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塘瞅着他的眉眼,有些困惑于为何他一直不肯与她说话,然后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松开他的衣袖,匆匆忙地从自己的袖袋中摸出些东西来,塞进他手中,有些赧然道:“这些时日来,叶夫人教了我不少以前我从不知晓的事情。你是不是因我曾经白吃白喝地跟着你一个多月才不愿理会我的?”

齐凛低头,就见掌中被她塞入的都是些女子所用的朱钗钿簪、耳铛臂钏之物,不由扬眉,终于开口:“此为何意?”

霍塘小心地观察他的颜色,解释道:“这些是叶夫人赠予我的,可是我却不知这些玩意儿有什么好看的。但听人说,这些物件值不少钱,想必可以抵得上我白吃白喝的那些了——你愿意理我了么?”

齐凛捧着这堆他无所能用的女子饰物,脸孔一时变得更加僵硬。

霍塘只当是不够,不禁有些焦急,咬着嘴唇想了半天,又丧气道:“你且先拿着这些,待你下次来看我时,我再继续还你——可好?”

“下次?”齐凛略不耐烦地抬头,欲将手中的东西尽数还给她,却触上她如月辉一般干净柔和的眼波,当即微怔,不由忆起秦一那一日对他说的话。

——她是人,而非物件。

他遂平静了心绪,将这些东西一样样收入自己的袖袋中,“这些够了,下次不必再还我了。更何况我将从大军出征,下次再见到你亦不知会是何时。”

说罢,他转身欲走,可衣衫却被她在后面扯住,耳边传来她欣喜兴奋的声音:“出征?带我一道去可好?”

齐凛有些头疼,却仍逼迫自己耐着性子拒绝她:“不可。”

“为何?”

“大军之中不留女眷。何况你一个女子,随军出征能有何用?”

“我啊,”霍塘的眼睛眯起来,神色天真,“我可以为在战场上受伤的人诊脉治伤——我知你又不信我,可是我真的从不说谎。”

齐凛的耐心终于在此刻被消磨殆尽。他微微用力,拽开她的手,抬脚离去前冷然丢下一句话:“既然你有诸多能耐,何不先去诊视一番早产体虚的叶夫人?也算是你对她肯收留你而致的谢意了。”

·

睡眼朦胧中,床前忽而闪过一个身影。

秦一有些乏力,以为是哪个婢女进来送水食,便懒怠睁眼。可不多时,却听见耳中传入少女的轻絮声:“……好像仍未睡着呢。”

她脑中骤然清明,不解霍塘是如何能溜进来的,欲睁眼,可右手腕却被人轻轻握住。她感到手臂内侧传来一阵熟悉的微灼感,继而又有莫名的困意在一瞬间向她扑袭而来,令她来不及说出一字便沉然睡去。

少女久未松开她的手腕,喃喃道:“你的丈夫要领兵出征,想来你心中定是非常舍不得他。不若早些睡过去,待一觉醒来,心中便不会觉得那般难受了。”

说到这里,少女的声音停了停。她皱了皱鼻尖,有些不解地自言自语:“可是,为何我看见那个人要随大军出征,心中也会觉得非常舍不得呢?”

另一侧,襁褓中的女婴忽而啼哭起来。

少女纤眉一挑,撇开那奇怪的心绪,探手将襁褓抱了过来,有些顽皮地按了按两个女婴的幼嫩脸颊,小声道:“你们的娘亲在睡觉,莫哭,莫闹。”

婴孩经她轻触,竟真就不再啼哭,双双安然睡去。

她复又将襁褓搁下,然而收手之时却不小心碰到枕下的一块硬物。好奇心唆使她将那物件拿出来,对着屋内昏光一瞧,见是一枚镂有云纹的石镯。

少女仔细辨别那上面的纹路,不禁轻蹙眉尖,低头,重新将手指搭上秦一的手腕。

良久,她收手,神色不掩讶异,小声自顾道:“原来是太阴——郁非一链的秘术……莫怪会致早产。”

那一枚石镯被她握在在掌中翻转一圈,其上云纹随之流转,似有万千变化于其中,而她微微笑着道:“想来这便是老师所说的‘念画印具’中的‘法器’了罢。”

【二十一】

天册五年九月初二,叶增奉诏南伐。

出师之日,设祃祭于毕止南郊,张幄帟,置军牙,竖六纛,用大牢祭天。礼毕,军中将士山呼攻伐必克,士气如虹,锐不可挫。

令以河南大营张茂为前锋使,西川大营许闳为西南招讨使,夏滨副之,剑阁大营石催为东南招讨使,刘行周副之,共将兵六万,张茂出隶云,许闳出庞关,石催出新阳,各领兵向南,以击均廷岐北诸镇。

又令永沛大营唐进思将兵二万出子平谷,横军锁河山前,以备澜州之援。

叶增自将五千天翎军,督河北、河南诸营水师过菸河,浮定河而下,与石催等部水陆夹道并进。

裴沂闻淳军南下,急诏澜州晋、休、彭三国集兵,西出锁河山以挡叶增大军之路。

密使三过锁河山,皆为唐进思陈兵所获。

裴沂遂遣使自雷眼山脉入澜州,往报三国。三国虽奉诏集兵,然军情既误,叶增大军已过锁河山径,三国竟未能之阻。

唐进思奉令出兵进击三国合军,大败之。三国退屯关内,驻军以观中州战势。

叶增遣张茂所部前锋倍道兼行,二十日过岐水,均廷诸镇闻其名则望风而降者凡十二座。

张茂御众严整,将校小不从命,即以军法加之,士卒所过,犯民田及系马于树者,皆斩之。军中惕息,莫敢犯令,故所向必克。

叶增自毕止督军过岐水、入均廷重镇应灵,兵不血刃,皆张茂之力也。

宛州平、唐、楚三国闻淳军过岐水,乃集兵三万北上,为阳关均军所阻。

三国以阳关险峻难攻,又恐力战失兵、为它国所噬,乃共议屯军关外。

均军阳关兵力虽盛,然为三国屯军所制,竟不敢抽兵北援。

天册六年正月十六日,许闳过古戈壁,兵叩均廷重镇临封。

临封城高堑深,三面环河,古为兵家所重。临封守将王钦悍勇有谋,闻淳军将至,令麾下坚壁清野,婴城固守,拒不出战。

许闳乃设长围于城外,遣使报叶增,讫增兵合围。

叶增领军亲赴,于城外招降之,晓以王道、许以重用,皆未果,乃退军十里,合长围而守之。

逾三月,叶增度城中水粮皆匮,即遣士卒射箭入城头,告曰:“将军之忠义,我今愿全之。”遂命攻城。

【二十二】

许闳亲领麾下八百精骑,登上临封城西南五里处的高丘。

坡南背风,无风沙障眼,目之所及处,皆尽清明。

许闳立马山巅,举目环视山下临封城外四野。

淳军的数千顶营帐如同被人精心布局过的棋子一般,规则齐整地散布于临封外城北、东、西三面,独留了城南一个缺口未合。营帐内外分别筑有两道长垣,将大半座临封坚城隔着护城河堑严密地围了起来。

这种兵帐在内、里外双城、形似蚰蜓的淳军夹砦,对内可以防止敌城守军向外冲突,对外则可以抗拒敌方前来救围的援军,乃是叶增当年挂帅河南军前时所创,故为其旧将部曲如许闳、张茂、石催等人所熟悉。这种形制的兵砦当初虽未能在收复淳国河南失地数役中用到,但在此番淳军南伐围守坚城之时被诸路大军屡次使用,因其战场收效非凡,更为淳军士兵们尊称作“将军砦”。

此次围守临封自然也不例外。

早在许闳兵临城下之初,便已令麾下人马按夹砦之制设围于城外;待到叶增领兵亲赴此地后,因见招降王钦未果,便勒令所部与许闳人马于城外合围,彻底封死了临封城内向外奔援的一切通路。

而眼下临封城南那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长围缺口,则是叶增今晨命令围守城南的淳军撤兵毁砦所致,竟是故意主动让出了一条出路与临封城内的均军。

他的这一道帅令,虽无人敢不从,可却让不少淳军将兵们心生疑惑。

与这些只是敬闻叶增之名、从未随其征伐疆场的西川大营将兵们相比,许闳却能略微猜出他的用意一二。

北望城野,可以清楚地看见城北的淳军已在为攻城蓄势,冒着城头密集的箭矢而往来填埋护城深河,更有一队队的士兵们自东西两面的夹砦中推出这段时日来就地建造的各种攻城器械,集中运往临封外城北边。

许闳挽住马缰,又转首看向城南远方。

遥探云际,隐约可见蓝天之下有细末般的轻尘卷扬。若是眼力好的人,或许还能依稀辨出轻尘之下笼罩的是一群正在急速移动的莽莽黑影——

那是均军正在驰向临封的数以万计的援军。

更是许闳亲领八百精骑登上这个山丘的原因所在。

·

这一日是天册六年四月十六日,淳军已在此围城整三月。

被围整整三个月,临封城内的均军宁可冒着水食皆尽的风险,也未曾主动向外冲突过一次。

淳军于城外驻围整三月却未有所举,军心难免躁动,直到今日清晨,叶增才令麾下士卒射箭入城头,下达了正式攻夺临封城的军令。

而在整整三个月后的此时,均廷发往临封的援军终于姗姗而至。

临封城内的王钦所部之所以能够如此坚定地婴城自守,并非恃城坚固,而是倚仗援军必至。

淳军之所以拖到今日才发起攻城之势,是因叶增一直在等待均军援兵的到来。

而均廷纵是在北面战场多有失利,也依然咬牙自南面诸镇调集了数万兵马驰援临封,无外乎是因为——

此城必救。

·

中州的帝都盆地为黯岚、锁河、雷眼、铭泺四座雄山自东、西、南、北所环绕,天启城正位于盆地西南部。自天启往北至铭泺山脉,共有二十三座重镇分布于帝都盆地之中,因天然地势之利而起到了摒挡外袭、拱卫帝都的作用,一直被大贲朝历代皇室称作“帝都二十三卫”。

裴祯在废帝登基、号立均廷之初,更是自澜州三国征调了数万精兵,用以屯戍这二十三座重镇,亦曾对臣下放言称:“我今踞天启帝位,南有阳关雄险锁钥,北有二十三卫坚城精兵,天下人欲夺我位者,纵拥十万甲士,亦当用十年之功耳!”

临封城则位于自古戈壁东南边缘至铭泺山西北一带的平坦高地之中,西望黯岚山、东邻铭泺山、南镇当阳谷,正是从北向南进入帝都盆地、兵薄帝都二十三卫的唯一军事重镇。

在淳军南伐的三路大军之中,张茂所率之中路军及石催所率之东路军皆自攻城略地、所获颇丰,唯有许闳统领的西路军因奉叶增密令,自出庞关以来一路皆无所攻取,反而绕过有均军驻守的诸镇,径掠西疆,横穿古戈壁沙漠,如同一把薄刃轻刀一般笔直地插入临封城下。

为的便是实现叶增在南伐之初所定的“集兵直取天启”这一进取之策。

先以唐进思的二万兵马横挡澜州三国援军,再以张茂及石催共四万兵马在菸河以南、铭泺山以北的战场上牵制住均军的北部主力,如此一来,许闳所部便可放心地进兵帝都盆地,而不用担心背后会有敌军援兵追袭。

攻下临封,便等于为大军打开帝都二十三卫的北面门户,而淳军一旦南出当阳谷,天启均廷可以倚恃的地利便又少了一个。

这便是为何叶增会领军亲赴临封城下。

亦是均廷必会北救临封的原因。

然而叶增此役想要的,却远远不止是攻下临封如此简单。

否则不会在明知援军必至的情况下,仍令淳军在围守临封整整三个月之后,才下令大举攻城。

·

天色渐暗,远方的轻尘亦渐飘重,均军援兵的前锋旗帜已能遥见。

许闳又定睛远望一阵儿,随即翻身下马,指挥随他登高此处的校兵们将携带的数百面青底白字“叶”姓帅旗在山坡之上插满。

然后他又亲手握住一杆象征大军主帅所在的黑色纛旗,将其用力竖稳在自己驻马之地。

晚风猎猎,漫山遍野的淳军帅旗迎风生威。

许闳解下战马鞍下的牛皮酒囊,拔去木塞,仰脖烈饮一口。火辣辣的琼液一路烧进腹底,他吐出一口浊气,望着南面越驰越近的均军人马,微微一咧嘴。

若以常理论,均军援兵前锋一路疾行,为解临封被围之困,所奉之令必然是兵临即战,务必冲破淳军封锁,突入城中,与守军会合,以便在后续大军开到之时能够自城中里应而出,内外合围淳军人马,如此方是取胜之道。

然而今日围守临封城南的淳军及兵砦皆已撤毁,此时展现在均军援兵前锋人马眼前的,竟是一条能够笔直通向城内的坦道。

任是谁见了,都会立时怀疑这是淳军用以设伏打援的圈套。

果然,许是已遭探马回报,均军援兵前锋兵阵被勒令逐渐减速,最后在距离许闳所在城南高丘不到三里的地方停了下来。

似乎是踯躅了片刻,为保稳妥起见,均军人马竟整阵后撤,直退到城南十里之外,才就地扎出一片双月营,接着又沿营周立起长枪大旗,为后面将至的援军主力标识前锋所在。

·

未过多时,天便尽黑。

临封城北的淳军攻势亦已收停,各部鸣金收兵,回砦歇息。

许闳此刻目色笃然,在山头远眺着那一片仍在匆匆搭建中的均军营砦,不由自主地摇头谑笑了一下——

却不知过了明日,这群自以为看穿了城外淳军伏计的均贼尚还能活几人?

【二十三】

初春的深夜,山风凛然割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