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乘骡车而出,又在马厩旁边的院子换乘了马车。今次比起去相国寺,跟着的奴婢仆妇还要多,这样的热闹,自然是人人都想跟着去瞧瞧的。而且,还多了许多侯府里养着的乐伎。排着队等候坐车,虽然有人管事,可却仍免不了纷纷笑语。就是不是在一个院里,也听得清楚。虽然没有人闹到跟前来,可隐约的听到别个院子吵吵嚷嚷的声音,却委实让人烦心。
往汴河边上去的,不只是安乐侯府一家。左邻右舍,出动的马车也不比她们府里少。长街上,车马如龙,还算宽阔的大道也挤得水泄不通…
因为人多,所以这一次和于清瑶同车而坐的是两个侄女。
三房的容姐儿是个为人圆滑的孩子。或许,是因为庶出的身份,虽然不过十岁,却已经很会讨好人。只是,今天她所有的讨好,都落到了空处。再多的乖巧,对只比她大了一岁的月姐儿来说,都没什么用处。
正襟危坐,月姐儿望着容姐儿的目光清冷而淡然。那是真正侯府小姐的派头,一如当年的京城第一才女,如今的世子妃于清琼。虽然年纪尚小,却已有雍容之态。这样淡然的神情,这样的漫不经心,当得起外人夸赞的“名门闺秀”之称。可
是,落在与她同车而坐的于清瑶眼中,却是赤?祼祼的轻蔑。
所谓的彬彬有礼,所谓的得体、谦卑,不过是因为你根本就不值得她去动怒或是生气,更或者,连投去不屑的目光都不值得…
胸口燃着一团火,于清瑶望向月姐儿的眼神亮晶晶的,神情却有些恍惚。“月姐儿,你真的很像姐姐…像你的大姑姑…”
她低声呢喃着,在月姐儿投来淡漠的一瞥时,勾起嘴角,笑得异常灿烂…
马车缓缓驶过御街,在州桥在弃车登船。
虽然一早有人过来打理,可此刻码头上,仍然显得喧哗无比。同样在此登船的各府人马都在码头上整顿,还有远处早被撵开的闲汉,切切地巴结着各府管事,只盼着能得到些差事。又有驻足停步,瞪大了眼细瞧那从马车上下来的贵人的路人,虽然大半贵妇是戴着帷帽,可光看着满头的珠翠,一身的绫罗绸缎,也有谈资回去与浑家说嘴了。尤其是落在后面的马车,下来的尽是些年轻的丫鬟,还有或捧着乐器或着着舞衣的伎者,艳光四射,更是迷花了一干闲汉还有那些路人的眼。
因着这些人,登上画舫后,于清瑶等人也不好留在甲板上,自然都乖乖地随着田氏入了舱中。
宽敞的大厅,一道屏风隔出了两方天地。同样都是漆木镶大理石的桌子,早早摆好了时
令水果,又并各色点心。人还未坐下,早有过来打点的田妈妈带了几个丫头捧了着洗盆过来侍候着各人净手。
稍作修饰,田氏也不在桌边坐着,自去一旁备下的矮榻休息。又笑着召了光哥儿和最小的平哥儿过去陪着她坐。
众人各分主次坐了,虽未陪在田氏身边,可一路上言谈说笑仍还是以田氏为主。
画舫顺水而下,缓缓驶出汴河水门,入了汴河。虽瞧不见外面的情形,可听着渐响的欢呼笑语声,想是已经进了将要举行赛龙舟的河道。
不用田氏吩咐,田妈妈已经笑着吩咐人打所有的窗子都打了开。又低声问道:“老夫人,要不要一会儿在甲板上也备上酒席?也好看得清些。”
对开的长窗一开,视野就豁然开朗。宽阔的河道,夹岸的浓绿,还有那两岸招展的旗帜,搭起的席棚,欢呼雀跃的人群…一派繁华热闹的景象尽入眼帘。
田氏收回目光,瞧着跑到窗前,趴着窗子往外看的光哥儿,笑道:“一会在外面摆了酒席,叫他们爷儿几个去玩吧我年岁大了,外头风大,就坐在舱里好了。”
虽然话是这样说,可是在舱里的女人们却都知道,这不过是不想让她们出去抛头露面的借口罢了。
孟慧娘和沈盈盈自然是没什么意见的。于清瑶也只是淡淡一笑,并不说话。容姐儿虽然有失
望之色,却立刻就掩饰过去。只有月姐儿,笑着起身,柔声道:“奶奶,我记得以前姑姑也曾作过一首《观龙舟赛》,曾令京中诗家也大为赞赏。孙女不才,今日也想应应景,做上一首。还求祖母,让孙女近看赛事。”
确实是喜欢这个孙女,尤其是月姐儿提到大女儿,田氏的脸上立刻绽开笑颜。想想,便挥手笑道:“去吧去吧,你去告诉你几个兄弟,还有你五叔,就说我说的,谁要是做的诗好,我重重有赏”说着话,她又瞥了眼于清瑶:“清瑶也去,带着你两个侄女,好好照看着她们。”话虽这样说,可是却到底还是又叫了锦惠跟着三人一起去。
此刻,画舫已停靠在岸边,驻了锚。只待龙舟赛开始,坐看万舸争流之壮景。
于清瑶带着月姐儿、容姐儿盈盈而出,正与鱼贯而入的几个乐伎擦身而过。才走上甲板,便已听到舱中传来丝竹之声。
琵琶声起,一道清朗的女声正唱着:“五月五日天晴明,杨花绕江啼晓鹰;使君未出郡斋外,江上早闻齐和声;使君出时皆有准,马前已被红旗引;两岸罗衣扑鼻香,银钗照日如霜刃…”唱的却是唐时张建封的《竞渡可口歌》。诗中所颂正是端午之日,龙舟赛的盛况。
细品之下,却真有些似眼前的景象。两岸连成片的席棚里,又有多少人引颈而盼。只
是,再怎样,也不似他们这样可乘画舫停在河上观看的人家一样,看得清楚。这样的待遇,已远远不是有钱就可以办到了的。粗粗看去,整条河上停泊于岸的画舫,高高悬起的彩旗上,没有一户不是王侯勋贵之家。就是朝中官员,都比不得这般风光。
虽然说是陪着两个侄女,可于清瑶并不曾紧盯着两个女孩。事实上,这两个女孩与她的年龄相差得也并不是多大,而且,她这个小姑姑对她们来说,未免太没有威信。
落后一段距离,看着容姐儿亦步亦趋跟在月姐儿身后,虽听不清她到底在说些什么,可瞧着那模样却分明是在说些讨好的话。
忽然间,于清瑶就笑起来。看着眼前这一对女孩儿,仿佛昨日活生生地重现眼前。那时候,她也曾这样,鼓起勇气,去讨好她那姐姐,可是得到的却不过是冷淡地一瞥…
深吸了一口气,于清瑶转过身去,松了松握紧的拳。缓缓走到船舷的另一边,默默垂望着湍湍流水。
“姑——姑”身后的一声透着古怪的低笑,让她蓦然回首。看着歪着脑袋的光哥儿,不由皱眉。
“小姑姑,你在看什么?河水很好看吗?”光哥儿狡黠地眨着眼,低声道:“是不是比家里的碧湖还好看?”
于清瑶皱眉,扫过远处正在说笑的人群。寒声道:“你说那个做什么?”
“不做什么啊”光哥儿踹跳着靠近于清瑶,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忽然沉声问:“我听美琳说,那回我可听你的话了怎么会呢我才没那么胆小,被你一吓就听话呢…”
“美琳母亲院里的那个丫头?她说什么你都信吗?”于清瑶笑着,根本不想与他纠缠,直接就要转身走开。
却不想光哥儿猛地拉住她:“她说什么我才不理我只是要你知道,我不怕你小姑姑,你知道的…”
他低声笑着,稚嫩的童音却带着得意的恶意。这样的声音,那样的刺耳,就像那一日在碧湖之畔,他推她落水时站在湖边仰头大笑时一样…
手轻轻的颤着,于清瑶的眼微微眯起,睨着光哥儿脸上可恶的笑容。突然间,她伸出手抓住他的手腕,盯着他的眼,沉声道:“汴河的水很清,很美,就和碧湖里的水一样,水里游过一条好大的鲤鱼,鳍上还带着金彩,你看着真是好喜欢、好喜欢…就想去抓住送给奶奶…她一定,会很喜欢的…”
第五十一章 一点灵善未泯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虽然没有溅到甲板上,却打湿船身洇成片片花一样的湿迹。
于清瑶站在甲板上,看着水中那黑色的头颅,在水面上沉伏两下,旋即就沉入水下。
嘲弄的笑意僵在唇边,眼底的森寒之意瞬间褪尽,回复清明的眼眸难掩惊慌。回过头去,她的声音发颤,满是惊恐惶惑:“救、救命…光哥儿跳进水里了…”
惊惶的叫声惊动远处甲板上,正说笑、调教子侄的几人。惊望过来,已顾不得仪态,就连平素最为端方严谨的于千韧也乱了步伐。
踉跄奔来,不用他们吩咐,早有机灵的舟师跳下河中。又有会水的家丁、小厮,在主子的喝令下跃入水中。
甲板上,所有的人都往这边聚了过来。也有机灵的,拔脚就往舱里跑。一时间,整艘船都动了起来,乱成一团。
于清瑶怔怔地看着那些人跳进水中,潜下去,又两手空空地浮上来…只觉双脚发软,再也撑不住,“扑通”一声跌坐在甲板上。
赶过来的月姐儿和容姐儿张望着水面,惊问着:“怎么?到底怎么了?”于清瑶却像是根本没听到她们的问话,只是茫然地盯着自己的手,低喃着:“救救光哥儿,救救光哥儿…”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她究竟做了些什么啊就算光哥儿不好,从不好她当成姑姑看,
总是想着法儿戏弄她,欺负她…可是,那只是一个孩子,虽然是个惹人厌的孩子。可是她怎么能够就那么轻易地做出那样的事?
手指爬上冰寒之感,渐渐延伸至手臂,带着那样的痛,痛得她不由得用另一只手去紧紧捏着…
自船舱那头,踉踉跄跄奔来一群人。打头的,是快步疾行,神情慌乱的孟慧娘。在她身后,是被锦葵和锦绣扶着,气喘吁吁的田氏。再之后,才是不急不缓的沈盈盈。
疾步奔到船尾,孟慧娘大声喝问:“光哥儿怎么会掉进水里?谁看着他的?”
人群里不知是谁说了什么,她的目光便转向跌坐在一旁的于清瑶。合身扑上,她一把揪住于清瑶,用力地摇晃着,拍打着,“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光哥儿哪得意你了?”
“我、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于清瑶涩声低喃着,并没有闪避,整个人都像丢了魂一样。
这般模样,落在旁人眼中,自然是知道她是吓坏了。正指挥着下人捞人的于子怀回头瞥见,立刻现出不忍之色:“嫂嫂,不关清瑶的事,你…”
他的劝慰还未完全说出,船下突然传来一声欢呼:“找到了…”
孟慧娘身子一震,猛地推开于清瑶,也踉跄着往船舷处扑去。于清瑶挣扎着站起身,往前扑了下,却又顿住,有些怯意。
此时,突然传来一阵鼓声…
艳阳当空,彩旗飘扬,鼓声如雷,从远处,几艘龙舟正破水疾驶而来。驶在最前面的,却是两艘不分先后、你争我夺的龙舟,昂着龙首,用金漆点亮的龙目迎着阳光,闪着金灿的光芒。
舟上的水手或赤着上身,或只着一件无袖比甲。胸膛上、手臂上,滚着汗、闪着油光,阳光下,直如宝石般亮眼。虽看不清面目,可听着那整齐的,响亮的号子,却能想象得到那一张张神采飞扬的面容。应和着舵手,棹影翻飞,破波而出,迎浪而驶,直如真的蛟龙破水而出,遨游江海…
两岸欢呼如雷,夹在震耳的鼓声里,是那样的欢快。
可是,此时此刻,原本刻意来观看龙舟赛的安乐侯府众人,却没有一个有心思却看那越来越近的龙舟。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正持着绳梯攀爬而上的舟师身上。
湿淋淋的汉子,扛着一个小小的孩子爬上船来。所有的人,都把目光盯在他的肩上。孟慧娘捂着嘴,哭了一声,就不顾仪态地扑了过去。那舟师怔了怔,居然一闪,避开孟慧娘,才在一干奴婢大声呼喝下,挠着头讪讪地道:“不能围着…”
说完莫名其妙的一句话,他就小心地把仍在昏迷中的孩子放在甲板上。先是俯耳听了听,然后就突然用手按住光哥儿的腹部,用力地按
起来…
孟慧娘想要往前挣,却被于千韧抓住手臂,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脏宝贝被那粗鲁的汉子按来按去。不过,看上片刻,却也有些明白过来,这汉子是在救光哥儿,也就渐渐静了下来。可望过去的目光仍是哀切无比,眼泪也无声地滑落却不自知…
没有往前凑,于清瑶站在人群之后,捂着嘴,透过缝隙,怔怔地看着躺在甲板上的光哥儿。
这样无助地躺在甲板上,被人们围在中间,平时的小霸王,看起来居然是那样的小,那样的柔弱而可怜。苍白的脸颊,紧闭的双眼,发紫的嘴唇,湿淋淋的衣服…仿佛每一处都在无声地控诉着是她做的恶…
哽咽了一声,于清瑶用力地捏着手臂,只觉得自己随时都会倒下去。可是,她必须得站在这儿,站在这儿清清楚楚地看着她到底是做了什么孽…
人群中,有低低的哭泣声,那是孟慧娘,再也无法忍受死样的沉寂。因着她的哭声,田氏也开始抹眼泪,那些下人也陪着哭起来。
在渐响的哭声里,于千韧沉声厉喝:“都哭什么哭?光哥儿还没怎么着呢…”
他的话音才落,那舟师已经一声惊叫:“好了…”随着他的叫声,躺在甲板上的光哥儿发出一声咳嗽,终于幽幽醒了过来。
“光哥儿…”孟慧娘扑过去,就那样跪在光哥儿
的身边,小心地轻抚着他的头,好像稍重一点就会碰痛了光哥儿似的。
“娘,”低声唤着,光哥儿眯着眼,茫然地看着周围:“怎么了?我怎么了?”他问着,看着正俯近身的田氏,忽然露出一抹笑容:“奶奶,我看到一条好大的鲤鱼,还发着金光的,等我抓到它,就送给奶奶…”
“这孩子…”田氏抹着眼泪,只是一径低喃着。还是在她身后的田妈妈低劝道:“老太太,光哥儿也醒了,您也别太急了…你们还愣着做什么?抬了藤屉子过来,把光哥儿送回舱里…老太太,如今河道被占,估计一时半会,咱们的船回不去的,要不,我放下小船着人上岸,找了马车去城里请王太医过来…”
田氏听了,便点头道:“你做事稳妥,我一向是放心,就都依你了…对了,锦屏带着我的药匣子,先叫人取了,来喂光哥儿吃了。”
田妈妈连忙应是,一时间,抬藤屉子过来的,去取衣服的,拿了毛巾给光哥儿擦身子的,忙成一团。直到光哥儿被抬进了舱,甲板上才渐渐静了下来。
远处,隐约传来鼓声,还有震耳的欢呼,也不知是哪艘龙舟拔了头筹,得了个好彩头。
于清瑶顿下脚步,回头望着仍留在甲板上的男人们,还有正恭身回话的那个舟子,轻轻吁了一声。
江风拂面,带着五月
的和熙,她却不知不觉间抱紧了双臂,只觉身体从内而外,俱是寒凉。
悄悄走进舱,跟上二楼。临时歇息的一间舱房外,挤满了人。于清瑶静静地站在窗前,遥望着江面。
远处的苍山绿树,近处的罗衣锦绣,却都不过是在眸中映个虚影,没有看进心中。就连远处的欢笑,舱中的低语,都好似离她渐渐远去,最终,归于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人渐渐散了。身边陆续走过的人,或是低声问安,或是古怪的眼色看她,于清瑶却已经全不放在心上。
待众人散尽,她才无声地走近。立在门前,听到房里田氏在低声道:“这事,也是奇了,好端端的,怎么就会有什么闪着金光的鲤鱼?唉,这些日子,咱们府里的事也是太多了…慧娘,回去后记得备了香油烛火,送去相国寺为光哥儿祈福。还有延庆观那头,你既然是信的,也一齐去上个香吧”说着话,已是重重一叹。
“老太太,”身后锦葵低声唤了一声,田氏回过头,看清站在门前的于清瑶,目光微闪,却还是笑着召了召手。
孟慧娘醒过神,瞥见于清瑶,眼中闪过一丝怨怼之色。却还是没有说话。
于清瑶忐忑不安地走近床边,俯下身,看着又昏睡过去的光哥儿,口齿微动,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就在这时,光哥儿突然翻了下身,口中
低喃着:“娘,我怕…”
只是一声低喃,孟慧娘已经落下泪来,凑近身去握住儿子的手,柔语低慰:“乖,不怕,娘就在这儿,娘在这儿…”
抽身而起,于清瑶只觉得呼吸有些发紧,抿着嘴唇,她涩声低语:“对不起,嫂嫂,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她已经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无边的黑暗笼罩在四周,彻骨的寒冷让她瑟瑟发抖…
隐约的,有人在叹:“也是吓坏了…”
又有人恨恨地怨道:“谁知道光哥儿跳下水,是不是被她怂恿的呢?”
渐渐的,连声音都没有。她,只是不停地颤抖着,因那包裹周身的寒冷而发抖…
当于清瑶醒来时,已经身在自己的卧室。昏暗的光线下,雪儿的脸上露出惊喜交加的笑容。
“小姐,你终于醒过来了。怎么样?还是觉得冷?王太医来看过的,说是大概染了风寒,又受了惊吓,倒没什么大碍…”
于清瑶眨了下眼,捂着胸口,忽然一个翻身,半撑起身来。雪儿眼明手快,早就抓起床边的木盆,才放好,于清瑶已经“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没事没事,吐过了就会舒服些…”满室的酸臭气。连雪儿拿着盆的手都溅上些许酸液,可是雪儿却像是没有看到,只是用另一只手轻拍着
于清瑶的后背。
珠帘微响,柳絮走过来,瞥见于清瑶正在吐,忙又转身出去,不过片刻,就捧了温茶进来,先放在一旁,又绞了帕子,在于清瑶吐过之后,凑近了细细擦抹着于清瑶的嘴角。伺候着她用茶水嗽了口,才从雪儿手里接过木盆出去倒了。
“小姐,你还是躺下歇着吧”扶着于清瑶躺好,雪儿起身燃起熏香。
淡淡的百合香,萦绕于鼻,于清瑶却皱眉道:“熄了这香,把窗子打开。我觉得气闷…”
迟疑了下,雪儿还是依言打开了窗,返回床边又替于清瑶掖了掖被子。
“再去拿床被子,我还是冷…”于清瑶侧过头,贴在枕头上的额头上尽是虚汗。
雪儿慌忙探手去摸,却并不觉得有发烧。虽然有些热,可是捂了这么多床被子,不出汗才怪。
“小姐…”她才唤了一声,于清瑶已经呻吟:“我冷…”
雪儿没办法,只得又去拿被,又在门口低声催促:“药怎么还没好,煎好了就快点送过来,小姐的样子有些不对…”
是不对虽然说是受惊,是染了风寒,可是于清瑶心里清楚,她的冷其实不是病了。
这样的寒冷,已经很久都没有感受到了。自从,她不再为那样控制他人而感到抱歉、内疚之后。
上次彩云的事情,就让她有所察觉。她每次使用异能
后觉得冷,是因为她内疚,惭愧,一旦她埋没了良心,就不会再觉得冷。而今天,这样铺天盖地似的冷,无疑就是因为她觉得良心有愧。
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居然会做出那样的事来。虽然,一直都在说不再怯懦,可是,她不知道,自己在变强的同时,居然也渐渐地丧失了原本的善良。原来,她居然可以那样可怕,像是传说中的妖魔一样…到底,是她在用异能控制了别人,还是妖魔用异能控制了她?
她开始觉得怕,觉得慌,可是,在这样难以忍受的寒冷煎熬中,却又有一丝庆幸:或许,她还有得救,还能从那可怕的异能中挣脱出来。只为,她那还能感觉到内疚的一丝良心…。.。
第五十二章 禅室佛堂一抹清光
这一场病,直病了两三天。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后,于清瑶才能撑起身来吃些东西。第二天,才能下床。甚至,比掉下水,在生死之间打转了一回的光哥儿,还要好得慢。
虽然光哥儿早就好了,可是在于清瑶能去“慈萱堂”请安,撞见孟慧娘时,她的眼神中还是带着怨。这样的怨愤,看在旁人眼里是迁怒。只因于清瑶当时是和光哥儿站在一起的。只有于清瑶自己清楚,这是她该受的。如果不是她,光哥儿根本就不会跳下河去…
沈盈盈拉着她笑着宽慰:“你也不用太自责了,小孩子顽皮,哪里看得住呢?”
于清瑶听了,只是恹恹地笑,目光扫过在院中戏弄丫头的光哥儿,难掩歉然之色。
哪怕那个孩子好了疮疤忘了痛,仍然又是一个欺善怕恶,胡作非为的混世魔王。可是,她自己永远都不会忘了自己曾几乎害死这个孩子。
垂下眼帘,没办法再像之前一样无所谓地笑得灿烂,她刻意地把那个掩藏在灵魂深处、肆无忌惮的于清瑶用无形的绳索束缚起来。
只是,哪怕她现在小心地掩饰着,可铸下的大错却已经无法挽回。她可以敏感地发觉,身边的人对她,已经隐隐有些微妙的变化,尤其是她身边的人。
就连雪儿,虽然一如既往地善待她,可是偶尔静下来望着她的眼神却隐约带着说不清的疑惑。而柳絮,也似乎远不如之前刚刚投靠过来时那样交心。两个小丫头,也是一见她就低下头,难掩惧意。
她之前用异能控制着她们的事,她们应该是不记得了的。可是,在那段时间里,她忽阴忽晴的态度,还有压不下的浮躁神情,那渐渐滋生的傲慢,却都让身边最亲近的人敏感地觉察出,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小姐了。
或许,在田氏等人的心里也是这样想的吧?虽然仍对她微笑着,一副慈善的模样,可是却一直悄悄审视着她。或许,之前她的努力,都因为这半个多月的任意妄为而化为乌有了呢
苦笑着,她听到田氏的低笑声,便抬起头来望了过去。只见田氏正放下手里的书信,就着田妈**手,细看她手中匣子里的头饰。拈起一只,她看着手里那以干艾草编成的小老虎,笑容更加温馨。
“已经有好些年,没有看到这艾虎了。”她感叹着,田妈妈立刻也顺着她的意思笑道:“何止是艾草,老太太,你看,这里还有葫芦、鱼、虫、鸟等款式的豆娘呢可惜,路途遥远,送节礼的人在路上耽误了几天,都过了端午节了…”
“再怎样,都是一片心意。难得云娘还记得我这个姐姐…”田氏垂下眼帘,脸上露出缅怀之色。瞬间的表情,如同少女般的纯美。只可惜,那样的神情只是一闪即逝。再笑起来,就又是那样云淡风轻的。
拈起那封信,田氏想了想,才道:“一场姐妹,求的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我又怎么会不答应呢?也好,我也想看看这个表外甥到底是怎么样的,是不是真像他娘信上说的那么本事。”
听着她的笑言,田妈妈立刻就凑趣道:“要是咱们这位表少爷真那么本事,来年金榜题名,中个状元,也不枉老夫人留他在咱们侯府备考了。”
后紧了拳,于清瑶垂下头去。只觉得忽然之间胸口发闷,有些喘不过气来。就连身边的沈盈盈和她说了些什么,都没有听清楚。只能勉强笑笑算是回应。
心乱如麻,她一时之间理不清心绪。
到底还是来了那个人…
田氏的表外甥陈国邦,他前世也曾有意寄住在安乐侯府。只是才到京,侯府就出了事,所以就不了了之。对那个中了进士,后来官至翰林的江南才子,于清瑶已经没有多少印象。可是,她嫁的那个男人,曾经传说富甲苏州的商人,当年却正是通过同籍的陈国邦,结识了三哥于重山的。
杜东元,那个男人到底还是要又一次走进她的生活…
压下心中惶惧,于清瑶静静等着田氏交待好事情后,才笑着上前:“母亲,再过几日就是女儿的生辰。我想借着这个机会,去相国寺小住几日。一来,为父亲做场法事;二来,再为母亲续一盏长明灯,再者,也可以为家人祈福。还请母亲允了女儿…”
田氏目光微闪,终于转过头来正眼看于清瑶:“是啊清瑶马上就要到生辰了。也十五了,是个整生日,及笄之年,是该好好办一下。”
回过头,她笑着唤了声:“锦惠,二小姐今年的生日要大办一下。这件事,就交给你来办,若是缺什么东西尽管去找大太太要,若是忙不过来,还有田妈妈呢”
田妈妈一听这话,立刻就笑起来:“锦惠姑娘跟着老太太这么多年,一向能干,哪儿还要我这老婆子多事呢?我啊,在外面替老夫人办好差就已经阿弥陀佛了…”
听她这么说,锦惠立刻就谦笑道:“妈妈快别笑我了,我们这样的小辈,论能干怎么比得上妈妈您呢要是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可还指着您出手指点,帮着我们遮掩一下错处呢”
一主二仆,笑意盈盈,说得热闹,于清瑶自然也是陪着笑,一脸受宠若惊。哪怕心头冷笑,可面上却丝毫不显。大办?一个大办的生辰,也不过交给一个丫鬟打理罢了…
只是,她还期待什么呢?比起往年,这样已经算是重视了。像当年大姐一样大宴亲月的热闹生辰宴,她这一世也休想在侯府中享受到。抱着希望也不过是自欺欺人。
求得田氏的首肯,于清瑶自然就趁好下台,早早告辞离开。回了秋雨轩,就吩咐丫头们准备行装。
行装尚未备好,柳絮已经悄然折回:“小姐,奴婢在那头耳房里坐了会儿,可锦绣一时却抽不出时间来,从春花那里又打听不出什么。只是,奴婢从院子里走过时,彩云在倒座房的小厨房里同人闲说,好像说老太太说也该要准备小姐的及笄礼了。”
“及笄礼?”于清瑶垂下眼帘,默然无语。
女子15至及笄之年,只是这及笄礼却是在15至18岁之间举行的。一般来说,多是定了亲后才举行及笄礼礼的。田氏之前从未提及及笄礼之事,忽然之间说及此事,难道是已经对她的亲事有了主意?
合上眼,她心中忐忑,却到底还是没有说话。不管田氏心里有什么样的打算,总要等她打探清楚了才能应对,现在还是先去相国寺见了那无因再说。
其实,她心底里对那无因大师,仍然是有所忌讳的。可是,就是再惧,她如今也不得不去面对。到底,她为何获得现在的异能?又要如何才能不被那神奇的异神控制住自己的心神呢?
或许,从那个一语道破天机,却被人说成是疯子的无因大师处,她能得到答案…
虽然不是什么节日,可是相国寺仍然香火鼎盛。以于清瑶的身份,虽然有许妈妈顶着安乐侯府的名头前后打点,可是却仍然是见不到主持方丈了因大师的,不过是一个叫净玄的知客僧陪着罢了。
先是各个殿里拜了佛,又定了一场为时七昼夜的荐亡普佛法事,就在净玄的带领下前往佛堂。
佛堂中,供奉着传说中来自西域的舍利子。佛座前,是绵连的长桌。桌上供奉着长年不熄的各式油灯。虽是白昼,可这样望着一片不灭的灯光,也觉有梦幻般的幽静神秘之感。
把列得长长的单子递给净玄。整个安乐侯府,从田氏到光哥儿,倒是都一一列上了。当着许妈**面,于清瑶特意定了最好的酥油,又捐了一年的香油钱。然后又笑着同她道:“许妈妈,既然已经来了,不如也为自己点一盏长明灯吧你自去选灯,这香油钱,便有我出好了。”
许妈妈吃了一惊,看了于清瑶半晌,确定她不是在说笑,这才欢欢喜喜地跟着佛堂中管事的僧人去选灯了。
见她走远,于清瑶立刻低声同净玄道:“师傅,还请你为我另拿一盏长明灯…这灯,回头我自己过来点就是…是为我生母所点,不想被人知晓。”
她这样一说,净玄立刻会意。似这等豪门隐密之事,他自是不方便多问,只是笑着应言另取了一盏莲花灯交与于清瑶,同时又把于清瑶所说的名字记在另一页上。
把灯交给柳絮藏好,于清瑶算是放下了一桩心事。有意无意地笑着向净玄打听:“我听说方丈大师还有位师兄,名唤无因,想来也是位得道高僧。不知小女可否晋见?”
“无因师祖?”大概像于清瑶一样想要求见无因的信徒很少,净玄露出惊讶之色,答得很是谨慎:“无因师祖,一向不见客的。怕是要让女施主失望了。”
“不见客?”于清瑶垂下头,嘴角微抿,虽然没有说话,却是向柳絮使了个眼色。柳絮会意,笑着取了五十文一串的制钱递与那净玄。
净玄也不答话,大袖一敛,已把那钱收入袖中。“若是女施主有心,倒不妨往寺后走走,那里景色甚好,尤其是那片辛夷花林,虽然此刻或已落尽,可说不定便会另有机缘。”
想起之前曾在那片辛夷林后碰到无因之事,于清瑶心中便有了定数,也不再与净玄多说,待许妈妈回来,当着她的面给了香油钱,便回去定下的精舍休息。
因为那一盏长明灯,许妈妈一直拉长的脸终于有所缓和,似乎已经忘了那回在古吹台上的不愉快。再加上一壶素酒,脸上更是挂满了笑,在于清瑶笑言要在寺中逛逛时,半分阻拦之意都没有,反倒识趣地先避回粗舍休息。
只可惜世间缘法不是人力可勉强的,虽然于清瑶安排妥当,可带着柳絮、雪儿两个,在辛夷林中徘徊许久,却到底没有见到无因。何其可笑?之前特意回避时偏偏撞上,而今百般想见上一面,却怎么都找不到人。苦笑无奈,却也只好如此,毕竟她不能大张旗鼓地去找无因。
入夜过后,柳絮绊住喝得有些晕头的许妈妈。于清瑶带着雪儿悄悄离开精舍,无声无息地往佛堂方向走去。
夜色凄迷,将近半圆的月亮,斜挂在天边。陷入深夜的相国寺显得格外安静,偶有僧人做晚课的声音,可因为人少,不像黄昏时那般众僧齐吟来得庄严肃穆。此刻的相国寺,不见宝相庄严,反倒有一丝清幽、诡秘的感觉。
石径上,看不到什么人。穿过小径,绕过殿宇,在将近佛堂时,于清瑶留下雪儿守在外面。自己一个人拿了那盏莲花灯往佛堂走去。
才近了佛堂,她便怔住。清冷的月光映照下,原本该无人的佛堂半敞着门,虽然没看到人影,可无疑佛堂中是有人的。
迟疑了下,于清瑶还是拾阶而上。如果错过这次,她只怕再得不到机会来点这盏长明灯。虽然不知道她那苦命的生母如今沦落何方,可是她只盼她能够平安长乐。
手指扶在门框上,她望进那一片幽幽的光中。
佛堂中,有人。月光自敞开的窗子投入佛堂,朦胧月色,满室幽光,俱笼罩在那背对着于清瑶的人身上。
虽然那人背对着她,看不到面容,可看背影,却是一个清瘦的男子,没有华丽的衣饰,不过一袭普通的青衫,一方白巾,看起来,大概是哪家的穷书生般模样。
站在门边想了想,于清瑶正待走进去,忽然一阵风起,不知哪里来的一阵风穿堂入室,吹得满室灯光摇曳。
那青衣书生忙撑起身,半俯下身,以手护住面前那一盏油灯。万分珍爱,虽然看不清面容,可单只看他的动作,那份小心翼翼,就可以感受到那份真心…
想来,这盏长明灯是为家中长辈或是他所珍视的人点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