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李先生,把绳子系在腰上,不要怕!我拉你上来!”阿月在山顶喊道。
高志华牧师*到李畋跟前,把绳子捆扎在李畋腰上,扎了一个很特别的绳结,说:“这下没问题了。上的时候,你双手要抓紧绳子,双脚要找好落点。每一步都要先小心地试一下,看看脚
下的石头是不是松动,如果确定石头是结实的,再踏上去。放心吧,没事儿的。”
李畋心里清楚,阿月和高志华牧师考虑的已经很细致了。就算自己失足再加上阿月失手,最坏的可能也只是自己从乱石坡上跌下来,有这根绳子系着,不用担心落入深渊了。李畋按照阿
月和高志华牧师说的方法踏上乱石坡。上坡之后,他才发现,自己还是过于轻视这片坡了。坡上的那些石头,有很多是风化或者松动的,好几次险些失脚。幸好高志华牧师事先提醒过自
己。不然,自己莽撞地踏上去一准会出事。在阿月的帮助下,李畋终于登上顶峰。阿月指了指李畋腰间的绳索。李畋明白了阿月的意思,将绳子解开。
“您放在地上,后退五步。”阿月说。
李畋觉得这个阿月的心思还真的挺细,一路上,阿月总是尽可能地和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有时候却过于刻意,弄得李畋反而不好意思。李畋还是按照阿月的要求做了。
阿月再一次把绳子甩下山崖,用同样的方法帮高志华牧师上来。
三个人会合之后,李畋看了看来的路,仿佛山势直直地落下去,让人头晕目眩。他明白,现在他们的位置刚好是蟠桃的尖顶。他又扭头看了看将要下山的路,这一面的山坡却是格外舒缓
,看样子没有什么特别难走的路。李畋对脚下这座山又有了新的认识,这座山更像是从中间劈开的半个桃子。他们刚刚从刀劈的那一面爬上来。
大约又走了二十分钟左右,渐闻水声潺潺。一泓碧绿的潭水出现在眼前,潭边多生杂树,有山泉涓涓注入潭中。
潭水澄澈,微波粼粼。湖面上方一片红云—成群结队的红蜻蜓在飞。
李畋看呆了。蜻蜓不稀奇,红蜻蜓也不稀奇。稀奇的是在初春季节居然有如此众多的红蜻蜓聚集在一起,在青山绿水间形成一道如此壮观的景色。
“小心!跟在我后面,手抓住树杈,脚下踩稳!”阿月一边说一边做着示范。
其实,李畋觉得阿月过于小心了。他们行走的地方离潭边足有十米开外,而且坡势舒缓,纵然失足,也不至于落入深潭。但很快李畋就知道—自己犯了个严重的错误,一脚下去,踏翻了
一块悬空的石头,几乎跌倒。幸好双手紧紧地抓住身边的一棵小树,只是一个踉跄,随即借助双臂的力量重新站稳。却只见那石块疾速滚下山坡,坠入潭底。闷闷的一响—水很深。
“小心!落脚前先试试稳不稳!”阿月再次叮嘱。
这下李畋再也不敢掉以轻心了,跟在高志华牧师身后,亦步亦趋地前行。
好在这段路程并不是特长,只有短短的一百多米。一转弯,他们从侧面翻上了另一面山坡。杂草丛中,有一个巨大的山洞,洞口恰是一道小溪的出口。溪流很小,很细,涓涓流出洞口,
飘落山涧,很轻。涧下便是那一泓深潭,溪水入潭,发出轻而细的汩汩声。洞口平伸出一块巨石,平坦而光滑。
三个人先后跳上巨石。
李畋向洞里张望。黑漆漆的,有些怕人。
阿月取下背上的布包,里面是几支用桐油浸泡过的松木火把。用火镰取火,引燃火把。
洞内阴森森的,氤氲着潮湿的水汽,不时地有水珠滴下来打在三个人身上。脚下的石头全都是水润湿滑。洞顶很低,只能弓着腰往前挪。数十步之后,豁然开朗,仿佛一步跨入一个华丽
无比的厅堂。这竟然是一个石灰岩溶洞。五颜六色的钟乳石形态各异,光怪陆离。
阿月举着火把头前带路,高志华牧师和李畋紧随其后。
溶洞多有岔口,九曲十八弯,像一个巨大的迷宫。
阿月的步伐很坚定,七拐八绕,脚下没有丝毫的犹疑。这里对阿月来讲,实在是太熟悉了,这里曾经是阿月的家,曾经是他的洞天福地。
又一个岔道,洞穴越来越窄,当第二只火把即将熄灭的时候,他们走到了洞穴的尽头。一片漆黑—居然是绝路!
“是这儿吗?阿月你没有记错?”高志华牧师问。
阿月没有说话,而是转身将火把递到高志华牧师手中,然后用力去移动一块石头。终于有自然的光线透进来—是一个小小的洞口,仅容一人爬行通过。
高志华牧师熄灭火把。
阿月将剩余的几只火把塞进洞顶的石缝。
三个人分开丛生的杂草钻出洞口。洞口居然位于接近山巅的一处崖壁,崖壁上有粗壮的藤萝垂下。下方是相对舒缓的山坡。崖壁虽陡,但与缓坡的落差并不大。
阿月抓住一根藤萝用力拉了几下,然后顺着藤萝垂壁而下。
李畋和高志华牧师也依次垂下。回望。小小的洞口隐没在一片荒草野藤杂树之间,了无踪迹。
“还有多远?”李畋忍不住问道。
“就要到了,很快的。”阿月的回答依然是模棱两可。但这次却没有让李畋等待太长时间,走了不到十分钟,阿月手指前方说:“李先生,你看!”
李畋和高志华牧师放眼望去,只见下面一片郁郁葱葱的林子。他们此时所处的地方,恰恰是一片开阔地带。就看到林子上面有一群白鸟在盘旋飞翔。
“是鸽子!”李畋惊奇地叫道。没错,是鸽子!在这深山老林里怎么会有这么多鸽子?是野鸽子?野鸽子的毛色一般比较杂,而眼前这一群鸽子,大约有六十多只,却是清一色的白。一
群白色的鸽子盘旋在绿色的林海之上,这样的景色是如此的诡异。就在李畋惊奇不止的时候,接下来发生的事更让他瞠目结舌。
只见那群鸽子在飞翔的时候居然不停在变换着队形,忽而方,忽而圆,忽而人字形,忽而十字形……还有一个个更为复杂的回字形、田字形……不一而足。
“Oh,My God!这真是奇迹!”高志华牧师同样看呆了,不由得脱口说了一句母语。
“那个寨子就在鸽子飞翔的地方。”阿月说。
那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寨子呢?巨大的好奇心促使李畋和高志华牧师同时加快了脚步。
突然,那群鸽子倏然隐没在一片绿色之中,无影无踪。李畋和高志华牧师面面相觑,仿佛刚才的一切就是一个幻觉。太离奇了!
三个人的脚步更快,但却更轻。只是他们离那片林子越近,越感到那林子诡秘。此时,林子里已经隐隐约约透露出一些房舍的影子。
“啊……”走在最前面的阿月突然大叫一声,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畋和高志华牧师还没弄清楚是咋回事,就听得“嗖嗖”声响,两支羽箭射在他们脚下,箭镞没入草地,箭杆还在微微颤动。眨眼之间,从周围的灌木林和草丛中钻出十多个人,他们手
持弓箭、长矛等最原始的冷兵器,一个个赤身****,只在腰间系着草裙,黧黑的皮肤闪着异样的光泽。
为首的一人咿哩哇啦地说了一大通,只是李畋和高志华牧师谁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你们是苗族人还是彝族人?能不能听懂我的话?”高志华牧师用苗语说道。
听到高志华牧师讲话,那些人也是面面相觑。看来,他们听不懂苗语。
高志华牧师为了向他们表示没有敌意,手掌对着他们,高高举起。同时,他示意李畋也做同样的动作。
“把我拉上去……”阿月的声音仿佛从地底上钻上来,原来他一脚踏空,跌落到陷阱里。
为首的那人又叽哩咕噜说了几句,有两人走到陷阱边上,放下一根绳索。不一会儿,阿月被吊上来。好在陷阱里没有放置竹钉之类的东西,阿月只是弄了一身尘土有些狼狈而已,并没有
受伤。不过,当那群人看清楚阿月的容貌之后,反倒是被吓得连连后退。不由地握紧手中的武器,颇有剑拔弩张之势。刚刚缓和的气氛,一下又紧张起来。
“阿月,像我一样做!”高志华牧师对阿月说。
阿月看到高志华牧师和李畋都举着手,他稍稍迟疑一下,双手也高高举起。
那群人总算是看懂了高志华牧师的意思。有两个走上前来,欲捆绑阿月,阿月不干,嘴里叫道:“你们要干什么?”高志华牧师平静地说:“阿月,不要反抗,按他们说的做。”阿月这
才不再出声,而且平伸双臂,以方便那些人捆绑。他相信高志华牧师,只要是高牧师说的,他阿月都会无条件去做。
那两个人绑上阿月之后,又拿着绳索走到高志华牧师身边。高志华牧师顺从地伸出双手。之后,就是李畋。那些人将三人身上携带的水壶、烤好的土豆等东西搜索一空。他们看到那些东
西时,眼神有些怪怪的。一帮人将那些东西传过来递过去,叽叽喳喳地窃窃私语。闹腾了半天之后,他们用一根绳索将三人串在一起。其中一人牵着绳索在前面带路,一群人押解着他们
的“战利品”向刚才鸽子飞起的那片丛林而去。丛林里,房舍的影像越来越清晰。
村寨所在的那片林子生长在另一个山坡的山脚下,地势相对平缓,寨子的入口很狭小,窄窄的阶梯上铺着粗糙的毛石。一棵粗大的刺柏耸立在阶梯上面的平台,枝繁叶茂,如同一支巨大
的伞盖。
刚一接近石阶,就听到一阵“咕咕”的鸽子叫。
当阿月、高志华和李畋三人被捆绑着走过那段石阶,登上平台,就看到了一群鸽子在刺柏树下啄食。鸽子群中,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儿在抛撒着谷物。女孩儿腰系草裙,兽皮抹胸仅护住
双乳,头戴花环。有两只鸽子甚至飞上她的肩头。
押解李畋他们的那群人看到女孩儿之后,毕恭毕敬地垂手而立。只有为首的那人一付傲然的神态。
那群鸽子似乎并不怕人,一下子上来这么多人,它们却还是悠然自得地享受它们的食物。
女孩儿向着李畋他们三人走过来。
李畋借机端详着女孩儿的相貌。女孩儿的肤色不像那群人那样深,但又说不上白,是一种近似于浅黄的颜色。皮肤质地说不上细腻,但感觉并不粗糙。鹅蛋形的脸上宽下窄,弧线完美。
双唇略厚,丰腴饱满。鼻梁高挺。两道弯眉浓密修长。眼睛很大,睫毛很长,目光清澈,瞳仁微微泛蓝。这样的相貌不像中国的任何一个民族,反而更像是东南亚的某些民族。更奇怪的
是,女孩儿的项上挂着一件饰物,是一件很精致的白色玉饰,形状既有几分像蝌蚪,又有几分像辣椒。
女孩儿说话,声音柔和,语速不徐不疾。
“她说,她叫艾西瓦娅。”阿月说道。
李畋和高志华牧师同时吃了一惊:阿月能听得懂他们的语言?
“你,能听懂?”高志华牧师问阿月。
阿月点点头,说:“她说的是桂家话。”
“桂家话?”李畋诧异。桂家话从根本上讲是以云南地方汉语为干,以苗语及缅甸语为枝,糅杂在一起的一种方言土语。这种特殊的语言仅仅存在于缅甸桂家部落。自从乾隆年间桂家酋
长宫里雁反抗新缅甸王失败之后,桂家部落灭亡,这种语言也随之湮灭。李畋忽然有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艾西瓦娅?这个名字听起来更像是印度人的名字,却操着一口难懂的缅甸地
方汉语。眼前这个女孩儿,这帮人,还有这个神秘的部落,究竟是些什么人?为什么国民政府威宁县的所有资料中没有关于这个村落的记载?
女孩儿对那群人说话,语速很快。
“她说什么?”李畋问。
“我没听清楚。”阿月摇头。
哪容他们听清楚?立即有人上来用兽皮蒙住他们的眼睛。
暮色四合。
窄而深的小巷,高而厚的石墙。一群穿着不遮体的兽皮的人牵着三个穿布衣的人在狭小逼仄的巷子里七弯八绕九曲回肠。一扇木门,很小。推搡而进。摘除眼罩。
被摘除眼罩的人什么也看不见,眼前黑洞洞一片,只听到关门声咣当一响。
第二十二章 羁迷
一方斗室,昏暗潮湿。四面石壁上一伸手就能揩到水汽。
高处有一面窗—其实只是石墙上的一个孔。阳光透过那个孔射进来,形成一个光柱。末端刚好照着阿月那张丑脸。
“阿月,醒醒。”黑暗中,高志华牧师在喊。
阿月惺忪地睁开眼睛:“牧师,我们还活着吗?我怎么看不到你?”
“就那么点儿珍贵的阳光都让你一人独占了,你当然看不到我们。”高志华牧师轻松调侃道。
“牧师,他们会杀了我们吗?”阿月不安地问。
“阿月,你怕死吗?”
“怕。牧师,你怕不怕?”
高志华牧师没有回答阿月的问题,而是转向李畋:“李先生,你怎么看待死亡?”
“这个问题太复杂了。不过,我个人倒是认同圣经的观点—你本是尘土,最终要归于尘土。从生到死,从起点到终点。这是任何人都逃不过的宿命。只不过是过程千差万别罢了。”
“如果这次我们将死在这个寨子里,你会觉得遗憾吗?”
“如果这就是我们的宿命,那又有什么好遗憾的?”
“阿月,李先生的话你听明白没有?李先生虽然不是教徒,但他离主的距离却比你近。”
阿月懵懵懂懂,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阿月,你怎么会听得懂桂家话?”李畋岔开话题,而且,这个问题很让李畋不解—一个麻风病人居然听得懂一种已经消失上百年之久的语言。
“跟我爷爷学的。听我爷爷说,我的祖上本不是苗族人,而是桂家人。祖上曾经是土司宫里雁的侍卫,在战场上和族人走散,后来辗转来到石门坎。再后来,就在这里娶妻生子,慢慢变
成了苗人。我们家每一代人都会说两种话—苗话和桂家话。”
李畋看着阿月,就像打量着一个天外来客或者一个怪物:“而你会说第三种话,就是还有汉话。”
会说三种话的怪物阿月挠挠头:“嘿嘿……”
“阿月,你骗人!”李畋突然正色道。
“嗯?”阿月奇怪地扭头,脸上的那道阳光让他睁不开眼睛。
“你唱的那首歌肯定也是桂家话!你一定知道那歌词的意思。你不想说。”
“不,不!李先生,我是真的不知道。那不是桂家话。”阿月急忙辩解。
吱呀一响,门开了,一道阳光铺进来。一个阴影,两个阴影,一片阴影。阳光被分割得支离繁碎。
还是昨天捉到他们的那个头人,摆手。有人将一些东西丢过来—看不清是什么颜色的面饼和兽皮缝制的水袋。
头人咿哩哇啦。
阿月翻译:“他让我们吃饭,吃饱后去见酋长。”
高志华牧师用力揪下一小块面饼放进嘴里,很硬。“阿月,告诉他们,能不能把我们自己的食物还给我们。”
阿月照高志华牧师的意思说了一遍。
头人再次挥手。
那些昨天被搜去的烤好的土豆们又神奇地回到高志华牧师手上。
一个阴影离开,两个阴影离开,一片阴影离开。那一道阳光很干净。门关上,阳光消失,那一片黑暗也很干净。
三个人开始吃饭。
“我觉得这个寨子有点意思。牧师不觉得吗?”李畋用玩笑的口吻说。
“是吗?说说看。”高志华牧师会意地一笑,又塞了一口烤土豆。
“不管这个寨子和我们要寻找的人有没有关系,这个寨子都有很多耐人寻味的地方。”李畋说道,“首先,这些人非苗非彝,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其二,这个寨子离石门坎说近不近,说
远又不算太远,为什么没有人知道这个寨子的存在?其三,从这些人的穿着看,他们仍然处于最原始的生活状态,物质极其贫乏。但是,那个女孩儿却佩戴着一件玉饰。我仔细观察过那
件东西,物件虽小,但做工极其精细。以这个寨子的状态来看,根本不可能做出这样精美的东西。那样的玉饰最有可能的产地是中国内地。也就是说,这个寨子和华夏文明有着不为人知
的联系。其四,那个女孩儿名叫艾西瓦娅,这是一个较为典型的印度人名字。那么,他们又和古老的印度文明产生了联系。其五,他们的语言是缅甸地方汉语。一个原始的村寨,横跨两
大古老文明、涉及三个国家,这本身不就是一个奇迹吗?”
高志华牧师略作思考之后说:“其实,李先生心里已经有了部分答案,还是让我来明说吧—这个部落也许就是桂家人遗脉。问题是,他们,或者说他们的祖先,是怎么来到这个地方的?
为什么在这里遗落下这些人?至于他们是不是和你要寻找的人有某种关系,我想,这点已经不用我回答了。”
门再一次打开,还是先前那帮人。
高志华牧师起身:“走吧,这是来请我们了。”
一间相对宽敞的石屋,一个老人端坐在一张简陋而结实的木椅上,木椅前面一张石桌,桌面上刻着九纵十横的凹槽,凹槽的交汇点摆放着两色的石子,黑红各十六枚。
老人很瘦,肌肉已经干瘪,像枯树皮,花白头发乱而且脏。艾西瓦娅站在老人身边,一只白鸽立在艾西瓦娅肩头。
李畋三人被推搡进来。
老人不作声,冷眼打量着形容迥异的三人。
阿月有些惶恐不安。
高志华牧师平静地与老人对视。
李畋的目光却被那张石桌上的凹槽和石子所吸引,仿佛全然忘记了现实的处境,饶有兴趣地看着。李畋完全沉浸在对那些凹槽和石子的想象中,全然不知老人正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自
己。
老人干瘪的嘴唇动了几下,声音异乎寻常地衰老:“你们都出去,艾西瓦娅留下。”
先前那个头人眼里流露出一种幽怨,默然离去。一帮人离去。
老人费力地抬头看着艾西瓦娅:“他们能听懂我的话?”
艾西瓦娅点头。
老人显然不敢确信,对着李畋他们:“你们,能听得懂?”
“老人家,我听得懂。”阿月连忙回答。
老人眯着眼看了看阿月,对艾西瓦娅说:“这人真丑。”然后又转向阿月,“你们从哪里来?”
“石门坎,我们从石门坎来。”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阿月转向高志华牧师,用汉语:“他问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告诉他,我们来寻找上帝迷失的羔羊。”高志华牧师说。
阿月面露难色:“牧师,我不知道上帝用桂家话怎么说。”
“用汉语替代。”高志华牧师说。
阿月用夹杂着汉语的话将高志华牧师的意思说了一遍。
老人恍然大悟:“噢,你们的羊跑丢了。跑到我们这儿了?”
阿月苦笑。转述老人的话给高志华牧师。
老人一边和阿月说话,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看着李畋。
李畋还在看那些凹槽和石子。
“你看出什么来了?”老人突然问李畋。
阿月赶紧翻译给李畋:“他问你看出什么来了?”
李畋说:“告诉他,这是中国象棋。”
听完阿月的翻译,老人毫不掩饰自己的讶异:“会玩吗?”
阿月看着李畋:“他问你会不会玩?”
“告诉他,我略知一二。”李畋说。
阿月翻译。
老人很兴奋地往前挪了挪椅子,朝李畋招手。
这次不用阿月翻译,李畋知道这是老人要和自己下棋,便也不客气地站到石桌旁边。
老人把两色石子分开,红色的给了李畋。
两个人各自把石子摆好。石子虽然没有刻字,但形态却有分别。车、马、炮等各自归位。
李畋执红以当头炮开局。
老人执黑以反宫马相应。
二人只顾下棋,全然冷落了身边的人,就连阿月这个翻译都无事可做—下棋不需要翻译。
一开始两人旗鼓相当。但很快就被李畋揪住一个机会,使出沿河十八打的招数,两只炮变化多端,诡异莫测。一鼓作气拿下第一局。
老人不服,重新开局。
不料三局下来,李畋三战三胜。直杀得老人片甲无存,颜面尽失。
老人的脸色变得阴沉,两眼发出阴鸷的光芒。
李畋暗自后悔—不该一时兴起,只顾技痒而忘记了当前的处境。
老人死死盯着李畋,过了好一会,突然放声大笑。
李畋觉得背寒。
老人停住笑,转而对阿月说:“刚才你说什么?你们的羊丢了?对,是说羊丢了。别找了,这里的山太大了,找也找不到。你们也是迷路了吧?像我们一样。”
阿月像是突然缓过神来,赶紧把老人的话翻译给高志华牧师。
“老人家,你们是怎么迷路的?”高志华问。
阿月重新有了用武之地,他将老人的话逐句翻译给高志华和李畋,然后根据两人的意思再和老人对话。
“你们是大清国的人吗?”
“我们是中华民国人,大清国已经完蛋了。”
“大清国完蛋了?大清国怎么就完蛋了?中华民国,中华民国的兵会杀我们吗?”
“没人要杀你们,你们又不是坏人,干嘛要杀你们啊!”
“我们桂家的土司在哪里?你见过我们的土司吗?”
“现在已经没有土司了。我们桂家的土司,没了。自从宫里雁土司被大清国杀死之后,我们桂家人都各自逃命去了。”阿月在翻译这句话时打了折扣,把李畋所说的“你们”,悄悄变成
“我们”。
“你骗人。你又不是桂家人,你怎么知道桂家人没了?”
“老人家,我是桂家人。除了桂家人,没有人会说桂家话。我的祖上叫何猛,是宫里雁大土司的侍卫。”
“何猛?就是当年杀死刁派春救出囊占夫人的那个何猛?我听我爷爷说过,何猛是我们桂家人的英雄。”
老人的话显然让阿月很兴奋,那是一种发自心底的得意—自己的祖先居然是个英雄:“是的,我就是何猛的后人,我叫何阿月。”
“何阿月?这么奇怪的名字。不过,倒是和你挺相配的。”老人对阿月很不客气,转向艾西瓦娅,“他说他是何猛的后人,这就更好办了。”再转向阿月,“你知道她是谁吗?她叫艾西
瓦娅,是大土司宫里雁的后人。她是你的主人,你要效忠于她。从现在起,别想着找那几只羊了,丢就丢了,你丢了羊,却找到了主人。这是天大的好事。”
阿月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他问高志华牧师:“我说什么?”
“你记住……”不等高志华牧师回答阿月的问题,老人又低声说,“你记住,刚才带你们来的那个人叫索索。”忽而又变成高声,“索索!索索!”
那个被叫作索索的头人进来。
“索索,给他们换个地方,让他们斋戒沐浴。三天后,请他们观礼。”
索索不解:“观礼?”
“那件大事应该办了,本来我还想等一段时间。现在他们—这些尊贵的客人来了,这是老天爷在催我了。再不办,老天爷会生气的。哦,对了,让艾西瓦娅带客人去休息。你留下,我还
有话说。”
艾西瓦娅带人出去,屋里只剩下老人和索索。
老人招手:“三天之后你就是部落的酋长了。”老人抬下巴指着刚刚离开的李畋等人,“他们,就是最好的祭品。这下,你应该放心了吧?索索,我知道,你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
索索嗫嚅:“酋长,我……”
“索索,不要辩解,也没什么需要辩解的。这是你应该得到的—部落里除了你索索,还有哪个人能担此重任?”
“也许,也许艾西瓦娅比我更合适。”
“艾西瓦娅?你真是这么想的?”
“毕竟,艾西瓦娅是宫里雁大土司的后人。”
“一个姑娘家,再说,她也不是宫里雁大土司的嫡传。认真计较起来,她不过是个杂种。你的祖先阿森是个人物,你索索也是个人物。如果没有阿森,也许我们这个部落早就不存在了。
但是,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毕竟她是部落里唯一和宫里雁大土司血脉相连的人。有人信奉这个,不过,办法总是有的,让我来想。你只需要把你的刀子磨得快快的,我很久没有喝人血
了。”
“索索唯酋长是从!”
“等等,我想起来了,还有一件天大的好事要告诉你—大清国完蛋了,我们不用整天提心吊胆地活着了。还有,桂家人已经群龙无首了。如果你想做桂家的土司,怕是也没人敢拦着你。
”
“索索只敢称酋长,不敢称土司。”
“去吧!英勇无敌的索索酋长。刀子磨得快快的,喝人血要趁热。”
第三天,天不亮就开始下雨。一场大雨恣肆滂沱,弥天盖地。
老酋长站在屋门口,看着外面的雨,面无表情。
另一间屋。索索看着天,面带愁容。
再一间屋。艾西瓦娅仿佛无视外面的大雨,只是专心地喂着鸽子。一群鸽子咕噜咕噜地叫,围绕在艾西瓦娅身边啄食。
又一间屋。李畋和高志华牧师并肩站在门口看雨。阿月远远地站在二人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