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皱着眉用闲置的右手拽到他面前开始认真盘查到底那两分扣在了哪里,一边翻,一边说,“你手怎么那么凉啊?期中考试而已,真这么害怕啊?两眼一闭就过去了!”
我狠狠地甩下他温热的左手,可是不知道说点什么反驳他。不过这样一闹,反倒不紧张了,手指虽然仍然很凉,却不再僵硬。
“不好意思啊,”我讪笑,“我……不是故意……”
余光瞄见他的喉结不自然地上下滑动,但是语气仍然很淡。
“冰死我了,下不为例。”
切。我撇撇嘴。
不过,下不为例指的究竟是不能抓他的手呢,还是不能在手很凉的时候抓他的手呢?
如果我捂热了,难道就可以吗?
他的那张脸太淡定了,我很难不胡思乱想。正在此时两三张卷子像是被风吹过来一般飘到我眼前。
什么都不用看。那惨不忍睹的鲜红分数让我立刻确信这是我的那张,急忙趴在桌子上护住,紧张地朝四周看。
余淮眨眨眼刚想说点什么,突然简单面红耳赤地喊我。
“……耿耿……你扑住我的卷子干什么……刚才不小心……你还给我行吗……”
我讪笑,站起身把卷子递还给了她。
原来这种分数不只有我能考出来。简单果然是能够共患难的姐妹。我从一开始就没有看错她。
No.96
一整天的轰炸结束,我已经麻木了。老师讲卷子的时候我就用红色的中性笔认真地记,记得满卷子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笔迹,妄图将鲜红的分数淹没在我自己掀起的红色海浪中。
至少这样看起来就不会那么刺眼。
成绩单发到手里,左起姓名,然后是数语外物理化学成绩,一个总分加和,紧接着是史地政成绩,最右边是八科成绩加总。
也就是说,有两个总分,然而真正重要的是第一个总分。史地政不过是意思意思而已,毕竟大多数人还是要学理科的。
我发现成绩单排榜上的第一名竟然是β——正在疑惑,看了一眼最右边,她的分数也不高啊?
这时候张平在前面清了清嗓子:“咱们成绩单呢……我跟徐延亮商量了一下,用的是随机排序,就不搞那么血腥的大排名了,乐意研究的同学自己根据右边的总分排一下大致的名次我也不反对,看看自己是第几梯队的,也有个努力的方向。我就说一下前三名吧,第一名是韩叙,第二名是余淮,第三名是张靓靓,韩叙和余淮都排进了咱们学年的前三十名,大家鼓掌祝贺一下哈。”
我松了一口气。虽然不排名不代表名次不存在,但至少,面对着这样一张密密麻麻的成绩单,估计大家也只是看一眼总分估摸一下大致顺序,不会太过计较。我的面子某种程度上得以保全,不由得朝张平感激地一笑。
他竟然看到了,也很得意地扬扬下巴,摸摸后脑勺。
当然我也听到班里有人很不满地抱怨,“搞什么啊,乱七八糟让我怎么排啊!”
我黯然。和我这样只想遮羞的人不同,还是有很多人觉得搞这种维护隐私的排名表是非常浪费大家的时间精力的无用功。我想为张平鸣不平,却又没有底气。
我小心翼翼问余淮,“喂,你是希望名次排出来还是不排出来?”
他心不在焉,“对我来说都一样啊。”
我叹口气。的确。反正他就在前三名。
他又转过来,看着我,眼睛亮亮的,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说,“不过……其实还是不排的好,多无聊。”
我很大力地点头,眼睛有点酸,“是啊,是啊。……多无聊。”
他沉默良久,我突然感觉手背一暖。
这次是他主动地捏了捏我的手,很小心地,很兄弟情义地,说,“会好的,慢慢来。”
No.97
我爸在饭桌上问起期中考试的事情,我没搭腔,只是告诉他,周三就开家长会,五点整。
他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再接再厉,“那你们成绩都出来了是吗?”
我张了张嘴——不是不想告诉他,只是不想当着齐阿姨和张帆的面说出自己那惨不忍睹的成绩——不管怎么丢人,我只丢给自己家的人看。再怎么说,她们也是……外人。
饭桌上有几秒钟的安静,突然齐阿姨站起来盛汤,笑着说,“刚考完,哪能那么快啊。耿耿,还要不要汤了,阿姨给你再盛一碗?”
我把碗乖乖递过去,感激地一笑。
晚上我趴在书桌上什么都不想做,门也没关,隐约听见客厅里面我爸和齐阿姨的谈话声,中间夹杂着齐阿姨刷碗发出的丁丁当当的响声。
“你去单独安慰安慰她,我看她情绪不大对。我和帆帆在的话她有话也没法跟你说。”
心里面不知道是什么感觉。自己老爸迟钝得很,倒是一个外人心思透彻把你看得一清二楚,这无论如何也让人感动不起来。
我爸依言进屋,顺手带上门,隔绝了张帆的四驱车和齐阿姨的刷碗声,把一杯牛奶放到我桌上。我趴着没起身,闷闷地说了一声谢谢老爸。
“考得……不理想?”他试探地问。
我“嗯”了一声。
“……排多少名啊?”
“我也不知道,我们班没排名。”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极其感谢张平。
“……那……”他似乎没话说了,站起来踱了两圈,在我背后拍拍,又揉了揉我的脑袋,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常事,别太往心里去。会好起来的,毕竟你入学就跟人家有差距,这个要承认,一步一步来。”
他这么温柔,我反倒从一开始一肚子怒火转为了埋怨自己不争气。的确有一段时间将怨气都归结为父母逼迫我进了一个不属于我的变态学校,然而这一刻,却深深地感到乏力。别人的孩子都有能力给爸妈带来荣耀,为什么我什么都做不了呢?
我点点头,鼻子堵了不敢出声,侧脸紧贴在桌面上,动起来的时候有点疼。眼泪顺着眼角流下去,隐藏在脸颊和桌面之间,他看不到。
“要是理科学着吃力,不用着急,高一一过去,咱们就学文科,乖。”
家长会篇(中)
No.98
那些烦恼好像突然就都不存在了,我只记得我是要学文科的,我现在的痛苦只是因为我还没有等来属于我的一切,只是不适合,不是笨,真的不是笨,更不是世界末日。
如果是余淮,一定会不屑地问,你怎么知道学文科就一定会好起来?
我不知道。可是我相信天无绝人之路,即使老天爷打定了决心要灭了我,我也不能承认。承认了,就失去所有了希望和勇气。我只有两个选项,你总要给我一条活路,总要给我一条路来走。
早上睡不着,索性很早就出了门,到教室的时候里面只有几个同学,零零散散坐在座位上低头温书,都是我不熟悉的人。我一屁股坐上教室最后面的窗台,背后是熹微的晨光,面前是空洞的后门。
教室里面没有人知道我在做什么。窗台上堆满了各种杂物、练习册卷子,还有一个足球一个篮球,在网兜里,是余淮他们的宝贝。我缩进杂物的空隙中,把大半的身子藏在窗帘后,脊梁骨紧贴着清晨冰凉的玻璃,寒气阵阵。
想起十一之前大扫除的时候,张平面对窗台上杂七杂八的东西痛心疾首,哭丧着脸,大手一挥将两件校服一摞废纸扫到地上,大声说,“这他妈还过不过日子了?!”
全班爆笑。他自己回过神来,也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说,“不行啊,这样真不行,你们长大了……过日子也不是这么过的……你们这帮孩子啊,女生没个女生样,男生……更别提了,长大有了老婆,都得被狠狠修理!”
大家继续笑得东倒西歪,余淮趁机大声接了一句,“老师,这是经验之谈吧?”
张平红了脸,挥挥手,“你小子……给我等着!”
我慢慢想着,嘴角弯上去,满心欢喜。那种与“过日子”有关的细碎温暖的小情绪溢满心间,却又有种好时光即将结束的惶恐感。
会惶恐的幸福才是真的幸福。
No.99
北方的冬天就要来了,天亮得越来越晚,也让人的心情越来越灰暗。
我昨天在走廊里面遇见洛枳学姐,擦肩而过,人家本来只是朝我点头示意一下,倒是我没话找话,干笑着说,冬天要来了呀。
聊天气。不管怎么说这种寒暄方式也是鬼佬的发明不是?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并不熟悉的学姐总是让我觉得很温暖,尽管她并不是个多么热情的人。也许是因为我的心里总是不能忘记那个场景,我回头,主席台下,她站得远远的,空场的风中,朝我微笑。
可惜当时相机不在手里。太多美好的瞬间,不足为外人道也,甚至自己也留不住,就像风一样从指缝呼啸而过,攥拳头的速度再快,也捕捉不到。
面对我莫名其妙的搭讪,她楞了一下,很快点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对于毕业班来说,这就是传说中的黑色高三了。”
“为什么?”我好像明白一点——反正高三总是黑色的。
她耸肩,“深秋正是第一轮复习进行到中期的时候,从各种月考和校模拟考试开始,直到明年三月的全省第一次模拟的铡刀落下之前,天越来越短,夜越来越长,睡得越来越晚,成绩越来越飘忽,心情越来越烦躁……就好像,明天永远不会来一样。”
她笑着说,语气轻松,好像在谈论一种有趣的民间风俗,我却听得心里越来越凉。
最难过的,也许就是我这种学生吧。同样遨游在苦海中,明知道最后就是个溺水幽魂的命,却也要跟别人一起扑腾,抱着一丝飘渺的希望,精疲力竭,靠岸的日子遥遥无期。
也许是我的脸色很难看,她歪头拍拍我的肩膀,“吓唬你的,其实跟高三没关系。冬季也是抑郁症发病高峰,日短夜长导致人的心情不好而已。有时间多晒晒太阳,就天下太平了。”
我们正说话的时候,红色莫西干头从旁边很快地跑过,带过一阵呼啸的风,洛枳眼前细碎的刘海甚至随风飘起,露出光洁的额头。
“陈见夏,你他妈给我说清楚!”
语气凶凶的,可是声音却是轻快的,让人不由得想要探究在欲盖弥彰的愤怒之下,到底掩埋着怎样甜蜜的秘密。
洛枳若有所思地望着那个不穿校服的张扬背影,然后意味深长地笑了,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候一样。
“没时间晒太阳,就多看看这样的男孩子也好。”
“什么?”我真的没听懂,可是心里却有点痒。
预备铃响起,她高深莫测地朝我挑挑眉,朝楼梯口走过去,只留下一句,“我说真的,你周围也有这样的男生吧,会发光,蓄太阳能。难过的时候,就看看他们。”
我真的靠着墙体会了半天。
最后也没懂。只是脑海中出现了一个人的影子,久久不去。
闪闪发光,有阳光的干爽味道,对,还是蓄太阳能的。
No.100
我正在胡思乱想,脑海中的形象却愈加清晰,和眼前的男生重合到一起。
余淮出现在门口,书包肩带只背了一边,黑色长T恤外面罩着白色校服,大大的帽子从领口翻出来披在背后。他晃晃荡荡地跨进门,半边身子还撞到了门框上,疼得龇牙咧嘴一番。
然后抬头,惊讶地看着正对面的我。
“一大早上你抽什么疯?”
他的大嗓门吸引了教室里面的闲散人员,我脸一红,只能鸵鸟一般地把脑袋藏在窗帘后面。
“躲个头啊躲,你知不知道那窗帘多脏?上次徐延亮坐靠窗位置的时候,中午吃饭把菜汤洒桌子上了还用窗帘抹的呢,你闻闻你闻闻,是不是一股汆丸子味儿……”
我挫败地从窗台滑下来,乖乖坐回自己的座位。他也坐下,带来一阵室外的新鲜的空气。
好好的早晨。我很不爽。
可是洛枳姐姐说得对。阴天带给我的坏心情一扫而光。
我侧过脸朝余淮傻笑。
对,多多晒太阳。
No.100
余淮似乎昨天晚上没有睡好,第一堂课一直在打瞌睡。
第一堂课是语文,老师叫张玉华,是5班的师资力量中最拿得出手的成分,据说也是振华目前教师队伍中的元老级人物。
“屁,不就是年纪大还没退休嘛,不比教学效果,净拿年龄和资历说事儿,没劲。”
余淮最讨厌语文课,考试的时候,5分的古诗词填空他总是空着。
“花好几个小时背那么多东西,就为了5分,而且这次考前背完了,到下次还得重背,根本记不住……投入产出根本不匹配嘛,还不如用那时间学点别的,谁也不差那5分。”
我目瞪口呆,“你这么拽,会遭雷劈的。”
他一甩头,“高二的学年第一,盛淮南,知道吗?就是校庆时候代表在校生讲话那个,理工大学那个数学竞赛班他跟我们都在一个班。”
我对于话题转换适应不良,皱眉头示意他继续。
“笨,我的意思是说,他的语文卷子也从来不答古诗词填空!”
我扶额,“你也不学点好……人家就只有这么一个优点值得你学习?”
“英雄所见略同,你懂什么。我们一致认为,语文考试的成绩,那都是命,不能强求。”余淮长叹一口气。
“放屁!”我刚想反驳,却想到那些不知所云的阅读理解和晦涩难懂的诗词鉴赏,以及鸡蛋里挑骨头的科技文阅读……不得已缩了脖子认输。
反正这群理科尖子,是不懂得文字的妙处的。
然而我就懂吗?我抬头望向一板一眼的语文老师和枯燥无味的板书。
也许,把标准答案收走,让这些语文老师重新答一遍卷子,他们的成绩未必比我好。
文字的妙处,我们说了都不算。
No.101
讨厌归讨厌,余淮向来不敢得罪张老太太。他犯困的时候,如果赶上了张平的课,就会大喇喇趴在桌子上睡得天昏地暗,张平也不会介意。
然而在语文课上,他却保持着坐姿,用右手拄着下巴,脑袋一点一点,眼睛半张半闭,睡得很痛苦。
“罩着我。”他留下遗言,就去会周公了。
我自然是要罩着他的,为了还人情。
上次我在张平的课堂上睡得七荤八素。要知道张平虽然对余淮韩叙这些人很宽容,是因为他知道他们没有听课的必要,索性放任。而我绝对不在免检产品的列表里面,所以很自然地被盯上了。
据简单和β因为笑得太过开心而颠三倒四的叙述,当时张平单手拿书,踱下讲台,一边讲着弹性系数,一边胡扯张弛有度劳逸结合以及保证睡眠时间的重要性,然后很耍帅地瞟了一眼余淮,说。
“所以呢,课堂上睡觉,容易着凉,对颈椎肩膀不好,而且会导致颅压过高,影响视力。要睡呢,就应该晚上睡觉,白天要精神抖擞地听课,对老师也是一种尊重,对不对啊,余淮,你看看你同桌现在这个状态,你是不是应该‘照顾’一下啊?别让老师动手!”
β讲到这里,爆发出恐怖的大笑。
“余淮也没把我叫醒啊?”我疑惑。
简单已经直不起腰,扶着我的肩膀,哈哈哈一分钟自由笑,在余淮面红耳赤的阻拦下,大声地说:
“他当然没叫醒你。人家听了张平的话,特别听话地把校服脱下来,披到了你肩上!”
张平七窍生烟,余淮却一脸懵懂。
“……我只能照顾到这个份儿上了。”他很诚恳地说。
No.101
下课的时候,他自然醒来,连语文老师夹着讲义出门的背影都没看全。
趁他还两眼发直的时候,我问,“你怎么了,昨天晚上几点睡的?”
他大着舌头,又打了个哈欠,眼泪顺着眼角淌下来。
“三点。”
“干什么来着?别告诉我是学习。”我咋舌。
“什么啊……我疯了啊……打游戏呗……”
他刚说完,另一边就传来简单的大叫,“我靠,怎么又死了,我刚攒了四千多金币要去换装备的,妈的,复活之后又得少一大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韩叙凉凉地插了一句,“等级那么低就敢往山洞里面冲,不秒你秒谁?不挂点才怪。”
简单鬼哭狼嚎的间隙,余淮好像清醒了一点,笑了。
“他们也在打游戏?”
“恩,掌机,NDS,应该是在玩勇者斗恶龙。”
我在心里赞叹了一下这个大俗大雅的游戏名称。
“简单帮忙练级,韩叙走剧情,还真会偷懒,明显拿简单当民工使嘛。”他嗤笑。
我倒不觉得。我迅速掏出相机,捕捉到了简单在装腔作势的鬼嚎间隙闪现的那个明艳照人的笑容。
是真的开怀。民工不重要,游戏剧情也不重要。
而余淮永远不会懂得,甚至当事人韩叙,也未必意识到这款游戏对简单的意义所在。
“那……你玩的是什么?”
他有点脸红,“说了你也不知道。”
我觉得他很可疑,凑近了紧盯着他,“……不是什么不良游戏吧……”
“什么啊,”他更可疑地拔高了嗓门,“说了你不懂就是不懂嘛!”
我只能使用激将法,“得了吧,其实你根本就不会玩游戏,对吧?书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