荡意虎淡淡地说:“知道了。告诉奄行,徒卒可以先行了,廉苍要等待我的信号。我不发信号,他不得稍动,发出信号,他就只能全力冲锋,不得犹豫。”

宋铣道:“遵命!”见荡意虎闭眼无话,行了礼便匆匆离去。众武官早已按捺不住,齐齐聚集在中军帐前。但是荡意虎一直没有睁开眼睛,只把拨浪鼓轻轻地转动着。

渐渐的,开始有一些变化。早晨时射入河谷的那一缕阳光早已消失,天空中缭绕的云层中,似乎有金光在跳动,可是光线却越来越暗,人们望向脚下,已经看不清自己的影子。

人群中起了隐约的骚动。前锋尉都伦只有十七岁,一直跪侍在荡意虎身旁,忍不住开口道:“少、少主,天,已经暗下来了。”

荡意虎闭眼嗯了一声,问:“有多暗?”

“暮色苍苍,已经没有影子。”

过了一会儿,荡意虎又问:“现在呢?”

“暮色黯然,已经看不清军前旗帜的颜色。”

“差不多了。”荡意虎睁眼坐起,几名仆从立刻将他的座位抬起,父夷齐站在他的身后,大声下令:“升起大纛!”

河谷中响起几声鼓响,立刻又归于沉寂。可是很快便有另一种疾风骤雨般的声音响起,悉悉哗哗的,像无数条溪流汇入河道的喧闹声。

荡意虎高坐在众人之上,冷冷地注视着脚下的大军。他一个挨着一个从武官们的额头上看过去,等到他的军队像一条凝固的河流停在河谷中,悄无声息,他拿着他的黄金拨浪鼓,咚咚咚转了几下,在场的士卒同时举起盾、枪,重重地顿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一声整齐而沉闷的撞击声,大地被震得一跳。

“哥哥,你的徐国烧起来了。”荡意虎注视着手里的拨浪鼓,轻声地说,他不在乎有没有人听见他的话,“这火要烧到天上去,燃烧的余焰很多年都不会消散。如果哥哥做得到,就让我看到吧。”

“进攻开始!”

堰都城·内城 与此同时

内城纯运门离北城乾坎门直线距离只有三里,隔着四条街道,是内外城距离最近的两道门。周军的火龙砲弹和火箭越过乾坎门,冰雹般砸在街道上。北外城中共有两万多老百姓聚集,是三道门中人数最多的,此刻夹在两墙之间无处可逃,相互拥挤践踏,哭喊声震天动地,浓烟裹着呛人的焦臭弥漫到内城中。

守卫内城的徐军颁有禁令,对外城局势采取绝不援救政策。一万两千名精锐士卒站在城墙上,眼睁睁地看着外城沦陷,大火在街道上吞噬他们的房屋、父母、妻儿……黑烟爬上城头,从这一排排默默矗立着的人身旁漫过,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动弹。

郑可当的本阵就在纯运门门楼上,但是因为周军从一开始就将北门中轴线上的所有建筑都作为纵深目标轰击,纯运门在开战后数刻钟内便烧成了白地。郑可当将本阵移到距离门楼不过百丈远的城墙上,其实所谓的本阵,也就是一杆大纛而已。

郑可当没有和他的武官们在一起,自己走得远远的,找个了僻静的角落,靠着墙坐在地上,没有戴头盔,头垂在赤金甲的坚硬领子中,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这个位置还能感觉到纯运门楼方向传来的滚滚热浪。作为守城主帅,他自己的发妻、两个儿子、三个女儿,还有六十多名家眷,此刻全部在西外城中,生死不知。他早已发下命令,除非西城城破,否则不许向他报告有关西城的一切消息。

他木着脸,不听,不看,不想。脚下哭号震天,头顶上火龙砲弹刷刷地掠过,仿佛只是一种不真实的幻象。破城?灭国?徐国要亡了?我要死了?……一切似乎都很遥远。此刻能够真实体验的,却是二十多年前生活在过去那个徐国都城里的情景。小国,小城,祁河静静流淌。春天来的时候,布满野花的原野会包围整个都城,人们好像生活在花海中……而今这些都过去了吗?为什么今天早晨,他却分明地闻到了消失多年的野花香气?

他仰起头,深深地吸了口气。即使是在呛人的烟气中,好像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野花香气。他咧嘴笑了笑。

脚旁有什么东西在动,他睁眼望去,却是一名年老的士卒,按他的命令蹲伏在女墙下。那老卒头靠在女墙凹处,眼巴巴地望着外面,神色凄然,全身上下似乎在不停地颤抖,以至于他手里的枪都已不觉倒下,挨到了郑可当的脚旁。见郑可当望向自己,那老兵吓了一跳,忙将枪扶起,颤巍巍地跪下。

“坐着吧。”郑可当探身过去,拍拍他的肩膀,“都这种时候了,还讲什么礼数?”

一颗火龙砲弹唿啸着坠下,击中离他们不过十丈远的墙身,整座城墙都晃动了一下。那老兵吓得全身一缩,郑可当却探出头去,大喊:“检查墙体!”

内城墙下的人大声答应,数十人争先恐后地爬上脚手架,检查被轰得向内凸起的墙面。

便在此时,一个惊恐的声音大喊道:“西城!西城!”

郑可当脑中嗡的一声,下面的话竟然没有听见。他咬牙回身望去,只见西城方向一道巨大的白色烟柱冲天而起,紧跟着“哗——啦啦”一阵地动山摇的喧闹声,一条数里长的烟尘蔓延开去。他心里先是一紧,然后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西城被攻破了。

他看见自己的血,一滴一滴地落在被火烤得发烫的墙砖上,腾起一股腥躁的蒸汽。他摸摸头,发觉是在自己失神跌倒时,被赤金甲上的棱角撞破了。他摘下头盔,在女墙根下跪了一会儿。

身后传来密匝匝的脚步声,郑可当抹了把脸,戴上头盔站起来。

内城尉宋宪和十余名武官全身都是血、汗、灰,早已脏得一塌煳涂,赶到郑可当身边,却不说话,眼睁睁地看着他。郑可当大声问:“西门尉在哪里?”

宋宪哽咽道:“泽火门坍塌之前,他还在楼上……属下……属下亲眼看见他和……”

郑可当打断他道:“好!从现在起,你负责西城的一切事务!齐军马上就要进城,要想办法再拖延一点时间,不要让齐军靠近内城墙,但是要让尽量多的齐军进来,然后给我发信号——懂吗?”

宋宪跪下道:“是!”站起来转身便走,几名武官默默地向郑可当行礼,跟着离去。

郑可当目视他们远去。突然,在西南方的黑色天幕下,漫天飞舞的火球、火焰、箭矢中,一颗不太引人注目的淡蓝色火花冉冉升起,刚到城墙的高度,又迅速淡去。

“大人!是少主的信号!”

郑可当沉声道:“看到了。传令下去,少主已经开始进攻了!向北门尉发信号,让他立刻把城楼上的所有人带到东门,打开北门,放周军入城!你们立刻返回各自位置——听着,”他凑近众人,从他们每个人脸上一一看过去,“少主的计划,一定能成功,徐国复兴的大业,在此一举。我们每个人都要当自己已经死了,一步也不能离开城墙,一个敌人也不能放进内城,懂吗?”

众武官领命而去,郑可当便往本阵走去,却不料头盔带子松懈,便停下来重新戴好。适才那名老卒仍旧趴在城墙上,望着北门的方向,郑可当顺口道:“北门尉撤下来没有?”

那老卒趴着不动,过了一会儿才哽咽着道:“没有!”

“什么?”郑可当一惊,只见乾坎门上列火熊熊,无数火球飞起落下,刀光闪烁,正打得不可开交。

他脸一沉,问随行的亲兵:“给北门尉发了信号没有?”

“大人,已经发了!”

“再发。”

“是!——大人,也许北门尉大人已经陷入苦战,撤……撤不下来?”

郑可当叹了口气,道:“发信号。撤不出来就在城上死顶,但是门必须立刻打开!”

亲兵还未及答话,便见乾坎门上升起一红两绿三颗信号。

“大人——北门尉殉国了!”

郑可当身体一晃,亲兵赶紧扶住他,却被他一把推开。

“北门破了吗?!”

“还没有……大人……城头上咱们的大旗还在……弟兄们还在死战……大人!”

“下令,打开城门!”

“是……但是请大人即刻任命北门尉的继任者,不然的话……”

郑可当看看脚下乱成一团的外城,迟疑稍时,决然地道:“来不及了,必须在少主的大军到达之前把周军放进来。传令砲队,向乾坎门轰击!击垮大门!”

亲兵大惊,叫道:“大人!北城上还有几千人没有撤下来!”

“听天由命吧。开砲!”

亲兵还没来得及转身,那名一直趴在地上的老卒猛地扑在郑可当脚下,死死抱住他的腿,大叫:“不能啊!大人!大人!北门一开,城下的人……”

“城下的人生死早已注定。”郑可当挣了一下没挣开,冷冷地说,“早开晚开一样是死。”

那老兵悲痛得全身颤抖,泣不成声地道:“大人……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郑可当脸上掠过一丝惨笑,道:“你可知道刚刚是谁在门楼上发北门尉殉国的信号吗?”

老卒仰起脸,道:“小的该死……小的不知……”

“那是北门尉的副手,我的儿子。”

祁洲平原 各处 片刻的惊讶之后

从博望坡、落雷坡、寒风岭的山头接连升起巨大的红色信号弹,狂喜的欢唿声在麦田般起伏的大军中从西到东传递着。

“破城了!”

“齐国第一!拿下堰都外城火泽门!”

“北门陷落!”

“全军进城!”

沉闷的号角从各片营垒上响起,三大攻城主力的本阵同时升起红色旗帜,停留在原野上的十数万大军响起雷鸣般的鼓点,围困堰都城数十朵黑云同时漫卷,向城墙下潮水般涌去。

祁洲平原·落雷坡 王军本阵

“破城了,”师亚夫拍拍车轼,雪白的眉毛几乎要皱在一起,看着围绕他的武官们,“现在开始,陷入苦战了。”

东门·祁河河谷上游

师仲昶脚步匆匆地往本阵外冲,一面戴盔一面愤怒大喊。

“为什么西门、北门会先破?!传令,停止登城!”

“大将——?”

“火龙砲准备,向景运门齐射!一刻钟之内给我轰掉那座门楼!”

北门·祁洲平原

“门自己倒下来的?”

“现在还不清楚。但是前线传回来的消息,城门是从里面开始爆炸、起火,随后倒塌的。倒塌时,城门上还有很多人……”

姬冲低着头,慢慢地踱步,很长时间都不说话。

“大人——?”

姬冲竖起根手指,摇了摇。

“十二、十三和十六旅向城门靠拢,但是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进城。其余各门要加强进攻,最好能在一刻钟内由我们自己挑选一道门攻破。不要随便进人家的套子。”

“是!”

“让预备队做好准备。”

“遵命!”

西门·博望坡

由于攻城主帅、次帅都已不在本阵,留守的武官们挤在博望坡的缓坡上,焦急地望着那座正在四面八方倒塌的城墙。

“王军真是迅速,和我们就差前后脚的时间。”

“那也是第二破城的!”

“现在就要看谁能先擒住徐堰王了!”

“我觉得倒是要看谁能全身而退。”

“伯将大人,难道你不相信我军会率先攻陷内城?”

说话的声音十分稚嫩,伯将转头望去,只见一名少年,穿着百夫长的甲胄,神气活现地站在他背后。

伯将见他年纪不超过十六岁,却居然和一大群年长的武官们站在一起,毫无羞涩之意,颇为意外。卫离见他留意,便笑道:“这是跟随主君来的,昨天才补到右行——南宫奇,伯将大人现在是朝廷大夫,你我都是侯国臣子,不得无礼。”

那少年南宫奇道:“是!我只是想问伯将大人,我军是否会率先攻陷内城?”

伯将微微一笑,道:“我不相信我军会攻陷内城。”

连卫离也有些意外,道:“怎么?”

“打战不是喊口号,我只相信已知的事实。堰都城东城最薄弱,西城次之,北城最坚固。王军姬冲主帅,作战最稳,谁都知道他不想抢破城第一功在北城打消耗战,而是将主力留待内城决战,为什么西城先破,然后立刻北门就沦陷了?你们看这天,黑得像锅底一样,堰都城的恐怖,也许就像这天一样,还没有展现出来而已。”

翻车岗·真·王军本阵

“殿下大喜!”

“喜从何来?”

“殿下天威浩荡,堰都城不攻自破,轰然倒塌!”

“仆荧,你该多读读书!”

“是……是!”

“封旭。”

“外臣在。”

“你算得很准。徐军统帅选择了最直接的肉搏战,很高明。”

南门·祁河沼泽

从清晨起便在祁河沼泽里动弹不得的虞国士卒们一起停下手里工具,抬头呆呆地望着冲天而起的巨大烟柱和连绵不绝的爆炸坍塌声。

有一个声音比所有这些喧闹声更大,一听到那个声音响起,所有人立刻埋头继续苦干,争取尽快把陷入泥泞的车队挖出来。

“破城了!破城了!齐军破城了!王军破城了!堰都城倒塌了!虞国人在这里挖泥巴、挖泥巴、挖泥巴!”

“龚显德!”

“小臣在。”

“我等不及了!伯将骗我,要我向殿下申请南门驻防……此仇不报,我……立刻召集车队,我要马上突袭齐军大营,抓住伯将那混账,用车轮碾死他!”

“殿下三思。与齐国的战争会危及社稷。”

“我不管!”

龚显德嘴巴一努,七八个人冲上来,死死架住虞国太子姬搏虎。

“放开我!放开我!”

“殿下稍安,师氏的传令官说,齐军攻破西门不到半刻,王军便攻破了北门,目前……”

“龚显德!”

“小臣在。”

“真奇怪……为什么近在咫尺的齐国没有发来信息,反而是绕了一大圈的师氏先传来消息?”

“小臣不知道。”

“这是阴谋!”姬搏虎又跳又叫,七八个人死死拖住他。

东阳坪 进攻的信号

“风追”几个起落,跃上了东阳坪小小的山头。和往常一样,它如风一般自由奔跑,长长地嘶鸣。

它的身后是比山还重的黑暗,而前方则是被堰都城的大火烧得红透的天空。风追迎光而立,变成一道纯黑色的剪影。

它在山头矗立,不过是片刻的工夫。可是奇怪得很,有无数的眼光同时从那团大火中收回,转向它,目瞪口呆地望着它。

祁洲平原 齐军前阵 护城河浮桥

齐军左行第十一队百夫长庚仕一是最早看到那匹马的人。还在昨天晚上,他就曾经无意间见到它在靠近南门的沼泽里晃悠。马,他见过成千上万匹,可是这匹马不一样,跑起来、停下来,都像道灰蒙蒙的影子一样,飘忽不定,凡间马匹里再难寻到第二匹。它在沼泽里一闪即逝,庚仕一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现在,它就站在那里,离庚仕一负责的编号“庚冗”的浮桥仅两里之遥。它面向堰都城的方向,通身被火照得发红,像一团燃烧的云,庚仕一的心不由自主地剧烈跳动起来。

风追的身后出现一杆枪、紧接着,是一百杆、一千杆。

枪林迅速变成山,黑色的盔甲山脉。

一瞬间,两千骑黑衣黑甲的骑兵就从小山岗上潮水般地涌下。

庚仕一转身便向河边冲去,一边跑一边大喊:“上桥——!上桥!统统上桥!”

几支箭嗖嗖嗖从身边掠过,站在浮桥边的齐军还没反应过来,已有几人中箭倒地,其余的人扔下木锤、绳索,慌乱地寻找武器。庚仕一冲到跟前,抓一个趴在地上拣枪的士卒往前推,一面冲其他人大叫:“什么都别管!上桥!上桥!”

黑色的洪峰离浮桥只有半里地了,地面鼓动,连河水都开始泛起浪花,庚仕一回头望去,十余个落在后面的士卒在雨点般的马蹄下只一闪便消失无踪。那徐国战马又高又大,马上的徐军均是全身重甲,黑色赤金甲在火光中反射着奇异的光芒,数千骑连成一片,像一道燃烧着的火墙,饶是齐军身经百战也不禁吓得手脚麻痹,连滚带爬地逃上浮桥,但是浮桥的对面便是泽火门,那里近八千齐军主力正打得不可开交,交出浮桥就等于是将齐军主力的背嵴交给了敌人。上了浮桥的士卒们一个个抓紧了武器,准备死顶到底。

庚仕一站在桥边,眼看那骑兵离浮桥只有几十丈远了,拔出长剑,将固定浮桥的绳索一剑两段,浮桥

失去束缚,立刻脱离岸边,向下游划去。他向浮桥上自己错愕的部下点点头,回身面向已近在咫尺的骑兵,举起剑,大喊道:“我是齐国——”

第一名骑兵躲开了他的剑,第二名摘下了他的首级。

博望坡 齐军大营

“紧急信号弹!”

所有人一齐抬头,看见一颗血红的信号弹斜斜地穿过黑色天幕。

“什么地方?!”

几名传令官奔向营垒四角的小瞭望塔,片刻间,一个接一个的消息便传回本阵。

“庚冗浮桥断裂,漂浮河中!”

“信号是从浮桥上发出的!”

南宫奇道:“会不会是浮桥断裂,庚仕一向下游预警?”

伯将皱眉不语。卫离看他的脸色,便下令:“再报!”

一时便有回报:“庚冗浮桥营垒的灯火消失!”

“没有发现咱们的旗号!”

“浮桥漂向下游,马上要撞击庚庆浮桥!”

“——庚庆浮桥没有动静!”

庚冗如果正面撞上庚庆,那齐国大军背后的退路就几乎被截断了。但一时又不知道下面各浮桥营垒的动静,卫离回头下令:“发信号!让各浮桥营垒立刻上报-——”

话还没说完,便听见门楼上高喊:“庚祝浮桥!紧急信号!”

伯将的头一下子涨得老大。庚祝、庚庆与庚冗之间,三桥相隔达七里,居然不到片刻便同时遭遇大难。

从阵门看过去,那道信号和庚冗浮桥上发出的一样,斜斜歪歪,不成章法,也没有具体的意义,信号显然是在极度慌乱之下发出的。

齐军右行自小汤河大战后只剩下一千一百多人,二十辆完好的战车,受命守卫博望坡高地,其实不过是给立下大功的右行一个“观望”的任务而已。但现在情势陡然大变,将领们都挤到营门口,喧闹声逐渐蔓延开来。

“徐国人进攻了?”

“徐国人?真的是徐国人?”

“咱们已经打进去了-——这股徐军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其余各门也打得正火……不会是从南门出来的吧?”

伯将扫了一眼闹嚷嚷的众将。他的师兄姬搏虎来晚了一步,被打发去守南门。南门外全是沼泽,姬搏虎的高车大马根本就跑不动。姬瞒大概觉得堰都城已是砧板上的鱼肉,只有乖乖地等着受死的分儿,才想出这么个办法消遣他。但是往南门方向看,却是黑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就是没有动静。以虞国人的强悍,就算是荡意储亲自出马,也绝不会一点动静都没有就放大批徐军过去。那这股力量是从哪里来的呢?

他的目光被河中跳跃不定的反光所吸引。顺着河流往西看,护城河转弯之处,是一片连绵起伏的小山丘,如今也已看不分明。他大声问:“我们的西边,还有谁的营垒?”

门楼上的传令官高声回答:“许-——大人!许国营垒的灯火已经熄灭了!”

“什么时候?”

“不、不知道!”传令官吓出一身冷汗,“一刻之前还在,现在没了。许军没有发出任何信号!”

来得好快。伯将心中剧震。许军虽然仅有四百多人,但突然之间就消失无踪,连信号都没来得及发出,这实在是匪夷所思。许国大营位于整个攻城战场的最西头,看来敌人是完全没有在预料之中的援军。

那些穿越封锁线失败而身死的徐军的面孔在他心底一闪而过。徐国人,真是顽强得可怕!怪不得堰都城被围多日毫无动静,原来不声不响间,竟然在十万攻城大军的眼皮底下埋伏了援军!

身后轰然响动,右行全军动员,将已经排列好的兵车上甲、系驾,分发武器列队,这时候不需要命令,人人都知道,已经到了出发保卫自己后方的时候了。

“庚庆浮桥断裂!向下游漂去!”

传令官的声音并没有在齐军中引起太大反应。反正在它下方的庚祝都已经被袭击。伯将隐约觉着有些不对,但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思索间,传令官又是高喊:“庚祝——断裂,向下游漂去!”

伯将一个激灵:守卫庚祝的齐军片刻前已经发出紧急信号,而庚庆更早前甚至连信号都没发出,现在却几乎同时断裂,难道浮桥上的齐军坚守到现在?不太可能……也许是……徐军?

伯将转过身来,脑子里一片乱麻。徐军割断浮桥?徐军不乘势进攻齐国攻城部队的后方,却断绝他们的退路……

徐人发动的不是偷袭,是进攻,战略进攻,目标最起码是护城河以西的山东诸侯联军营垒。

换句话说,齐国预备队本阵也是他们进攻的目标。

伯将高高举起双手,想让周围乱成一团的武官们注意到他,他话还没喊出来,耳旁就传来了熟悉的唿啸声。

左侧门楼下的栅栏后一道紫色强光爆闪,跟着赤金碎片与木屑如暴雨般四射,众人先听见撕裂般的巨大爆炸,然后才看到站在左门楼附近的三十多名士卒如割倒的麦子般倒了一地。

“西南——两百丈——”话音未落,两名传令官便齐身从两丈高的左门楼上跳下,可惜还未落地,左门楼便在一声巨响中化为一团烈火,从头倾泻而下,将门楼周围还在挣扎蠕动的齐军士卒彻底淹没。

第三发几乎同时射入阵中,巨大的火球在前阵连跳带滚,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的齐军被卷进去数十人,连惨叫声都发不出来。

打击来得又快又狠,连绵不绝,转瞬之间,一共有十六发威力强大的火龙弹击中营垒四周,其中七发落入阵中,硝烟迅速弥漫,到处都充满了伤者惨痛的唿叫声。最后几发火龙弹却打得奇怪,只打击营垒前方,最近的一发离阵门都有六七丈远。

伯将心念电转,知道这是敌人在消灭营垒前方可能的和障碍物。他从隐蔽处爬出来,大喊:“快!快列阵!敌人近了!快!”

徐军比他想的还要快。他还没从隐蔽处向阵中跑出两丈远,第一批徐军已经出现在被轰得半歪的门前。

按照这种速度来看,徐军几乎是顶着自己的火龙弹冲上来的,这种不要命的战术给还在混乱中四处躲避的齐军以巨大的精神冲击,离前门近的齐军几乎同时都怔住了。

徐军穿着轻便的甲胄,全身素黑,持短兵器与圆盾,与在小汤河见过的徐军大不相同,他们几乎没有口号,沉默地从前阵的各个破口潮水般涌入。守在前门的齐军第十队、十一队的长枪兵还没来得及形成阵形,便被这种短打式的冲击冲得乱七八糟。徐军排成长列,迅速穿插进齐军前阵,将乱成一团的齐军分隔成数个小块,两百多齐军被成行穿插的徐军砍得无还手之力,转眼间便尸横满地,前阵已不可收拾。

然而,令徐军意外的是,后面的齐军竟然没有试图增援前阵,而是在一名年轻武官的指挥下迅速收缩阵形,与前阵分隔开来,以三排长枪、三排短刃在阵中最宽敞的位置排成菱形阵形,阵形排得密不透风,纹丝不动。

随着前阵最后一名齐军的倒下,齐国预备队本阵中陷入了一种恐怖的沉默中。冲入阵中的徐军,总共加起来不过五、六百人,远没有伯将等人想象的那么多,徐军散乱地围绕着整齐的菱形营垒,竟然一时不知道从何下手。但是齐人在前阵遭到的突然打击也使得齐军剩下不到七百人,不知道徐军是否还有后援,不敢轻举妄动。

徐军接下来的举动让齐军大吃一惊。他们不急着救治伤员,围困齐军,而是立刻开始了拆除四角门楼的工作,又砍又挖,几乎当阵中的齐人不存在。四角门楼很快便被拆去底板,楼上点着的大火堆滚落下来,徐人立刻将其一一熄灭。

随着立于阵中的大纛卷着一丈多高的火头重重倒下,轰然一声,火星四溅,本阵中陷入了一片黑暗。

伯将心中却是一片雪亮。他甚至等不及想个清楚,便大喊道:“来呀!进攻!”

徐军前锋 溃军之岚

廉苍回首望去,那座山岗上的灯火已经熄灭了。从山下经过不过片刻时间,齐军的预备队大营便已失陷,速度大大超过了战前的预计,跟随在廉苍身后的骑兵们精神大振,如果不是正在隐秘的冲锋中,几乎都要齐声欢唿起来。

在他们前方,看不到敌人的营垒,但有无数的火龙砲、烟火信号正从一座横卧的小山岗背后升起,照得天空一片火红。这座名为葬蛇岗的山冈是堰都城西面、祁洲平原与一连串丘陵之间的最后一道屏障。徐军骑兵在山冈下暂时停下,重新排列队伍。几名骑兵翻身下马,在灌木密集之处堆起半人高的柴薪,浇上油,将手中的火把丢入柴薪,立刻便腾起大火,成为方圆几里之内最醒目的标志。

“听着,”廉苍纵马冲上缓坡,面向着黑压压的骑兵队,反手指向远方,大声喊道,“我们的目标,是周军总帅师亚夫的本阵!”

众人不约而同挺身而立,铠甲哗哗地响着。

“今时今日,放眼整个天下,再也找不出比师亚夫本阵更坚固的营垒。从这里开始,一共要穿越六个国家、十个攻城本阵、十六个预备队本阵、四道封锁线、八万七千精锐周军,”廉苍双手放在鞍上,任风追自由地在全军面前缓缓走动。因为大声说话,他的声音略显沙哑,可是列在前排的骑兵却分明见他脸带微笑。“穿越这些屏障之后,三十里之外,才是师亚夫的本阵。在那里还有三千精锐的虎贲严阵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