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着钥匙哆哆嗦嗦走到衣箱前,真不知道里面会出现什么,连眼睛都不敢睁开。当第一个衣箱被打开的时候,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但里面除了一些旧衣服、被褥和书籍之外,没有别的东西。我逐个打开衣箱,里面的内容大同小异,没什么值得怀疑的事情。我的恐惧感消失了不少,可疑惑却越来越重。我听到盖箱子和上锁的声音,到底是从哪里发出的?我环顾四周,发现墙角还有一个衣箱。我打开这最后一个衣箱,发现了些与众不同的玩意儿。那是几个白色的木盒,我认识那盒子,是用来装人偶的盒子。

盒子外面用精致的书法写着“人偶”、“三个酒鬼”、“五人伴奏”等,那应该是门野家留下的工艺品。这没什么可怕的,我倒是很好奇这些人偶的精致。于是我打开盒子,将里面的东西逐一取出,摆了一地,有人偶、宫殿、樱花树、柑橘树。我一个一个欣赏着,混着浓烈的樟脑的味道,沉浸在古老美妙的人偶戏里。那些精致的玩意儿在我的脑子里变成了一个个美丽的故事,刹那,有种说不出的美感冲击着我的身体。

当我把玩这些人偶的时候,忽然发现衣箱里还有一个白色的木盒子,长约1米,看上去十分珍贵。里面放着什么呢?好奇心让我迫不及待打开,可就在盒子打开后,我连再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所有的谜团都解开了,真相就这样摆在我的面前。

里面不是别的东西,是一个精美绝伦的女性人偶。你一定会笑话我,怎么会被一个人偶吓到?可那人偶不是普通的人偶,是一个像极了真人的艺术品,一看就是出自名家之手。那神态和模样,就像一个真人被握在手里。如果你看到如此逼真的人偶,一定会吓得退避三尺。那些可爱小巧的人偶,一定不会让人害怕,反而会让人痴迷。可这样一个跟真人无异的人偶,难保不会让人胆战心惊。或许我这样说还不够清楚,你知道古时候男色风行的时候,很多人都按照自己喜欢的男人的样子,雕刻成人偶,日夜缠绵,就像跟真人在一起。如果你曾经听说过,就不会觉得我大惊小怪了。

这件事过去很久后,我才从门野父亲那里知道,这个女人偶是天皇所赐,乃安政时代最出名的人偶师的作品,是十分贵重的礼物。

这种人偶叫京人偶,是根据真人的样子雕刻的,全身大约长1米,跟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一般大,所有细节都堪称完美。我看到的女人偶,梳着古老的岛田式发髻,穿着打扮都十分优雅。后来听说这种人偶是那位著名人偶师的独特风格。但令我恐惧的是,明明是个古代人做的人偶,怎么会长了一张现代女人的脸?那充满诱惑的艳红色丰唇,那水汪汪的两只眼睛,丰润的脸颊,两条弯弯的柳叶眉。让人称绝的是那两只小巧可爱的耳朵,就像真人的耳朵一般晶莹剔透。这是一张充满着欲望的脸,脸色苍白,显得红唇愈发艳丽,充满了情惑。皮肤上似乎还有汗水渗出,滑腻腻的,大概是经常被人抚摸的缘故。总之这是一个妩媚、妖艳的女人偶。

我仔细看着人偶,她似乎在呼吸一般,玲珑的胸部上下起伏。我全身都在发抖,是缘于恐惧。是的,我很害怕,在这样昏暗潮湿的环境里,这样一个像活人一样的人偶,怎么能不让人感到害怕?看,她的嘴角翘起来了,似乎是在嘲笑我一样。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门野难道就是在跟这个没有生命的人偶谈情说爱吗?尽管她充满了诱惑力,可毕竟是没有生命的。不对,我明明在门外听到了他们的对话,那女人的声音就是出自这个人偶。想想我丈夫孤僻的性格,以及我听到的盖箱子和上锁的声音,还有每次都抓不到的女人,不会再有其他可能性了。

我把这件事告知身边可靠的朋友,他们说跟女人偶谈情说爱,大概只是门野的幻想。根据门野的性格,是可能会做出这种事的。门野在接触真正的女人之前,无意中发现了女人偶,立即被女人偶的美艳所打动。

这样说来,门野一直所说的读书,都是骗人的,他只是在跟女人偶约会。我曾听说过这样的事情,痴人爱上了人偶或者佛像,然后幻想着它们是活人,上演了一出出非人之恋。真想不到,我的丈夫也有这样的怪癖,竟然跟一个稀世人偶谈起了恋爱。

门野之所以那么努力爱我,大概是为了脱离那种奇怪的环境。这种人是这样的,他们一边享受着非人之恋的乐趣,一边又想过回正常人的生活,他们一直在现实和梦幻之间挣扎着。门野大概是想摆脱这种挣扎,才同意娶我。可是最后他还是无法战胜那美妙的非人之恋带来的快感,所以才会有什么对不起京子的思想负担。天啊,为什么要让我经历这样的事情呢!

我说了这么多,也许你认为故事要结束了。可事实上,我想讲的故事才刚刚开始。请大家耐心一点,我会尽快讲完。我接下来要讲的,是我一辈子不会忘记的恐怖,还有深深的忏悔。

我杀了人,是的,这就是我所说的恐怖和要进行的忏悔。

你一定觉得奇怪,为什么我杀了人还能在这里讲故事?为什么没有受到法律的制裁,还过着舒服的日子?这是因为不是我直接杀了人。换句话说,我间接杀了人,不会受到法律的制裁。

尽管我没有杀人,尽管我在法律上无罪,但他的死亡却是我导致的。从那件事发生起,到现在,我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心里被愧疚感折磨着,生不如死。今天我要都说出来,好让我的内心好过一点。

当我发现我的情敌是个人偶的时候,怒火和妒火已经焚烧了我的理智。我想换成哪个女人都会生气吧,自己在丈夫心里还比不上一个冰冷的人偶。不过当时我更多的想法是,我怎么会嫁给一个迷恋人偶的男人?这真是对我的侮辱。我恨那个人偶,甚至还恨制造人偶的名家,要不是他把人偶做得栩栩如生,也不会让我过这种日子。

我越想越恨,便想着要把人偶狠狠打一通,再扯掉它的手脚。哼,我看门野还怎么喜欢你这样残破的模样。我被这种想法驱使着。

第二天清早,趁着门野不在的时候,我又到了仓库的二楼,把人偶扯得粉碎,根本不能看出原来的样子。然后,我若无其事地回到家里,观察丈夫的一举一动。我自以为这样做,就会断了丈夫跟人偶的爱恋,可没想到,却把他逼向了死亡。

当天晚上,门野像往常一样偷偷溜出了被窝,拿着蜡灯走向后院的仓库。我又悄悄跟在后面,想看看他的反应。我无数次幻想着,他看着地上碎成一堆的人偶,是为自己爱上一个人偶感到羞耻,悄悄把人偶收起来,若无其事继续生活呢;还是大呼小叫找出毁坏者,为人偶报仇雪恨呢?不管是哪种反应,我都可以接受。我还是藏在了老地方,等着门野出来。可那晚等了好久,都没看到门野从仓库里出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约会时间都过了,他还不出来?平常早就该出来了。会不会发生了其他事?此时一个可怕的念头闪入我的脑海,难道我毁的不是一个人偶,而是一个活人吗?想到这里,我害怕极了,赶忙走出草丛,奔向二楼。

我爬上去一看,“天啊!”我惊呼着。我看到地板上满是鲜血,我丈夫门野的尸体跟人偶抱在一起,他们身上都有血迹,旁边还掉落着一把家传宝刀,上面都是鲜血。一个活生生的人竟然为了一个人偶殉情自杀,这说起来太可笑了,可是我一点都笑不出来,反而感到难过,想哭都哭不出来。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站了好久,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仔细看了看,人偶残存的半张脸上,竟然有血迹从嘴角流出,就好像是人偶自己吐出来的一样。人偶的脑袋躺在我丈夫的怀里,脸上还挂着狰狞的笑容。

人椅

〔日本〕江户川乱步

佳子每天早上10点多送走丈夫后,就在自己书房里写作或是阅读读者来信。最近她凭借几本著作跻身名作家的行列,声名几乎超过了担任外务省书记的丈夫。

这一天早上,她照旧坐在书房读读者来信。尽管信件很多,她还是会认真阅读每一封信。这些信件有的比较简短,有的很长,足足有十几页纸。可无论多长,她还是会看,但可能不会完整看完。这封信很厚,光看信皮就知道内容很多。她拿在手里,本来是想大致浏览一下,可是谁知刚看了一个开头,好奇心就被挑了起来,忍不住往下看:请原谅我如此冒昧地给您写信,我只是想将自己犯下的罪行向您坦白。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我过着如同魔鬼一样的生活,与人世如此近,却又完全隔绝。这个世界一定没人知道我都干了些什么,也不知道我去了哪里。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从那里出来,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出来。

可最近,我不这么想了,我想出来,十分渴望回到人世间。我这么说,您一定摸不着头脑,看不懂我到底在说些什么。那么请您别急着把信收起来,耐心看下去。这样您会知道我为什么会写信给您,为什么把这些从来没对别人说过的话说给您听。接下来,您一定要一字一句看清楚。

该从哪里说起呢?唉!我离开这个世界几个月的时间,连下笔都变得艰难了。我想,还是从我原本的生活说起吧。

我是一个相貌丑陋的男人,不是我自谦,是真的十分丑陋,很多人见了我都会吓一跳。这一点您必须得记好,因为如果您答应我的请求,跟我见面,希望您有个心理准备,不要被我的样子吓坏。更何况我最近躲在那里太久了,样子更加丑陋,如果您没有心理准备,被我吓坏了,我会感到内疚和心疼。

我是个不幸的男人,天生一副丑八怪的样子。可别看我面目恐怖,内心却有一团火在燃烧,那是我对生活的激情。这种激情鼓励我勇敢生活,常常让我忘掉自己的丑陋以及渺小、卑微的身份,去憧憬所有甜蜜和美好。哦,我忘了说,我是一个做椅子的匠人,没什么社会地位,只是伺候那些有钱人。

这就是我说的不幸,没有美貌,没有身份,没有地位。我时常在想:如果我是个有钱人,那么别人一定不会因为我的丑陋相貌而小觑我,也不会刻意避开我;又或者我是个天才的艺术家,特立独行,才华横溢,每天沉浸在艺术天地里,无暇顾及自己的相貌,别人也不会觉得我丑,反而会觉得我长相奇特,浑身散发着艺术家的气质。可我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匠人,一个在木头和灰尘里埋头苦干的小人物。

不过有一点我十分自豪,就是我做椅子的手艺。我敢拍着胸脯说,没人会不喜欢我做的椅子,就算再挑剔、再刻薄的人也无法对我做的椅子挑三拣四。因为我手艺精湛,所以很多上流社会的人找我做椅子。那些人可都是有钱人,他们对椅子的细节要求很高,而我总是能满足他们的各种要求。我做出的椅子,完全是贴合人体构造的,我会琢磨每个数据,让人坐上去后能感到舒适,能够放松身体。这其中的辛苦不是常人能够体会的。可无论多辛苦,看着自己的作品都倍感欣慰。毫不夸张地说,我欣赏自己的椅子就像雕塑家欣赏自己的作品一样。

每做好一把椅子,我都会先试一下,哪里不合适,再进行修改。只有在这个时候,我的生活才充满了阳光,内心的阴霾才会一扫而光,自豪之感油然而生。我会想,是什么人会坐上这把椅子?绅士还是淑女?贵族还是富豪?能坐得起这样椅子的人,家里一定布置得十分奢华。墙壁上挂着价值连城的名家字画,天花板上挂着水晶吊灯,地板上铺着昂贵的进口地毯,桌子上摆放着香气扑鼻的花草。我这样想着,仿佛自己就是这座宅邸的主人,在尽情享受悠闲的生活。

有的时候,我甚至会把自己想象成一位富家公子,相貌俊朗,风度翩翩。我坐在自己做的椅子上,身边是我美丽的爱人,我们一起谈天说地,无比幸福。她会拉着我的手,一起进入梦乡。

可当我从幻想中醒过来的时候,面对的却是老板娘尖刻的谩骂声、孩子的吵闹声、锯木头的嘈杂声。现实太残酷了,总是抽打着我紫色的梦幻,让我不得不面对眼前的生活。在现实世界里,我哪里会有贵族公子的样子?哪里会有美丽少女对我倾心?就连街边脏兮兮、穷巴巴的老妇女都不会多看我一眼。除了我做成的椅子,没有一样符合我梦幻的心境。可就连椅子,也会在不久后被运走,去那个我向往的富丽堂皇的豪宅里。

这样一来,我每做一把椅子,就心灰意懒一些。我做出这么多高贵的椅子,自己却过着邋遢的生活,这种情感反复折磨着我,让我难以度日。我总是在想,与其这样卑微地活着,还不如死了痛快。可我又想,如果连死的决心都有,难道就没有改变现状的决心吗?于是,一个可怕的想法在我的脑袋里形成了。无论我是在钉钉子,还是在锯木头的时候,这个想法都会冒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天赐良机落到了我的头上,有人请我做一组宽大舒适的皮面扶手椅。这种椅子我之前从没做过,据说是要摆放在一个欧洲人开的旅店里。那个欧洲人本来是要从本国进货的,可他身边有人告诉他日本也可以订到质量很好的椅子,而且价格便宜。这样我才有了这宗生意。

接到这宗生意后,我不眠不休干了几天,终于做出一组舒适的大椅子。因为之前从没有做过这样的椅子,所以做成后我格外开心,成就感得到了满足。我将其中一把椅子搬到光线好的地方,像往常一样坐上去试试。我很满意这次的成品,柔软度恰到好处,靠背的弯度也符合人的坐姿习惯。宽大的扶手,跟人的手臂完美贴合,可以这么说,这把椅子就好像是一个真人弯曲成椅子的弧度,那么自然舒适。

我坐在上面,又开始幻想起美妙的生活,那些美好幸福的场景一一浮现在我的脑海。突然间,我想到一个古怪的念头,就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其实我一开始动这个念头,只是单纯因为舍不得这把椅子。那时我真想把它留在身边,无论去哪儿都带着它。可这个念头一旦滋生,就像藤蔓一样迅速生长,很快铺满了我的整个大脑。我不但要跟这把椅子永远在一起,还要跟着它去过不一样的生活。

我下定决心,开始重新改造这把椅子,好让这把椅子可以藏下一个人。这对我来说是小事一桩,没多久我就改造好了。外观没有多大变化,但是所有椅子下面都有一个洞,后背加宽了,扶手部分做成了空心,不仅可以容纳一个人,还可以放进一些生活必备品,比如压缩饼干和水。我还在皮上面制作了一个小缝,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通过它可以看到外面的一切。这样一来,只要有足够的食物和水,一个人在里面待上个两三天绝对不成问题。也就是说,我做了一把椅子房,还是单人间。由于这组椅子每张都很大,所以不会有人怀疑里面藏了人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我准备好一切东西,打开椅子底部的盖子,钻了进去。狭小的空间让我感到别扭,就像钻进了棺材一样。不过那种感觉很有趣,就像我穿上了一件隐身衣,可以随便观看外面人的动静,别人却发现不了我。而我,就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二天,旅店派人来取椅子。我能清楚地听到搬椅子的人说“这椅子可真重”。没人会怀疑椅子内有乾坤,只会觉得这椅子如此宽阔本就该很重。很快,我跟椅子一起被搬上了大货车,随着引擎发动的声音,我离开了工匠房。

我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很快,生怕被人发现。但我很幸运,没人发现椅子里藏了人。我所藏身的椅子被搬到旅店的某个房间里,这就是我即将生活的地方。后来我得知,这个房间不是客房,而是一间休息室,人们在这里喝茶、抽烟、看报、等人。所以我在这里可以接触到各种各样的人,有男人,有女人,有日本人,有外国人。

看到这么多人频繁出入,我又生出一个念头:我可以在没人的时候出来四处溜达一下,然后顺手偷点财物,改善以后的生活。毕竟椅子里面藏个人,是谁都不会想到的事情,我可以很方便地出入,然后轻易拿走别人的财物。就算有人发现东西被盗了,也找不到偷窃者。因为在他们大喊抓贼的时候,我已经躲回了椅子里,看着他们在外面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跑。那真是件有趣的事情。

从我实行计划开始,就没有失手过,一切都很顺利,我拿到了不少钱财。第三天的时候,我已经像个富人了,那种感觉好极了,是我出生以来最难以忘记的愉快。特别是看到人们四处抓贼,又抓不到的时候,我更是快乐。

这种快乐我就不多说了,我想说的是另一种乐趣,这种乐趣可是比偷窃带给我的乐趣要多出几十倍。而这也正是我写这封信的真正原因和目的。

我想从我第一天到休息室说起。

那一天,我跟椅子刚刚被搬到休息室,很多人都跑来看这椅子怎么样。不知道过了多久,人群散去了,屋子里恢复了宁静。我当时害怕极了,特别担心被人给揪出来。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屏住呼吸,全身心观察外面的情况。

不久后,从走廊那边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休息室来人了,接着我听到一个男人的喘气声。他“扑通”一声坐在椅子上,我紧张得都快窒息了。要知道,椅子座和我的双腿之间只有薄薄的一层弹簧,我甚至可以感觉到他的身体和我双腿之间的摩擦。他靠着靠背,正好与我的胸口贴在一起,双手放在我的双手上。一阵阵淡淡的烟草味,从缝隙里钻进来,呛得我直想咳嗽。您可以想象得出,当时我有多紧张,汗水顺着我的身体不断往下滑。我蜷曲着的身体,就像僵尸一样硬。

不知道什么时候,男人走了。然后又有其他人坐在我的怀抱里。就这样,那天不知道有多少人坐过我的双腿,竟然没有一个人觉得不舒服。他们还以为那柔软只是来自弹簧,却不知道还有我双腿的功劳。逐渐地,我爱上了这种感觉。我看不到他们的模样,却可以感受他们的体温和身体:有的人肥嘟嘟的,有的人瘦得就剩一把骨头;有的人身体柔软,有的人肌肉发达。我不是用眼睛看到他们,而是用身体感受到他们。后来我几乎可以通过感觉来判断坐在椅子上的人的身高、体重和身材比例,比如哪个人的腿比较短,哪个人的尾骨比较长,哪个人的大腿比较粗,我都能在第一时间做出判断。

不光是男人,女人也一样。我不拿外貌来衡量女人的美丑,只用身体感觉她们。您不知道这种感觉有多奇妙,在外面的世界,我们习惯用眼睛来看待所有人,可在椅子里,我只能通过肉体、声音和味道来辨别。

很快,我爱上了一位女性,确切地说,是爱上了这位女性的肉体。请您不要被我如此露骨的表述所吓倒,因为我接触到的只是肉体。她是第一个坐上椅子的女性,通过声音我判断她是个少女,外国人。当时休息室里只有她一个人,她欢快地哼着歌曲,在我的怀抱里乱动,像一条在网里的小鱼。那肉体充满弹性,散发着淡淡的少女体香,让我沉醉。

我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女性,在我以前的世界里,她们就像女神一样不可亲近。这个意外收获可真不小,让我足以对椅子里的生活流连忘返。此时的我,如同拥抱着一个少女。她把身体交给了我,我可以在椅子里做出亲吻她的样子,不必担心被人发现,可以放肆亲吻。她就像一只小猫一样温顺可爱,从不反抗。

从此之后,偷窃已经不是我的主要目的了,我要放纵我的身体,去接纳所有投入我怀抱的女性。那时,我觉得我找到了真正属于我的世界,不用遭受别人的白眼,不用听那些肮脏侮辱的话语,不用自卑,不必软弱,更不用担心自己的丑样子会吓跑她们。我完全爱上了椅子里的生活,除了空间狭小之外,我真的找不出其他缺点。我在这里能够接触到各种各样的女性,听她们说话,感受她们细嫩的肌肤。

爱情就这样开出了美丽的花朵,令人沉醉。没有过这样经历的人,完全不能体会我的心情。这种爱情不需要眼睛,只需要感觉。要是在外面的世界,别说爱情,就连看她们一眼都会遭到唾弃。我喜欢这种感觉,虽然身处黑暗之地。原本我的计划是,偷到一定数额的钱财就逃走。可是我现在沉醉在椅子的爱情里无法自拔,根本不想离开。我想一辈子留在椅子里,一辈子。

就这样,我在椅子里待了几个月。每天晚上我都会出来活动活动,偷点东西。因为我很谨慎,脚步非常轻,所以一直没有被人发现。您一定觉得难以置信,就连我自己都不相信事情会如此顺利。

我每天都能感受到不同女人带给我的快感,有妖娆的,有温柔的;有肥胖的,有健硕的;有丰满的,有苗条的。每个女人都有其独特的美丽,让我沉迷。

就在我痴迷于女性身体的时候,又有另一种感觉被我捕获。

我记得很清楚,那一次旅店来了一个欧洲某国的大使,这是我从对话中判断出来的。大使身材高大、体态臃肿,一屁股坐在我的腿上。能跟这样一位有地位的政治人物近距离接触,我感到无比自豪。而且他不仅是一个政治家,还是一个出色的诗人。他优雅的谈吐,举手投足间的气质,真让我钦佩。他在我身上坐了十几分钟,跟同行的人说了一会儿话就匆忙离开了。

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能感受到他身体的温度。突然间,我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果我从椅子皮后面朝着他的心脏捅上一刀,该有多刺激。这一刀肯定会要了他的命,那么这会是轰动日本以及该国的重大新闻。报纸怎么报道?会不会影响日本和该国的关系?日本政府会出多少钱来缉拿凶手?政坛会不会认为这是一次恐怖袭击?不过站在文学界的立场上,他的死去会是很大的损失。

我真是了不起,一个举动就可以掀起轩然大波。您不了解这种感觉,真是让我激动了好一阵子。当然,这也就是个念头而已。

还有一次,一位外国舞蹈家来日本演出,就住在这家旅店。她在我的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时间虽然短暂,可那感觉却回味绵长。她的肉体有一种别样的美感,紧致且轻盈,那是世上最完美的身体。说来也很奇怪,这种美让人肃然起敬,不能亵渎。我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一样欣赏着她,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邪念。

除了这些,我还有许多感受,但这些都不是我要说的重点。我赶快步入正题吧,以免您失去阅读的耐心。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几个月后,旅店老板有事回国,就把店盘了出去。接手的公司要进行大调整,将高档旅店改成普通的宾馆,我做的那些高档椅子,也要换成普通的。为了节约成本,新公司将所有椅子都放到家具拍卖行,自然也包括我藏身的这把。

我听到这个消息后,十分失望,很舍不得就此结束我的椅子人生。不过也好,反正我已经偷了足够的钱,离开椅子后,完全可以过上富贵的生活,再也不用受苦受罪了。可我忽然想到,我是不能待在旅店了,但并不意味着我不可以利用椅子再去过别的生活。我在旅店接触到的女性都是外国人,虽然让我痴迷,却得不到最大程度的满足,因为我所渴望的爱情,是发生在跟日本女性之间。如果这把椅子正好被一个日本人买走,放在日本人的家里,我岂不是可以跟一位日本女性谈一次恋爱?

我在拍卖行等了两三天,终于有人把椅子拍走了。这椅子虽然不是崭新的,可我的手工还是一流的,所以依旧吸引人。

买椅子的人是一位官员,在一个大城市里任职。他家离拍卖行还有段距离,我在车上颠簸了很久才到。但我的心情很好,因为我终于可以待在一个日本人的家里。

我的椅子被安放在一个宽敞的书房里。这里是男主人的书房,但真正的使用者是他年轻美丽的太太。太太每天要在我的身上坐很长时间,除了吃饭和睡觉外,基本所有时间都是在我身上度过的。因为太太是位很出色的作家,一天的大多数时间都在写作或阅读。我对她的爱与日俱增,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她跟我在旅店里接触过的女性都不一样,不单单因为她是日本人,还因为她特殊的文学气质。我想我终于找到了真正的爱情,可以让我一辈子真心相待的感情。正是出于这种强烈的情感渴望,我不再满足于在椅子里对她的爱抚,开始希望在现实生活中跟她相处。对,没错,我要让她知道有我这么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