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那一句话,你该知道她的心。”十一道。

夜天凌闭上了眼睛,想起卿尘的话:“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低声默念,心底渐渐一片安然。

绝谷峭壁,悬崖上一丛红艳艳的山茶花似是撷取了山川之灵气,临渊怒放,招展多姿。

卿尘随地坐在崖边,注视着那高山峻谷,衣袂迎风,前方依稀传来激流的水声。雨水裂开冬日干枯的峡谷奔腾而过,穿越万山丛林,翠绿迤逦覆着苍山。夜天凌曾经带她来过这个山谷,她记得此处一草一木,如今却年年春相似,空余人独立。

莫道不销魂,相思甚处已成痴。四野空寂,如同此时一颗心,轻怅怅,空落落。

只有在这儿,她才能肆无忌惮的想他。曾提缰立马开怀畅笑,曾渊临岳峙傲视天地,曾指点江山意气飞扬,如此清晰,清晰的触手可及,如同一湾清冽深潭,一纹一波漓漓晕漾着,不休亦不止。

七彩碧玺在光下璀璨,玲珑剔透,映着她清丽的眸子。曾经纠缠心间的一缕执念,此时只余了渺远的印记。参不透红尘,望不穿恩怨情仇,众生苦,苦为情生。她自知是认定了,没有征兆亦无丝毫犹豫,是他,为他,他不会离开,她也知道。

唇角掠过一丝明淡的微笑,她站起来对着山谷大喊:“四哥!”面上湿湿的,风吹来有些凉意,浸着肌肤,同那笑化在了云间。

风驰蹄声轻快,停驻在山石错杂中,夜天凌意外的看着山茶花中飘逸的白色身影,临空摇曳,几欲乘风归去。

那一声呼喊,自四面八方回荡过来,一瞬涨满了心口,苦涩酸甜,恍惚间竟叫人有种不顾一切的激狂。他飞身下马,落在卿尘身后,张口欲喊,一眼见那下临绝壁的山石摇摇欲坠就在崖边半步之遥,怕惊吓了她,只轻声叫道:“卿尘!”

卿尘浑身一颤,不能置信的回身过来,怔怔看着夜天凌站在面前,早蓄满了眼中的泪水悄然而下,一言不发。

夜天凌往前迈了一步,卿尘突然摇头:“别过来,别过来。”抬手将泪水抹掉,躲开了他的注视。

眼底猛的波动,夜天凌眉心骤紧,转身之下便是深渊,他沉声道:“卿尘,那里危险。”

卿尘怔忡,突然泪水中带出一抹淡笑:“我又不会跳下去。”她侧头道。

夜天凌伸手道:“你先过来。”

卿尘闻言敛了笑,静静看着夜天凌,她向前走了一步还没站稳,人已被夜天凌一把拥入怀中,紧紧抱住,臂上力道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力量,叫人一动也不敢动,一动也动不了,几欲窒息。

她伏在夜天凌胸前安静了一会儿,突然气恼挥手捶他,又被他环着挣扎不得,心中那道委屈无处发泄,竟扭头往他肩头狠狠咬下。

夜天凌闷哼一声,只是搂住她。那痛锐切,反而一瞬模糊了,散在心底若有若无的,牵起层层怜惜温柔。过些时候,他才低声问道:“气消了?”

卿尘早已松口,头抵在他肩头泪流满面,闷着不语。

夜天凌手指沿着她温凉的秀发滑下,感觉到她的泪水缓缓渗入衣襟,却又不知该怎样安慰。停顿了会儿,终于说了几个字:“卿尘…对不起。”

山林四寂,眼前远空万里,浅翠轻碧云笼烟峰,迷离了双眸。

冷傲如他,自负如他,竟说了这样的话出来。卿尘怔怔听着,普通莫过这寥寥几字,却像一张细细密密的网,让人失了思绪,一步迈入了他设下的领域。想着想着,一股欣慰甜蜜自心底升起,垂眸笑了起来。

夜天凌扶着她双肩轻轻一退,微皱了眉头:“又哭又笑,这是怎么了?”

卿尘不语,望着他。却见夜天凌也只是这般垂眸凝视,少有情绪的眼中此时深沉而专注,近乎执着地望进了她心湖深处,搅起一股柔和而强劲的水流。她突然听到一声轻叹,一个不慎柔唇已被他俯身吻住,切实的热度带着霸气的温柔激起心湖千层浪,烈烈浓浓的,那么霸道,让她无处可逃,那么轻柔,让她被包容的眷宠,深深攻陷了心底最柔软的一处。清明缜密的头脑沉沉,已是一片空白,只余下他唇吻温热。

不知过了多久,卿尘颤抖着睁开眼睛,长长睫毛微微一动,却又羞怯低下。夜天凌唇角勾起一丝微笑,转瞬即逝,轻轻抬起她的头,修长手指将她脸上隐约残留的泪痕抹去。一刹那,卿尘意外的在他眼中看到一种深痛不安的神色,仿佛他竟在惧怕什么,有什么隐在他心底不愿想起偏又挥之不去。

“四哥。”她轻声叫道:“你在想什么?”

夜天凌沉默了一下,目光投向了远山叠嶂,简单说道:“想你。”

卿尘微微一愣:“我不是在这里吗?”

“嗯。”夜天凌应道,回神凝视眼前人儿,眼底已恢复了那清淡深锐。两人携手在一处岩石上坐下,卿尘侧头看了看夜天凌:“你有心事。”

山间明净的阳光透过薄雾,映在夜天凌侧脸勾勒出棱角分明,举目处深峰峻谷,夜天凌的目光便凌于那云峰之上,遥遥的看了出去。

卿尘微一晃神,觉得此时的他浑身透着一股孤寂,她微微皱了皱眉头,却听到夜天凌声音别于往日的淡漠:“真的愿意跟着我吗?”说话的时候他依然看着远方,似乎像是在自言自语。

卿尘没说什么,只轻轻将手覆在他的手上,夜天凌反手将她握住:“莫先生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

莫不平吗?卿尘问道:“哪一方面?”

夜天凌道:“关于我。”

“关于你,”卿尘回忆了一下:“似乎也不多,说的时候你多也在。”

夜天凌眸底静寂,然在看向卿尘时终又有一抹苦涩流过:“莫先生是我朝奇门相术的第一人,多年之前还是皇子老师之时,曾为我占过一卦。”

卿尘道:“是什么卦?”

夜天凌淡淡道:“孤星蔽日。”

“天乾六十四卦中,孤星蔽日?”

“是。”夜天凌答道。

“莫先生怎解?”

夜天凌眼睛微眯,极冷一笑:“其芒盛,天合无双,亲者去,近者离,虽日月而蔽之,孤绝独以终。”

卿尘眼中一动,眉目淡远:“我不信卦。”

夜天凌唇角微锐,带着抹孤傲:“我亦不信。但是那日皇祖母在延熙宫中指婚的时候,这忘了许久的卦语却在那一瞬掠入我脑中,还有唐忻,她是死在我的箭下。戎马半生,我冒过不少险,但却偏偏不敢冒这个险,拿你赌这一卦。所以那时我几乎什么都没想,便回绝了皇祖母。第二次求皇祖母赐婚前,我特地去找过莫先生,莫先生却道天数无常,要我顺心而为。我思量了许久,斟酌了许久,却是放不下,所以终还是去求了皇祖母,谁知这竟险些害了你。你拒婚,出宫,去见七弟,我几乎便要控制不住自己,心底深处偏又有一丝难言的滋味,觉得或者这才是对的。待明白了你那么做的原因,我却更不知道该怎么对你。卿尘,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夜天凌静静的说着,卿尘从来没有听他说过这么多话,第一次,他那样坦白的展现在面前,清澈的如同一道山流,却又偏偏带着丝深忍的惆怅,叫人痛至心口。

“莫先生奇术独步天下,却看不透我的命。四哥,我在这里,或者是因我不在其中。”卿尘似笑非笑的叹了口气:“这便也就是我的命,在这里我比任何人都更孤独,我只有你,我也不想管其他,你若认定了我,便是孤星该散了。”

生生世世,轮回皆缘法。既来了,便是该来了。

夜天凌听着她的话,转头凝视她许久,突然扬眉长笑一声:“这惧怕滋味,我竟也会惑在其中。卿尘,世上有你,得之我幸。”

卿尘淡定说道:“与君同在,此生无悔。”

夜天凌眼中有一抹极灿亮的光彩,将她拢住,俩人轻轻握了双手,一笑中,心相映。

第70章 释得缘故春风生

暖风熏醉,御花园中染了春菲,百花热热闹闹的争相绽放,蜂蝶流舞,浓郁花香铺叠明艳,一丛丛一簇簇,绚丽的张扬了满院。

翠柳细叶初展,静静的在玉瑶池的水面上照出一弯纤细倒影,微随了风一晃,荡起几丝涟漪,划开一晕平静如玉,远远的淡去了。

金丝楠木案上,长铺着一道奏折,奏折上是一笔漂亮柔和的行书,清而有骨,放而有致,隽秀时深隐锐意,峻傲处沉而不露,沿着这明黄折子纸一路行云流水般的书下,卿尘手中的紫玉笔杆轻轻晃动,在最后微微一勾,棱角锋锐,带出了一丝琥珀松墨的清香。

她直了直身子,轻轻笔将放于一旁溢着墨香的蕉叶纹素池端砚之上,随目浏览过去,日日历练,这字早已得心应手了,和他的像,却又不尽然。她笑了笑,待墨干便将折子收起,如今天帝身旁这道长案几乎成了她的专用。这一“病”,又拖了半月有余,当她再次每天随着天帝早朝的时候,天帝将更多的政务交于了她,甚至有些本章也只是看看说说,一并由她代批。这在历朝里也是少有的是,众臣言论非议,天帝一概留中不发,人人都看的明白,凤家的恩宠权势是达了鼎盛。

卿尘心底澄明,对这日盛的隆宠不骄不躁,只在政务上用心,常是深更已过人还在灯下。逐日以来,天朝历来人政越发烂熟于胸,行事也如鱼得水般通透。然她只少言慎行,除了拟旨批奏这样的代笔之事外,于朝事不议不论,尤其是遇上各皇子经手的政务,更不着痕迹的避开,反将一腔心思放在了农工水利、历法医学之上。

遥春阁中辟地开园,亲自研究稻谷农耕;春汛将至,上折子请修河防,维治水利;同钦天监现任正卿祭司乌从昭观天象、制仪器,辅修太衍历法;亦在制药、针灸等处更精深的钻研了下去。几千年后偶尔听到看到的知识,前远的见地,如今似繁枝茂叶般铺展了开来,有教有学,尽心为用。便如夜天凌养精蓄锐着手撤藩,定边疆,清庸吏,查亏空一般,动中极静,于朝堂上波谲云诡,针锋相对过眼而不乱,似无此事。不约而同放眼于天朝之根本,之基业,整顿、修补、勾画、拓展,盛世下没着的危机便自此时已收锋遏势,在两人手中一一无声无息的扭转。

卿尘将复好的奏章理了理,正准备向天帝请示,忽见天帝猛的将手中折子掷在龙案上,大怒道:“真是岂有此理!”

整个殿中阖然一静,伺候在旁的侍女们被吓得哆嗦,卿尘悄眼看去,似乎是刚呈上来的密折,不知出了什么事惹得天帝大发雷霆。却听天帝难抑恼怒的对孙仕安道:“去给朕把湛王叫来!”

卿尘心中一凛,孙仕安不敢怠慢,急忙领旨去办,还没走几步,天帝又喝道:“回来!”

孙仕安和卿尘都知道天帝为朝事发怒的时候万万不能接着便劝,一同屏息站在一旁,果然稍会儿天帝似是怒气稍息,问卿尘:“上次在天都清查歌舞坊,湛王是怎么复的旨?”

怎么竟是为这事?卿尘轻轻蹙眉,清查歌舞坊的时候她虽还未曾进宫,但前面的朝政都曾一一了解过,这件事又是她留心的,于是小心答道:“那次天都中共有九十六家歌舞坊被查禁,都是和朝中大臣有关的,另有十三家因为涉嫌勾结江湖帮派贩卖人口,亦被彻底清查。”

天帝伸手指着那道密折:“九十六家里面偏偏就没有殷家的,不但没有殷家的,还有多少家都是分毫未损!更可气的是,朕要他清查歌舞坊,他竟然在什么四面楼为了一个歌女当众同人争执!阳奉阴违,说的和做的完全是两回事,这就是他办的差事!”

卿尘心底一惊,随即知道朝中有人要与夜天湛争势了,密折上说的事从头到尾她再清楚不过,她现在可以替夜天湛辩解,但要冒着让天帝认为她袒护夜天湛的风险。她也可以什么都不说,但夜天湛却会因此陷入不利,只刹那的迟疑,她上前一步跪在御案前:“皇上,这说法与实情有出入!”

天帝回身看着她:“有什么出入?”

卿尘斟酌,先舍难取易,说道:“七殿下那时在四面楼并不是为歌女和别人争执,而是因为有人借酒闹事,仗势欺人,恰好被他遇上了,才呵斥了几句。”

“你如何知道?”天帝话语阴沉。

卿尘静静抬眸:“皇上,事情前后卿尘恰好都曾亲眼目睹,那时候若七殿下不出面阻止,那个歌女必定遭人凌辱,七殿下根本就不认识那她,只是看不下去如此胡闹而已。”

“什么人借酒闹事,非要他去管?”天帝冷声问道。

卿尘迟疑了片刻,不想落井下石,回道:“那人也是朝中官员,若是说出来难免便有挟私报复之嫌,还请皇上恕罪。”

天帝沉着脸道:“即便此事如你所言,那些未曾彻底清查的歌舞坊又怎么解释?”

卿尘从容说道:“卿尘认为,七殿下的做法也并没有错,他只是掌握了一个分寸。这被清查的九十六家歌舞坊,都是欺行霸市借权为恶的害群之马,所以一律封禁并未手软。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只是略有出格行为,便限时勒令整改,允许继续经营。更有许多正当经营的,便不在查禁和整改之列。歌舞坊一行本就鱼龙混杂,不同的情况区别以待之,是有效的做法,而实际上现在天都中歌舞坊的情况,也已经完全达到了皇上当初的要求。”

“照你这么说,他做的对,这些歌舞坊都该留着了?”

卿尘微微点头:“存在即是合理,歌舞坊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天都兴盛繁华的一种体现,不论是何人经营的,若善加利用,不但可以促展经济,而且还可以起到一些意想不到的作用。便如这案子当中曾被查封却又重新开张的天舞醉坊,他们专门收留西域漠北而来的胡女,使得原先流浪无家的胡人慢慢在天都稳定下来,大大减少了此前胡人动辄械斗生事的情况,胡汉之间的关系也日趋缓和,这显然不是坏事。如果仕族阀门或是朝中官员所涉及的歌舞坊都能起到这种作用,何乐而不为?”

天帝听完了未曾表态,过了会儿说道:“你对湛王倒十分了解啊。”

这一问在卿尘意料之中,她和夜天湛早有交往是众所周知的事,天帝更是一清二楚,设法回避不如磊落言明,于是说道:“卿尘曾蒙七殿下搭救,也在湛王府中住过,第一次见到皇上,还是在湛王府呢。”

天帝点点头:“你今天敢替湛王说话,难道不怕朕迁怒与你?”

卿尘身上的绡纱薄衫内其实已尽是冷汗,她轻轻直起腰身,抬头说道:“于公于私于情于理,这些都是应该说的,卿尘只是将自己知道的实情说出来,以便皇上明察。”

天帝坐在龙案之后,俯视着她,卿尘从容不迫的面对眼前犀利的目光,在这一刻,她将自己眼底、脸上、心中的所有情绪坦荡的置于天帝的审视下,她知道这是赢取天帝信任的唯一方法。

清明如水的容颜,透彻淡静的眸光,没有丝毫的瑟缩或退避。

天帝方才的怒意早已不见,但谁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他将手边的密折翻了翻:“你起来说话。”

卿尘略微松了口气,谢恩起身,心中揣摩这密折究竟来自何处,所有的奏章她都可以查阅,唯独密折只有天帝一个人能看。这道密折最大的可能是夜天溟上的,但他又怎能对那日四面楼的情况都如此清楚?今天这事情虽然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但无论对于她还是夜天湛,都只是两害相较取其轻而已。正静静站在一旁寻思,天帝闲话般问道:“朕倒不记得,你今年多大了?”

“回皇上,再过几个月便十八了。”卿尘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