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书应了一声,却没有立刻就返身往回走。而孟慧娘冷着脸沉默了片刻后,果然又道:“算了,这些话不用同她说。公里也不缺那么点银子…现在树也砍了,那些粗汉,就痛快地撵出府去。你叫人去各房各院支会一声,叫那些个年轻丫鬟们少出来走动!还有,老太太那里,还要二太太她自己亲自去解释一下。”
“奴婢知道了,”墨书应了一声,自转回清槐院中。只是,自然不是照着孟慧娘的原话告诉叶如霜的。
有些话,主子说得,她这样的奴婢可是说不得的。
“有劳了墨书姑娘了,还请墨书姑娘回了你家太太,我这头打理妥了,就立刻过去见老太太。”叶如霜声音一顿,睨着一直往正房里瞅着的墨书,笑着拔高了几分声音:“墨书姑娘!可还有别的事吗?”
“没、没有…”墨书慌忙收回目光,恭顺地施礼,可在往外走时却还是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
难道是她看错眼了?可刚刚怎么觉得正房里那一闪而过的身影好像是二小姐?摇了摇头,墨书把那一抹疑问压在心里,转身出了清槐院。
“二嫂可是想好了要如何面对母亲?”没有走出正房,于清瑶就站在竹帘后,低声问着。可心里却并没有多担心。既然敢砍掉老槐树,那叶如霜一早就该已经有了分数。
“能怎么样?若是母亲觉得我做错了,那我就认罚呗!要是母亲实在是消不了气,就是打我、骂我,我也一样顺从就是…”
叶如霜淡淡说着,可转过头去,声音却透出几分厉意:“把那树根也给我拔出来!哪怕是掘地三尺,我也不想再看到这这半载树桩!”
“或许,这清槐院,该换名字了。”于清瑶垂上眼帘,低低地说着,可是抬起头,透过竹帘,仰望着再没有半分遮拦的天空,笑容不由更深了几分。
笑着撩开竹帘,她睨着叶如霜:“二嫂,时候不早了,我也要准备着去给母亲请安了…在秋雨轩睡了一下午,我还真想好好走动走动呢!”
叶如霜闻言,立刻笑起来:“是啊,才不过半天没见,我竟都想二妹妹了…”
两人对视而笑,于清瑶也不再留,小心地绕过横在院中的大树,走出门去。走得远了,还能听到院中叶如霜在吩咐青苹的声音。
不知为什么,于清瑶就是忍不住发笑:果然,不愧是白氏带出来的女子。她很想知道,叶如霜会不会也有一天像白氏一样,当着田氏的面撒泼无赖。如果真是那样,不知道田氏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低低笑着,她一路缓缓而行,尽是捡的僻静处。
拐过转角,远远地看着匆匆自二门处走来的于子怀,于清瑶下意识地把身子往后闪了闪,躲到树丛之后去。
这个时候从衙里回来,好像是早了些啊!难道,母亲竟是打发人去衙门里叫回了二哥?只不知,一会儿在慈萱堂里,又是怎样一场责难?!
第七十一章 闲看中庭桅子花
虽然觉得慈萱堂那头,可能会有一场大戏。又惦记着叶如霜会怎样应对,也很想知道事情到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可是于清瑶还是耐着性子,重新梳妆,另换了一身衣服,这才捏着时间往慈萱堂走去。
不迟不早,正好是平日她来慈萱堂请安的时辰,于清瑶迈进了门。
自重生之后,虽然还未做到冬温夏清,可晨省昏定,于清瑶却做得一丝不苟。甚至每次迈进慈萱堂的时间,都差不多。
一脚迈进院中,她的目光就定在院中的身影上。
“小姐…”跟在她身后的雪儿惊讶地“呀”了一声,还要说话,却立刻就被柳絮拉住了。
于清瑶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望在跪在院中的两个人。
时值七月,虽然不是最热的时候,又将近黄昏。可是暑气还未尽散,这样子直直地跪在青石板上,想来一定不是很舒服了。
可是并肩跪在院中的两个人,却谁都没有发出一声抱怨之声。跪在左边的于子怀,垂着头,似乎根本就没有觉察到有人正在走近。于清瑶垂下眼帘,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隐隐看到他抿作一条直线的嘴角。
转过头去,于清瑶还待去细看叶如霜,却先被叶如霜突然投来的目光吓了一跳。眼里带着笑,叶如霜虽然跪在地上,可是双眸中没有半分害怕或是慌张之色。与于清瑶目光一对,她就抿唇微笑,眨了眨眼,她转过头去,目光却是落在墙角一丛雪白的桅子花上。
花香郁郁,那一丛桅子花是新开的,每一朵、每一瓣都是那么鲜嫩可爱,如同婴儿灿烂的笑脸…
顺着叶如霜的目光望去,于清瑶想想,也忍不住笑起来。
她真是越来越喜欢叶如霜了。被罚在慈萱堂院里,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跪在地上,居然也能这样宠辱不惊,实在难得。
虽然知道叶如霜和她是不同的,可潜意识里,仍然对这个二嫂有些微妙的感觉。总觉得,如果二嫂过得幸福,那她将来也一定可以像她一样吧?
垂眉浅笑,于清瑶故作惊讶地问道:“二哥、二嫂,你们这是…”
于子怀没有抬头,只是低着头。叶如霜却是转过头来,淡淡道:“二妹,母亲抱恙,你还是快进去看看吧!”
虽然心知肚明,可是于清瑶却还是作出震惊之色。就在她抬脚往正房走去时,青萝突然叫住她:“二小姐,您帮帮我们二爷和太太吧!老太太现在在气头上,根本就不肯见我们太太,我们二爷没办法,就只好这样…”
于清瑶目光一闪,还未说话,叶如霜已经沉声喝道:“青萝,”虽然只是叫了一声,可是她这一声,叫得很是大声。青萝身子一震,不敢再说半个字,缩了下脖子,就退回一边。
于清瑶瞥了眼青萝,暗道:这青萝从前看来是个稳重的,可今天怎么居然会这样莽撞?或许,她从前跟着叶白霜时,看得太多了,对老太太有太多的畏惧。所以,一旦觉得现在的女主人想要与老太太抗衡时,她就慌了神,不知不觉中忘了谁才是她在这个家里好好活下去的根本。
心里想着,于清瑶就转过脸去看跟在她身后的柳絮和雪儿。她只希望,一旦自己真的和母亲面对面起冲突时,她身边的两个得力丫鬟,都能够坚定地站在她的这一边。
似乎是觉察到她的目光,雪儿抬起头来,茫然地眨了眨眼,柳絮却是微微一笑。
于清瑶笑笑,也不说话,直接就走上了台阶。
廊下的绿毛鹦鹉尖着嗓子叫:“姑娘来了…”,可是绿豆眼歪着,瞥着于清瑶,却未必是真的认得出她根本就不是那个一群丫头教它叫的那个“姑娘”。
小丫头笑着打起竹帘,正房里,锦绣已经笑着迎了出来:“二小姐,果然还是这个时间来的。”
拿眼一扫,就看见田氏歪在里间榻上,而孟慧娘则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明明听到声音,可是两个人却都是沉着脸,没有转过脸来看于清瑶。
顿了下脚步,于清瑶看着摇头微笑的锦绣,低声问道:“三嫂还没有过来吗?”这样的沉寂,若是沈盈盈在的话,可能会很容易就打破了吧?
“三太太还没来,”锦绣的声音一顿,才道:“奴婢听说好像是江南沈家那头派了人过来,说是都过了水门,三太太要在院里接待客人。”
于清瑶点了点头,走过去,先是福了福身,才欠身看着合着双目的田氏,抬头问坐在榻下脚踏上轻摇绢扇的锦屏:“母亲这是怎么了?可是中了暑?这天气越来越热,母亲又一向惧热,难怪会觉得不舒服。啊,大嫂,不如打发那些婆子,坐了船到湖里采那新鲜的荷叶,煮了荷叶粥为母亲去去暑吧!”
因为于清瑶的搭话,孟慧娘不得不接话了:“二小姐有心了,母亲若是知道你一片孝心,定然是很欢喜的。”
于清瑶低头一笑:“这算得什么呢?可惜我没本事,要是学到姐姐的万分之一,也能做得更好…”她想想,忽然笑道:“我还记得,姐姐未出阁时,还常常驾了小船采了荷花上的露珠,献于母亲呢!”
目光一转,她看着睁开眼的田氏,忙欢喜地坐过去:“母亲,要不然,我们打发人去王府说与姐姐,叫她再叫人采了荷花的露珠送过来可好?!”
“尽说傻话!”田氏笑了笑,眼中尽是思念之意:“你姐姐现在贵为世子妃,怎么还能再做那些闺中玩笑之事呢?”
“怎么是玩笑之事呢?明明是姐姐的一片孝心!”声音一顿,于清瑶似乎是自知说错了话,尴尬地笑了笑,却在片刻之后,忽然道:“母亲,二哥他可是惹了您生气?我刚刚看到他跪在院子里…二哥也真是的,从小就不明白母亲的心意,每次做错了事,都只知道闷着头罚自己,却不知道好好跟母亲来认个错…”
目光一转,田氏似笑非笑地扬起嘴角,却并未点破于清瑶的用心:“你这丫头倒是知道认错!从小到大,都是一个劲地道歉认错…还好,你现在终于知道为母的用意了。”
听出田氏似有弦外之音,于清瑶却只作根本没有听出来,只是笑着:“女儿从前是太不晓事了,现在才知道孝顺母亲真是大不孝!”
微微一笑,田氏还没说话,就听到外面院里传来于钰的声音:“二哥,你这是怎么了?”
皱起眉,田氏轻咳一声,淡淡道:“锦绣,你去同二爷说,就说今天的事,我也就不说什么了。我也知道,他是不知情的。可是,他媳妇今天这事儿做得实在是有失体统!就算我不罚她坏了风水之事,列代祖先会不会怨,我可还不知道呢!”
锦绣会意,笑着应了一声就往外走去。在门前,正和走进来的于钰打了个照面。
“娘,这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二哥和二嫂都跪在外面?”于钰一进屋就急切地问着,又怨道:“母亲,我二哥是有功名,有官身的人,您就是再恼,也不好这样让他跪在外面啊!”
“钰儿!”一声断喝,田氏皱眉道:“你是在指责为娘吗?且不说我有没有让你二哥跪,就算我让他跪了又如何?天地君师亲,难道我这个嫡母当不得他的跪吗?”
“娘,我不是这个意思…”于钰摸了摸头,有些尴尬地陪着笑脸。一转头就冲着于清瑶招呼:“二妹,你总是比我来得早…”
“是五哥学业为重…”于清瑶笑着奉承,目光却是望向外面。
隔着竹帘,隐约看到叶如霜身形一晃,才站起来就几乎又要跌倒。站在她身边的于子怀立刻就伸手扶住她。虽然青萝立刻凑近,可是于子怀却没有松手,就这样一直扶着叶如霜走出了慈萱堂。
过了片刻,锦绣走进来,笑着施了一礼,和声道:“老太太,二太太自知自己做错了事,自请去祠堂前跪着,奴婢拦也拦不住,只得任她去了。”
拦也拦不住?!
于清瑶嘴角微扬,看着于钰苦起脸,却无话可说的神情,嘴角笑意便更深了几分。
好一个自请!看来,二嫂今晚,是不能回去自己房中过夜了。
陪着田氏说了一会闲话,一众小辈纷纷而至,吵闹着嬉戏着,慈萱堂中一派热闹,天伦之乐,足以羡煞旁人。
因田氏留饭,于清瑶吃过了晚饭才回去秋雨轩。走到半路,她停下脚步,嗅着空气中那弥漫而至的桅子花香。忽然间,就改了主意。
“雪儿,你不是同守二门的花妈妈交情不错吗?你去看看,今个儿可是她值夜,如果是的话,咱们去一趟祠堂那头。”
“小姐想去看二太太?”雪儿笑着应了一声,转身就往二门跑去。
柳絮微微一笑,也没劝阻,只是道:“奴婢先回一趟院里,去取些吃食吧!想来那些大厨房的人是想不起来给祠堂那头送吃的。”
于家的祠堂,是在外宅与内宅之间,一条长长的甬道,要拐过去,走进院里,才能看到院里宽敞的祠堂。
小时候,于清瑶不喜欢祠堂,虽然她从来都没有真正走进去过。可是,光是站在院子里,看着那高高的屋脊,蹲在屋脊上的那两头怪兽,还有门里那些笼在一片幽光中的牌位,就觉得心里发慌。哪怕是逢年过节,跪在院中,看着兄长们跟在父亲身后走进亮起一片亮光的祠堂,她也仍觉得那扇门是一张只要一合上嘴就能吞噬一切的大口。
这样的心态下,她从来都是排斥接近祠堂的。不过,就算是她想要接近祠堂,也是不可能的。
于家的家规,于家的女子,一生之中,只可有一次机会进入祠堂拜祭。
新妇者,入门三日可拜;出嫁女,离门时可拜。其他时候,唯一能进入祠堂的女子,就只有在祭祀时奉祭品的长媳。而那个时候,其他的媳妇、女儿,就只能站在院中。或许,单只凭这一点,孟慧娘也足以傲视于妯娌之间了吧?
迈进院中,于清瑶还要出声,却在看清院中情形时,立刻缩回了脚步,退回到门口。
叶如霜仍然是跪在祠堂前。祠堂中,忽明忽暗的光,映得她清秀的脸也显出几分朦胧。而就在她身边,一个男人静静地望着她。那是于子怀。
刚才虽然没再在慈萱堂见到,可是于清瑶一直以为他已经回了清槐院,却不想竟是赶在她之前到了祠堂。
歪着头,于清瑶有些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不知是这光还是她心里想得太多,总觉得有些阴沉。
“小姐…”身后的低响才起,于清瑶就回过头竖起手指,嘘了一声。退出来,想了想,于清瑶还是又透着门缝往里看去。
“后悔了吗?”于子怀的声音传出来,声音略有些沙哑,可是却听不出喜怒:“为什么做事这么莽撞呢?这样的大事,竟然不曾事先和我商量。如、如霜,你不是说要视我为天,视我为地的吗?”
“我没有说谎啊!”叶如霜抬起头,脸上的笑容仍是那样温和:“夫君,正因为我视你为天,所以我才不能让那棵老槐树挡住天空。也正因为我视你为地,才不能让它一直盘系着大地…夫君,我不后悔!即便是被罚跪,被喝斥,可是我一点都不后悔。你不觉得,站在院子里,仰头就能看到阳光,是件让人很开心的事吗?”
沉默下来,于子怀久久没有说话。过了片刻,才蹲下身去,默默地自脚下的提篮里,取出一只碗来。“这会儿,大厨房里已经熄了火,我只在咱们院里的小厨房里找到这一碗粥…有些冷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叶如霜已经笑着接过碗。对着他灿然而笑,眉眼弯弯,连原本并不出众的容貌都似突然亮了起来:“知我者莫若夫君,我真的是饿坏了…”
看着叶如霜捧着粥碗,大口大口地吃着,于子怀低下头去,嘴角却是微微翘起的。
收回目光,于清瑶不自觉地笑了下。手指滑过身边泛着凉意的墙壁,她幽幽地笑起来。
她不知道叶如霜是不是真的如她自己所说的一样,真的那样重视二哥——对于他们而言,那些话本里写的浓情甜蜜,还是很遥远吧?
可是,这样幽幽的光,静静的夜,目光相对而微笑的感觉,真是很令人向往…
只愿,她也能这样觅到一个人,即便不相爱,可也要偕手相守一生…
第七十二章 相国寺前逢故人
七月十五,既叫“中元节”,又叫“盂兰盆节”。虽然一个是道教的说法,一个是佛教的称呼,可却都有一个相同的风俗:祭奠祖先,超度亡灵。
七月乃鬼月,从很久很久之前,就已经有这样的传统。于清瑶一直不是很清楚,为什么繁花似锦的七月会是鬼月,可是,在她的记忆里,对这个字面上恐怖的月分,却充满着别样的情怀。
前世里,每逢七月十五,必泛舟汴河之上,看两岸游人如织,荷花灯的幽光明明灭灭,一直荡到天边去…
回眸望远,还能看到禁宫中金水池荡漾的灯光。
据说,曾经有运气好的仕子,在金水河畔拾到从金水池里飘出来的荷花灯。一首《采莲曲》——“采莲复采莲,盈盈水中路” 。让那仕子吟颂不已。而更有趣的事却是在来年春闱放榜之后,高中进士的仕子在赴琼林宴时,与旁边的进士说及此事。虽是无心之事,可偏偏正在为他斟酒的宫女却忽然吟出:“鸳鸯触叶飞,卸下团团露。”
正是这仕子未曾吟出的另两句话。仕子惊震之余,在御座之上皇帝出声相问时,便据实奏答。皇帝也是个有趣的人,认为这样的故事可比唐时的红叶传情之妙。于是,也就像唐帝一样,做了一把月老,赐婚与那仕子与宫女。
这个故事,不知是真是假,可是那几年,年年七月十五,金水河两岸人满为患倒是真的。
岸上的烛光,水中的灯光,交相辉映,美如一副图画。那是于清瑶前世的记忆中,不多的美好时光。
所以,她心里,对于这会让许多人觉得阴森的鬼月,反倒觉得亲切。
安乐侯府中,因为田氏笃信佛教,所以每年逢盂兰盆节,都会去相国寺参加焰口大会。往年,多半是田氏亲往的。可是今年,田氏的身体欠佳——虽然没有明说,可侯里人人都知道,田氏心里不痛快多过身体不适。对二房新娶的媳妇,田氏不满之态早已府中人人皆知。
可更妙的是那位二太太,明明是一进府就惹了事端,气得田氏抱病在身。可是这些日子里却又日日服侍在田氏身边,恭顺之态,柔和之貌,哪有半分凶悍的模样?!
“身为儿媳,服侍母亲汤药,本就是本分,哪怕母亲讨厌了媳妇,媳妇也不敢稍有轻慢…”话说得柔和,叶如霜一副逆来顺受的姿态。可是于清瑶却不得不赞一声叶如霜的聪慧。
那棵老槐树,砍都砍了。叶如霜已经得到了想得到的结果,如今再作强势之态,反不如示弱于人。说到底,田氏仍是嫡母,占了大义的名分。她家二哥身在官场,若真担上了轻慢嫡母,忤逆不孝的罪名,想再有升迁,可就是难了。
田氏身体不适,不能亲至相国寺。论理,代理田氏到相国寺参加焰口大会的,应该是大太太孟慧娘。可是偏偏孟慧娘是信道的,虽然平时不与田氏因信仰冲突,可是在中元节时,却是要去参加水陆道场的。
再下来,就是三太太沈盈盈。因为江南娘家来了人,沈盈盈这几天一直带着来人,满京城的转悠。虽然具体在做什么,没有什么风声。可于清瑶见着几次,瞧着沈盈盈那满是喜色的面色,就知道大概沈盈盈正在选铺子,江南沈家的人果真是拿钱出来填补之前于重山的错了。
因为两位受宠的太太都有事不能往相国寺,而叶如霜又要伺候着病中的嫡母,所以这前往相国寺的差事,就落在了最近虔诚信佛的于清瑶身上。
领到这桩差事,于清瑶自然是满心高兴。就是没有这差事,她也要另找法子溜出去的,现在这样,更好。
焰口大会,要在黄昏时分举行。赶在一大早就到相国寺,是要把镶着金银饰物,装满百果、美食的盂盆送到相国寺去。
这盂盆中的食物,是要供佛与施与十方僧众的。不过于清瑶每次看到那只大大的盂盆,总觉得安乐侯府施与的不是盂盆中的食物,而是这只价值不菲的盂盆。
照旧,是在相国寺里摆脱掉跟着的许妈妈等人。于清瑶带着雪儿,悄悄会合了候在山门前的陆初五,准备前往已经开始试生产的染坊。
因为黄昏时分的焰口大会,今日相国寺来上香的信徒很多。广场上更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常。
穿过人群,耳边尽是欢笑,又夹杂着广场上解鉴算命的先生的招呼声:“这位公子,让老夫为你算算运程吧!呀,小姐,要解鉴吗?说得不准老夫不收钱的,说真的,老夫对婚姻鉴解得一向准…咦,这位员外…”
被突然窜出来的老先生晃了一下,于清瑶闪得太急,若不是雪儿手快,立刻扶住她,几乎就跌倒在一边。
“厮那酸老儿,没长眼儿吗?”陆初五横起眼,摆出平素街上闲混的架势。
于清瑶恐他多事,忙唤作他:“初五,不要生事,那老丈也是做生意心切…”
一句话未曾说完,于清瑶忽然扭过脸,低下头去。
“小姐,”雪儿低声唤了一声,忙探头去看:“可是伤到哪了?”
“没有,”虽然戴着帷帽,可于清瑶却还是下意识地用手遮住脸。“时间不早了,咱们快点儿走吧!”
有些茫然地应了一声,雪儿跟在于清瑶身后,绕道而行。陆初五却是扬起眉,嘀咕着“一个算命的酸老儿有什么怕的…”说着话,他抬眼去看。只见那穿着浆洗得发白的旧衫的算命先生,正围着一个身着锦袍的男人。
那男人二十多岁,穿得很是富贵。面相生得俊朗,可是却长了鹰鼻薄唇,看着稍显冷情。摇着折扇,笑盈盈地听着那算命先生说话,也不说他说得是对是错。
等着那算命先生说得口干、直舔嘴唇,他才哈哈一笑,扭过头去:“这京城里的算命先生倒是和咱们江南一样,说出来的都是好听的!我看,说什么物宝天华,全天下人品清俊的都在这京城,我看,该是这眼里只看得到阿堵物的,都在京城吧!”
虽然声音绵软,是一口江南官话。可是这话,说得却委实讨厌。一时间,周遭听到的人就纷纷怒目相视。
那男人也不在意,只是回过头去问:“你说是不是?国邦。”
那被问的男人是个弱冠之年的青年,穿着一袭青衫,容貌斯文,又带着个背了书箱的童子,显然是个苦学的仕子。此刻被那男人一问,就怔住,嗫嚅着,似乎不知该如何回答。
就在此时,突然有人冷笑道:“这位仁兄说话说得当真有礼。我看也是,这眼中尽是阿堵物的人,可都是争着抢着跑到咱们京里来捞钱了!”
陆初五扭头看去,但见众人如水般分开一条路,让进一行人来。当前的几个少年,却是他都认得了。
心中暗笑这男人是要吃排头了,居然撞上这一群京中的小霸王。只不知道,怎么恭成王世子他们一票人,为什么会和那“呆霸王”许公子等人走在一起。不过还好,没见着五公子。
虽然没见到一向和许磊走得近的于钰,可陆初五还是立刻低下头挤了出去。在众人翘首以望,纷纷凑前的时候,他突然往出挤,却实在显得有些碍眼。站在人群中的林华清,扭头看去,看着陆初五的背影,目光忽然为之一凝。
那男人听到有人接话,再看到这一群挤过来的少年,也知事情有些不妙。虽然家中多财,生性骄狂,可是认人的眼力他还是有的。只一扫过众少年,就知道这些人必不是他这个商贾出身的惹得起的。
当下,抱拳团团一礼,笑道:“倒叫兄台说对了,在下还真是逐利的商人!看来,这趟京师之行,我还真是来对了,居然能见到诸位这样的翩翩少年…相遇就是有缘,不知杜某可有这个福气,请各位到‘醉月楼’一聚?!”
“到‘醉月楼’?”原本冷笑掀眉的许磊神情一缓,忽然扭头冲着林华清笑道:“林兄,这事可真是巧了!刚才我可还一直央着你去‘醉月楼’,看胭脂姑娘跳舞呢!现在,既然这位什么…兄来着,要请咱们,那你可要出面请胭脂姑娘出场啊!”
“胭脂姑娘?莫非就是那位京中第一美人?林兄与她有旧?”那姓杜的男人还在笑,林华清却掀起眉来,淡淡笑道:“还用我出什么头呢?这位杜兄出面,就可以了!我的面子,怎么比得上那白花花的银子呢?”说完,他一抖手中的扇子,竟是转身走开。潇洒得竟连一个招呼都没有打。
恭成王世子柴荣安抿唇浅笑,点点头,也转身走开。而郭可安摸摸脑袋,看看恭身目送柴荣安的几个朋友,憨憨笑了下,也大步追了过去。
眼见三人一前一后走了,而剩下的少年又是一副恭送之态,杜姓男人不由扼腕。大叹可能错失了个认识真正贵人的机会。只是虽然有些遗憾,对留下来的几人,他却更加倍地献起殷勤。不一会儿,就已经把许磊几人哄得笑容满面。直嚷着马上就去“醉月楼”,来个不醉无归。
而那青衫书生,却是犹豫:“杜兄,我还是不去了…”
“不去?为什么不去?”杜姓男人揽着他,背过身去:“国邦,这可是你在京中打响知名度的机会,不去怎么行呢?”
说着,他回过头大声笑道:“诸位,这位陈国邦可是我们苏州有名的才子。京中安乐侯老夫人就是他的亲姨母呢!”
PS::所用诗词:采莲曲 明 熊卓
第七十三章 心念前尘思今朝
远远的,能看到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男人,掀着眉毛,笑得神采飞扬。
站在树下,于清瑶的手捏成拳,目光渐发冷淡。
刚才太过慌乱,一瞥之间,她已先吓破了胆,只顾慌慌张张地避开。可现在站得远了,冷冷地看去,忽然间又觉得自己其实没有什么好怕的。
为什么要怕?她已不是前世那个嫁入杜家,任那男人轻薄浪荡,凌虐践踏的那个可怜女人。现在的她,且不说她自己,最起码身后还站着安乐侯府。在安乐侯府还没有倒台之前,她顶着贵女的名头,可不会轻易就沦为一个商人妇。
仰起头,透过头顶疏密相间的枝叶,望着那一线阳光。于清瑶的嘴角微微扬起。再看向杜东元,她终于可以用一种全新的眼光去看待那个让她深深畏惧过的男人。
如果平心而论,杜东元算是长得不错的男人。尤其是当他甜言蜜语,笑逐颜开时,的确是会让女人为之开怀。再加上他的手笔一向大,所以前世里,杜东元不论是在苏州还是京城,都是花名在外,极受那些风月场中女子的喜欢。
虽然杜家在苏州数代为商,可是真正能在苏州商场占一席之地,却还是在杜东元这一代。高明的交际手腕,再加上三雨不烂之舌,还有一点点运气,造就了苏州年轻一代商贾中最出名的杜东元。
只不过,利虽然是有了,可杜东元一直都还想要名。所以,前世里,才会借着安乐侯府出了事,娶她为妻。一半是为他说的:很想知道所谓的贵女,和楼里的姑娘们有什么不同。一半,却是为着要杜家改换门庭。
杜东元一向喜欢官宦之家的女子,从他后来又纳了叶吟霜为妾,就可以知道他对官宦之家的女子有着怎样的偏好了。想来,这一世,他也不会有什么改变才是…
咽了下唾沫,于清瑶心口有些发闷。虽然在镇定之后,觉得这一世不大可能那么轻易就被嫁到杜家去。可是,在相同的时间点上,前世那个让她痛苦了一生的男人又一次出现在她面前,万一命运突然间又一次重蹈了前世的那一幕,而她…
合了下眼,恨恨地盯了眼远处正仰头大笑的男人,于清瑶握紧了拳,似乎是在潜意识里,已经把那个男人就这样掐死在手心里。
“呀!于小姐,这是在恨谁呢?”
轻佻的声音让于清瑶扭过头去,看着越过陆初五大步走近的男人,不由得皱眉。
回过头去,陆初五现出一丝惊讶之色,却立刻就笑着躬身施礼:“小的见过林公子。”
脚步顿了下,林华清拿眼瞥了眼陆初五,没有说话,只是拿眼睛去瞄于清瑶。虽然陆初五还没和于清瑶说一句话,可是他就是知道引起他注意从而留意到于清瑶的这个男人,应该是和于清瑶一起的。
只是,这人是于清瑶的什么人呢?看打扮,不像是家仆,倒像是哪家铺子的掌柜。可若说是掌柜却又带些市井的无赖之气,而且看这行礼的模样,又分明像个下人…
偏了下头,林华清看着陆初五,淡淡道:“你是安乐侯府的人?”
陆初五笑得连眼睛都快眯上了,十足献媚,竟是比从前对于清瑶更讨好十分。
“小的是从安乐侯府出来的…林公子真是好眼力!”笑着凑近,陆初五陪笑道:“从前在‘醉月楼’里,小的就曾一睹公子的风采。说真的,小的在街上混那么久,就没看到过有哪位公子能像公子一样让胭脂姑娘那样欢喜…”看到林华清扬起眉,嘴角似知非笑地扬起,陆初五呵呵一笑,道:“不瞒公子说,小的从安乐侯府出来后,开了一间染坊。不知公子能不能帮小的和胭脂姑娘说一下,请她赏脸,用小的布料裁一件新舞衣…”
林华清微笑着,还未回应,立在于清瑶身后的雪儿已经气得俏脸飞红。
“陆初五!”尖叫一声,她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狠狠瞪着陆初五,想要跳过去揪着自家兄长的衣领摇上两下,看看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发疯了。可是,身形才动,就被于清瑶笑着拉住。
“你做什么?雪儿!”嗔怪地瞥了眼雪儿,于清瑶转目看看周围瞧过来的人,压低了声音:“你哥哥现在可是个老板,你再怎样也不该在人前还对他这样大呼小喝啊!”
雪儿语塞,可想想,却仍是愤愤不平:“小姐,你听到了,他居然要请个青楼女子穿咱们的布!这样蹧践小姐的心血…”
嘴角翘了一下,于清瑶和声道:“你哥哥请那位胭脂姑娘用咱们的布裁新舞衣,才是真的为了咱们染坊着想呢!”
雪儿久居侯府,是个实在的姑娘,自然不知道外面那些事。可是她,却是清清楚楚知道青楼里那些当红的花魁们,到底有怎样的影响力。
世间女子,没有不爱打扮的。而影响坊间女子装扮的却无非是两个地方:一个是宫里,一个就是青楼。
宫中贵人的装扮,自然是坊间女子所倾慕的。可是青楼里那些勾住男人心魂的花魁们的装扮,虽然被许多良家妇女一直唾骂,可过后却仍是要忍不住偷偷效仿的。说到底,女子打扮都是为了留住男人的心。所以才会这样明面骂,暗地里却又要去学那些狐狸精。
现在,她们的小染坊,自然不可能成为宫中贵人的专用品。可是如果真能让那些京中知名花魁成为她们的客人,却也是一个不错的开始。
于清瑶心里还在赞自己果然没有选错人:初五果然是个聪明人!
却突然听到林华清带着笑的声音:“陆兄果然是聪明人,想来日后生意定然会兴隆的。只是,本公子为什么要帮你呢?难道——就因为你和于小姐相熟吗?!”
雪儿“呀”的一声,瞥了眼皱起眉来的于清瑶,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小姐,是不是我乱说话才…”
“不干你的事…”于清瑶笑着拍了下雪儿,看过去。见陆初五虽然一直在笑着打哈哈,可是目光却一直在瞥向她。想来,是在看她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于清瑶默然片刻,看看林华清摇着折扇,脸上的笑容夹杂着得意之情,不由心中更气。只是回心一想,突然来的火气,倒有一半,是因为刚才想起的那些不愉快的前尘往事。
虽然明知道林华清和杜东元完全是两个人,可是一看到那样神似的自命风流之态,她就忍不住把气撒在了林华清身上。可是想来,又与他有什么关系呢?
在心里低声轻叹,于清瑶移步上前,目光却越过林华清,看向正走过来的郭可安。
心中微动,她忽然侧过头去,附在雪儿耳边低语数句。雪儿掀起眉,现出惊讶之色,可张了张嘴,却到底把话咽了下去。
于清瑶灿然一笑,林华清扬起眉,虽然没有回头去看,可眼角却是轻轻挑起。嘴角一牵,他笑盈盈地道:“我还当于小姐不会再对我这么友善了呢!”
于清瑶一笑,还没有回答,在他身后已传来郭可安的声音:“你这小子是不是又胡说八道,得罪了于小姐。”重重地拍了下林华清,郭可安又笑着对于清瑶道:“于小姐,又见面了。”
于清瑶微笑,只作没有看到陆初五疑惑的目光。而对面,林华清则是笑着低声问道:“荣安呢?回去了?”
“去寺里了,你忘了,那位张家小姐今天要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