骼,包括他用来显摆的个人签名。
在现代欧洲国家,将遗骨从墓地迁出的传统逐渐演变为对墓地的循环利用。例如德国和比利时在公共墓地提供25年的免费存放期,超出这个时间之后,如果家属不愿意续费,那么这位“住户”就会被转移到更深的地下或者是另外一个大型墓地。这样的做法在气候更加温暖的地方更普遍,比如西班牙和葡萄牙,在这里,尸体腐烂得更快,遗骨埋葬在地下的时间就更短。如果家属愿意支付费用,遗骨会被转移到地下墓地。到最后,如果逝者没有近亲在世,遗骨会再被挖出来。有的可能被博物馆收藏,做研究用;有的被火化,碾磨成骨灰。新加坡处理遗骨的方式跟欧洲和澳大利亚差不多,但现在新加坡有意学习英国挖掘、深埋的方式。
葬礼,无论时间长短,无论是埋葬在地下还是建造纪念碑,都逐渐过时了。仅在美国,埋葬在地下的木材就有3 000万英尺(约914万米),水泥160万吨,防腐液75万加仑(约341万升)和钢材90万吨。从这些数据可以很直接地看出葬礼对环境的污染。如果环保人士担心土葬带来的地下污染,那火葬也不容乐观。一次火葬大概会用到相当于16加仑(约73升)的燃料,还会增加全球汞、二噁英、呋喃(一种混合有毒物质)的排放。一个估计是,仅在美国,火葬一年消耗的能源可以让火箭在地球和月球之间往返83次。然而,火葬的比例在美国仍然在持续上升:1960年,选择火葬的人占全部死亡人数的3.5%,而现在这个比例已经接近50%。
这样的现象并不奇怪,世界上火葬率最高的国家是那些将火葬视为文化传统或者宗教选择的国家,尤其是有大量印度教或者佛教人口的国家。日本以99.97%的火葬率稳居榜首,紧随其后的是尼泊尔90%的火葬率,印度85%的火葬率。如果只是就数量而言的话,中国选择火葬的人最多,一年将近450万人。
火葬将身体的有机物烧尽,只留下干燥的、含有惰性矿物质的骨骼,大部分都是钙磷酸盐。最后骨灰的重量大概占人体的3.5%,相当于1.8千克。大多数的火葬场都是这样的流程,把火化后留下的骨头从焚化炉中取出来,再用骨灰研磨机把骨头研磨成骨灰,并挑拣出里面的金属物质(医疗植入物)。在日本的传统火化程序里,家人会用筷子拣出逝者的骨头,然后放进骨灰盒里,首先放脚骨,最后放头骨,这样一来,逝者就不会头朝下了。
在英国,四分之三的人选择火葬而不是土葬。在20世纪60年代火葬率激增后,近几十年选择火葬的人数趋于平稳。现代社会喜欢挑战极限,更新更环保的方式开始出现(火化后的骨灰没有了主要的营养物质)。其中一种叫“水焚葬”,这种方式的原理就是碱性水解作用。将尸体放入一个大缸里,放水和碱液(烧碱或氢氧化钠),在高压下加热至160℃,大约3小时。这样一来,身体组织就变成了绿棕色的液体,富含氨基酸、多肽和盐。剩下的易碎的骨头被骨灰研磨机研磨成粉(其实就是钙磷灰石),可以撒到什么地方或者作为肥料。
另外一种方法叫“冰冻葬”,这种方式是将遗体放置在-196℃的氮液里,然后剧烈振动,让遗体分解成块,之后在干燥机中除去水分,在将骨灰粉末埋在第一层土壤里之前用磁铁将骨灰中的金属物移除,埋在土壤里之后,微生物会完成后面的工作。最新最环保的殡葬方式叫作“遗体堆肥”,但这种方式还在设计阶段,它的理念就是家人把自己逝去的亲人用亚麻布包裹起来,放置到一个“分解中心”,这个中心正中有一个三层高的塔,就像是一个加大版的花园堆肥。在这里,遗体会被放置在木屑锯末上,这样可以加快分解。4~6周后,遗体会分解成大概1立方米的堆肥,可以作为树木的养料。但是设计者还不知道该如何处理遗骨和牙齿,所以这种遗体堆肥的方式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如果现代的殡葬方式成为一种常态,那么我们留给后代的可以追寻的物质踪迹会比我们祖先留给我们的要少很多。考古学家和人类学家通过对遗骨遗物近距离的研究窥探,推进了学术的发展,丰富了人类历史。
历史久远的遗物包括遗骨和随葬的服饰。正如我们之前讨论过的那样,一定条件的气候因素,例如酷热、干燥、零下的气温、浸泡等,使得一些遗体被完整保存了好几百年。雪人奥蒂斯,1991年在奥地利和意大利交界的山区被发现,即便已经死去5 000多年,其遗体也几乎完整地保存下来。还有约翰·托灵顿,在1845年富兰克林展览会上展出过,他在加拿大最北端的冻土层里被发现,与他的两名同事一起被埋葬在那里已经129年了。
还有著名的“沼泽人”,比如格劳巴勒男子、托伦德男子、林多男子、斯蒂德雪特女人和肯温德森男孩,这些遗体因为埋葬在泥炭里被很好地保存下来。因为浸泡在弱酸性高镁液体里,2 000多年前中国汉朝的一具湿尸保存十分完好,这就是著名的辛追夫人。1971年,长沙一家医院的工人在挖掘防空洞时发现了辛追夫人,她的血管几乎完好无损,血管里甚至还有少量的A型血液。
虽然我的团队很少会参与这样重大的考古发现,但我也有违背自己一贯作风的时候,我被说服与另外三名科学家一起参加了BBC第二频道的一个系列节目。这个节目名叫《历史疑案》,2010年11月第一次播出。节目的剧情是,我们会检查节目组为我们准备的遗骸,研究人员适时给我们一些有用的线索,我们需要拼凑出死者生前的生活状态。我们是真的不知道他们会给出什么样的线索,也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发现,所以很紧张,但也很吸引人。我现在仍然时不时会抱怨,因为出现在电视机银幕上真的很难为我,我长了一张更适合出现在广播里的脸。但是我们挖掘出来的这些故事让我明白,不管死去多少年,不管年代多么久远,这些逝者的故事仍然打动人心。
参与电视节目之后,曝光率增加,隐私减少,对我来说这是喜忧参半的事情。被完全陌生的人当作公众人物,无论是评判还是表扬,都让人很紧张。大多数人只是想告诉我,他们是如何喜欢这个节目,当然也有大胆的人会评价我的长相,或者是说他们非常反对我说过的什么话,当然也有人直言不讳地说我并不聪明。
我们四个嘉宾中,有三位是女士,这一点也比较特别,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收到了更多谈论人性的信件和邮件。我们被称为“邓迪三女巫”,事实上这个称呼还真的挺贴切,三女巫中的赞茜·马莱特是一位法医人类学家和犯罪学家,她收到了很多言辞不当的信件,事实上,她是一位非常杰出的年轻女性。凯瑟琳·威尔金森,我们的面部复原专家,收到很多夸赞她作品的小诗,称赞她是富有同情心的艺术家。而我,收到特别多监狱囚犯的来信,在信中,他们希望我能帮助他们重获自由,辩称自己并没有杀妻。我们在节目中关注到了一些特定的社会方面,被观众笑称是“女同性恋疑案”,观众们直接把我们的同位素专家,沃尔夫拉姆·迈耶·奥根斯坦老先生忽略了,但我觉得老教授并没有因为被忽视而不开心。
积极的方面是,我们收到很多友好的邮件,观众们只是简单地喜欢发现新事物。跟观众的互动让我们认识到,公众对于我们祖先的遗骸能告诉我们的故事非常感兴趣,也很想知道我们怎样用刑侦技术窥探过去的生活。当我们把过去的普通人的故事讲给观众听时,很多时候我们都觉得很心酸。这些人不是国王、主教或者战士,他们是孩子、女工。我们想让这些普通人知道,我们并没有忘记他们。他们用一种特殊的语言书写自己的故事,需要法医人类学家来翻译。
其中一个悲伤的案例是一具保存完好的解剖标本,他是一个8岁左右的男孩。这个没有记录在案的木乃伊男孩在邓迪大学解剖部门的一个橱柜里被发现。他的肌肉组织已经被剔除,只剩下骨架和人造的动脉循环系统。我们对他一无所知,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个标本。所以我们希望这个节目的调查研究可以让我们对他有所了解。
调查刚开始进行得很顺利,越到后面越棘手。这个孩子并没有营养不良,也没有明显的迹象表明他是死于疾病。对他遗骸的检测发现,他死于1832年解剖法案颁布之前。他会不会是解剖学家犯下的臭名昭著的儿童杀人案件的受害者?那个时候,解剖学家会按孩子的身高来付钱,抑或他是被盗墓者、盗尸贼从坟墓中挖掘出来卖给解剖学家的?为了训练学生或者进行探索性科学研究,买卖尸体在当时很盛行。我们知道当时有名的手术专家约翰·亨特和解剖学家约翰·巴克莱都在做动脉灌注的实验。对这个男孩遗骸中的化学物质分析显示,他体内的化学物质与亨特和他的后继者所使用的化学物质相同。具有讽刺意义的是,我们几个解剖学家有可能揭开了早期解剖学家的一些不法行为。不过,这对我们并没有什么影响。
在节目的最后,我们必须要做出决定,这是我们一开始没有想到的。我们现在该如何处理这具遗骸?他是应该继续留在我们部门,还是被送去病理博物馆,或者是被妥善安葬。我们意见一致地选择妥善安葬。我自己本身就对遗骨展示持保留意见,我并不希望看到遗骨像商店里的商品一样被陈列起来,只是为了满足观众的好奇心。在教育和娱乐之间有一条很明显的界限,在我们的心中,我们很清楚地知道什么时候这样做是正确的,什么时候这样做是错误的。最直接的就是把这个男孩想象成自己的孩子,你会怎么做?不幸的是,想要得到许可来安葬这个男孩比我们预想的困难得多,所以他现在暂时被安放在一家病理博物馆,直到对他有下一步安排。
另外一个悲剧人物就是我们的“十字骨女孩”。这个女孩才十几岁,我们差不多可以肯定她是一个妓女,她在伦敦南部的萨瑟克十字骨墓地被发现。她因为患有三期梅毒被严重毁容,不用说,这是她在工作中被传染的。我们通过梅毒的发展过程推测,她最开始被感染时不会超过10岁或12岁,从这一点可以看出,19世纪的童妓问题多么严重而可怕。当我们对她进行面部复原时,梅毒对这个年轻生命造成的伤害让我们都很震惊。凯瑟琳对她进行了第二次面部复原,我们可以看到,如果她没有染病或者那时候有青霉素,她会是什么样子。不可避免的,当我们面对一具人类考古遗骸时,我们都会有一些情感连接,尤其是看到重塑之后的这个年轻女孩的脸,有血有肉,多多少少可以看出她本来的样子,如果命运善待她,她可能就会长成这个样子。这样戏剧性的情节,让我们更加明白,我们面对的是一个真实的人,她曾有过希望、梦想、个性,真正地生活过,而我们也许能够重建她的生活,甚至知道她的名字,但这只是也许。
节目中遇到的最大的装有遗骨的编织袋里是一个女人和她的三个孩子,他们在英国赫特福德郡的鲍多克被发掘出来,时间可以追溯到罗马时期。这位年轻的女子被发现时脸朝下,右肩处有一具新生儿的遗骸,进一步发掘时发现,在她两腿之间还有第二具新生儿的遗骸,第三个宝宝还在女人的盆骨里。造成女人死亡的原因,也是造成现代医疗落后地区妇女死亡的原因,这就是头盆不称(母体骨盆的尺寸与婴儿头部的大小不协调)。如果婴儿在子宫内无法转动,而是保持臀位,也会造成难产。在现代的发达国家,干预难产是相对简单和安全的,然而在罗马时期的鲍多克绝对不是。
第一个孩子顺利出生,但我们并不知道是不是生下来就是死胎,还是生下来之后不久死亡的。三胞胎中的第二个遇到了难产的情况,卡在产道里,我们不知道是因为臀位(婴儿的遗骨位置像是臀位),还是只是单纯地卡住了。看起来这位母亲是在生第二个孩子时死亡的,她的第一个孩子和她葬在了一起。当母亲和第二个孩子开始腐烂,产生气体,婴儿头部也因为腐烂变小,婴儿最终在死后被推出了产道,这就是我们所说的“棺材婴儿”。第三个婴儿还在子宫里,因为第二个孩子卡在产道里,它没有了出生的机会。这是一个多么让人伤心的结局,原本应该欢欢喜喜迎接新生命的诞生,却成了一尸四命。
最近,我在邓迪大学的团队协助了玫瑰郡的一次意义重大的考古发掘。在挖掘因弗内斯北部的黑岛罗斯玛基的一个洞穴时,他们发现了一具人类遗骸。因弗内斯对我来说充满着关于童年和家人的回忆,尤其记忆犹新的是威利被卡进沙滩椅的事情。我喜欢巧合,特别是过去的时光、地点再次出现在生命里。
我们统一对遗骨进行研究,用我们法医人类学的创伤分析去揭示发生在这名男子身上的真相。为了罗斯玛基这个项目,北苏格兰考古协会与当地的协会建立了合作关系,一起参与这些洞穴的考古:谁曾经使用过这些洞穴,为什么要用,什么时候使用的。
这具遗骸发现的地点是在高地村北部,被当地人称作熔炉洞后面的沙地的放射性碳定年显示,这名男子极有可能是生活在皮克特时期,在维京人到来之前,铁器时代后期,中世纪早期。他的脸朝上,身体呈“蝴蝶状”,臀部被固定住,双脚踝交叉,双膝展开。两膝之间有一块大石头。他的双手放在腰间或者臀部,两臂周围都放置了石块,另外一块石头放在了他的胸口处。我们猜测放置石块的原因可能是为了让尸体下沉,凶手害怕死者会变成鬼魂复仇,或者仅仅是为了保证尸体不会随着波浪飘走。
通过死者头部创伤的面积判断,他生前肯定遭受了很严重的暴力,身体的其他部分没有受伤的痕迹,而且从各方面情况来看,他是一个健康、身材匀称的30岁左右的男子。
创伤分析是一个逻辑推理的过程,需要对骨骼的性质有很深刻的了解:当骨骼受到创伤时它的性质会如何改变,会相继产生什么样的额外伤痕,以及受伤的先后顺序。通过检查这些骨折的位置,以及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我们可以得出一些推论,我们可以推断出受伤位置的先后时间顺序和造成伤害的武器。
我们推断,这名罗斯玛基男子首先被袭击的地方是他嘴部的右侧,他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狠狠地刺中,比如长枪、长矛或者其他顶部尖锐的武器,所以他的门牙被打碎了。伤口相对整洁干净,武器并没有一路刺中脊柱,也没有再造成其他的伤害。他在遭受第一次袭击后还活着,因为我们在他的胸腔里找到了一颗牙冠,是他在受到袭击后吸入胸腔的。紧接着,他的左侧下巴受到重击,武器可能是拳头,也可能是棍子的一头,形状符合他右边牙齿上圆形的擦伤。这一次袭击造成了下颌骨大面积粉碎性骨折,也伤到了连接头部的关节,就连颅骨底部的蝶骨也断裂了。第二次的冲击让死者身体向后倒下,头部撞到了坚硬的地面,或者是沙滩上的石头,就在他被埋葬的地方。从他左侧的后脑开始,他的颅骨有多处骨折,而这些骨折是在动态情况下接二连三发生的。
当死者朝右侧躺时,攻击他的人,或许不止一个,俯下身确保他不可能再站起来,拿起一件顶部是圆形的武器,或者就是第一次袭击他的那件武器,刺向了他的左眼窝,并从右眼穿出。这致命的一击在他的头顶造成了一个很大的侵入式伤口,因为力量过大,他的头盖骨都粉碎了。
我被邀请去克罗马蒂向当地的历史协会展示我们的发现。这具遗骸是在发掘工作收尾时被发现的,所以他们的团队决定把最后的发现作为惊喜呈报给协会。因为我就来自因弗内斯,当地人对我都很熟悉,所以他们都在猜测为什么我要参加他们的会议,团队领导展示的最后一张幻灯片上出现了罗斯玛基男子被发现时的现场照片,会场里的人开始议论纷纷。这个时候,我站了起来,向观众解释了罗斯玛基男子的身份,以及他身上发生的故事,最后向他们展示了一张由我的同事克里斯·瑞安复原的帅气的面部照片。观众们顿时沸腾了。
后来,一位女士告诉我,她当时太兴奋了,精疲力竭回家躺下。她以为我们只是枯燥的考古发现讲座,结果她因为这位考古发现的男子所遭遇的残忍谋杀,心情跌宕起伏。她看着死者的眼睛,栩栩如生的面庞,简直不敢相信他是生活在1 400多年前的人,觉得他倒像是某个走在罗斯玛基街道上的人。让我非常开心的是,人们总是会为另外一个人的故事动容,即便是几百年前的人身上发生的事,并且还把这些先人看作自己社区的一员,毕竟他们曾经在这个地球上生活过。生活在罗斯玛基和周边的人甚至给我寄了自己儿孙的照片,指出他们和我们这位皮克特人的相似之处,说他们也许是他的后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