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命…”锦葵怔怔地重复了一遍,突然表情转厉,竟是猛地扑向锦绣。锦绣一时未察,竟被她一把抓在脸上。

府里的一等丫鬟,大多不做什么活计,所以大多都是学着那些小姐们,一样养着长长的指甲,锦葵更是养得十根纤若葱心的好指甲。这会儿含恨一抓,虽没抓个正着,却仍是一下子就把锦绣划得满脸血。

锦绣一声尖叫,捂着脸飞快后退,却一脚绊倒在地。瞥见锦葵凶神恶煞般又要逼近,只急得大声叫道:“不干我事,你要发疯自去找正主儿,来找我做什么?又不是我要卖了你…”

听着锦绣的哭叫,沈盈盈又气又恨,忙叫人拦下锦葵,大叫:“反了天啦!把她给我绑了…掌嘴!掌嘴!重重地给我掌嘴…”

几个丫头忙答应,按着锦葵就要打。那人牙婆子石氏却忙上前拦着:“呦,三太太,这可要不得。你要是打坏了她的脸,我可不敢给您个高价了…”

沈盈盈气极反笑:“就一贱婢,还什么高价?我看,你是怕自己不好卖才是真的吧?”看石婆子一笑,并不否认。她想想,就笑道:“也罢,我不叫人掌她的嘴,石妈妈却要帮她找个好去处了…”

石婆子会意,笑着应了,就招呼她带来的几个壮妇过来按着锦葵。又笑问:“三太太,可还有人要带出来?”

虽然一群丫头被锦葵的事骇到,可听到沈盈盈和石婆子的话,不免想到自己将来的处境。悲从中来,哭声不收反倒更响了几分。

沈盈盈听得气闷,厉声喝斥,那些丫头却并不止住啼哭,仍是哭个不停。就在这个时候,突听一声清叱:“哭什么哭?这样没规矩,都想造反吗?!”

声音并不算高,可是这一道略带沙哑的女声传出,院中哭啼的丫鬟们却渐渐收住了哭声,畏怯地挤作一团。

沈盈盈的眼角抽搐,慢慢回过头去。虽然脸上仍带着笑,可是睨着孟慧娘的目光却是不善。“大嫂真是好威风!这人啊,真不能看是不是落破了,就是再落破,可那侯府夫人的派头也还是在的…”

这话说的…

孟慧娘目光一扫,眸光暗沉,却最终还是笑起来:“三弟妹,过几日我离了京,于家还要全指望你了…”

孟慧娘说话和软,这样形于外的示弱,果然让沈盈盈又露出笑容来。就连看向跟在孟慧娘身后的光哥儿,目中也多了几分柔和之色。“可怜的光哥儿,我自然会好好待他的…”

孟慧娘的嘴角轻颤,拉着光哥儿的手更握紧了几分,可脸上却仍是带着淡淡的笑。

不想再看两个嫂嫂这样明里暗里的争锋,于清瑶借机上前,笑着对于重山施了一礼,又转向林华清。虽然两人都没说话,可目光一对,却都抿唇浅笑。

“三哥,你这里还忙,我就不打扰了。改日再在外面请三哥喝酒。”林华清打着哈哈,拱手告辞。而于重山因着刚才那一场闹戏,也不好再作挽留,只能讪讪地告别。

“是嫂子让你受惊了…”沈盈盈笑着,挽了于清瑶的手,亲自相送。

而孟慧娘却在此时上前笑道:“二妹,我之前相托之事,你可莫要忘记…”抢在于清瑶还未答话之时,她一拉光哥儿,沉声喝道:“还不快给你二姑、姑父跪下!”

不知刚才孟慧娘和光哥儿说了什么,光哥儿扁着小嘴,虽有不愿之色,却还是老老实实地跪倒在地。

“大嫂,你这是做什么呢?我怎么受得起呢?”于清瑶赶忙躲闪,眼角瞥见沈盈盈有些阴沉的面色,心知沈盈盈大概这会儿已在心中疑她得了孟慧娘的什么好处,才做出了什么承诺。

心中有苦,却不好多说什么,于清瑶只能叹道:“大嫂,你快叫光哥儿起来!虽然论理我是他姑姑,也受得他这样的礼。可是,我现在…”说着话,她一声低叹,神情黯淡下去。

任谁看了她这样的面色,也觉她大概是自身处境也甚尴尬,所以才不好答应什么了。

沈盈盈目光忽闪,也笑着道:“大嫂,难道你还不放心我?这才另把光哥儿托付给二妹不成?”

孟慧娘转目看她,强笑道:“怎么会呢?我只望二妹能帮着三弟妹分分忧罢了…光哥儿,还不快给你二姑姑叩头!”

竟是不顾于清瑶的婉拒,硬是叫光哥儿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于清瑶有些着恼,也就不说话,生生受了。她说不答应的事,便是逼着她这样受了礼又如何?!

抬眼看着孟慧娘,她抿起嘴角,淡淡笑道:“大嫂,还是让光哥儿起吧,他这样磕头,怕是下下都磕在你的心上了。”

孟慧娘目光一闪,飞快地扭过头去。虽然没说什么,可分明睫上真的粘有泪珠。

于清瑶也不去扶光哥儿,直接冲着一旁的墨书道:“还不快扶起你们光哥儿…”

墨书怔了下,终于还是过来扶起了光哥儿。可眼神却一偷看着孟慧娘。

于清瑶却不理她们主仆的眉眼官司,笑着同沈盈盈说了几句,转身就往外走。

穿过人群,她的脚步突然顿住,望着在一群丫鬟里显得木然的锦屏,她忽然沉声问道:“锦屏,你现在可曾后悔?!”

似乎是被突然惊醒,锦屏回过头来,怔怔地望着她。眼神里的茫然渐渐退去,她看着于清瑶,露出一抹笑容。明净温和,虽然仍有一抹阴影,却仍带着令人心动的温善。

“二姑奶奶,总是有人要…不管在哪儿,都不还是一样活着吗?”

是无奈,还是已经放弃?那样的笑容…

深深望了锦屏一眼,于清瑶转身离去。在门前依依告别,上了马车后却淡淡吩咐:“出了巷子,就停下马车…”

“太太落了什么东西?”雪儿低声问着,于清瑶却只是淡淡摇头。看着雪儿,她没有答她,反倒反问:“如果是你?你会像锦屏一样选择吗?”

雪儿掀起眉,似乎是觉得于清瑶的问题很奇怪,可是见于清瑶一直望着她,她就皱起眉来,歪着脑袋,很努力地想着。

“为了锦葵和锦绣?我才不干!看她们那两个人惹人厌的模样啊…如果是为了柳絮姐姐,嗯,这个…”她嘀咕着,目光落在于清瑶身上,她忽然低声道:“如果是为了小姐,我做什么都肯…”

于清瑶心中一震,落在雪儿身上的目光,更显温和。

这个傻丫头啊!她不知道自己真的曾经为她什么都做了的…而刚才看着锦屏,她不由自主地就想起记忆中的那个雪儿,想起那让她心悸的黄昏…

“雪儿,”她低声唤着,哑着嗓子道:“我们等等吧…我不想,再看到那样的事了…”

雪儿不解地抬眼相看,可看看于清瑶的面色,却没有把心底的疑惑问出来,只是默默地转过身往窗外望去…

第五十八章 柳暗花明全凭心

“夫君,”低声唤了一声,于清瑶探出头去,看着仍坐在马上的林华清,低声道:“要不,夫君先回去…我这边办完事,自然会回去了。”

林华清一笑,声音虽不高,却透着坚持:“既然是一起出来的,自然要一起回去了。娘子,我又不急着办什么事,自然是陪你一起了…”

看着他笑了笑,于清瑶又沉默下去。虽然有心问他到底和三哥都谈了什么,可是在巷口街头,这些话却是不好问出口的。而且,在她心里,总觉得林华清再是外表诚恳,可其实仍是一个极滑头的人,断然不会轻易就答应了三哥什么事情的。她自然也不必多想…

正在心底思忖,突听得后头的小子叫了一声:“出来了,出来了,一大队的人…”

于清瑶心中一动,在车中不由得挺直了背脊。有心看去,可想想却又没有动。而雪儿,却在看了看她之后,直接就跳下了车去。

雪儿跳下车,顺着巷道往里看。果然,自巷子深中驶出一辆没篷的马车。拉车的却是一头灰骡,虽然生得高大,可步子却很慢。而在车后,又跟着十几个年轻的女子。互相搀扶着,却没有低语,只闻到低低的不可压抑的哭声。

“哭够了没有?!一群贱蹄子,刚才没训你们,你们还越来越蹬鼻子上脸了!”尖着声音,石婆子沉声喝着,又呼喝着叫那两个壮妇好好收拾那些个哭出声的丫鬟。

“真当自己留在于家还能过多好的日子?!你们啊,一个个都该好好感谢老娘。要不是我,你们就跟着那罪户过苦日子吧!不好好讨好老婆子,老帮你们找个好人家,还这么哭哭啼啼的…哭、哭、哭——谁再敢哭,我就把她卖到那种肮脏地方去…”

许是石婆子叫得太大声,把那些个丫头都震住了。又或是那两个壮妇打得狠了,哭声竟真的渐渐止住了。

石婆子盘腿坐在车板上,满意了。目光在几个带了包袱的丫头身上打转,眼里闪烁着贪婪的光。“那个…我说的就是你,你拿着那包袱累不累啊?不如就和到车上来,我帮你看着…你们也是,不用把包袱拽得那么紧,又没人偷你们的…”

几个丫头,面露迟疑之色,可看到石婆子拉下脸,也只得磨磨蹭蹭地往前凑,把手里的包袱往车上放。

锦屏漫不经心地抬起眼,却没有跟在众女身后,把包袱往前送。走在她身边空着手的锦葵,目光微闪,突然扑上去拉扯着锦屏的包袱。

“锦屏,你拿着太累了,我帮你送到车上去。”

锦屏一时不察,没有抢回包袱,叫锦葵,锦葵却根本就不理她。快步跑到车前,她把手中的包袱递到石婆子跟前。“石妈妈,我这包袱里放的可是我在于家的全部财产,还请你帮我好好看着…”说着话,她冲着石婆子眨了眨眼。

石婆子盯着她瞧了两眼,忽然间,板着的脸就绽出笑容:“你这丫头,倒是会来事儿…”笑着把包袱放在身边,她有意无意地笑道:“你放心,像你这样的容貌,我不会亏了你了…”

锦葵暗暗松了口气,脸上尽是讨好的笑容:“妈妈,我最会捶腿了,给您捶捶吧!”

石婆子眯起眼,也不拒绝。锦葵立刻就爬上车去,半跪在石婆子跟前,给她捶起腿来。一群丫鬟看着锦葵,纷纷冷笑出声,眼中毫不掩饰不屑之色。

虽看在眼中,可锦葵却毫不在意。仍是一心讨好着石婆子。

马车缓缓,驶出巷口,石婆子歪过头,看着停在巷口外的马车,不由得惊奇。这马车…咦,这丫头,好象刚才是在于家可是见过的——是跟在于家姑奶奶身边的丫头…

心中惊讶,她低声吩咐赶车的妇人慢些行。虽然不认得于家的那位姑奶奶,可她是知道于家的两位小姐都嫁得不错。虽然娘家获罪削爵,可夫家却仍是显赫。若是能攀上关系,倒也不错…

她心中正想着,却见那丫头突然猛地往前一窜,竟是张开双臂拦在骡车前。大声叫道:“这位妈妈,我家太太请你过去叙话。”

心中乍惊又喜,石婆子赶忙应声。一把推开正殷勤捶腿的锦葵,翻身跳下车来。几步就抢上前,立在车前,笑着施礼:“民妇见过大官人,大娘子…”

抬眼扫过马上的林华清,石婆子的神情间更恭谨了几分。做牙婆的眼睛都尖,虽她没见过林华清,可打眼一看,就知道这位是她惹不起的。京中纨绔众多,她这老婆子可哪个都惹不起。尤其是这一位,怎么看都有点像传说中的那一位…

于清瑶也不下车,只是倚在窗前,淡淡地道:“有劳石妈妈了…适才在院中,有些事不好说,所以这会儿才请妈妈过来一叙。”

石婆子忙笑道:“可不敢当大娘子这么客气!大娘子可是想要买丫头?不是老婆子我卖狂,这京里豪门世家,就没哪个府上没我老婆子经手过的丫头奴仆…不管大娘子是想买什么样的,只管吩咐老婆子就是,一准办得妥妥当当…”

“妈妈果然是个聪明人。”于清瑶赞了一句,平声道:“适才,你带出来的丫鬟里有个叫锦屏的却是与我有缘,我便问妈妈买了她…”

石婆子一怔,“大娘子刚才在院中怎么不说?若是说了,您家中那两位太太可不就直接…”声音一顿,她眨巴眨巴眼睛。心里暗想:难道这位姑奶奶和嫂子们有什么过节?明明开口就能要到的人,偏这会儿出什么钱来买!还真是有钱…

打着哈哈,她笑道:“大娘子,照说,这丫鬟原是你家的,我实在不该…可这终究还是由我过了一次手,要是我就这么…行规上实在…说出去,我这老婆子也觉得没脸似的…要不这样,就八…”

眼角瞥去,不经意间看到林华清掀起的眉,似笑非笑的眼神,石婆子还没说出来的话立刻咽了回去。“咳咳…”她轻声咳嗽着,顿了顿后,才干笑道:“五十两银子…不算多了,毕竟是从大娘子娘家出来的。豪门中养出来的婢女,又生得那般容貌,就是卖给别家,也只会要价更高…”

说着这话,她仍是忍不住去瞧林华清。心里难免有些不安。虽说她是赚了钱,可也没赚多少,再说,这些贵人应该不在乎这个才对…

虽然心里这么想着,可她总觉得林华清只是淡淡一瞥,就让她浑身不自在了。

转目看了眼林华清,于清瑶垂眉暗笑。五十两银子买一个丫鬟,的确是贵了。可这会儿,她却不想再与这石婆子多说。点了点头,她淡淡道:“你把锦屏的卖身契拿给我,钱你过后去勇义侯府取就是…怎么?信不过我?!”

那听了勇义侯府四字后,就有些发愣的石婆子唬了一跳,忙陪笑道:“怎么会呢?我这就把那丫头的卖身契给大娘子…”偷眼去看林华清,石婆子的眼睛禁不住眨了两下。手下的动作又快了几分。在把卖身契递给于清瑶后,甚至不敢多说什么,就陪着笑转开,大声招呼:“锦屏,那个叫锦屏的丫头,还不快过来…算你的命好!又能进侯府豪门了…”

锦屏茫然地抬头,还未及有所反应,锦葵已经跳下车往这跑奔来。“是二姑奶奶?二姑奶奶、不,二小姐,求求你,也把我买了去吧!”

于清瑶皱起眉,看着看守着丫鬟们的两个壮妇抢上前去,劈头盖脸地打着锦葵,却只作没有看到。

雪儿睨着锦葵,轻啐了一声,笑盈盈地过去拉了锦屏:“好姐姐,快跟我一起上车吧!”

锦屏怔怔地看着雪儿,仍是一脸迷茫。其他的丫头却纷纷往雪儿跟前抢,“雪儿姐姐,求你帮我们和二小姐说说情,也买了我们吧!?”

雪儿眨巴着眼,虽说也同情这些过去曾在一个府里共事的少女们,却也知自己根本没有那个能力。而太太…

甩了甩头,雪儿拉着锦屏就走。故意装作没有听到少女们的大叫声。

于清瑶垂下眼帘,稳了稳心神,才看着那石婆子,温言道:“石妈妈,之前于家卖出去的那一批粗使丫头和婆子,可也是你经的手?”

“这个…太太,老婆子经手的从来都是上等货色,那些老婆子,我是从不粘的…”石婆子说着,竟有几分矜持之色,显然是以自己只倒卖这些花信少女为荣的。

于清瑶却不太在意她的神情,只是默默想想,才又道:“那石妈妈想是知道是谁经的手吧?若我想找回之前卖掉的一个婆子,该去哪里找呢?”

石婆子想了想,才道:“太太想找什么人?不如告诉我,我去帮着太太找来就是…到底牙行这些人,还是我最熟了…”

点点头,于清瑶淡淡道:“这样也好,就劳累石妈妈了。待你帮我寻到那人,便带到勇义侯府,我一起结帐给你好了…”顿了顿,于清瑶才道:“这个人姓许,原本也是在老太太院里当差的婆子。你细打听一下,应该就能找得到的…”

“一个老婆子,太太找她…”收住话头,石婆子只拍着胸脯笑道:“太太放心,我一准把事办成…”眼见于清瑶笑而不答,石婆子也不再说话,躬身退下。

林华清却是转过头看着于清瑶,有丝疑惑。若说买下那锦屏,他只当是于清瑶动了恻隐之心。可一个早卖掉的婆子…

睨着于清瑶淡淡的神情,林华清不由把那份疑惑收起。不过是两个下人,随她就是,他又有什么好多想的呢?若真有什么,清瑶…应该会同他说吧?!

第五十九章 心结在心不解不快

锦屏的神情有些恍惚,虽然已经被雪儿推上了马车,可总觉得这一切就好像是在做梦一样。刚刚,她还以为自己这一辈子就这样了,可是…

“喂,”雪儿的大声呼喝,让锦屏有些回神。她怔怔地往下看,只见雪儿叉着腰大声叫:“车上那个包袱是我家姐姐的,还不快送过来?难不成,你们还要贪了她的?!”

“这丫头,说话呢?”石婆子的脸色不大好看,讪讪地瞪了雪儿一眼,却还是叫身边的健妇把那只青花白地的包袱送了过来。

雪儿捧着包袱,笑嘻嘻地跳上车,顺手把包袱塞到锦屏手中:“好姐姐,这回你可莫要再给人抢了去。”

锦屏眨巴着眼,回眸望去,对上锦葵含怒带恨的眼眸,不禁低下头去,往车里缩了缩身体。雪儿瞥见,不觉扬起眉来。“你做什么怕她?做错的又不是你?”愤愤地说着,她探出头去,冲着锦葵啐了一声,刷地一下拉上帘子。又叫:“大叔,快走啦!留在这里看着某些人,只觉得晦气…”

“雪儿…”锦屏低唤了一声,虽然隔着帘子却仍是不住回头去看。直到离得远了,她才似突然恍然,转过头来,看着于清瑶,低声唤道:“二姑奶奶,锦屏真不知道该说了!多谢你救了我…”

瞥了她一眼,于清瑶只是轻声道:“锦屏,你可知为什么,刚才在院中,我并不曾开口要你,而是现在才出面买下你?”一句话问完,她就沉默下来,转过头去,默不作声。

被她问得一怔,锦屏愣愣地看着于清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可是,于清瑶却已经转过头去,不再说话。锦屏默默看了于清瑶好一会儿,才垂下眼帘去。

二姑奶奶为什么突然和她说这话,她不甚明白。四锦之中,她是最笨的一个,只知道侍候好太太,做好自己的活计也就是了。其余的,她却是一概不问不理的…可现在,以后也只能她自己一个人去想了…

想到这儿,锦屏不由在心底发出一声低叹,凝心细想。

若说,刚才二姑奶奶直接要了她的卖身契,以二姑奶奶的身份和于家现在的处境,三太太断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二姑奶奶不那样做,反倒非等着她被卖了才来买她呢?!为什么?

锦屏想得脑袋疼,皱起了眉毛,忍不住偷眼去看于清瑶。这一眼望去,却只看到于清瑶的侧脸。

此刻,于清瑶正望着窗外,侧着脸,不知是看到什么,忽然扬起眉来,笑了起来。明媚的笑容,带着淡淡的欢欣与一种无法描绘的神采。仿佛这一刻,窗外所有的阳光都投落在于清瑶的脸上,让正凝望着她的锦屏禁不住眨了眨眼睛。

这样的神采飞扬,这样的雍容恬静…面前的这个女子,不是那个总在老太太面前垂下头去的那个小庶女,不是那个总是笑盈盈地叫“锦屏姐姐”的二小姐,不是那个众人眼里的木头小姐…

突然之间,锦屏有些不知所措,甚至是有些怕了面前的于清瑶。垂下头去,她用手紧紧捏着衣角,心里满是畏惧。从此以后,她就要跟着二小姐了——这样陌生的二小姐,她要去服侍?!到底,跟了二小姐这位新主子,是好是坏?!

心头一动,她忽然有些明白过来于清瑶刚才的问题。难道二小姐刚才问她,就是在…

抬起头,锦屏看着于清瑶,眼底泛上说不清的涩意。

觉察出锦屏几次的窥视,可于清瑶却只作不知。一路上,甚至一句话都没和锦屏说过。等回了林家,也直接把锦屏丢在兰院,自己换了衣服就和林华清往宣华院去请安。说是请安,其实无非是把今日于家之行,向勇义侯夫妇进行下汇报罢了。

林华清自在宣华院的小书房里见勇义侯。而她,则是陪着赵氏等人在暖阁里叙话。听她言说田氏重病于床,甚至连起都起不来,赵氏很是伤感。拉着她的手,连声宽慰,甚至还落了几滴眼泪。好容易,才被何氏劝住。

“说来说去,我们这些老人,也还是最为你们这些小的操心…清瑶啊,你是个乖巧的,可要替为娘好好看住华清,莫让他再生出什么事端来才是。若他再像前年那样…”

赵氏的话还没有说完,何氏已经笑起来:“母亲放心好了,有弟妹管着四弟,四弟还会那样莽撞呢?再说前年那事儿不是还有世子爷和郭嘛,也不能全怪咱们四弟啊!”

何氏低笑着,转目瞥向于清瑶:“弟妹想也是知道的那些荒唐事的,不过年少时,谁没个荒唐事?这倒都不算什么大事,有弟妹劝导,四弟一定不会再那样了…”

于清瑶默默听着,只是笑。林华清之前跟着世子爷自然是做了许多荒唐事的。前世里,恭成王世子成为皇嗣大热时还有人说“一个只知跨马游街,斗鸡溜鹰的荒唐世子,怎堪大用”的话。也正是因为这,在京中,恭成王世子和林、郭二人被人送霸王党的称号。说起来,之前的恭成王世子和恭平王世子两个相比,委实名声是差了许多。可或许,正因为如此,他才免去了许多人的忌惮吧?!

不知道何氏这会儿提醒她这些话,到底是什么用意。于清瑶只是微笑,又顺着赵氏的意思笑着低应。虽然赵氏一脸的笑,可是那笑,却没有深入眼眸,不过是浮在表面罢了。想来,在赵氏心里,一个胡闹荒唐爱惹是非的庶子,比一个精明能干的庶子更讨她欢心吧?

陪着赵氏说了好一会子话,勇义侯带着林华清进来了。看两人的面色,显然谈得还算融洽,至少勇义侯没像往常一样对着林华清吹胡子瞪眼睛的。

于清瑶敏感,睨着赵氏的神情,总觉得似乎自这两父子进屋后,她的笑便有所收敛。虽是被林华清逗着笑了几次,可那笑却总是有些牵强。想想,她便自嘲自己现在心思总在那些阴晦的事上打转。别说是赵氏,怕是旁的不相干的人,她也总往深了想。虽然觉得有些可笑,可却又觉得有时候,这样的多疑,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回到兰院,她才在正房坐下。洗漱一新的锦屏就赶着过来侍候。睨着跟在五儿身后忙前忙后,偶尔又被五儿喝斥一两声的锦屏,于清瑶一时心中感慨不已。

从前在老太太房里,虽然锦屏不大管事,可身前身后的那些个小丫头哪个不是奉承着讨好着的?可现在…

垂下眼帘,她想了想,就招手唤过锦屏:“锦屏,你可想过我之前同你说的话了?”

目光一凝,锦屏有些紧张,顿了顿,才涩声道:“太太买的是丫头,却不是…于家的丫头。”抬起眼,看了看于清瑶,锦屏才低声道:“太太,锦屏以后只是太太的丫头,与于家没有关系…从奴婢被卖出于家那一刻起,就再也不是于家的人了…”

一语说毕,她的睫毛上到底还是粘上水意。虽然她是被于家卖了,可是她还是孩童时就进了府,一直侍候着老太太…如今突然说自己再不是于家的人,心里实在是…

看着锦屏,于清瑶平声道:“看来,你是真的明白了我的意思。可是,锦屏,纵是知道明白了,可你日后能不能就这样做到呢?”顿了下,她低声叹息:“我也知道,你对于家,对旧主,仍有眷恋之意。也是,你在府中也有十几年…又会没有感情呢?”

说到这里,于清瑶的眼中也有些朦胧之意。但很快,她的眼神就又是一片清明。“你对旧主有情有义,虽是令人钦佩。可是你自己要想清楚了,若是留在我身边,那从此以后眼里、心里,就只能有我这一个主子!若是心有二心,就趁早说了,我也好把你送回那石婆子手上,也省得日后你心怀二志,害了我,也害了你自己…”

骇了一跳,锦屏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摇着手叫道:“奴婢万万不敢!太太,锦屏从前侍候老太太,眼里、心里就只有一个老太太。现在侍候太太,那心里就只有一个太太…若是锦屏心有二志,就让我天打雷劈!”

睨着锦屏,于清瑶笑起来。“起来吧!产得那么严重做什么?还天打雷劈?!我要老天爷劈你做什么?你若真是坏了我的事,打发了你出府也就是了,还用得着老天爷出手吗?”

虽然于清瑶的声音里带着笑,可是这一番话却仍让锦屏骇得不轻。看着她有些发白的脸色,于清瑶笑得更是灿烂。可任是再灿烂,看在锦屏眼中却仍觉得令人生惧。

好容易,于清瑶笑着叫她退下了,锦屏一出门,就捂着心口喘粗气,雪儿瞧见,不由奇怪。锦屏迟疑了好一会儿才涩声道:“太太和从前真的很不一样了…”

“不一样?我们太太?哪里不一样了?还不是那么好?!”雪儿灿然笑着,全不知锦屏到底在说什么的模样。

看着她灿烂的笑容,锦屏忍不住叹息,嘴里泛开一抹苦涩的味道…

第六十章 另一处华堂

两夫妻相对而食,就不像留在宣华院中那么多规矩。虽然菜不过四味,饭亦不过是普通香米,说不上多精致,可这样简简单单的,吃的却是开心。也不讲究食不言的规矩,两人低语轻笑,一如之前在农庄时一般。

林华清也不瞒着于清瑶,把于重山说的那些话全数都告诉了于清瑶。果然,就像于清瑶所想的一样。她那个三哥,根本就不曾想为大哥求情,更没有想过什么安乐侯府的荣光之类的虚套。三哥所求,不过是想借着林华清攀上恭成王世子的关系,继续他的海外商贸生意…

“也不知咱们这位三哥是从哪听到的消息,居然说我管着恭成王府设在泉州那边的生意,非和我说——他也要掺上一脚…”林华清低笑着,晃了晃脑袋:“说起来,三哥倒真是天生的生意人。说起生意经来,头头是道的…”

“他那个人…”声音稍顿,于清瑶苦笑了下:“若是搁从前,这样的话让母亲听了,一定要气坏了!堂堂侯府的嫡,就成了商贾之人呢?”

“也不是不好,说不定以后母亲还真要靠着三哥这生意头脑了呢!”林华清不以为意地说着,看看于清瑶,又笑起来:“什么数代爵位什么百年清誉,说起来也不过是权势与财富罢了。有权有钱,那些自然会有的,也不必看得那么重…”

于清瑶细想,只觉得林华清这一番话看似有理,却又有些是似而非之感。可不管怎样,不管是权是钱还是声誉,人人都是爱的。且,多多益善。

也不顺着林华清的话说下去,她静了静,才道:“我今天叫那石婆子帮我找的人,你不问吗?”

林华清停箸,笑了笑,顺手夹了片白炙春笋到她碟中。“你若是想同我说,自然会说,不说我又何必问呢?想来,你做事,自然是有自己的道理的…”

笑笑,于清瑶垂下头,默然片刻,才淡淡道:“我嘱咐石婆子帮我找的那个许婆子,原是在母亲院中当差的。去岁里在古吹台上你也曾见过一面——想来,你是不记得的。”一个当差的老婆子,林华清这样一惯清傲的哥又会记得呢?

于清瑶还在心中想着,却不想林华清忽然就笑起来:“我记得,你那时候出府,身边好像总跟着那个妈妈。后来,你好像说过一次要把那位妈妈要过来的…”

有些惊讶,于清瑶瞥了眼林华清,失笑道:“你真是好记性。是,那回三朝回门,我原是想同母亲把许妈妈要到跟前的。只是那天的事乱,没有机会开口。现在就只得托人找了…华清,这位许妈妈,很早就在母亲院里当差了。虽不比田妈妈受重用,可是有许多事都是她出面的…”她的声音稍顿,脸上浮上一种说不清楚的涩意。

“我还记得,那一年的夏天,天气热得让人受不了…我躲在房里,听见外面的知了一声接一声地叫得人心烦…我知道,不该跑出去看的,可是到最后却还是忍不住跑出去…我看见我娘被人推攘着,穿过园子…”眨了眨眼,于清瑶抬手抹去脸上的泪水。转目望向林华清,涩声问道:“华清,如果我说,我想找回我娘,你会不会恼了我?”

掀起眉,林华清看着于清瑶,面带不悦之色。因他的表情,于清瑶心里难免忐忑。胸口发闷,她捏紧蜷起的手指,猛地抬眼望着林华清,就要说话。

可是不等她说话,林华清已经站起身来,绕到她跟前,坐下身,“清瑶,你这么问我?难道我在你心里竟是那么不通人情的人吗?”看着于清瑶怔忡的表情,他笑着握住于清瑶的手,柔声道:“清瑶,你我身世相近。同样都不是嫡出,而且亲娘又都那样…还记得那夜在相国寺偶遇吗?那一夜,你为亲娘点上长明灯…就是那个时候,我觉得你真的很美…”

把于清瑶的手握得更紧,他低声说道:“我只恨,亲娘已经不在这个世上,就是我想找她、寻她,也无处可寻,子欲养而亲不在,此世间至苦。我自己已历这样苦楚,又会不愿你去寻自己的亲娘呢?”

声音有些哽咽,于清瑶望着林华清,低喃:“我、我只是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华清,你不知道,我有多恨自己那时候那般怯懦,竟然连最后送她一程都没有…这——许多年来,我一直在恨着自己…”恨足了两世。

轻轻拍着于清瑶的肩,林华清故意轻快地说道:“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找到岳母大人了,等找了她老人家,我们就把她接到桃花山庄去住——可好?”

也知道真找了亲娘,也断不可能接到勇义侯府来。听到林华清的话,于清瑶自然是点头答应。有心感激,可她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已被林华清用手指抵在唇上。

“娘子,你可知我当初答应你时,心里在想着什么?又为什么会那么想?”

于清瑶眨了下眼,心中暗忖:之前你不是说倾心于我?这会儿又来问这些…

心中想到此处,她不由面色一热。脸上已现出绯红之色。

林华清看着她的面色,不由心动,身子前倾,俯下脸去,竟在她面上轻轻一啄。于清瑶大羞,慌忙回头去看,才知不知什么时候,几个丫头早就退出了门去。想是之前见他们说话,就刻意回避出去的。

没看到丫鬟们,她涨红的面色总算稍有缓和,却仍是轻轻推了推林华清,面露娇嗔。

林华清低笑,手一拉,却把她拥入怀里。静默片刻,才道:“那时候,为着染坊的事,你总是偷偷溜出来,借口往相国寺礼佛,却又悄悄跑出去…”

于清瑶“呀”的一声,惊讶地睨着他:“这,你也知道?!”

“无意中撞见过罢了。”林华清微笑,目光温和中满含深情,让于清瑶不由又把头垂下几分。“或许,你不记得了…”林华清淡淡笑着:“如果不是恰好落在你身后半步,我却不知你竟帮我为我母亲的长明灯添过香油…”

看着于清瑶眸光一亮,似乎已经想起来,却又有些疑惑的表情,他笑着解释:“那次我有些事,晚了两日去…其实,就是我不曾及时续香油钱,那些和尚也不会任我母亲的灯熄去。可是,你却是第一个除了我之外为我母亲续香油的人…”

声音清冷,带着无限的怅然,满怀的凄伤。这听似与平常似乎并无两样的声音,让于清瑶不由心底一颤,反手握住林华清握着她的手,虽然没有说话,却是送上无声的安慰。

林华清转目看她,不由笑了起来:“其实,有件事,我很早之前就想和你一起去做了。可是你我成亲不久就被送到乡下,竟一直没有做…娘子,可愿陪我?!”

没有说话,于清瑶只是郑重地点头。不知道林华清要带她去做什么,可是,不知为什么,她并不在乎。或许,有一天,她甚至愿陪着他去往天涯海角,而不问上一句“去哪里?为什么”吧…

不是去天涯海角,甚至连城都没有出。没有乘车,就那样和林华清共乘一骑。虽然夜色渐至,可是那样被他揽在怀里,坐在一匹马上穿街过巷,于清瑶脸上仍有些发热。可这样的事,做了一次、两次,也便会习惯了吧?反正,她的夫君是个荒唐惯的…

到了相国寺外面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一弯新月,自树梢后渐渐升起,斜挂在飞翘的庙宇屋檐上。

或许,站在屋脊上,就能摘下那弯新月吧?!

夜里的相国寺,远没有白日的繁华。冷冷清清的,哪怕是夏初,仍透着一股清寒之意。山门紧闭,林华清却仍在山门前的广场前停下马来。也不系马,他轻轻拍了拍那匹赤驹,任它缓缓走开,不知踱到哪儿去吃草。自己却拉着于清瑶往寺后绕去。

相国寺极大。沿着红色的围墙,于清瑶都不记得自己到底走了多久,才终于看到一扇小门。不知林华清闹的,竟是三两下,就把那扇角门打开了。拉着于清瑶,沿着青石小道三绕两绕,竟是来到禅堂之前。

未到禅堂前,于清瑶已经恍然。待看到那座长年点着长明灯的禅堂,她心中就涌上一种说不清的感觉…

月色清冷,两个人手挽着手,并肩立在禅堂门前,一起轻轻推开门…

满室烛光,清柔似水…

轻易的,就寻到那两盏与他们最亲近的人的长明灯。不均而同的,两个人都执起灯来。一转身,目光相对,不由同时笑了起来。把两盏灯,并排放在一起,两人并排跪下。

“娘,我想要你见见清瑶——我的娘子!”林华清低声说着,声音里带着发自内心的笑,与平时对着赵氏时是完全两种不同的感觉。“其实,娘之前也见过的…可是,那时候她还不是我的娘子…”

于清瑶静静地望着林华清,在他的声音稍顿时,柔声道:“娘亲,儿媳给您请安了…”顿了下,她转过头看着另一盏长明灯,望着那似乎特别亮眼的光焰,笑道:“娘,这是我的——夫君…”

第六十一章 意料之外的访客

睁开眼,望着满室昏光,听着外间林华清低低的声音,于清瑶不觉抿唇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