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雅一把搂过夏晓薇,像个孩子似的俯在夏晓薇肩膀上痛哭流涕,一边哭一边用手拍打着夏晓薇的后背。阿雅哭了一会儿,突然从夏晓薇的肩膀上抬起头来,不由分说地拉起夏晓薇的手
就往门外走。
夏晓薇不知道老人要干什么,只得随着老人的脚步走。林涛也茫然地跟在后面。
老人拉着夏晓薇走下吊脚楼,踏着半人多高的杂草绕到屋子背后的一小片平地。那片地很小,长不足两米,宽不足一米,呈不规则的长条形状。上面有一棵香樟树,长得又粗又大。走到
树前,阿雅突然跪下,用那双粗糙的手撕掳着大树周边的野草。很快就将大树周围清理干净。阿雅对着香樟树拜了又拜。然后五体投地,哭喊着:“李先生,李先生!你看到没有?你看
到没有?你的伢来了!你的伢来看你了!阿雅对不住你啊!阿雅总算看到你的伢了。李先生啊,这回,阿雅死也瞑目了……”老人的哭喊声在丛林里回荡。
夏晓薇知道,阿雅奶奶把自己当成了李畋的后人。只是,此时此刻,夏晓薇却不知道应该如何向老人解释这一切。
“去把沈默找来吧!”夏晓薇回头对林涛说。
“姐?”林涛不解地看着夏晓薇。
“快去。”夏晓薇说。
“嗯。”林涛答应一声,转身去寻沈默去了。
夏晓薇弯腰去搀扶阿雅:“奶奶不哭,奶奶起来啊!”
痛哭了半晌,阿雅才在夏晓薇的搀扶下站起来。
回到屋子里,阿雅掩上房门,指着火塘边的长凳说:“快坐下吧,孩子。”
夏晓薇坐在长凳上,阿雅坐在夏晓薇对面的另一条长凳上。
“看年龄,你应该是鸣谦的孙女,你叫李什么?”阿雅慈祥地看着夏晓薇。
“奶奶,您弄错了。我不是李畋太爷爷的后人,我姓夏,叫夏晓薇。李太爷爷的后人也来看您了,马上就到。”夏晓薇大声说。
阿雅根本听不到夏晓薇在说什么,继续说着:“你爷爷可好啊!你爷爷小时候可淘气了,但却很听我的话。我离开李家的时候,他才八岁。算起来,今年也是七十六了。”
夏晓薇的眼睛渐渐习惯了屋子里的光线,她突然觉得,阿雅老人和这间黑乎乎的屋子是那么相称。一个老人,一间老屋,沧桑,沉重。一切居然是那么和谐。
正在夏晓薇对着眼前的一切出神时,“砰”地一声,屋门突然洞开。
夏晓薇猛然心惊了一下,蓦然回首。
门口,突兀地站着一个人的身影。时此,有一缕阳光刚好正对着屋门,从那人的身后照射进来,有些刺眼。逆着光线,从夏晓薇的角度刚好看不清那人的面目。只看到一个高大的,镀着
金边的轮廓。
“阿昆,你快看看这是谁来了!”阿雅老人激动地说。
“姑娘,你是谁?”那人进了屋,上下打量着夏晓薇。声音苍老但却洪亮,说的居然也是汉语。
夏晓薇连忙站起来,对来人说:“您就是易昆爷爷吧!爷爷好!”
“阿昆,这是李先生的伢!李先生的伢呀!”阿雅老人说。
“李先生!?李畋先生?!姑娘真是李先生的后人?”易昆问道。
此时,夏晓薇看清了易昆的面孔。面前是一个六十岁左右的男人,脸上爬满了岁月留下的痕迹,眼袋很大,略呈红色,眉毛很长,眉角上扬,末梢有几根已呈灰白色,左右对称。圆脸,
鼻阔而扁,鼻翼两侧各有一道深深的皱纹,呈八字形。嘴角下垂,面色无光。头上光秃秃的,只在头顶中央有一缕发鬏随意盘着,发鬏周围用一条白布帕缠绕着。一身略显陈旧的铜扣青
布衣。
“我,我不是。”夏晓薇说。
易昆的眼睛里立刻充满了敌意,冷冷地问:“姑娘,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来骗老太太?你怎么知道李畋先生?”
“易爷爷,您听我说……”夏晓薇着急地解释说,“我虽然不是李畋爷爷的后人,可是,我是和沈默哥哥一块儿来的。”
“沈默?沈默是谁?”易昆问道。
“老人家,沈默是李畋的重孙,是沈鸣谦的孙子。”门口响起沈默的声音,是林涛带着沈默来了。
易昆看着突然出现的两个年轻人,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沈鸣谦是谁?”
沈默走近易昆说:“您就是易昆爷爷吧!我就是沈默。李畋的重孙。沈鸣谦是我的爷爷,李畋的儿子,本名李鸣谦。”
阿雅看到沈默,一下站起来,颤巍巍地走到沈默面前,左看右看,下看下看,嘴里念叨着:“像!太像了!孩子,你太像李先生了!鸣谦长得不像李先生,你像。”她转身问夏晓薇,“
孩子,他是你弟弟吗?”并不等夏晓薇回答,老太太拉起沈默的手说,“快坐下,孩子。”
“凭什么证明你就是李畋的重孙?”易昆继续问道。
“易爷爷,您想要什么样的证据?”沈默反问。
易昆想了想说:“你知道多少李畋先生的事情,说来听听。”
“太爷爷名李畋,字子渔。祖籍南京。生于公历1906年2月28日,农历丙午年二月初六。二十一岁娶妻沈氏,名静如。二十四岁生子李鸣谦。三十二岁时,也就是1938年,失踪于贵阳。易
爷爷,您还想问我什么?”沈默说。
“还有这张照片。”夏晓薇把自己带来的那张老照片递给易昆。
易昆接过照片,扫了一眼,又还给夏晓薇。目光继续审视着沈默:“李畋的儿子,也就是李鸣谦,为什么改姓沈?”
“太爷爷失踪后,太奶奶沈静如和爷爷也遭到追杀。为躲避灾难,太奶奶带着爷爷逃到贵阳乡下,并给爷爷改名沈鸣谦。”沈默回答。
“李畋和我们家又有什么关系?”易昆不停地盘问。
“1937年,太爷爷在从印度回国的途中救了一个叫阿雅的岜沙女孩儿。同年10月,太爷爷把阿雅送回岜沙,并主持了阿雅和易明的婚礼。如果我没有猜错,您就是易明爷爷和阿雅***儿子
吧!”沈默说道。
易昆不再说话,他仔细端详着沈默。眼前这小伙子的确和李畋先生长得很像,而且说的事情全对,不可能是假冒的。
沈默被易昆看得有点不自在。不知道接下来他还要问什么,沈默心里嘀咕。
突然,易昆快步绕过火塘,走到神龛前,“扑通”一声双膝跪到在地,仰面叫道:“阿爸,李先生的后人找到了!您可以瞑目了!”一连磕了几个头之后,易昆站起来紧紧抓住沈默的手
说:“孩子,我们家两代人找了你们整整六十八年,总算是找到你们了!”
“易爷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沈默满腹疑惑地问。从易昆的话里,他清楚知道,太爷爷李畋和这家人一定有更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孩子,既然你的确是李畋先生的重孙。你就不能叫我爷爷了。你爷爷李鸣谦管我妈妈叫姐姐,论辈份你应该叫我伯伯才是。你们都叫我伯伯。”易昆纠正了沈默对自己的称呼。
“易伯伯,你说你们家两代人找了我们六十八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沈默改口称易昆为伯伯。
“坐,坐下说。”易昆看到沈默、夏晓薇和林涛都还站着,便招呼他们坐。
沈默坐在一条长凳上,向夏晓薇招手,示意夏晓薇坐在自己身边。夏晓薇却故意坐到另一条长凳上,并招呼林涛:“林涛,来,坐下。”林涛看了沈默一眼,乖乖地坐到夏晓薇身边。
这时,阿雅老人搬来了两把小小的木凳,递给儿子易昆一把,自己搬着小凳挪到夏晓薇身边坐下。易昆从母亲手里接过凳子,就势坐在*近屋门的地方,从腰间取出竹筒水烟袋。一边点烟
,一边开始诉说:
“这话还得从1938年说起,那是我阿爸阿妈结婚的第二年。那时候我还没有出生,这些事都是我阿爸阿妈告诉我的。听我阿爸说,那年春天,他专程到贵阳去看你太爷爷李畋先生。恰恰
遇到李畋先生遭人追杀。也是老天保佑,让他们碰到一起。我阿爸就带着李先生翻山越岭抄小路,甩掉了那群坏人。来到岜沙。可惜,李先生当时受了重伤,来岜沙不到一个月就死了。
他临死的时候叮嘱我阿爸要找到你太奶奶沈静如夫人和你爷爷李鸣谦。安葬完你太爷爷之后,我阿爸就去了贵阳。可是,他找遍了贵阳城,谁都不知道你太奶奶和你爷爷去了哪里。从那
以后,我阿爸就把寻找沈夫人和小鸣谦当成自己一生的使命。他几乎每年农闲的季节都去贵阳,甚至有一年还去了南京。等到我满十六岁之后,每次出去阿爸都带上我。一遍又一遍地给
我讲李畋先生救我阿妈的故事,告诉我要饮水思源知恩图报。我阿爸找了一辈子,直到他走不动的时候,这任务就交给了我。我阿爸死的时候都没能闭上眼睛……”
听了这番话,沈默心里百感交集。这是怎样的一个故事啊!两代人为了一个诺言苦苦寻觅了大半个世纪,父死子继!太爷爷李畋的失踪之谜终于解开。想不到太爷爷居然长眠在岜沙的大
山里。
“易伯伯,我想去看看太爷爷。”沈默说。
易昆放下烟袋,起身说:“跟我来吧!孩子们,都来。去给你们太爷爷磕头。”
沈默跟在易昆身后出了屋,阿雅老人也起身,夏晓薇连忙搀扶着阿雅跟在后面,林涛一步不舍地跟在夏晓薇身后。
易昆带着沈默来到吊脚楼后面的那棵香樟树前,看到刚刚清理过杂草,知道母亲来过。他指着香樟树说:“李先生就埋在这棵树下,这棵树已经六十八岁了。这棵树就是你太爷爷的化身
,孩子们,给你们太爷爷磕个头吧!”
沈默、夏晓薇、林涛,依次对着那棵巨大的香樟树行了跪拜礼。之后,沈默又走到树前,双手抚摸着粗大的树干,心里默念:太爷爷,您安息吧!
当他们再次回到屋里时,夏晓薇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
阿雅一手拉着夏晓薇一手拉着沈默,再也不肯松开。对着易昆吩咐道:“快去杀口猪!晚上我们烤香猪。”
“好。”易昆答应一声,转身出了屋门。
沈默本想和阿雅奶奶告辞的,无奈阿雅一直攥着自己的手,他不忍心让老人失望,便静静地坐在老人身边。
“你爷爷鸣谦还好吗?”阿雅问道。
“我爷爷,不在了。”提到爷爷,沈默不免伤心,爷爷现在还躺在医院的太平间里。可惜他老人家没有等到找到太爷爷的这一天。
“好,那就好!”阿雅高兴地说,“我走不动了,不能去看他了。你们告诉他,阿雅姐姐想他了,让他到岜沙来!”
“阿雅奶奶什么都听不到了。”夏晓薇轻轻地说道。
“你们是不知道啊,鸣谦小时候淘着呢!可淘了!那还是在上海的时候,那时候我刚到李家不久。李先生,就是你们的太爷爷,有一次在家里宴请客人。请客人喝啤酒。那时候啤酒可是
稀罕物,没几个人喝过。你们猜怎么着?小鸣谦居然悄悄地往啤酒桶里撒了尿。那帮客人喝了搀尿液的啤酒,还一个劲地夸好喝。乐得小鸣谦躲在门外捂着肚子笑。刚好被我看到,我问
他捣什么鬼。他趴在我耳朵边上悄悄地说,阿雅姐姐,里面那些人都在喝我的尿。边说边笑作一团。我借送菜的机会,推门一看,那些客人果然正喝得起劲。反正酒已经上去了,我也不
好说什么,就憋着笑退了出来。可是,出来门我就憋不住了。客人走后,小鸣谦将自己的得意之作告诉了李畋先生。李畋先生也乐了,拉过小鸣谦轻轻地拍打小屁股,笑着说,好小子,
今天你爹也喝了你的尿!干得不错嘛!谁教你的?小鸣谦说,我自己想的。李先生就说,自己想的?好主意!长大了准有出息!父子俩笑成一团。我和夫人就在旁边看着,夫人笑着埋怨
先生,你就惯着他吧……”阿雅忘情地讲着过去的故事,沧桑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彩,仿佛自己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夏晓薇被阿雅讲的故事逗乐了,捂着嘴偷偷地笑。她实在没有办法把一个慈祥的老人和一个淘气的男孩儿联系在一起,沈爷爷小时候真是太可爱了。
说了一番沈鸣谦小时候的事,阿雅把话头一转,黯然说道:“要是易龙在家多好!要是易龙也在家,我们一家人就聚全了。”老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易龙是我的孙子,论
年龄应该是你们的哥哥。你们易龙哥哥也是个好孩子,孝顺!也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他和一个叫阿金的姑娘从小要好,两家的大人也都中意。谁承想啊,就在他们准备成亲的前几天,
那阿金姑娘却被寨子里一个叫易宝的伢崽给糟蹋了。易宝那伢崽也喜欢阿金姑娘,看着阿金姑娘就要嫁给易龙,心里急啊。后来,两个伢崽就拼了命。易龙身上挨了一枪,命大,没死。
可他却把易宝那伢崽打死了。然后,就带着阿金远走高飞了。现在,也不知道在哪儿……”
“准备吃饭了!孩子们,你们都饿了吧!”易昆进门,随手拉开电灯,又转身离去。黑暗的小屋里顿时亮堂起来。
这时,沈默和林涛的肚子都咕咕叫起来,夏晓薇也觉得饿了。这也难怪,几个人从早晨出来,还一直没有吃饭呢!不知不觉中,外面的天色都已经渐渐地暗下来,太阳已经落山了。
易昆再次回到屋里时,手里端着一只平底铁锅,锅里是一只烤得金黄的小乳猪。小猪还冒着热腾腾的蒸汽。一阵别样香味在屋子里弥漫开来。易昆一个人来回忙碌着,不一会儿,一甑子
米饭也端上来。
“孩子们,吃饭了。”易昆一边分发着碗筷一边说,“米饭在甑子里,自己盛。”
几个人各自盛了米饭,一边吃一边聊。这时的话题很轻松,随意地唠着家常。闲聊中,沈默知道了易昆伯伯家日子过得不好。儿子走了,老伴死了。好好的一家人只剩下他和阿雅奶奶两
个。虽然这些年寨子里发展旅游,大部分人家的日子一天天好过起来。年轻人在寨子里表演民俗能挣到钱,客人多的时候,留宿客人也能有些收入。可这些,似乎都和易伯伯家无关。家
里既没有能参加民俗表演的年轻人,也没有客人来家里住,他家的吊脚楼建得太高,已经远离了寨子。沈默听后,不免叹息。易昆伯伯倒是很豁达,他说:“人啊得知足。家有金山银山
,也只是一日三餐。家有广厦万千,躺下也就是一张床。生没带来一根丝,死不带走一寸木。有吃有住,家人平安。这就是福!”
沈默注意到,易昆伯伯在说到最后一句时,眼里有泪光闪动。大概是想儿子易龙了,沈默在心里猜测。
正聊着,易昆突然住口,侧耳听着什么。片刻之后,他猛然起身,在*门边的墙上取下一支火枪。在这之前,夏晓薇和沈默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到那儿有一支枪。易昆像矫兔一般敏捷地冲出
去,动作完全不像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他*在门外围栏的一根廊柱边,举起枪,对着黑暗处。
“什么人?”易昆用低沉的语调吼道,同时拉开枪栓。
“阿爸!别开枪。我是易龙!”暗影里有人发出声音。
“易龙?我的孩子!真的是你吗?”易昆把声音压得更低了,手里的枪也缓缓放下。
吊脚楼旁边的一棵大树后面,一个人影闪出来。“阿爸!是我,是我回来了!”黑影说。
“孩子,快上来啊!”易昆小声喊。
不一会儿,黑影就上了楼。当那黑影走到门口,在灯光里,易昆看清了,的确是自己的儿子易龙。易昆慌忙把易龙拉进屋里,探出头颅左右张望了一下,又听了听动静,随手关上屋门。
易龙进屋后,扑通一声就跪在阿雅面前,叫了一声:“阿婆……”
阿雅看到易龙,一把就扯进自己怀里,拍打着易龙的后背,边打边哭诉着:“你个挨千刀的娃!可想死阿婆了!你这一走就好几年,连个信儿也没有!你咋就这么狠心啊!阿婆白疼你了
。你咋能丢下阿婆不管呢?我打死你,我打死你……”阿雅的巴掌噼里啪啦地打在易龙的脊梁上,打了一会儿,阿雅把易龙搂在怀里,放声大哭。可是,刚哭了一声,阿雅突然想到自己
的孙子是杀了人的,他是偷跑回家的,便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硬硬地把哭声咽了回去,喉咙里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
夏晓薇扭过头,她实在看不下去眼前这一幕。一整天,就在这座破旧的吊脚楼里,那么多的悲欢离合上演。自己的心几经揪起又放下,放下又揪起。
沈默和林涛默默地看着祖孙二人。
易昆悄悄地躲进里屋,偷偷地抹着不争气的眼泪。
过了好大一会儿,阿雅才止住哭声,双手捧起易龙的脸,仔细端详起来。“孩子,你瘦了!阿金呢?阿金还好吧!”
“阿金,她,很好。”易龙没有对阿婆讲实话,他的阿金两年前患上了尿毒症,正躺在病床上等待治疗。他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钱。他更不敢告诉阿婆,他是一路跟踪着沈默回到家里
的。他并不知道阿婆已经耳聋了。
“你和阿金有自己的崽了吗?阿婆想抱重孙子了!”阿雅又问。
易龙紧咬着自己的牙关,把头埋进阿婆怀里,他不想让阿婆看到自己落泪,停了一会儿,他说:“快了,会有的,我会让阿婆抱上重孙子的。”
阿雅推开自己的孙子,说:“去给你妈磕个头吧!你妈命不好,没有等到你回来。今天,刚好是她的忌日。”
“我妈呢?我妈她怎么了?”易龙霍地站起来,“爸,爸!我妈呢?”易龙的目光在寻找着阿爸。他看到了右手里间屋里易昆的身影。连忙跑进去,站在易昆身后问:“爸!我妈呢?怎
么看不到我妈?”
易昆没有说话,也没有转身,只是背对着儿子,无力地抬起左手指了一下墙角。易龙顺着阿爸的手指看过去,墙角里是一张香案,香案上的几炷香还在燃着,有两盘时鲜水果,一盘橙子
,一盘椪柑。阿妈在一个玻璃像框里看着自己,阿妈在微笑。
易龙的双膝好像突然被抽掉筋似的,整个人如一堆土一样瘫软在地上。
易昆狠了狠心,转身走出里间屋,带上门。把易龙一个人关在屋子里面。
此时,沈默、夏晓薇和林涛像是被吓傻了似的,一个个呆若木鸡。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沈默看着易昆伯伯,从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已经看不到悲伤,看到的只是麻木。而夏晓薇感觉自
己正在一点一点的被凌迟,有一把看不见的利器时不时地从自己心上划过。少不更事的林涛更是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景,更是茫然无措。
阿雅突然拉住沈默的手问:“你爷爷鸣谦,还好吗?”此时,阿雅的神情有些奇怪,好像忘记刚刚抱着孙子哭过一样。她也同样忘记这个问题她已经问过一次了。
沈默的情绪没有从眼前的氛围中跳出来,也完全忘记了阿雅奶奶耳聋的事情,喃喃地说道:“我爷爷也走了……”
这次,阿雅老人似乎听到了沈默的话,自言自语:“鸣谦也走了,他比我小那么多,居然也走了。走了好,一了百了。我也该走了!该回来的都回来了,走了,走了好啊!”一边说着,
一边慢慢走进左手的里间屋里,那是阿雅老人的卧室。不一会儿,阿雅老人又走出来,对着易昆说:“阿昆,那样东西你应该给孩子们了!”
易昆走到母亲身边,让母亲看着自己的口形说:“妈,您放心吧!我知道应该怎么办!”
阿雅老人念叨着:“那么大声干什么?我又不是听不见!知道就好,知道就好。我也该走了,走了。”然后,再一次转身走回自己的房间。
易昆看着母亲的背影,觉得有些不对劲,今天所有的事情都是那么突然,就像做梦似的。
易龙从右手里间屋走出来的时候,大约是在一小时之后。脸上已经找不到悲伤的痕迹,只剩下忧郁。
“易龙,认识一下你弟弟。”易昆指着沈默说,“他就是我们家恩人李畋先生的重孙。你给我记住,他就是你的亲弟弟。”
“我叫沈默。”沈默向易龙伸出手。
易龙也伸出手和沈默握了一下,没有说话。
“孩子,你来给你哥哥介绍吧!”易昆指了指夏晓薇和林涛,对沈默说。
“夏晓薇,我教授的女儿,也是我的朋友。”沈默先介绍夏晓薇道。
夏晓薇伸出手。当易龙的手和她握在一起的时候,夏晓薇突然感觉到一种莫的恐惧。她觉得易龙的眼睛里闪过的是让人心惊胆颤的寒光。而且,她好像以前见到过这张面孔。
“这是林涛,我的姨弟。”沈默指着林涛说。
易龙向林涛伸出手。林涛却将手藏到背后,一龇牙,做了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他知道易龙是个潜逃在外的杀人犯,心里有点怕怕的感觉。易龙不动声色地收回自己的手,转身对易昆说
:“阿爸,我再去看看阿婆就走了。天一亮就会有人看到我的。”
易昆点点头。
易龙走进阿婆的卧室,不一会儿,就听到易龙在屋里波澜不惊地说:“阿爸,你进来,阿婆也走了。”
易昆走进母亲的房间,沈默、夏晓蔷和林涛也跟了进去。
只见阿雅老人静静地躺在一张竹床上,浑身上下焕然一新,崭新的绲边青布衣裤,崭新的苗王方印图形三角裙,崭新的绣花鞋,银项圈,银手镯。一身盛装。老人面带微笑,安详地闭上
了眼睛。
“阿爸,我想亲手给阿婆栽一棵树。”易龙的语气平静地让人难以置信。
易昆想了想说:“那,我们现在就送你阿婆上山吧。你阿婆命好,活着的时候,想见的人都见着了。死了也没什么遗憾了!”
沈默和夏晓薇没有吱声,可是林涛却憋不住了,小声嘀咕:“不是还要请鬼师的吗?”他一直听说岜沙人的葬礼很隆重,一定要请鬼师主持仪式的。
本来林涛是自言自语,可还是让易昆听到了。易昆并没有解释什么,只是淡淡地说:“孩子们,今天我就是鬼师。咱们一家人送阿婆上山。”接着吩咐易龙道,“去取竹篾来。还有,房
前有一棵枫香树苗,那是你阿婆早就选好的。”
易龙默默地退了出去,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些竹篾。
易家父子极其虔诚地在阿雅老人的遗体上缠上七道竹篾……
在苍茫的林海深处,阿雅老人变成了一棵树,一棵小小的枫香树。在山风的吹拂下,枫香树的叶子,柔美地摇摆着,仿佛跳着曼妙的舞蹈。一老四少围着枫香树席地而坐,谁也说不出话
。
突然,林子里有两只杜鹃扑喇喇飞起,叫了两声,一切复归于沉寂。
夏晓薇抬起头,在林木稀疏处,半轮新月依稀可见。在她心里,永远记住了这终生难忘的一天:2006年9月25日,农历八月初四。
葬完阿雅老人,回到吊脚楼时,已经是次日凌晨三点。易昆对沈默说:“孩子,你太爷爷临终前留下一样东西。是他从石门坎带出来的,现在应该交给你了。”说完,便走至神龛前,先
上了一炷香,又连磕了几个头之后。易昆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双手移动神龛,神龛移开之后,露出一枫香木板的屋墙。易昆在墙上摸索了片刻,从腰间取过佩刀,轻轻插在木板墙上,稍
微一用力,有一小块长方形的木板被撬开。一个镶嵌在墙板里的黄色油纸包出现在众人眼里。易昆小心地取出油纸包,挟在腋下,把撬下的木板嵌入墙壁,将神龛归位。之后,双手将油
纸包递给沈默。
沈默接过油纸包,一层层打开之后,最里面是一张长方形的牛皮纸,两面都画着图,曲曲拐拐的。其中一面有一个涂成黑色的圆点儿,圆点儿旁边写着字:
“洞葬悬棺,二郎搜山。石门坎,小迷糊。”
看到纸上“石门坎”三个字,沈默突然一惊,想到易昆伯伯曾说自己的太爷爷从石门坎遭人一路追杀的事情。作为研究亚洲宗教历史的硕士,沈默对石门坎这几个字实在是太熟悉了。只
是他不明白,自己的太爷爷不在贵阳好好教书,跑到滇黔边缘的这个小镇子里去干什么?此时,沈默猛然一惊,脑子里突然闪过四个字:石门奇女!
谜底越来越近—太爷爷一定是有什么东西留在了石门坎!
注一:伙计俩,贵州方言,意思是结义兄弟。
○卷二 烟云
第十八章 往事
1937年10月6日,贵阳,小雨。
大十字街南口头走过一队青年学生,这帮人有男有女,每人都在肩头背一个行李卷,面带倦容。道旁虽有市民驻足观看,但显然已经多少有些麻木了。这几天,几乎每天都有学生涌入贵
阳。
这真是一个多事之秋。先是卢沟桥,后是大上海,中华半壁失守。政府迁都,大学迁址,到处是一派乱蓬蓬闹哄哄的景象。
眼前这队青年,是上海大夏大学最后一批到达贵阳的学生。
有一辆带布篷的马车不紧不慢地跟在队伍后面。布帘撩开,露出一张年轻的面孔,长脸颊,一丝不乱的大背头泛着油光,鼻梁上一副秀琅架眼镜,圆圆的镜片后面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儒
雅,俊逸。此人正是大夏大学年轻教授李畋。
“还有多远?”李畋问马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