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为幽长吉的男人和少年对坐,老瓢添了一个新的酒盏上去,识相地躲在屋子一角里,把自己当作一个死人,不去掺和。但他不能不多看这两个人几眼。

少年如白玉,男人如名剑。

看得他自惭形秽。

幽长吉全身乌钢重铠,外面裹着紫貂裘,一头夹着雪片的黑发披散下来半遮着脸。他的脸有着刀削般的凌厉,一双微微眯起的眼睛里流动着冷冷的光。他沉默地看着少年,转动着拇指上一枚铁青色的扳指,桌上搁着他的背囊。暗褐色的皮背囊,露出一对刀剑的柄,刀长五尺,剑阔如手掌,从和少年对面的一刻开始,那对刀剑就在不停地鸣响。

龙吟虎啸般鸣响着,震动着,震得桌脚都移位了。

“能不能叫它们别叫了?”少年说,“我没恶意。”

“它们不是因我而鸣,是因为你。”幽长吉手指扫过剑柄。

“直到现在为止,我可以说还是个与世无争的人啊。”少年叹了口气,“可是老师有令,我镇守这里,不让任何人出入。我不能违令,但是我也不想对上你的苍云古齿和影月。”

“你是说你怕了?”幽长吉冷笑。

“不是,可我不想死,我还有很多心愿,我要活到梦想成真的那一日。”少年说,“我知道你也有很多心愿,你这样无与伦比的人应该成就一番大事业,死在这个晋北小镇上,值得么?”

“看来你很有把握杀了我?”

“不,但是如果你杀不了我,等我老师出手,你就绝无生路,因为我知道我距离老师有多远。”

“多远?”

“好比龙湫和溪流的差别。”少年笑,“幽先生,你知道龙湫么?龙湫是北邙山里的一道大瀑布,去看过的人说离地数百丈,宽也数百丈,从两山中直泄而下,如同数百条白色的巨龙吐水,距离那瀑布还有百丈,就会觉得置身狂风暴雨中,远看去,水面上总有一道数百丈的长虹。而溪流呢,”他起身,提壶给自己对面的酒盏斟酒,清清亮的细流,“这就是我的溪流。”

酒盏中泛起微微的热气和酒香,在斟酒的瞬间,冷酒就暖了。少年一口饮尽。

“我进来不是看你喝酒。”幽长吉回头看了一眼,“我们下盘棋吧?”少年忽然说,“我很喜欢下棋。”

幽长吉的眼角微微一条,手背上的青筋蛇一般凸起。连老瓢这种一辈子没握过刀柄的人也看得出,他被少年漫不经心的话激怒了。

“山里是个常设赌局的小镇,来这里的都是赌徒。我也和你赌一局。”少年似乎完全没注意到,接着说。

“赌什么?”幽长吉身体微微前倾,如豹子进攻的前奏。

“天下。”

“天下?”幽长吉一愣。

“天驱武士团多年以来,不是一直号称守护天下么?”

幽长吉点了点头。

“我听说幽先生在天驱武士中,锐意革新,力主招募更多的成员,以火与剑扞卫天下平安?”

幽长吉再次点头。

“幽先生想要天下,我也想要天下,”少年摊开双手,“其实幽先生想要的天下,和我想要的天下,大概没什么差别,只看最终是成于你手还是成于我手。都想当英雄的两个人,与其在战场上以别人的血赌输赢,为什么不用棋盘?”

“我没有空和孩子玩游戏。”幽长吉提起背囊转身离去。

少年淡淡地笑,看着他的背影,“幽先生急着去救启示之君?可你若真的走出去,只怕就不是守护天下,而是毁掉天下了。”

幽长吉停在门前,他脚下就是门槛,最后一步,他却没有跨出去。

“幽先生寻踪数百里追到这里,却舍得花时间和我说话,并不只是因为我是个与众不同的辰月教徒吧?幽先生站在进山的路口,再进十几里就能找到天驱武士视为‘圣徒’的启示之君,但是幽先生迟疑了。因为几百年一现的‘圣徒’并不像幽先生所想的那样,是为了拯救众生于战乱而生。幽先生怀着一种猜测,他的到来,”少年顿了顿,“是为了毁灭!”

幽长吉默立了片刻,转身回到桌边坐下。

“下完这盘棋,我就解幽先生一切的疑惑。”少年起身出门,从自己马背上取了一张榉木棋坪,两盒棋子,放在桌子上打开,黑的是黑曜石雕刻而成,白的是软玉。

他从两盒中各抓了一把,双手把黑白棋子混在一起,而后让双掌中出现一道缝隙。黑白棋子叮叮当当地坠落在棋坪上,一瞬间老瓢有种错觉,天地间一切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无数冰冷的雨滴敲打着一片生铁的声音。这声音结束的时候,所有棋子静止在棋坪上,一个残局已经成形,每一枚棋子都准确地占据了自己的位置。

“下残局?”幽长吉问。

“这就是东陆四州十六国的疆域,是我和老师经常摆的残局。如今皇权旁落,诸侯各怀鬼胎,偌大东陆,怎么不是残局?”少年大袖在棋坪上凌空一扫,“请执白,我知道幽先生出身名门,棋艺师从国手,我年幼,不如让我先行。”

“年幼?我听说辰月有驻颜的秘术,你眼里的光可不像少年。”幽长吉低头看着棋坪,这是个不可思议的残局,在纵横各十九线的棋坪上,真的有一幅东陆地图隐约浮现出来,雷眼山和北邙山从中央割裂了这片土地,澜州的晋北国,越州的离国,中州的淳国,宛州的楚卫国,诸强国一一呈现出来,而最大的劫材位于棋盘中央,王域,帝都,天启城。

“老师和我下棋也总是让我执黑的。”少年笑。

幽长吉把白棋的盒子拿到自己面前,棋子在手,他俨然有了一股世家清贵公子的气质。

“赌注是什么?”幽长吉问。

“如果我侥幸赢了,就请幽先生上马回有马小镇好好休息,睡个觉,其他的什么都别管。如果我输了,那我交出我的命,幽先生杀了我,再去追老师,应该还来得及。”少年轻描淡写地说,“不过不论输赢,我都会给幽先生一个答案,关于启示之君的答案。”

“这局棋开始之前,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幽长吉看着少年的眼睛。

少年挠了挠脑门儿,笑了起来,“名字不重要。如果我输了,幽先生会杀了我,如果我赢了,幽先生也活不到我纵横天下那一天。我们应该不会成为朋友,也不会成为敌人,就当一次棋友好了。”

“说着漫不经心的话,其实你把自己的名字看得很重。”

少年不笑了,“是,我还不想对世人说我的名字。因为我还未踏足天下,等我踏足天下,我的名字会震惊万里。”

淡淡地说完这句浑然不知天高地厚的话,他捻起一枚黑子,轻轻点在棋盘上。

幽长吉凝视棋盘许久,神色肃穆起来,老瓢不懂棋,但是显然这一步落子让幽长吉不得不正视少年的棋艺。

“这是淳国铁骑,要扣帝都之门么?”幽长吉轻声说着,落下一枚白子。

“还有帝都中的逆臣作乱,幽先生守护得住么?”少年一边饮酒,一边微笑,落子如飞。

“那就斩逆臣!”幽长吉跟着落子。

“楚卫国,山阵,强攻殇阳关。”

“断掉沧澜道,挡住你离国盟军。”

“我宛州下唐国势厚,你吃得下来么?”

“势虽然厚,棋形有缺。”

“被幽先生从中斩我长龙,这一招从未见过,有名目么?”

“这是‘大雪崩’的前奏,和一般棋谱上的有些区别罢了。”

“不得不出,出云骑射,跨晋北走廊,直击。幽先生,你三面受敌,出云、风虎、山阵都是摧城之势,帝都危急,你的劫材够么?”

“我还有三步棋,不妨叫它‘断云’、‘斩虎’、‘拔山’!”

对局前双方没有约定什么,但是不约而同地,下的都是快棋,落子之间没有丝毫的间隔。少年的手法行云流水,幽长吉则每落子都发出清锐的爆响。双方说话的声音很低,却越来越快,最后几乎连在了一起。连老瓢也能感觉到棋坪上杀气弥漫,双方都用尽了心中一切的敌意。可是偏偏两个人的神色都是淡淡的,背靠椅背坐得笔直,眼帘微微下垂,好像输赢全然不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