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了!”马车夫语焉不详。
李畋懒得再问,放下布帘坐回车里。反正这些天除了赶路还是赶路,火车、轮船、马车……一路行来,好不辛苦。所幸的是自己所带的三十九名学生没有一个掉队的。这些青年,都是中
国的读书种子,只要有他们,中国就有希望。
“爸爸,我们还要走多久?”车中,七岁的儿子李鸣谦问。
李畋的夫人沈静如女士把李鸣谦揽在怀里。十九岁的苗族姑娘阿雅坐在夫人身边,神情有些紧张。
“阿雅,又回到贵州了,高兴吗?”李畋没有理会儿子的问题,而是关切地询问阿雅。
阿雅点点头,而后轻声说:“谢谢先生。”
“过几天,等学校安顿好了我就去送你。”李畋说。
阿雅没有说话,眼里流出泪花儿。
沈静如看到阿雅哭了,取出绢帕给她拭泪,说:“阿雅不哭,就当是做了一场梦吧!日子会好起来的。很快就会见到你的阿爸阿妈了,也会见到你的易明哥哥。”
“阿雅姐姐不哭,爱哭不是好孩子!羞,羞,羞……”李鸣谦一边说一边伸出胖乎乎的小手,用食指在自己的小脸儿上划着。
阿雅把小鸣谦抱到自己怀里,将脸颊贴在他的头上:“姐姐不哭。”
往事已经不堪回首。
一年前,在喜马拉雅山的另一面,在阿雅不知道名字的一个地方。阿雅只记得那地方的山水和自己的家乡是不一样的,那地方的人和自己的家乡也不一样。他们吃着奇怪的食物,说着自
己听不懂的话语。自从被那两个畜生劫持之后,几经辗转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自己被卖到寺庙里时,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易手了。在一个晴朗的上午,寺庙里来了很多很多人。阿雅和
另外两个姑娘被关在一间黑暗的屋子里,那两个姑娘看上去比自己还小,只有十四五岁的样子,哭哭啼啼的。门,突然被打开。冲进几个中年妇女,她们咿哩哇啦地不知道说些什么。只
见那两个女孩儿哭声更高了。那帮女人们却不由分说地拖起她们就走。阿雅的胳膊被拉扯得生疼生疼的,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那一天,天气很好。李畋是在回国的途中经过这个小镇的。三个月前,他受徐悲鸿先生推荐,应罗宾德罗纳特-泰戈尔先生的邀请到印度国际大学讲学,现在是期满回国。听说寺庙里将举
行一次特殊的宗教仪式,负责护送他们出境的英国人亚当斯先生极力撺掇李畋去看一看。
“李先生,你应该去看一看这个特殊的仪式,你在其他国家看不到的。神要娶妻子了!”亚当斯用半生不熟的汉语说。其实,他完全可以说英语的,李畋的英语非常流利,但亚当斯却喜
欢说汉语。
神要娶妻子?李畋一惊,难道是传说中的“庙妓”的入庙仪式?“庙妓”又称“神庙舞女”,寺庙僧侣借神的名义,将穷人家的女孩带进寺庙,名义上是让其嫁给神或充当“神的侍女”
,但实际上她们只是僧侣的“私有财产”。或者沦为**供僧侣发泄欲望,或者成为娼妓为寺庙赚取金钱。这些女孩成为“庙妓”时一般都不超过十五岁,有的甚至不到十岁,而一旦成为
“庙妓”,她们终身都不能嫁人。在寺庙中,她们饱受各种折磨,年老后往往又被寺庙转卖或抛弃,处境悲惨。庙妓制度是早期印度教里最惹人非议的一项陋习。
寺庙设在半山腰,亚当斯雇了当地人的两头毛驴。当他们沿着曲曲折折的小路到达寺庙的山门时,那里已经是人山人海了。
“请给尊贵的客人让开一条道!”亚当斯用英语喊道。
那个时候,印度已经并入大英帝国的版图,英语已经成为印度的官方语言。人们很自然地给亚当斯和李畋让开一条道。
李畋跟随着亚当斯走进山门,一直走到大殿的石阶下,高高的石阶上就是大殿回廊前的平台,平台正中是一只巨大的香炉,香炉里插有几炷粗大的檀香,香烟袅袅而起。几个僧侣看到亚
当斯,慌忙迎了过来,匆匆走下台阶。
“这位来自中华民国的尊贵客人是泰戈尔勋爵的朋友,特意过来观礼。”亚当斯对为首的僧侣这样介绍李畋。
僧侣们看着李畋,诚惶诚恐。虽然他们不知道李畋的来头,但有两点他们是清楚的:一是英国人亲自带路,二是泰戈尔的名头。为首的僧侣小声地附在亚当斯耳边说着什么,态度十分谦
恭。须臾,亚当斯用汉语对李畋说:“李先生,那个僧人说,当着这么多的信徒,他不好破坏庙里的规矩。不能让我们到台上观礼,只能在台阶下面为我们设座。”
李畋知道,僧侣们提出在台阶下面设座,这本身已经是逾越礼节了,便微微点头。
僧侣们很快搬来两把藤椅,亚当斯和李畋分别坐了。
吉时已到。一个年长的僧侣左手执着一柄法杖出现在平台正中,面向台阶下众多的信徒,高声唱念。台阶下面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黑压压跪倒在地。在虔诚的信徒们中间,亚当斯和李畋
的两把藤椅显得异样突兀。四个僧侣抬上一只巨大的木桶走上平台,后面还有两个僧侣抬着一架踏板梯。僧侣们把木桶放置在香炉前面,把踏板梯放在木桶前面。而后,有僧人轮流往木
桶里灌入热气腾腾的香汤,撒入新鲜的玫瑰花瓣。一切收拾妥帖之后,僧众分左右两边打坐。开始诵经。台下的信徒嘴里也念念有词。台上和台下的声音渐渐汇聚在一起,渐渐把亚当斯
和李畋包围、淹没……诵经礼毕,各种声音仿佛顿然消失,寺庙里寂然无声。从动到静的过程只在一瞬间完成。李畋心中讶然不已。此时,从大殿右侧的回廊上走出三个人,两个中年女
人一左一右地搀扶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缓缓而出。她们的脚步很轻,轻得似乎没有任何声音。她们走到木桶前,中前的小姑娘在踏板梯前站立。两个女人小心翼翼地给女孩儿除衣,
一件,又一件,直到女孩儿一丝不挂。两个女人左右扶着女孩儿的胳膊,女孩儿缓缓地走上踏板梯,缓缓地走进木桶。诵经声再度响起,同样是台上台下交汇成一片。在一片经声里,两
个女人手执瓢器,从木桶里不断地舀起香汤,淋在女孩儿头上。第二通经诵读时间很长,直到女孩儿沐浴完毕。寺庙再一次寂静无声。看样子,木桶里面也有类似于踏板梯一样的东西。
因为,那女孩儿起身之后,很明显是一步一步倒退着踏上来的。面朝大殿,背向信徒。女孩儿赤裸的胴体上水汽蒸腾。女孩儿倒退着走下木桶外面的踏板梯,刚一沾地,两个女人用一块
洁白的布匹为女孩儿擦拭身体。随后,给女孩儿披上绿色的沙丽。引领女孩儿走到木桶左侧一个圆形的大蒲团上,女孩儿在蒲团上盘腿打坐,依然面向大殿。手执法杖的那个年长的僧侣
走过来,右手放在女孩儿头顶,再次高声唱念。念毕,诵经声第三次响起,这一次与前面两次又有不同。这一次的诵读节奏明显加快,快到几乎难以辨清经文的音节。李畋感觉自己的心
跳在不知不觉中试图追赶诵经的节奏,突突地直往上跳,几乎跳到嗓子眼儿,却不能自已。耳膜也如打鼓一般,几欲涨裂。就在李畋感觉自己即将崩溃的时候,诵经声又一次戛然而止。
女孩儿在两个女人的引领下,徐徐走进大殿,消失在众人的注目中。
又一班僧侣们上来,抬走了木桶。又抬上来木桶。接着又是灌香汤,撒花瓣……又是一个女孩儿在两个女人的搀扶下从大殿的右侧回廊走过来……一切如仪。
直到第三个女孩儿出现在平台上。第三个女孩儿是阿雅。
阿雅一眼就看到了台下的那两把藤椅,和藤椅上的两个人。一个是黄发碧眼。另一个和自己一样的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戴着一副圆圆的眼镜。阿雅突然爆发出一股力量,她挣脱掉
两个女人,向着台下飞奔,一边跑一边用汉话喊道:“先生救我!”由于奔跑过快,在下台阶时脚下一滑,一下摔倒在石阶下,一路滚落下来,刚好跌落到亚当斯和李畋脚下。事发突然
,所有人都没有防备,台上台下顿时乱作一团。
“先生救我!”阿雅躺在地上,再一次对李畋说。她不知道李畋是不是中国人,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懂自己的话。但她知道,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
这姑娘是中国人?!李畋听清了阿雅的话,霍地站起来!向前一步将阿雅搀起。
此时,众僧侣和信徒们已经将他们三人团团围住,每个人眼睛里都燃烧着一团火。神,是不允许任何人亵渎的。
情急之下,亚当斯拨出了手枪。“砰!砰!”朝天空连开两枪,试图吓退众人。
不料,亚当斯的行为却进一步激怒了众人。人们怒吼着向三人逼近。冲突一触即发。
突然,从台阶上面传来一声断喝。众人停下脚步。那个执法杖的年长僧人不慌不忙地走下台阶。在人群前站定之后,咿哩哇啦地用本地语对众人讲话。
亚当斯和李畋谁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阿雅偎着李畋的肩膀战栗不已。
“姑娘,别害怕!”李畋一只手揽着阿雅的肩膀,安慰道。其实,李畋的安慰只不过是脱口而出。此时,李畋的心里也紧张得很。谁都不知道下一刻将发生什么。但他已经下定决心,纵
然拼了自己的性命,也不能眼看着自己的同胞遭受凌辱!想到此,李畋看着亚当斯,斩钉截铁般的说道:“亚当斯先生,这是我的同胞!她不应该在这里的!我一定要把她带走!”
亚当斯点点头。
年长的僧人对众人讲完,又转向亚当斯,用英语说:“尊贵的先生,很遗憾出现了这样的意外。让你们受到惊吓,神灵也会发怒的。请让那位中国朋友把那姑娘交出来,让我们把仪式进
行完。”
李畋听懂了僧人的话,大声用英语说:“不!不可能!这是我的同胞,我要找我们的大使提出抗议!你们非法拘禁我国同胞!”
僧人没有理会李畋,而是继续对亚当斯说:“先生,这位中国朋友的态度很不友好!我非常遗憾。”
亚当斯看了看僧人,看了看围在身边的众多信徒,心里有些发憷。虽然大英帝国是这片土地上真正的主人,但是,眼前众怒难犯。搞不好自己就会有麻烦的。刚才自己开枪的举动实在是
太莽撞了。亚当斯看着李畋,希望李畋能够放弃这次冒险。他用汉语说:“李先生,你看,我们是来观礼的,不好惹这样的麻烦!”
李畋一下火了,朝亚当斯吼道:“亚当斯先生,如果你怕惹麻烦你可以离开了!要么我带这姑娘一块儿离开,要么我就陪这姑娘死在这里!试问亚当斯先生,如果这姑娘是英国人,你会
丢下她不管吗?”
听了李畋的话,亚当斯感觉很惭愧,对李畋竖起大姆指:“OK!李先生好样的,我奉陪到底!”转身对那僧侣怒吼,“这姑娘是怎么来到这地方的?是她自愿的吗?你们这种行为是会惹
来大麻烦的!这不是一个小小的寺庙的问题,这涉及两个国家。弄不好是会引发战争的!战争!你明白吗?我要求你们立即放行!让这位姑娘跟我们离开!你必须照我说的去做,只有这
样我才会在总督面前为你们开脱罪责!”
那僧侣显然没有料到亚当斯的态度居然这样强烈。他沉默不语,心里暗自思忖:自己这座小小的寺庙,是没有任何能力可以和英国人为敌的。良久,那僧侣又开始叽哩咕噜地用土语对众
信徒讲话。众信徒依然群情汹汹。那僧侣开始挥舞手中的法杖,信徒们的叫嚷声渐渐低了下来。
“你们走吧!”那僧人朝亚当斯挥挥手。
李畋悬着的心终于稍稍放下。三个人不敢逗留,迅速离开寺庙。身后,那帮信徒还在吼叫着。
下山之后,李畋担心节外生枝,取消了原定的所有安排,带阿雅火速离开印度地界,进入缅甸境内。亚当斯一路陪同,直到李畋和阿雅过了畹町桥,进入中国云南的边陲小镇—畹町。
事隔一年有余,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阿雅止住了哭声,亲吻着小鸣谦红彤彤粉嘟嘟的小脸儿说:“姐姐不哭,姐姐和小鸣谦一样乖!”李先生是好人,李太太更是好人,李先生一家都
是好人。因为李先生公务在身,一年多前,只得把阿雅带回上海。李先生和李太太对自己就像是对待自己的家人一样疼惜。本来,李先生原打算抽空把自己送到贵州,送到岜沙,去找自
己的阿爸阿妈还有易明哥哥的。这一打仗,李先生教书的大学也迁到贵州了。
“等过几天啊,我们一块儿去陪阿雅姐姐找她的爸爸妈妈好不好?”沈静如拉过自己的儿子。
“好啊好啊!”小鸣谦拍手叫道。
阿雅的眼睛又是一阵潮湿,她已经不再说感谢。感谢两个字,和李先生一家的恩情比起来,已经太轻太轻了。她只有把这一切都铭记在自己心里。
注一:沙丽,印度女子的传统服装,多为六米或九米的整块彩绸,直接缠绕在身上。
第十九章 岜沙
1937年10月18日,清晨,岜沙苗寨后山山顶,芦笙堂。初升的太阳在茂密的树林里投下万道金光。
芦笙堂是一片天然平地,平地周围是高大的树木,仿佛是天生的围墙一般。谁也说不清芦笙堂的来历,也许,这是上天赐给岜沙苗人的一方乐土。每逢节日,寨子里的男男女女便聚集到
这里,燃起一丛丛篝火,吹起芦笙,载歌载舞。这里是岜沙人的天堂,可是天堂里也会发生伤心的故事。
易明坐在芦笙堂边缘的一块突起的石头上,一身青布铜扣衣,肩膀斜倚着身边一棵粗大的红杉树,另一只肩膀上挎着一支长长的火枪,整个人无精打采。一年前的那个晚上,已经深深地
刻在他的脑海里,再也抹不去。一年零两个月外加十天,四百三十五个日日夜夜,日升日落,月缺月圆,野草黄了又绿,山花谢了又开。可是,阿雅啊,你在哪里?为什么一去不返?
那是一个狂欢之夜,那是一个空洞之夜,那是一个焚心之夜……
1936年8月8日,那天立秋,晚上的天气有点微凉。但是,那晚的篝火很旺,那晚的芦笙很响,那晚的舞姿很曼妙,那晚的歌声很撩人……那晚的阿雅,是人群中的凤凰,是夜空中的月亮
,是美丽的仰阿莎。火光映红了她的脸庞,她舞着,她唱着。易明忘情地吹着芦笙,和着阿雅的歌声。那一刻,仿佛已经是地老天荒。
直到星光零乱,直到一弯残月苍白地挂在天际。
篝火渐熄,人们余兴未尽地沿着小路三五成群地返回寨子。易明牵着阿雅的手,走在人群最后面,故意地放慢了脚步。走着走着,他突然扳过阿雅的身子,将唇印在阿雅的脸上。阿雅的
脸,软软的,滑滑的,香香的。
“易明哥哥,你干嘛?”阿雅低了头,柔声细语地说。
“阿雅!我们成亲吧!”易明动情地说。
“等天亮了,你去问我的阿爸阿妈吧!”阿雅还是低着头。
“嗯,等到天一亮我就去你家。”易明点头。
人群已经离他们越来越远,那条熟悉的小路很安静,只有脚下的杂草发出沙沙的响声。他们手牵着手走下山,山脚下是一条较宽的山路,一直通到寨子里。快要走到山脚下时,易明听到
山路上有马的喘息声,谁家的马?易明跳下最后一块崖石,脚步还没有站稳,眼前突然一黑,不知道什么东西就把他的头蒙住了。易明下意识地要取下肩头的火枪,可是双臂已经被死死
地勒住,紧巴巴地贴着自己的身躯,动弹不得。枪就在自己的肩膀上,一起被蒙在套子里,可是,易明就是取不到。
“阿雅,快跑!”易明高喊着。
易明什么都看不到,只听到阿雅在叫喊,在呼救。阿雅的叫喊和呼救并没有持续几声,就变成另外一种单调的“唔唔”声。想到阿雅有危险,易明拼命挣扎着,试图揭掉蒙在自己头上的
东西。突然,他感觉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打自己的头上,自己的身子再也不听使唤,缓缓地倒在地上,昏死过去。他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身下的石头很凉很凉。阿雅!他想到阿雅。自己的
头上还蒙着那层讨厌的东西,双臂依然被勒得紧紧的,头还有些隐隐约约的疼痛。他顾不了这些,双脚在空中一甩,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将全身的力气运到双臂,随着“嗨”地一声吼
叫,终于将缠在身上的东西撑开一道缝隙。双臂顿时觉得松快了许多。只是那东西好像很结实,易明只得慢慢地像蝉蜕皮一样一点点脱下那个东西。当他最后从头上取下那东西时,发现
那是一个黑色的布袋,袋口的机关是一道打着活结的绳子。易明狠狠地把那袋子摔在地上,四下张望,却没有看到阿雅。
“阿雅!阿雅……”一声声呼唤。深夜里,易明的声音异常响亮,而且飘得很远很远……
可是,阿雅已经无影无踪。
易明并不知道,当他被人击倒在地时。他的阿雅已经被两名歹徒封住嘴巴,五花大绑地丢上马背,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之后,消失在夜色深处。
易明从肩头取下火枪,朝天上打了一枪。“砰”地一声,枪口吐出火花。
在寂静的夜里,枪声是那么尖锐。寨子里的狗开始“汪汪”地叫起来,一只狗,两只狗,很多的狗都在叫。寨子里的男人们纷纷披衣而起,朝着枪响的地方涌来。拎着火枪,举着火把。
众多的火把在空旷的坝子里移动着,星星点点汇聚成一条河,沿着山路渐渐地流到易明身边。
“怎么回事?”人们关切地问道。
“有人抢走了阿雅!”易明说。
“我们分头沿着出山的路去追!不管大路小路,只要是出山的路,都要有人。”有经验的老人吩咐说。
人们吆喝着沿路追去。易明带着十几个人一路追到丛江,从黑夜追到天亮,再也没有看到阿雅的影子。
陆陆续续返回寨子的人们一个个垂头丧气,他们没有得到关于阿雅的任何消息。
阿雅像一朵云,像一缕烟,像一阵风。说没就没了,了无痕迹。
易明像疯了似的一趟一趟地去丛江、榕江、黎平、荔波……几乎跑遍了岜沙周围的城市和村寨。
两家的阿妈眼泪流干了,两家的阿爸头发愁白了。
“扑楞楞……”一只山鸡从易明头顶飞过。只是一瞬间,肩上的火枪已经拿在手上,易明看也不看,抬手就是一枪。只听到“砰”地一响,“呼啦啦”一只山鸡坠落在芦笙堂的草地上。
易明从容地起身,走过去拎起山鸡,看了看,山鸡的胸脯上有一小片羽毛沾着血迹。易明是岜沙五寨最好的枪手,只是,他的枪却没有能保护他的阿雅。那一夜,是易明永远的耻辱。
一阵“嗒嗒”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格外清脆。不多久,山路上出现一辆带布篷的马车。那马火炭似的红,浑身毛色光鲜。车把式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壮年汉子,短发,上身穿白色对襟短
褂,下身着蓝色粗布裤,脚上一双千层底布鞋。精神、利落。
拐过一道弯后,车把式一扬手,鞭梢在空中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只听到“啪啪”两声清脆的鞭响落在马的耳根处。
那匹红马四蹄飞舞,撒欢儿似的跑起来。
布帘撩起,阿雅探出头:“把式大哥,慢点跑。”
车把式轻轻一勒缰绳:“吁……”
那匹红马立即放慢了脚步。
李畋带着阿雅回到岜沙,他没有带夫人和小鸣谦同来,到处兵荒马乱的,怕路上也不安全。另外,李畋心里还盛着一件事—泰戈尔先生郑重嘱托的一件大事。安排好阿雅的事情,他就要
专心地去办那件事。
“先生,你看!前面就是我们的寨子。”阿雅很兴奋。
李畋顺着阿雅的手指处看去,只见一处村寨建在对面半山腰上,依坡就势搭起的木制杆栏式吊脚楼错落有致。屋顶没有烟囱,家家户户的树皮屋顶上蒸出袅袅的青烟—那是柴烟和蒸汽的
混合物。淡淡的青雾如同白色的丝绒一般,暖暖地罩盖在村寨之上,温馨宁静,如诗如画。
突然,只听得“砰”地一声枪响。惊得那匹红马一声长嘶,两个前蹄蓦然腾空而起,马车几乎被掀翻。李畋和阿雅的身躯猝然后倾。多亏车把式反应快,又是甩手一鞭,那匹红马立刻安
静下来,停在原地。
李畋心里一惊:什么人打枪?
阿雅仔细听着枪声的余韵,她突然兴奋地抓住李畋的胳膊,忘形地喊着:“是易明哥哥!是易明哥哥!没错,是易明哥哥的那支枪!”而后,掀开布帘就跳下车去。
李畋随后也下了车。
车把式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两个雇主,有点不知所措。
阿雅的眼泪不知不觉流了出来,仿佛一切都是冥冥中的定数,这个地方,正是那天晚上她被歹徒掳走之处。一年零两个月外加十天,四百三十五个日日夜夜,日升日落,月缺月圆,野草
黄了又绿,山花谢了又开。阿雅终于又回来了!而迎接她的正是易明哥哥的枪声。一句山歌从阿雅口中喷薄而出:
"嗨……来到坡前思量多,林中可是我的哥唉?
多时不见哥的面,不知山歌合不合嘞?"
易明把山鸡挂在枪管上,突然被传来的歌声惊呆了!是阿雅的声音!是阿雅的声音!自己是在做梦吗?怎么会有阿雅的声音?怎么会有阿雅的声音?但是,歌声从山下袅袅地传来,如果
不是阿雅,谁还能唱出这么美妙的歌声?
"歌声飘到我心窝咿,听到歌声我思量多咿。
歌子好像妹妹唱哟,有心来把山歌合咿。
妹妹离家十四月哟,怎敢轻易合山歌咿……"
易明迟迟疑疑地放开歌喉。歌声高亢嘹亮,在山中回响,在林间飘荡。
阿雅听到了林子深处传来的歌声,激动地回头对李畋说:“教授,是易明哥哥!”阿雅面朝东方,对着太阳拜了拜,这是祖祖辈辈留下的规矩,只要是想上芦笙堂,必须先拜太阳。而后
,阿雅跑上那条蜿蜒而隐密的林间小路。
"阿妹离家十四月哟,天天想念我的哥咿。
今日阿妹回家转哟,哥哥是否识得我咿?
太阳升起星子落哟,恐郎不是旧阿哥咿。
哥若记得妹子好哟,请哥唱句老情歌咿……"
阿雅边跑边唱。
李畋静静地看着阿雅的背影。
易明这次听得更清楚了,不是阿雅还能是谁?如果这只是一个梦,但愿这个梦永远不要醒!易明循着歌声往山下跑。
"太阳升起星子落哟,阿哥还是旧阿哥咿。
若是阿妹回家转哟,听我唱起旧山歌咿。
哥哥唱来妹子合嘞……
听说小妹糖很甜哟,哥想吃糖没带钱咿。"
阿雅双手撩拨着小路边的杂草,高声应道:
“小妹有糖糖太酸哟,哥哥吃了腰会弯咿。”
易明大步跑着,为防跌倒,双手交替地扶着身边的树干。
“哥哥想糖眼望穿哟,妹妹糖酸心不酸咿。”
“哥哥想糖跟妹来哟,酸坏牙齿莫责怪咿。”阿雅唱道。
时间仿佛凝固了。小路两旁的狼棘、芭茅等各种杂草在微风中摇曳,芭蕉绿,刺梨红。
阿雅和易明无声地对望着。
在阿雅的眼里,易明哥哥瘦了。
在易明的眼里,阿雅还是那样漂亮,尽管穿着一身汉服。
两个人同时放慢了各自的脚步,慢慢地*近,慢慢地*近。
“阿雅!真的是你吗?”
“易明哥哥!”
分别一年之久的两个恋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紧紧地。
阿雅回来了!山寨沸腾了!阿雅和易明两家的阿爸杀猪宰鸡,两家的阿妈拿出自家最好的米酒。在李畋的提议下,就势把易明和阿雅的婚礼办了。乡亲们聚拢在一起,日日笙歌,夜夜篝
火。
三天之后,李畋要离开岜沙了。
还是来时的那条山道。人们簇拥李畋和那辆马车,依依不舍。李畋向人们挥挥手,上了车。
十几个岜沙五寨最精干的小伙子在路旁站成一排,一同举起火枪,扣响了扳机,十几支火枪同时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这是岜沙人最隆重的送行仪式。
马车起步了。已经换上一身岜沙苗装的阿雅跟在马车后面跑了很远,直到李畋再次撩起侧面的布帘,探出半个身子向她挥手。
阿雅停下脚步,含着热泪向马车用力地挥动手臂。
马车渐行渐远,拐过一道弯后,再也看不到了。
第二十章 石门
1938年3月11日,太阳即将落山。
乌蒙大山深处,一条羊肠小道。
四个山民抬着一顶蓝色小轿。
“把紧!”
“站稳。”
“陡下莲台!”
“你去我也来。”
“青蓬绕顶!”
“抬官过省。”
“山神土地!”
“各打主意。”
空旷的大山里,不时回荡着四名轿夫的呼应声。
小轿十分简陋,轿身是用一把竹椅和两根竹筒绑在一起,竹椅周围用四根竹笼围起当作轿帘的支架。山路太窄,容不下两个人并排走。所以,轿子的抬法也就显得十分特别。四名轿夫前
后各两名,分别在两根轿杆上横着拴上绳索,各用一根较短的竹杆穿过绳索,每两名轿夫合抬一根。这样,四名轿夫便前后排成了一字,抬着小轿颤悠悠地走在山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