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欢宴过后,族长接见了佩罗。佩罗有些紧张,不知道这族长是何等样人物,莫非是个身高十丈的巨人?但见面之后,发现这只是一个寻常的老年夸父,肌肉有些萎缩,然而精神矍铄,一双昏花老眼中不时闪动出一些光彩。而且他的东陆话说得很流利,不需要康铎这个半吊子通译了。

“已经见识过我们殇州的雪山了?”族长和蔼地问,“感觉如何?”

“老实说,走到一半我就后悔了,”佩罗诚实地说,“但是既然走了一半了,再要回去又有点不甘心,所以只好硬着头皮撑下来了。”

族长爽朗地一笑,随即说:“可是这些路程,和木错峰比起来,算不得什么了。不管你想要到那里去做什么,我并不建议你真的行动,对于一个河络而言,到那种地方完全就是送死而已。”

佩罗低下头:“我明白。但是……我人生的意义,或许就在此处吧。如果不完成它,我觉得活着也会不开心的。”

族长点点头:“这是可以理解的。你虽然是个河络,但有我们夸父的勇气。不过,很抱歉,我们夸父虽然不怕死,但是不能平白无故地送死,我不能让我的族人送你到木错峰。但是,我可以让他们尽量把你送到最接近的地方。”

佩罗深深地鞠了一个躬:“非常感谢您的帮助,愿真神庇佑您和您的族人。”他转过身,正准备退出去,族长却忽然叫住了他。

看得出来族长很犹豫,他以手托腮,沉思了一会儿。这可半点也不像夸父的作风,佩罗想,他们总是说一不二的,什么事让他这么为难?

“也许,还有一个法子能够帮助你,”族长终于开口说,“虽然我不知道这样是不是合规矩,不过,应该是你唯一的机会了。”

佩罗不说话,等待着族长的解释。族长沉吟了片刻:“我们夸父的部落都很分散,不像人类那样,都与某一个君王紧密联系,但我们也有个部落聚集在一起的时候,那就是每五年一次的兽牙大会。战士们会在这个大会上接受选拔与训练。到了那个时候,每一个夸父部落最精锐的战士都会抵达沿河城,也许你会有机会遇到那个部落的人……也许。”

“什么部落?”

“一个已经有四十五年没有出现在兽牙大会的部落,但也是唯一一个能够帮助你的部落,因为他们就居住在木错峰上。”

这一天夜里直到躺在“床”上——其实就是在地上铺上兽皮——佩罗才想起一个问题。自始至终,族长根本没有向他询问过,他究竟为了什么要去木错峰。他本来一直在心中编造着可能合理的说法,而不是用“游历”这样只能搪塞简单头脑的借口,但族长竟然一个字都没有提。

难道他压根不用问,就能够猜测出自己的来意?而他又为什么不断然拒绝,反而给了自己这个机会呢?貌似愚鲁的夸父的智慧,究竟会有多深?

不过等到跟随夸父们出发时,佩罗又有了不同的想法:他妈的,这个死夸父一定是想要折腾我。千辛万苦跋涉到了蛮古山脉,耳朵鼻子都差点没被冻掉,如今居然要跨越整个殇州跑到沿河城去,然后假如真的能找到那个部落的夸父,自己还得再折回去。这岂止是折腾,简直是不要人活命了。

但如族长所言,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如果有一个地方,连最强壮的夸父都不敢涉足,那么自己孤身前往,成功的可能性为零。哪怕这个传说中的神秘部落只是一根轻飘飘的稻草,抓住这稻草也总比什么都没有强。于是在这根稻草的诱惑之下,他被康铎举着放在了六角牦牛背上,继续着自己在殇州的苦旅。

当然,离开蛮古山脉后,路程的确是好走多了,而屁股下的牦牛也渐渐听话了。佩罗闲来无事,向着康铎学习夸父语。这种语言简洁而少花巧,更没有什么复杂的文法,学起来进度颇快,一个多月后,他已经不需要康铎来翻译,能够直接用夸父语和夸父们交流了。

此时距离沿河城已经不算太遥远,冉河水从人们身边流过,沿河城就位于它的下游。路上偶尔已经能遇见其他部落的夸父。夸父族虽然人数稀少,但一来联系十分松散,二来殇州的资源贫瘠,时常发生些摩擦争斗,因此彼此之间并不怎么和睦。而眼下大家都是为了兽牙大会而去的,各部落勇士少不得要恶斗一场,所以见了面也都是各自远远打个招呼,然后就分道扬镳。不同的部落之间有意识地控制着距离,不与他人同行。

这让佩罗回忆起河络部落会面的情景,阿络卡们相互致意的时候,头都弯得快碰到地面了,就差来一个人类式的热情拥抱了。而每到河络大型聚会的时候,无数的长老们重复着这个动作,总是让佩罗不恭地联想到很多只鸡在啄米。

可打起仗来就是另外一样光景了。河络们团结倒是不假,但总会为了谁来指挥而头疼,每个部落内部的人都对阿络卡唯命是从,阿络们之间却拿不定主意该听谁的,往往因此贻误战机。夸父们却都管他娘的,凭借着占绝对优势的力量,猛冲猛打,他们的体魄就是最好的战术,所以尽管人数稀少,真打起仗来连蛮族人都不得不畏惧三分。

“兽牙大会就是要挑选并培训最好的勇士,”康铎告诉佩罗,“萨满们会用自己全部的经验和智慧去训练他们,以便培养出能突破身体极限的伟大的星辰战士。”

佩罗在心里想着,你们还需要突破身体极限?那样岂不是成了怪物了?不久之后他发现,距离沿河城越近,怪物越多。比如一般夸父的身高都只能是人类的两倍多,但佩罗却见到了一两个比其他夸父还要高出一个头的巨人,他们手里拿着的石斧,光是斧柄就和佩罗的身子差不多粗细。此外还有数量不少的女性夸父,脸上的线条出乎意料地柔和,和看上去就像恶魔的男性夸父形成鲜明对比。她们的身材比男性夸父要略小一些,但是却颇受男夸父们的尊重,看来也是有独特的本领。不过这些都并不是佩罗所急切想要看到的。

“那个神秘的部落,会来吗?”他问康铎。

康铎的大头左右摇动着:“我不知道啊,谁也不会知道。我到现在也只参加过三次大会,可他们已经四十五年没有出现过了,而再上一次出现,差不多得有一百年了吧。要碰运气。”

虽然这是意料中的答案,佩罗依然有些失望。他又问:“那么,你听说过关于这个部落的一些情况吗?”

康铎的表情很奇怪,混合着敬佩、崇拜与恐惧的元素:“他们是传说中真正意义上的巨夸父,这一路你也见到几个比我们都高大的夸父吧?这些人如果站在那个部落的人面前,也许就像你站在我面前一样。只有他们才能在木错峰那样的地方活下来。但他们人数极其稀少,而且由于身量巨大,寿命也很短。千百年,他们一直待在木错峰,绝少和我们有什么接触。但最近一百年却出现了两次,的确是很不寻常。”

“他们出现在兽牙大会上是为了什么?”同行的几名夸父显然也并没有听说过这个故事,都颇感兴趣地凑了上来。

“我也只是听萨满说过那么一回,”康铎回答,“四十五年前的那一次,是他亲眼目睹的。那时候兽牙大会刚刚结束,最有实力的战士已经被选拔出来,等待接受萨满的训练。两名巨夸父突然出现,声称他们来自木错峰。他们也并不具体说明,只声称他们部落需要补充一些最强壮的战士,希望这次兽牙大会的优胜者们能随他们一起离开。”

“实际上,兽牙大会的目的就是为我们夸父族延续一支最有战斗力的力量,而这些巨夸父光从体型来看就足以证明这一点,所以大家一时间还有些动心。但他们接下来的话却引起一片哗然,他们说,随他们而去的夸父必须终身留在木错峰,即便自己的部落乃至于种族遭受危机,也不能够回去,这一点可就和大会的宗旨南辕北辙了。我们夸父只要能活下去,就并不希望侵犯其他种族,但是保护自己却永远是放在第一位的。”

“两名巨夸父坚持这一点,却又拒绝说明他们部落究竟要做什么、为什么在这个时刻需要补充人手。最终萨满团经过评议,不同意他们的要求。两名巨夸父很失望,却也没有动粗,默默地离开了。”

夸父们面面相觑,都在猜测着巨夸父们到底想要做什么。一名夸父问:“那一百年前那次呢?也是要补充人口?”

康铎说得口干舌燥,抱起酒袋一通牛饮,抹摩嘴接着说:“至于大约一百年前的那一次,他也只是听上一代萨满转述的。当时战士们分组格斗,已经进入到第三轮,来自黑石部落的战士和来自野牛部落的战士正在激烈搏杀。黑石部落的战士技高一筹,把野牛部落的摔倒在地,死死压住,取得了胜利。但是他还没有来得及为自己的胜利欢呼,却发现全场的气氛都改变了。一名身高足足有四丈的巨夸父,不知何时走入了战场。”

“他丝毫也不理会旁人,径直走向黑石部落的那名战士,那战士突然间浑身颤抖,跪在了地上。你得知道,对于我们夸父而言,宁可战死,也绝不能表现出怯懦,这个动作实在太可耻了,在场的夸父们甚至顾不上去探究那名巨夸父的来历,就先开始爆发出一阵斥责声。就在此时,巨夸父已经走到那跪着的战士面前,一拳挥出,战士的头颅当即被打得粉碎。全场鸦雀无声,大家都拿不定主意是该上前把他制服呢,还是问清楚再说。”

“那名巨夸父这时候抓起地上的尸体,说了一句话:‘这个人是夸父的叛徒。’说完抓着尸体走了,没有人敢于上前阻拦他。但大家都看到了他胳膊上的花纹,有一位老萨满辨认了出来,这正是那个敢于在木错峰定居的部落的徽记。这个部落在过去的几千年里偶尔会在兽牙大会现身,虽然每次时间都极短,那个徽记却留了下来。”

“什么样的徽记?”夸父们好奇地问。

“听萨满说,像是一只狰狞的利爪,上面燃烧着熊熊火焰。而后来大家始终也没搞明白,那名战士究竟做了什么背叛夸父的事情,竟然让巨夸父万里迢迢从木错峰赶来。”

夸父们啧啧称奇,用粗豪的嗓门激烈讨论着,只有小小的河络低着头,默然不语。佩罗细细地计算了一下时间,四十五年、一百多年……四十五年、一百多年……他的脸色突然变了。那些从师傅那里听来的散碎的故事,那些从神启中流出来的蛛丝马迹,一点一点拼凑起来,在这两个时间的缝合之下,由残片逐渐变为了一幅清晰的图画。

“这一切都是真的!”他无意识地自言自语着,“让人怎么能相信啊,这一切竟然是真的!”

和那些九州大地上的知名城市不同,沿河城自始至终,都是只属于夸父这一个种族的城市。这里是夸父族一切活动的中心,萨满团控制着城中的一切。

“你只能等在外面,”康铎说,“这里是不许任何外族人进入的。你留在这里,我们去参加大会,如果那个巨夸父部落出现了,我们会转达你的请求。”

佩罗没有办法。他胆子再大也不会要求进入一个只允许夸父进入的地方,只能待在外面。这座城市位于火山脚下,气候相对殇州的其他地方还算是不错,所以他把身子缩在帐篷里,脚下放着一个小火盆,倒也还不难受。

康铎在帐篷外竖立起一块木牌,上面画有他们部落的徽记,这是一个标志,说明帐篷里的小河络是他们的客人,并非敌人,其余夸父们见到这个标志就不会去找他的麻烦。尽管如此,还是有不少夸父忍不住探头过来看上一眼,因为自从上一次大规模战争之后,沿河城大概得有上百年没有异族人靠近过了。每出现一颗夸父的脑袋,佩罗心里就跳一下,然后赶紧默念真神保佑,然后……剩下能做的事情大概就是吃东西了。康铎给他留下的食物对于夸父而言可能少了点,但让一个河络半个月内天天吃到肚皮发撑却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

他在帐篷里百无聊赖地呆了两天,嘴里含着牛肉干进入梦乡。第三天早上,正当太阳从遥远的东方喷射出红光的一刹那,不远处的沿河城里传出了响亮的喧哗声,那声音中充满欢乐和力量的炫耀,毫无疑问是兽牙大会开始了。而夸父是一个拒绝任何繁文缛节的种族,从听到欢呼声之后大约只过了五分钟,另一种喧闹的喝彩声响起了——这说明夸父们的战斗已经开始了。

一个河络的一生,能有几次机会见到夸父的搏击?佩罗的好奇心如同冉河水一样汹涌澎湃起来,但夸父的禁忌又不能违反。他左看右看,周围虽然有树,但高度绝不可能和沿河城雄伟的石制城墙相媲美。因此,眼下只剩下一个办法,就是从沿河城所背靠的山脚爬上去,从山上俯瞰城内。他身上带有千里镜,那样的距离不成问题。

于是佩罗鬼鬼祟祟地离开帐篷,绕向山脚,一路上东张西望。其实这个动作纯属多余,比赛一开始,城外已经没有夸父了。他顺利地溜到山脚,开始往上爬。

雪山的滑溜程度超出他的想象,但河络的工具也不是吹牛的,何况现在握着登山工具的这个河络是整个种族中的异类。与其他醉心于通过创造来取悦真神的同胞们不一样,快脚佩罗似乎更加喜欢享受工具带给他的种种便利,比起虚无缥缈的真神,他总觉得河络本身才应该是创造所取悦的对象。以前师傅为了打发时间制作那只木头飞鸟的时候,他就是最积极的试飞员,一次次摔得鼻青脸肿仍然乐在其中。如今他攀爬在雪山上,前进几步就会滑一下,好几次差点摔下去,却没有半点放弃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