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情景,她曾经看到过一次,当时,还是她伺候先皇后的时候,先皇后因身子虚寒,每日都要在凤池浸泡,那一日,不知怎地,腿抽了筋,皇上恰好在旁,也这样抱着她出了温泉池。
这宫里,他在人前抱过的女子,似乎只有俩人。
难道——
离秋止了念头,依旧眼观鼻鼻观心,主子如何,她再怎样想都是无用的。从八年前开始,她就深深意识到这种无用,哪怕,她曾经那么竭力想维护主子,却还是功亏一篑。
倘若不是先皇后,她现在该去的地方,只有一个。
先皇后是那样善良的一个人,可惜,这宫里,并不是善良,就能活得愈久。
她把脸垂得更低,看到,皇上抱着醉妃,一径地往外走去,那个方向是通往正殿的。
“你,过来。”
她听到皇上唤了她一声,忙捧着手里的衣物紧随了上去。
进得正殿,她对这里并不陌生,因为,那一日,皇上也是抱着先皇后进了正殿,她在帐幔前止了步子,和那时一样,却听得里面皇上吩咐道:
“你进来,替醉妃更衣。”
她记得那一日,是皇上亲自替先皇后更的衣,她站在帐幔前,说是说随伺,其实她晓得,不过是一种规矩,因为太后不喜欢先皇后,若被太后知道大白日,先皇后逗留在正殿,肯定又是一顿责罚。所以,皇上才让她候着,只是,这一候,却有半个时辰之久。
她略收回心神,忙躬身进内,瞧见,醉妃依旧瑟瑟发着抖,小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诺。”她应声上前,皇上却径直退出了仗幔外,他吩咐的声音隔着帐幔传来:
“速传苏太医。”
外面是小李子的应声。
“娘娘,奴婢来晚了。”离秋轻声。
夕颜身上还是淌着水渍,此时,把那明黄褥子铺就的龙榻弄得湿了一大块,她下意识想欠身下来,却发现,丝履尚留在温泉池边。
“娘娘,奴婢伺候您先更衣。”
离秋上得前,将干净的衣物展开,幸好殿里有干的绵巾,夕颜自己将身子擦干,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就换上裙衫。
她的情况其实并不算好,心里还有着余悸,眼前反复出现着那泓血水,虽竭力克制着,身子的瑟瑟发抖随着裙衫的穿好,并未好转。
“娘娘——”离秋有些担忧地唤她。
“我没事。”夕颜才想吩咐离秋把丝履取回,却见轩辕聿掀开帐幔走了进来。
她苍白的脸此时突然湮了一丝红晕。
离秋忙躬站到一旁,轩辕聿已走到夕颜跟前,他的手里,拿着一瓶膏药,现在,他执起夕颜的手,能觉到夕颜手心的冰冷。
她,不会还是着了凉吧?
哪怕,适才,他已用最快的速度抱她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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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怜卿心(13)
“臣妾可以自己来。”夕颜的声音很轻,语音甚至还是不稳地就说出这句拒绝的话。
“那方才怎么不自个从池里浮起来?”轩辕聿冷冷说出这句话,手用力地摊开她的手心。
“痛……”她低低吟了一声,第一次,不再故作坚强。
他是故意用这么大的力气,也是第一次,对女子用这种力气,带着说不出来的意味。
不过很好,她还知道痛。
他倒出膏药,小心翼翼地替她涂在手心的伤痕处,那些膏药很清冷,也很舒服,他涂得很慢,慢到,连苏太医奉谕在外,李公公探了两次头都不敢打断。
他手上的力气随着涂药慢慢地变小,她的手很纤细,柔柔软软的,和她的性子一点都不一样。
是的,她很倔强,倒确实象足纳兰敬德这个老匹夫。
脑海里闪过纳兰敬德四个字时,他握住她手的力气也没有增加一分,只是,终于涂完了最后一道伤痕处。
她的身子不再瑟瑟发抖,彼时因为猫血带来的恐怖,也逐渐消退。
“谢谢。”她很低的说出这句话,没有用任何冠冕的称谓,“皇上,您手上的伤好些了吗?”
她抬起一直低垂的眸子,下意识去瞧他手心的伤,却只看到他收回的手。
他淡漠地道:
“进来罢。”
苏太医一溜小跑进殿,悬丝切脉加开药,折腾了一柱香的功夫,苏太医退出殿外去熬汤药时,不觉夜倒是深沉了,殿外,开始下起雨来。
李公公进得内殿在旁听着召唤。
“皇上,时辰不早了,您早些安置吧。”李公公终是忍不住,轻声禀道。
“臣妾——”夕颜听得懂李公公的意思,倘若她占着龙榻,他又该怎么安置呢?
“朕今晚翻了谁的牌子?”轩辕聿瞧了一眼殿外,突然发问。
李公公一愣,旋即回道:
“回皇上,您今晚没翻牌子。”
“传朕口谕,宣姝美人侍寝。”轩辕聿起身,往外行去。
“诺!”李公公忙紧随其后,一并出了殿外。
甫出殿,突听得轩辕聿低声道:
“骠骑将军还在御书房罢?”
“是,大将军一直都在等着皇上!”李公公立刻反映过来,接着道,“那皇上,奴才暂不宣彤史。”
“嗯。”轩辕聿哼了一声,返身往御书房行去。
李公公一摸额头,果然沁了些许汗,还好伺候皇上多年,这点事还是拎得清的,不然如果他去传了彤史宣姝美人侍寝,倒真是犯了错。
毕竟,温泉一事,明显,皇上对姝美人是动了怒的。
先是皇上饯行西府三小姐,姝美人陪宴,西府三小姐竟会喝醉。然后,骠骑将军有急事相奏,皇上提前离席去了御书房。却不知姝美人不顾宫人的劝止,执意也进了那池子,结果,送西府三小姐至宫门回来的他只能将此事速禀了皇上,皇上闻知后,即刻搁下骠骑将军从御书房出来,独自进池后不久,就看到姝美人绷着脸奔出来,接着又过一会,方是皇上抱着醉妃出来。
显而易见,皇上今晚突然对醉妃上了心,否则不会让出主殿给她,虽然这份心不放在明处,然,他看得懂。
不过,也只是看得懂,至于皇上是怎么想的,远不是他这个奴才所能猜度的。
他吩咐一旁的宫人:
“赶紧伺候娘娘歇下。”
“诺。”一众宫人应声。
殿内,夕颜正要吩咐离秋去取丝履,却见离秋蓦地一笑:
“娘娘,奴婢伺候您歇下吧,这宫门都下了锁,您若再要出去,岂不是费了周折,况且,奴婢瞧皇上的意思,是让娘娘留在这了。”
“这怎么可以。”夕颜的足尖才要掂地,犹豫间,却是鱼贯入内的宫人。
莫竹走在最前面,她俯身:
“奴婢伺候娘娘安置,请娘娘先用汤药。”
余下的几名宫人则将濡湿的锦褥悉数换去。
留宿主殿,这是先皇后都没有过的殊荣。
或许是因为殿外开始下的雨。
或许是因为夕颜不慎着了凉。
或许是因为——
或许,什么都不因为。
第三章 步惊心(01)
翌日,三月廿九,太后设宴于宫内的飘樱林。
这是每年春季都会有的后宫家宴,当然,皇上也会出席,所以,每位嫔妃亦都会精心打扮,因为,邀得片刻的帝王目光流连,是她们活在禁宫里,随着年岁蹉跎后的唯一目的。
夕颜到碧桃林时,一众嫔妃早按着品级围坐在溪水的宴案旁,见她来,纷纷行礼,她稍稍回礼,因温泉当晚宿在天曌宫主殿,才没有受凉,不然,今日不能出席,无疑就是驳了太后的面子。
“太后驾到!”随着这一声通传,夕颜回身,与众嫔妃一起拜迎太后。
太后今日气色十分之好,着深红色锦缎袍子,见着众嫔妃相迎,她本喜笑颜开的脸却突然滞了一滞,一旁,应充仪的嘴角勾出一丝浅笑。
“都先坐下罢,皇上今日还有国事在商,稍后,也就到了。”太后的声音转冷,复道,“至于嫔妃中,那些还未到的,就不必来了。”
明眼人都知道,这句话是对谁说,因为,那人此刻才出现在飘樱林的外面。
西蔺姝着一身粉裙,恰此时,一阵风拂过,漫天飞舞的樱花下,她就这么姗姗而来,宛如一幅最隽美的人花两依的意境。
只是,这宫里,美若让君王看到,是赏心。
让嫔妃识到,不过是刺心罢了。
“嫔妾参见太后。”西蔺姝俯低身,她手里仍抱着那只猫。被扎伤的猫腿现在已被包扎妥当,那一蓝一绿的猫眼炯炯有神地盯着诸妃。
“免了。”太后冷哼出这句话,拂袖往上座行去。
“嫔妾参见醉妃娘娘。”西蔺姝巧笑嫣然地凝向夕颜,莲步轻移,走近她,道,“醉妃娘娘,昨日您责罚嫔妾就好,何必与这牲畜过不去呢?”
一语出,诸妃望向夕颜的目光除了探究,更多的,还有隐于表面后的嗤笑。
这些,悉数落进夕颜的眼中,看来,这宫里,知道此猫是先皇后所养,如今,从这话里,分明是她容不得这动物了。
昨日发生在温泉池中的一幕,或多或少都会传出些去,最有可能传的一个版本,该是她侍宠生骄,伤了这猫,而轩辕聿依旧护短罢了。
“今日风大,本宫倒是险些被这落樱迷了眼,姝美人,你既爱怜这猫,却不知,猫和人一样,受了伤,需要的是静养么?”
“是吗?”西蔺姝的笑意愈妍,然,带着一抹犀冷,“嫔妾正因为知道它受了伤,才不忍心让她离开嫔妾半步,毕竟,这是姐姐唯一留给嫔妾的了,嫔妾理应好好呵护不是吗?今日是太后设宴,嫔妾又怎能为了一只猫擅自不来呢?”
“醉妃娘娘,快开席了,太后等着您呢。”离她们不远的应充仪扶着腰,缓缓走过来,道。
她今日显然也是精心打扮过的,发髻和手腕间皆佩戴了五色鲜花制成的环儿,这样,既免去金银首饰的沉重,在众妃里也算别添新意。
“嗯,充仪小心着身子。”
夕颜借着这一语,并不再理西蔺姝,方欲往席间去,突然,那猫的喉间发出嘶嘶之声,说时迟,那时快,径直往应充仪扑过去。
夕颜下意识伸手去挡那只猫,旦觉到手臂一阵钻心疼痛,那猫的利爪深深刺进她的手腕,顿时血流如注,她丝毫没有顾及这些,几乎是惊唤出一声:
“快,保护充仪娘娘!”
但,应充仪却在此时,骤然地跌倒在地,她跌得那么重,表情甚至痛苦到仿佛要死去一样。
这是夕颜第一次看到这样痛苦的神情。
她忘记自己手臂的流血,因为,她发现了一件令她更紧张的事。
第三章 步惊心(02)
一缕腥红的,不,是腥红到发黑的血从应充仪秋绿色的裙裾下淌出,蜿蜒地淌出,仿佛一条蛇。
夕颜不禁向后退了一步,听到有人高呼‘皇上驾到’,她后退的身子,不慎碰到一个人,确切的说,是靠进一个人的怀里。
那个怀抱,并不温暖,有她熟悉的冰冷。
她的脚步一顿,西蔺姝的声音在旁响起,带着慌张,仿佛,还有一种不安在内:
“皇上,嫔妾的猫不知为何一看到醉妃娘娘就失了态,然后,被醉妃娘娘一挡,不知怎地,应充仪就跌了下去。”
夕颜眉心一颦,适才,宫人离得虽近,但离应充仪最近的确是她,若说那猫之前被她所伤,那么现在,恰映证了猫见了她才发狠地扑过来,未曾想,惊了应充仪。
西蔺姝,她步步相逼,又是何苦呢?
也罢,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再怎样,除了面对,再没有其他法子。
只是,她该怎样解释呢?
她是可以解释,然,解释的结果,或许,赔上的,是姝美人的一切。
这,与她对他的初衷是相违的。
若不解释,她今日的牺牲,正是牺牲在,她所承诺要庇护的人反咬一口中!
她听到太后紧张传太医的声音,还有一众嫔妃或看好戏,或窃窃私语的神情。
而她,孑然地站在她们中间,一点依靠都没有。
后面的那个怀抱,她从来是不指望能倚靠的。
是的,从父亲去后,她再无人可倚靠。
再难,再苦,都是一个人面对,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更逞论倚靠呢?
恰此时,她微凉的肩却被人拥住,他的语声从她耳后传来,竟有着丝丝暖意:
“太医何在?!”
四个字,简单明了。
他,是在乎他的子嗣的,而她,是他眼中的罪魁祸首。
可,为什么,他拥住她的手,并不那么让她觉到疼痛呢?
她低首,发现,自己手臂上的血不知何时竟流得那么多,原来,是手臂失血到麻木了吧。
眩晕不期而至,她禁不住一阵反胃,略俯身子,干呕起来。
她晕血,一直都是。
应充仪裙下的血,和着她手臂的血,让她本来紧绷到失去意识的神经终于被侵袭得崩断。
他拥住她,她其实根本呕不出什么,只是,突然无力罢了。
再无力,还是要面对,她怆然地转身,凝向他冰冷无波的双眸,声音很低,仅他和她可听见:
“此事与王府无关。臣妾求皇上,赐臣妾——”
她仅能这么求了,履行最初和他的约定,继续庇护那根本不值得庇护的人,然后,求得一个身后名,全了王府的一切。
这,一直是她所要的,不是吗?
应充仪的子嗣、姝美人都是他所在乎的,她不过是一个醉妃,若不识时务,下场,更会累及家人。
话语未完,她觉到手臂一紧,他的手象是要嵌进她的手臂一般,她眉心复一颦,落进他的眼底,他才发现,他弄疼了她。
手略松,他的眸底拂过一丝复杂的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