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跟我说他接到了羿见城的请柬,那一年月河湾的集市上,大哥被羿见城的使节选中了。大哥积累了三十年的财力,出生入死百十遭的阅历,终于让羿见城的使节觉得他有了进城的资格。大哥说,‘这三十年里,每年我都来赶月河湾的大集,等了足足三十年,直到今天,我才相信这羿见城的门是会开的!’大哥说他多一份请柬可以多带一人,我虽然是商队里年纪最小的,却是最机灵的,去了羿见城里,我们‘沁阳元义隆’的财力算不得第一等的,要想在羿见城里给人尊称一声老板,靠的是随机应变,他想带我一起去…”

“着啊!这不去不是傻子了么?”西越武一拍大腿,好似听人说书说到要紧处。

“我猜龙大掌柜没有去。”车越低声说。

“没错,我想去啊。可我心里怯了,大哥说要去羿见城,生死各安天命,他未必保得住我。去过羿见城的人,多少活着出来,没人知道。每年去月河湾赶集的大豪商里,都有几个再没了消息,有人说都是去了羿见城,出来的时候身家无不翻了十倍百倍,怕羿见城的秘密泄露出去,从此改名换姓,而有的人,就此没再出来过。”龙搭桥幽然叹息,“而我那时刚刚赚了平生第一笔钱,心心念念的,是回宛州就给家里置一套宅子,娶我家镇子上最美的女人。我从小跟她一起长大,看着她一天天越来越美,家里穷,心里又跟狼崽子似的,心里总想着长大了赚了钱娶她,要了她的身子要了她的心,让小时候的伙伴都眼红我。我跟大哥说,我家里不富裕,爹娘就我一个儿,如今还没娶妻呢,这辈子还没真正碰过女人,要是下一次还有这机会,我一定不放过…”

一片沉默,大概所有人都在想,如果是自己,这羿见城的请柬收还是不收。

“大哥没劝我,只是摇摇头说,羿见城的门,一辈子对一个人开一次就不错了,明年再来的时候,原本那城门所在的地方,已经是一片沙海了。他叮嘱我将来再赶月河湾的集,别把羿见城的事情跟人说。因为羿见城的人,最不乐意让人知道自己的秘密。我当然明白,世上哪有好赚的钱?越是让人眼红的钱,越是要人拿命去换。第二天早晨大家都醒来的时候,大哥已经离开了,只留了一封信托人带给自己在宛州的家人,那一趟赚的钱一分没动,分给我们几个小兄弟。从此商道上再也没有大哥的名字,那是大豪啊,这条道上顶尖的大豪,就这么像一粒沙子埋进戈壁似的,再也找不出来了。我知道大哥是去了羿见城,三年之后,大哥在宛州的家人也搬走了,只留下空荡荡的一座大宅子。之后的三十年,这条商路我来来回回,再也没有听到过大哥的消息。我心里只是企盼着大哥在那黄金堆成的羿见城里叱咤风云,那里都是商道上的大哥,我的大哥就是大哥里的大哥…这样他就不会死…大哥曾经说过,羿见城与其说是商场,不如说是赌场,赌的是自己的命,赌输的人,死路一条。”

西越武的脸色有点苍白,“这又是何苦呢?都是大老板了,这命比千金还重,家里有房子有女人,还赌命?赌命那是一文不名的穷棍干的事儿啊。”

“西越兄弟,起初,我跟你想的一样。我娶了梦寐以求的女人,每年出来跑一次商道,平时在家陪她,夜里卿卿我我,隔年她给我生了个孩子。再隔几年,她渐渐老了,又把心思放在孩子身上,我就又纳了几个姬妾,容貌都不在她之下,有的丰腴有的苗条,有的火辣有的知书达理。我的宅子越换越大,妻妾们都各有一个院子住,我就看她们为了争我晚上在哪个院子里留宿而用尽媚功,心里洋洋得意。再过几年,爹娘过世,出殡的派头是城里最大的,满城的人都叫我龙大掌柜龙老板,小兄弟们都跟我混饭。”龙搭桥顿了顿,“我变成当年大哥那样的人了,而我越来越想念大哥。我忽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我这辈子什么都有了,我还为什么活着呢?我做再大的生意,不过是换更大的房子,娶更多的妻妾,越来越多的人叫我龙老板。我不过是爬了一山又一山,永远前面还有更高的山,永远没有尽头。有意思么?一点意思都没有。”

“那些赶大车卖苦力的穷人若是听见龙大掌柜坐拥宅邸美人,却觉得了无生趣,一定会捡起土坷垃扔在龙大掌柜的脸上…”项泓笑。

“了无生趣,对,就是了无生趣。”龙搭桥点点头,“我这才明白了为什么大哥愿意赌上命去羿见城,更多的钱,更美的女人,对于大哥那样的人都不过是装点。他就是那种要当盖世英雄的人,他要去羿见城,还要活着回来,那时候他就是平临绝顶一览群山。他要登的是顶峰!你爬一千座一万座山,差一步没到顶峰,就还是在半山腰上。人生在世,要登的不是山,而是顶!我悔得无以复加,我选了什么?就是我那几所宅子,一个老板的名头,几个一天天变老变丑争风吃醋的女人?为了这些我没接羿见城的请柬?当年有一个大好的机会,直奔顶峰的那条路被我无意中找到了,可我胆怯了,掉头下山了。其实赌命算什么?人人都有一条命,有人的命是拿来耗掉的,有人的命是拿来登临绝顶的,只取决于你想不想当,”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盖世英雄!”

“好!好一个‘盖世英雄’!”项泓击掌。

“我如今真是老了,身体不如前啦,这一趟来,心里觉得是最后一趟了。钱赚够了,该收手了。其实十年前我的钱酒赚够了…我还像着魔似的每年跑一次月河湾,因为我还记得大哥临去前吟的那首诗‘风起万里,倾却沧溟;长帆独往,相期云汉’。我老大哥跟我相期云汉呐!要是天不负我给我第二个机会,我愿意押上命,进去看看天下无双的羿见城!”

“其实龙大掌柜和车都护都已经猜到了星椋郡主和羿见城有关系,所以才让西越兄弟送礼示好,对吧?”项泓说,“一座郡城的女主,才叫郡主,这片戈壁里最大的集市月河湾,也不过是个镇子罢了。那星椋郡主是哪座城的郡主呢?”

“羿见城郡主…她姓…姓羿…羿星椋!”西越武恍然大悟。

“呵呵,是啊。”车越笑,“羿姓本来就罕见,便不难联想到,只是这位星椋郡主行踪不定,无缘得见罢了。”

“对于自己的身份,看来她并不隐讳,不但用了本姓,而且那位阿茶姑娘听我说要去羿见城,也很淡定。这份镇定本不是一个侍女该有的。”龙搭桥说,“若天助我,便让我在收山之前再见一次羿见城的城门!”他用力一拍萧子陵的背,“我说那么多,多希望小兄弟你比我二十三岁的时候聪明,我龙搭桥吹捧的话说过无数,但赞你的一句是真心话,萧兄弟你该是个盖世英雄!话说到这里,其他的我不再劝。”

沉默良久,萧子陵缓缓抬起眼帘,盯着龙搭桥,“一脏请柬请一人,里楞有几脏请柬?”

“不知道,确实是一张请柬请一个人,带不得随从,在这片戈壁里,羿见城的规矩比天都大。但是每个人拿到的请柬多少不同,有人只有一张,有人却有四五张之多。羿见城的使节是看一个商队里有几个值得邀请的人,便给几张。我龙搭桥不敢保证什么,这里燕老师是我多年的好兄弟,车都护也是我的好朋友…”龙搭桥说。

西越武心想你、车越和马贼三人操着刀砍得刀刀见血,这时候倒说起什么好朋友的话来,脸皮真是赛城墙。

“但我要是多一张请柬,我就先给萧兄弟,多两张再给车都护,多三张,才轮到我的老兄弟,”龙搭桥说,“我是生意人,生意人一辈子就一个信字。诸位若是觉得我龙搭桥还值得信,我便跟大家击掌立个誓。”

出乎西越武的医疗,车越点了点头,对于马贼的排位还在自己之前就这么认了。

“我四马则,马则没义气,戈壁都不容。叫我的马死,叫我的刀折,叫我被兄弟万箭窜心。”萧子陵立掌。

这在马贼而言是最重的誓言了,对着茫茫戈壁,用自己重若性命的刀马起誓。

车越和龙搭桥也伸出手掌。三人彼此对视。凌空击掌,都用上了力气,几掌拍下来,手心都是血红的。

“这马贼、野兵和掌柜的一起击掌立誓,只怕是开古所未有之先例,见得男人间的真性情,真义气啊!”项泓啪啪地鼓掌,那胳膊肘捅了捅西越武,“我们适逢其会,不能共襄盛举,也该说几句应景的话。”

西越武一愣,明白了项泓的意思。委实是适逢其会而不能共襄盛举,论实力,龙搭桥、车越、萧子陵三个确实都是戈壁里叫得响的名字,有的有钱,有的有人,金多而马壮,若是这个羿见城的门真的只对月河湾里实力最强的团伙打开,他们三人合力确实有希望。燕老师、季骖和姬云烈三个都是跟着大哥的,只有西越武和项泓,无关紧要的路人两个,请柬再多怕是也轮不到他们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