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篝火旁默默坐下,伸手在火上烤了烤。周围他的同伴们来来往往,添柴烧水,从马背上卸下行装,兼着大声咒骂这一路的难走。而年轻人只是凝视着火焰出神,似乎周围人的一切举动跟他毫无关系,他什么都没看见没听见。

他在聚精会神地烤火,就像是这片戈壁上只有他一个人守着一堆火。

在这个兽群般的野兵团里,他是头独狼。一头沉默的独狼在狼群中生活,不能不让人觉得突兀。

“龙大掌柜这几年也抠门起来了,来这么荒凉的地方,也不肯花点钱让我们护送一下?”龙旗军都护在那边篝火旁和龙搭桥奉茶,燕老师陪坐着,龙旗军都护瞥了燕老师一眼,“我不是看不起路护兄弟们,只不过这戈壁滩上的贼不是小贼,是马贼,是群亡命之徒,路护兄弟们有本事归有本事,就怕人少也施展不开。”

“车都护说笑了,我们这点小生意,哪出得起请您车都护护送的钱啊。”龙搭桥陪笑着。

龙旗军的领军叫车越,挂着个“都护”的官名。没什么人知道车越的来历,不过在这群野兵里,他显然是个有见识的人物,在这荒野中幕天席地地喝茶,一举一动都透着股世家子弟的气派,而并置在身侧的一对长刀合在一个宽厚的刀鞘中,显然是件需要极强腕力的武器,刀柄的缠布上大片褐色的污迹,不知道是多少人的血溅上去留下了。

“龙大掌柜的买卖还能是小买卖?”车越笑,“这趟做的是什么?”

“老样子,贩点蛇毒,回去倒手给宛州的药店,赚点辛苦钱。”

这片荒凉的戈壁中有特别的出产,东陆最毒的蝰蛇就隐藏在石块下,夜间才出来活动。蝰蛇的毒有个好处,若是被别的蛇咬了,只要立刻吞下蝰蛇的毒液就可以保命。可是蝰蛇的毒液本身更毒,若不是中其他蛇的蛇毒很深,只要被蝰蛇咬中一口,最多也只有三日的命。所以蝰蛇的毒液成了解毒的稀罕药物,别地吃不饱饭的流民就冒死来这里捕蛇。

“辛苦钱也有三五倍的利润吧?”

“到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来,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三五倍利润,可真不高哦,”龙搭桥叹口气,“我这把老骨头,也不知道还能做几年了。”

项泓完全不理会那边坐而论道的大人物,仍旧是兴致勃勃地观察年轻人。

“把肉干片了烤起来!把酒给我烫好!”有人大喊,声音粗壮如野熊。

那人的身材也如野熊,披挂着一身沉重的铜鳞甲,甲片震得哗哗作响。他在这支野兵里似乎有点身份,来来回回地走动,吆喝这个去打水,那个去捡柴。西越武看见他的脸就想往项泓背后躲。一道旧伤痕截断鼻梁而过,让那名武士脸上的筋肉扭曲,五官纠结在一起,有如食人的恶鬼。

“小崽子。”武士注意到了探头探脑的西越武,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忽然露出一口枯黄的牙,双手成爪,像是只恶虎要前扑似的,“吃了你!”

“我的肉很柴不好吃!”西越武把脑袋一抱。

武士在西越武脑袋上重重地一巴掌,“你吃过自己的肉么?就知道自己的肉柴?”

项泓笑着拿胳膊肘捅捅西越武,“别怕,大爷逗你呢,我觉得我比你好吃些,大爷要吃也先吃我。”

武士没有料到这个修长纤弱的年轻人居然毫无畏惧,上下打量项泓,良久,啐了一口,“兔儿相公!”

“喂…话不好这么说啦。”项泓无奈地挠头。

武士懒得再理这两个人,自己走到马旁,从马背上卸下半片风干的羊来,在火堆边坐下,拔了腰间的匕首片肉。

“他妈的钝了,”武士削了几片,对着火光看了一眼刀刃,“那家伙的颈骨真他硬,把刀刃都崩了!”

西越武听得直发冷,难怪他闻见那个武士身上一股血腥味,也不知这些人刚杀了些什么人。

武士四下看看,看见篝火对面的年轻人放在脚边的一柄长匕首。那柄匕首的鞘和柄都缠着淡青色的鲨皮,濯银的刀镡上有一枚匠师的徽记,可以想见是柄少见的利刃。武士眼睛亮了,过去握住了柄就要拔出。

一只脚忽然踩住了匕首的鞘,同时一只手按在刀柄上。

武士猛地抬头,怒气却在接触对方目光的时候被生生地截断了。那个沉默的年轻人正冷冷地看着他,眼睛里没有一丝表情。他那只筋骨分明的手按在刀柄上,巨大的力量让铜铠武士连续运力两次都没能把匕首拔出来。

双方僵持住了。

“这是我的!把手拿开!”年轻人的声音异常低沉。

武士犹豫了一会儿,凶狠的眼神慢慢回收。最后他重重地哼了一声,拖着那半片羊走了。

野兵们聚集在另外的几堆篝火旁开始片肉烧烤,没有一个人靠近年轻人身边,年轻人默默地坐着,继续烤火。

“他受伤了。”项泓在西越武耳边说。

“你怎么看出来的?”西越武很好奇。

“他刚才和那个武士夺刀,用的是左手,但是看他走路的姿势,右手才是惯用手,他的右臂一直夹紧不动,一定是受了伤。”

“少来!走路的姿势也能看出惯用哪只手?”西越武不信。

“看女人走路的姿势我还能看出她生没生过孩子呢。”项泓说。

年轻人握住长匕首的柄,缓缓拔出。一道柔和的青光被他握于掌中,匕首在火光中泛着冷冷的清寒,仿佛凝结着一层露水。

“居然是‘石青铁英’的铸器!在宛州大城里这样的名刃也找不着几柄,可不像是野兵有的。”项泓赞叹。

“大兄,你看起来那么博学多才你累不累啊?”西越武哼哼。

“以前在当铺里打过零工,老板看我聪明好学教了我几手,鉴别武器玉器我都是一把好手。”项泓说。

年轻人缓缓揭开了右侧胸甲,下面布衣果然被鲜血渗透了。他揭开了黏在伤口上的布料,脸微微抽搐了一下。

一个寸许长伤口,似乎是什么锐器直刺留下的,漆黑的不知有多深。

“居然给你猜对了!”西越武说。

“我还知道那个伤口里有一枚箭镞。”项泓说。

“才怪!那里要是中一箭,岂不把肺都给射破了?”

年轻人把长匕首在火焰上燎烤,对着火焰,西越武注意到他的瞳子黑得不见一点杂色,像是没有底的深井。

年轻人忽然抽回长匕首压在自己的伤口上,稍微一顿,直割了进去!

西越武吓得只抽凉气儿,见过对人狠的,没见过对自己这么狠的,胸口这种要命的地方受伤,还拿匕首往里插?

额头上豆大的冷汗滚落,年轻人割得极慢极稳。鲜血很快就将他缠腰布浸透了,他扒开血淋淋的裂隙,以另一只手的指尖探进去,猛地把什么东西拔了出来,看也不看,抛进篝火中。那东西砸在木头上,一声闷闷的低响。

一枚泛着铜绿色的箭镞,两侧带着蛇牙般的倒钩。

“够狠,真是亡命之徒!”项泓低声说。

“小声点!那是龙旗军的大爷,怎么会是亡命之徒?你不要命了?”西越武恨不得把项泓那张总是不合时宜瞎喷的嘴堵起来。

“亡命之徒怎么了?亡命之徒在我这里可是激赏的词。”项泓漫不经心地。

也不知听到没听到,总之年轻人完全没在意这两个人在他背后不远处嘀嘀咕咕。他用力挤压伤口,把发黑的残血挤出来之后,整张脸惨无人色,而后咬开一罐酒的塞子,把烈酒倾倒在伤口上。

西越武浑身一哆嗦,舌头吐得老长,“这可得多疼啊?”

西越武小时候手指割破道口子,老爹拿棉花沾点米酒给他擦擦,结果西越武痛得倒抽冷气,攥着手指在屋里蹦了有半柱香的功夫。

年轻人狠狠地打了一个哆嗦,面孔抽搐,但他强行压住了。酒液顺着他的伤口流下,染上了一层薄薄的血色。

他看起来随时都会倒下,可野兵们没有一个过来看看他,各自忙各自的事,偶尔递来的也是冷眼。

年轻人再次把匕首伸入了篝火,长时间地灼烧。

“没用的,”项泓忽然站了起来,大声说,“你取出来的那枚箭镞上有铜锈,伤口处理不好就会导致败血。现在正是春天,一出现败血的症状就没救了。”

年轻人扭头往项泓和西越武这边看了一眼,令人难以置信,在这样的痛苦下,他那双黑眼睛还是静得生寒。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年轻人把头转了回去。

“我知道,所以我得处理伤口。我还不想死在这里。”他低声说着,继续灼烧匕首。

“要活固然不容易,要死也没那么简单。”项泓站了起来。

“借过。”他拍了拍挡了他路的野兵。

野兵刚要发怒,却诧异地看见是个白衣胜雪、贵胄公子般的人物,愣了一下的工夫,项泓已经如一片飘过林间的落叶那样,闪过所有野兵,站在了篝火旁,和年轻人相对。

项泓蹲下去查看年轻人的伤势,年轻人也停下手,任他观看,两人第一次相遇,却有种奇怪的默契。

“伤势不重,只怕败血。不用药的话,伤口一定得处理好。”项泓抬头看了年轻人一眼,“看那枚箭镞,是老手才会用的,不过你运气好,伤口居然不深。”

“他的箭劲很强,但我把他的箭抓住了。”年轻人摊开手掌,掌心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皮肤全部被磨烂了,可见那一箭的凶狠。

“嚯!确实是很强的箭劲,这样的人你也敢接他的箭?”

“听说这片戈壁里没人敢跟他对射,我试了试,但是他的箭比我快。”年轻人淡淡地说。

西越武溜边儿凑过来看热闹,听说居然有人的箭术比这位还高,不禁吐了吐舌头。

“不死就算赚了,再深一寸,肺就给射破了。”项泓起身冲那些野兵喊,“诸位大爷,谁随身带着药?”

野兵们冷冷地往这边看了一眼,都把头扭开了。

倒是车越闻声走了过来,看了一眼年轻人的伤口,皱眉,“居然伤得这么重!”

“铜毒会引发败血,必须立刻处理伤口,否则几天之内就会溃烂,”项泓说,“有些干艾草和麝香就好。”

“谁带着干艾草和麝香?”车越大声说,“拿出来!”

“这些药我们经商的倒是都会带着点儿。”龙搭桥亲自捧了药盒过来。

项泓取了艾草的干粉,在其中调了点麝香,洒在一张长铁片上稍稍加热,长匕首则继续放在火中烧着。车越站在一旁看着,这队野兵里,只有他对这个年轻人还算关心。他冲着龙搭桥微微点头,谁都看得出项泓手法精熟,一举一动有如老手在急火中炒制茶叶,丝毫不拖泥带水。

“都护帮个忙,帮我按住他的肩膀。”项泓说。

“这活儿怎么能烦劳都护来?”龙搭桥说,“我来搭把手。”

“没有足够的力气可干不了这活儿。”项泓微笑。

“我晓得了。”都护双手骨骼轻微地爆响,按住了年轻人的两肩。

“很痛的,虽然加了麝香镇痛,不过肯定镇不住,”项泓看了年轻人一眼,“你准备好了?”

“镇不住你说个屁啊!”西越武嘟哝。

年轻人点头,“准备好了。”

项泓动了,快得不可思议。他从火中抽出匕首,把灼热的刀背紧贴在黑甲武士的伤口上,瞬间伤口边的血就被蒸发,随着刺鼻的焦味,皮肉都翻卷起来。西越武猛地捂住嘴,否则他非得惊叫出声不可。他没料到这个贵胄公子般的项泓下手会那么狠,跟项泓的手法比起来,年轻人割开伤口拔出箭镞的一番狠劲不过是女人绣花般轻柔。

车越也吃了一惊,不过看项泓脸色郑重,他还是用力压住了年轻人的双肩。

巨痛令年轻人额边的青筋跳起,一瞬间,他的脸完全扭曲变形。但是他竟然没有喊出声,他瞪大眼睛,死死盯着项泓,眼眶似乎都要裂开。项泓把刀背压在伤口上慢慢滑动,身体前倾,和年轻人面对面,相隔不过半尺。在场的人中只有西越武捕捉到了那一瞬间两人的神情。

那一瞬间极尽峥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