荡意虎道:“是!大王请看,这是昨天下午侦察的结果,和预计的一样,姬瞒集中了召公的兵力后,实力大增,计二十万八千人、兵车两万六千辆、火龙砲九百门,而城中兵源枯竭,守城执戈之士不过一万一千,控弦之士七千。周军在北、东、西三个方向大肆修造营地,平整道路,修造攻城器械,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最迟后天早上就可以发起进攻。”

众大臣不由自主地屏住唿吸。荡意虎走到地图边上,蹲下来,指划道:"经过前面几场大战,形势已趋明朗。周国和昆仑山可能已经隐约猜到,我国正在进行的重大计划会改变天下的格局。周公姬瞒这个人,我听兄长提起过,虽然玩世不恭,心胸却细密险恶,他既然已经来到城下,绝不会等到堰都城防御趋近完善才开始进攻。虽然现在周军方面也准备不足,但他不会在乎贸然攻城会有多大牺牲,对他来说,这个城和隐藏的秘密值得用十几万人的生命来换,就如同他在北冥作战时一样,不惜代价。

"他们进攻的方向简单明确,就是用攻城机械猛攻地势开阔的北门,同时进击东西两门,分散北门的压力。但这两边也并非佯动,周军有足够的人马,可以同时从三个方向进攻,换言之,无论从哪一边攻破城池,都在姬瞒的计划之内。周军攻破外城的时间,估计不会超过两个半时辰。一旦任何一门失守,外城立刻就会被潮水般的周军淹没,周军会在第一时间内切断内外城的联系,到时候另外两门的守军根本来不及回到内城,内城就必须立刻关闭。

"内城墙高而厚,大门用镏金铸造,加上周军的攻城机械无法到达外城中,所以受到的冲击会小一点。

但是内城的弱点在于狭小,只有八里的周长,周军可以从四面八方向内城倾泄箭雨,同时攀上城墙,攻击波源源不绝。以外城守军一万计算,内城最多只能凑集五千人守卫,与外城守军联系中断后,内城守军势必士气溃散,难以全力抗敌,保守估计……"

他用拨浪鼓轻轻敲打脚前的地面,道:“一个时辰之内,周军的前锋就会抵达这里。”

仿佛一阵透骨的寒风吹来,大殿中刚刚还在庆幸援军到来的人们一个个顿如木偶般僵直不动了。宋雍张口结舌半晌,方道:“那……那……那如果加上……你带回的援军……”

荡意虎道:“怎么加?堰都已被围得水泄不通,这前后一共有七道封锁线,连我带的二十人的小队都无法透过,一旦大军开动,观月岭下露出一面旗帜,姬瞒就会在一个时辰内动员十万大军前堵后追,两万辆兵车在野地里,不消片刻就可将这一万八千人杀得干干净净——荡意虎敢问大人,我如何把这么些人弄进城里?”

在死一般的沉寂中,荡意虎缓缓地说:"微臣思前想后,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扭转局面。

"我大批援军从淹国出发,一路夜行昼伏,没有给周军留下任何蛛丝马迹。目前,我军在观月岭底下驻扎,采用了一切手段,将营地隐藏得严严实实。从周军的部署和调动来看,他们还没有察觉到这支近在咫尺的大军。这就是我们唯一的机会。而南门因为春潮泛滥,沼泽丛生,周军放弃在那里布营,也是我们唯一的地利。

“等到周军开始攻城,北、东、西三个方面吃紧之时,我军隐蔽前进,到南门之外,祁河的河谷中,借着河谷的掩护,前进到离城十里外的荆岗,在那里扎下营盘,等待——”

宋雍心惊肉跳地问:“等待……什么?”

荡意虎微微一笑:“等待城破。”

“两个时辰之内,外城必破,周军及诸侯国军队必定蜂拥进城。我们要将西门的防御降到最低,确保西门必然是最先被攻破的,西门破后,立刻打开北门,放周军进城。外城陷落后,各国军队主力势必离开营垒,涌入城内,所有的武器装备都会换成用于巷战和攻城战的攀爬工具,并且渡过环绕城墙的护城河,这个时候,刚刚参与攻打外城的部队会让他们的巨型攻城武器退后,让出道路,同时将伤员送到后方,敌人将在城外完全乱成一团,不成阵型。”他用拨浪鼓在图上从南门外向西门画了一条长长的线,“这就是我们等待的时机。”

"我军的六千铁骑从荆岗突出,向西门迂回。周军在西门的部署十分薄弱,只有齐国、许、鲁、郑、卫等诸侯国军队,这些部队各有统属,指挥各异,一旦被我军横向穿插,不能够组织梯次防御,必然会在短时间内陷入混乱。我军冲乱西门诸侯国的大营后,不与敌方纠缠,转向北上,截断北门外周军主力内外的联系。

"同时,以全部徒卒主力,沿着骑兵攻打的方向,跟进攻击,在西门护城河外击溃诸侯国守营的军队,将其主力压制在城内。这样一来,周军和诸侯国军队的大部分主力都会被压制在内、外城之间,动弹不得。

而攻打东门的周军一时来不及破城,更来不及渡过祁水支援北门,我们——"

宋雍打断他道:“敌军攻城主力被压制在城中,如你所言,那内城岂不是转眼间便会陷落?”

荡意虎道:“是的。所以,要将全城的士卒全部集中到内城中,集中一切力量,拼死抵御……”

宋雍道:“那外城呢?无人防守,哪里坚持得到半个时辰?”

荡意储道:“当然有人。城中三万老百姓,就是第一道防线。我已下令,将他们不分男女老幼,每千人编做一组,每门二十组,轮流守卫。攻城之时,靠他们的身体来迟滞周军的进攻。这些点——”他指了一下图上那些赤砂标记,“已经放置了大量硫磺火器,等到周军入城,与城中老百姓混成一团之时,就按序点燃。外城皆是木屋,街道狭窄,近十万乱兵与百姓混为一体,拥挤不堪,一旦火起,周军后路被断,前无出路,只能被压制在内外城之间的大火之内,与城俱焚——前锋尽没之时,城外的周军必然胆寒,且已被我骑兵分割,他们被各个击破只是时间问题。到这个地步,周军再多也只能撤退了。我们在堰都城下,击败不可一世的姬瞒,消灭了周军主力,大周必定割地求和,到时候,大王的千秋万代之策,何愁不定?”

他声音细嫩,慢慢说来,像在吟诗一般清脆动人。可是在场众人脸色越来越惨白,汗如浆出,呆若木鸡,过了好半晌,竟无一人开口。宋雍血往上冲,脚下虚退几步,指着他道:"你……你……你好毒的心肠!

你这不是把全城的子民,尽数付之一炬,与周军陪葬了吗?那……那还何用周军来进攻?!"

荡意虎昂然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咱们为了大王的千秋大业计,生死早就付诸度外。徐国昌盛的时候,全体国民跟着享受安乐,眼下正是徐国存亡之际,难道徐国的百姓不应该与国同休吗?用他们的血肉之躯,来铺平通往胜利的大道,这是他们三生之幸,他们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众臣工惶急不安,可是帐幔内半天也没有一点声响。眼下谁也不知道徐偃王的意思,大臣们只好眼巴巴地瞧着首辅大臣。宋雍哽了半天,颤声道:“难道……难道满城的老百姓……就这么听话地……去送死?”

荡意虎冷笑道:“百姓大多是好的,但是为了避免受到某些骁獍之徒的影响,必须将忠实可靠的人安插进每一组中。城内公卿大臣家人众多,加起来一万有余。在此大敌当前之际,远在异国他乡的人都愿意为大王效命,诸位大臣安享国家俸禄多年,国家也只好委以重任了。我在城外,三次上书请求将公卿家人征集入伍,却没有回音,我自己家中的男女老幼,日夜在宫门外枕戈待旦!既然各位大人不愿意让家人入伍,那就编入民众中,每千人中,即补进一百名家人仆从,到城墙上当值!各家选精壮男丁二十人,由长子带领,埋伏在城内火点,待周军入城时,为国尽忠,为王效死!各位大人有谁愿意出来带这个头?”

他冷冷地从众人脸上扫过,人们像割倒了的麦子般惊恐万状地匍匐在地,躲避他的眼光。宋雍脸涨得通红,哆哆嗦嗦地指着他:“荡意虎,你!你……”他受荡意虎目光所迫,不由自主地退后几步,索性跪倒在地,转向徐偃王的方向,哭道:“大王!大王!荡意兄弟所为,纯粹祸国、祸民之举……若依荡意虎所言,必将——”

他突然住了口,趴在地上,嗬嗬连声。众人都道他情绪失控,难以自持,一起跪倒,齐声道:“臣等……”

帐幔前端忽然高高掀起,像是有人掀帐而出,众臣唬得一起住嘴,匍匐在地。可是并没有听见任何人下台的声音。宋雍喉中荷荷之声越来越响,他手脚乱抽乱踢,可是身体却始终保持在跪倒的高度,看上去就像一个失去控制的扯线木偶被悬在空中一般,众大臣吓得魂不附体,眼睁睁地看着内延宰在空中无谓地挣扎、抽搐、痉挛,突然全身一挺,跟着四肢便软软地垂下地来,可是身体依然浮在空中,再也没有任何声息。

一种若有若无的声音从大帐中传出,好像活物一样,在殿中盘旋、低回……呜呜咽咽,如诉如泣,听起来就像是一个人在一个很远很远、很大很大的地方恸哭,又好像离得很近很近,就在众人的眼前、脚下、大殿的四周。众臣工都熟悉这徐王的哭声,只是已经很久没有听见他如此痛泣过了,大家面面相觑,不由自主地匍匐在地。

只听徐偃王一边哭,一边在沙沙地走动,说道:“孤……很苦啊……很冷……夜长,路远……先王交托给孤的国家,为了这件事情……要全部葬送……阿虎……你的计划,好毒啊……如此宏伟,如此灿烂……换了你的哥哥,也未必想得出来……”

他的声音像虫子一样往众人的耳朵、脑子里钻,冰冷凄苦,许多大臣都忍不住涕泪交加,荡意虎却岿然不动,朗声道:“大王的千秋伟业,非一国一族之兴盛,而是关系天下,还有我族数千年的光荣。不光是徐国百姓,连远在外域的各国都踊跃为王效命。为天下计,为子孙后代计,如此伟业,也当得起这许多人为之奋斗牺牲。”

徐偃在殿后徘徊,有时候像踩在沙地里,有时候又像是穿着硬木屐走在地板上。他慢慢说道:"孤……

孤也明白……你们大家的心思……你们想要得到……那个结果……孤却不敢想……难道说……"

荡意虎不待他说完,便大声道:“如果大王不愿为,那就该杀了微臣。既然大王已经杀了宋雍,说明大王决心早定!大王杀宋雍,因为他首鼠两端!为人臣尚不可犹豫徘徊,何况大王的千秋伟业?”

徐偃的脚步声顿时消失,过了一会儿,听见他幽幽地叹了口气,那声音就像有无数人在大殿四角同声叹息一样:"阿虎不愧是孤的心腹智囊……国家、社稷之福啊……好!很好!你哥哥既然伤重,又要辅助孤完成更重要的事,孤现在就授你司城之职,全国军民,悉数交托爱卿,任卿所为……孤别无所求,但得……

再有二十四个时辰,孤的大计……就……就可……"他的声音渐渐低落,终至于悄无声息,仿佛已经从木台上消失无踪。

荡意虎轻轻地以头叩地,道:“微臣遵旨!”

他站起身来,众人本已压得低低的身体同时向下一沉,从此刻起,堰都城中再也没有人能在他跟前站直身子。荡意虎微露笑意,道:“郑可当。”

“属下在!”

“整备城内军队的事,交由你去办理。”

“属下遵命!”

“只有一件事要提醒你。选拔军中忠心死士,安插在城内各火点,由他们来点火;另外,要根据街道、建筑的走向,安排好路线,点火之后,务必要将城中老幼驱赶到北、西门附近,阻挡周军出逃。”

“属下……明白!”

“还有——宣大王的旨意:国家多难,存亡在此一役,全体国民,生为徐人,死为徐鬼,尽忠效命乃是本分。乃有宋雍等人,忝为国家大臣,不知与王共赴国难,大军压境依旧享受声色!着即将宋雍灭族,全家老幼,今夜就在城头上统统磔死,以儆效尤。”

“属下遵命!”

“田纯。”

“……小、小臣在……”

“编制城中民众之事,交由你去办,明日申时之前,必须编制完成,亥时之前,要听从郑可当的命令,全部上城。”

“小臣……明白!”

“你不明白。”荡意虎缓缓走到他身旁,拨浪鼓在他的头顶轻轻敲着,“你听着,你要编制的,不是普通老百姓,也不是奴隶、仆从,而是全城的人,不分尊卑贵贱,一个也不许漏掉。明日申时之前,全城的男女老幼要相互诀别,然后登城备战。后日一战,不是胜利,就是灭亡,全城的人都只有生死两条路走:死,是应该的;生,是老天爷给的,没有人可以自己求生,听清楚了?”

田纯脑袋无力地在地板上叩了两下,软绵绵地说:“听……清楚……了!”

荡意虎扫视四周,每个人脸上都是凄然惶恐之色,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他咬咬嘴唇,道:“我荡意虎虽然年幼,可是老天爷从来就没给过我年幼的机会。我生出来就是一颗老得坚硬的心,天底下除了大王的事,我眼里没有任何东西——你们都给我听着,徐国已经灭亡了!全城的人都已经死了!到底是要诞生一个新的徐国,还是所有的这一切统统沦落到黄泉地狱,就在此一战!”

祁洲平原 齐军大营 四月十五日 晴 晚间有云卫离看那巨型攻城塔,比在北冥“京观”堡垒见过的更大,更高,约有十二丈高,近五丈方圆。塔内共有三层载人结构,最上方的勾板竖起来也有三丈多高,若是搭上城墙,士卒足可从塔上直接进入城中。

为了将塔从缓坡运到平原,前前后后共用了两千多人连拖带拽,,煞是壮观。树林深处还有另外两台,必须要在今夜之前都拖到堰都城外的营垒。卫离暗叹口气,心想若非是动员举国之力,要想在十日之内备齐如此规模的攻城武器,只怕比登天还难。

远方的堰都城,还是裹在雾里。雾像块无可奈何的遮羞布,遮掩住徐人最后的一点秘密。虽然不能目视,但王室显然早已掌握了堰都城的规模和结构,征徐大军中有一支近两千人的工程部队,就是为了攻打堰都城而专门从各诸侯国调来的。攻城塔虽然是就地取材建成,但据说早就在王都建造了数架,用于针对性的研究和改进。除此之外,王军还提供了详细到街道甚至房屋间数的堰都地图,参与攻打的各国武官,对堰都城早已不再陌生。

可是,熟悉归熟悉,当亲身站在这被雾遮蔽了一切的宏伟都城前时,卫离还是觉得既紧张又惶恐。那城,太高、太大了,地图是显现不出这种实在感的。明天早上,自己或许就将率军突入,不知道真正到了那城墙之下,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旁边的甲士轻声唿唤他:“司马大人,司马大人!”卫离一惊,突然意识过来他是在叫自己。因为右行司马谷牧在小汤河阵亡,他被任命为右行司马还不到十日,还很不习惯“司马大人”这个称唿。

他咳嗽一声,道:“怎么了?”

甲士指着远处道:“军前会议好像已经完了。”果然见小商山上,王军大营前同时降下了各国诸侯旗帜,不一会儿,数十架戎车开动,向各个方向驶去,参加军前会议的各军统帅返回各自营中。两辆齐国的兵车一前一后离开了大营,正是高国仲与伯将的车驾。卫离便令将车停在路旁,静候他们过来。却不料前面那辆车在山前便转了个弯,远远地向北驶去。另一支小型车队直向山前驶来,车上一人抱拳行礼,道:“卫兄!”正是齐军中行司马伯将。他因在小汤河战役中立下大功,又袭有伯爵爵位,小汤河之战一结束,立刻便被朝廷提升为夏官下大夫,正式成为朝廷大夫,因此虽和卫离一样是齐军司马,却穿戴着朝廷服色,带六乘护卫。诸侯国中不满二十岁而担此要职的少之又少,他一出现在山道上,便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卫离拱手道:“伯将兄,我在此恭候多时了。”

伯将见他轻车简从,一本正经地等在路旁,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卫离道:“我猜这个会要开很久,时间晚了,殿下大概要大宴群臣,正在想着要不要偷偷溜进去蹭食呢!”

两人相视大笑,同时跳下车,背着手,沿着路随意地走。伯将边走边道:“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想打听一下,明天攻城,有没有你的份。”

卫离叹道:“瞒不过你!我猜,大概明日没我的份了吧?现在右行,行不成列,排不成伍,能走能动的都没几个人了……”

伯将沉默地点点头,想起十日前战死在自己面前的范武、蒙素等人,长长地出了口气,道:“你,还有我,明日大概都只有坐冷板凳的份儿。主攻西门的任务由中行和左行负责,和山东诸侯国联军一起,攻打西门;右行照例守卫本阵。不过,我听说,要把右行舆司马王子腾大人调去指挥明日的攻城战,左行舆司马陶卢定大人调离,另有任用。”

卫离苦笑道:“我要是没当这个司马多好!元帅一定不会让我落空——怪了,元帅怎么没有回营?”

伯将道:“元帅去山右了。告诉你一件事,”他看看左右,轻声道,“主君已经到了山右。”

卫离大吃一惊:“什么时候?”

伯将道:"咱们大军离开齐国三天,主君便奉诏去了王都,姑麓山大战前,主君已经往这边赶了——

奉诏,要在山右建立大本营,负责调集诸侯国跟进的部队。元帅……大概也调过去协助主君。"

他提到这里,顺口带过,卫离心里明镜儿似的。小汤河一战,高国仲身为中行元帅,弃营轻出,害得右行几乎全军覆没,还差点累及昆仑山预备长老巫如的法驾,其实已是重罪难逃,周公已上表朝廷革除了他夏官少司马的职务。齐国虽未革去他的官职,但此刻把他调离战场,已算是戴罪离职了。

伯将颇不愿意顺着这话头说下去,自言自语地说:“看起来,天子对战事过于担忧,连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能全信了。”

卫离奇道:“不信任殿下?难道——”

伯将道:"天子与殿下一体同胞,怎么可能信不过?是怕服不住局面……召公殿下虽然交出部分军队,但是仍然领了六万人,停留徐国境内。如果堰都城三日之内攻不下来,还会有更多的诸侯国军队投入增援。

主君来此,就是为这个做准备的。"

卫离想想不禁觉得有些恐怖:“还要调派军队?这已经是开国以来仅有的大战了……堰都城里到底有什么秘密,值得如此大动干戈?”

伯将虚着眼睛眺望远方那座大城,喃喃地说:“姑麓山大战,你也见到了。双方动员的力量,都是匪夷所思……堰都城里的秘密,我们最好都不要去想,不要去问。”

卫离默默点头。小汤河一战,他亲眼见到徐国动用了许多可怕可畏的上古神器、法术甚至妖物,现在想起来还背上发寒。朝廷大举讨伐徐国,口号倒是一套一套的,真正参与了战争,才知道这其中颇有隐情,绝对不是他这号人物该听该想的。卫离道:“总之,你老弟怎么做,我就怎么做,要是有什么变故,你记得提醒兄弟一声,就见你的情了!”

伯将笑道:“你也就这点出息,刚刚还吵着要去攻城。”

卫离笑了一声,忽然又问:“既然中行和左行进攻堰都,为什么你老兄又被丢在一边晾起来?”

伯将扭过身子,神色大是尴尬。他在小汤河立下大功,朝廷不次超迁,提拔为夏官下大夫,可是随着朝廷旨意前来的,还有他父亲的一封信。开篇不见“孺子深肖,为父甚慰”等语,从第一句话开始就破口大骂,直斥伯将“黄毛稚口”,胆敢干预军国大事,顶撞上司,处事卤莽,不计他人性命生死,“妄送人命,而为己功名”,写到后面,“尔之处置天使(注:此指巫如)事宜,极尽乖张之能事,竟敢加诸刀斧之刑!……乃不知尔悖乱至斯,敢以区区之性命,而当司城荡意储,尔之性命事小,置尔之族、家、父母何地?”字迹狂草,老父替爱子担惊受怕之心,跃然纸上,吓得伯将一夜未眠,连夜给父亲写信告饶,送回齐国。仔细想想,父亲虽然生有十七子,可是疼爱自己远胜其他兄弟,还没到退隐的年龄,就将官爵家族一股脑地交给自己继承,老父远在千里之外,乍闻自己竟然经历如许危险,无疑吓得不轻,自己孝悌二字,从何说起?

可是父亲已决心不让他第二次涉险。齐侯到来,虽未入齐营视察,已经直接下令,将伯将调去后卫的右行。这种明目张胆的作法,实在是让伯将有点小尴尬,可是身为人子,岂能言父之非?苦笑两声,道:“……我也不、太明白……咦!那是谁来了?”

山坡下尘土飞扬,传来雷鸣般的车骑声。片刻之后,两面红底黑蛟旗从坡下面冒了出来。伯将眉头一皱,道:“怎么他也来了?”

便见车骑从坡下驰来,当先两乘兵车的车辕上还扎着厚厚的毛皮,每辆车上一名身材高大的骑士当轼而立,扶着大旗,车大人高,几乎比寻常所见的车骑高了整整一头。这两人身上穿的也是厚厚的毛皮,脸色黑里透红,干裂开口,像是刚刚才从冰天雪地中赶来一样。后面跟着便是连绵不绝的车队,粗粗一算,至少在三百辆以上。再后面更是涌动着数不清的徒卒,旌旗遮天蔽日。车队从他们面前滚滚而过,卫离的手下不得不拉住缰绳,以免马匹受惊。

卫离赞道:“好雄壮的队伍!这是谁?怎么从前没有见过?”

伯将脸色怪异,吞吞吐吐地说:“这……这还能有谁?”

话音未落,一辆巨大怪异的车驶上了山坡。那车通体用胳膊粗细的原木制成,连树皮都没刮干净,比普通车驾大了至少一圈。粗大的车辕上捆扎着不知是什么巨大动物的黑色皮毛,四角还各挂了一颗弭头,张着血盆大口,随着车子前行,一晃一晃的。卫、伯二人的驭马同时长声嘶鸣,一个劲地往后退。

那车因体积巨大,除了御手和车左外,还站了两名甲士持戈而立,见惊了别国的车驾,车左叫道:"停!

停车!"

待车辆停稳,已经在好几丈之外了。那车左回过头来,将头上重达十余斤的赤金盔摘下来,露出红黑红黑的大脸和一脸的大胡子,粗声大气地说:“是哪一国的武人?惊了阁下的车驾,外臣在此赔礼了!”

卫离脸上勉强挤出笑容,正要说算了,伯将已经朗声道:“阁下这副尊容,越老越黑,你车上挂的弭头,到底是被你猎杀的还是吓死的?”

那人噢了一声,一个转身,他身上穿的赤金甲大得吓人,挤得两旁的甲士跌跌撞撞,差点从车上倒栽下来。他走到车尾,当的一声跳下,身上的甲胄还哗哗地响了半天,直向伯将二人走来,走得近了,便闻到一股浓浓的野兽味道。

那人在伯将面前停下。与他那一身宽大的赤金甲胄比起来,伯将身着的软甲布袍简直形同儿戏。卫离看他龇牙咧嘴的样子,很担心他一拳把伯将拍飞出去,却不料那人却先向伯将行了一礼,道:“伯将,好久不见!”

伯将还礼道:“姬搏虎,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姬搏虎粗糙的脸上咧出一个难看的笑容,道:“我被你用计骗到北冥,在冰天雪地里吃了三年的冰刨子,你说好不好?”

伯将笑道:“若非如此,你哪得如此成就?现在便已经封侯,等你继承令尊大人的公爵之位时,虞公的领邑岂不又要大大增加了?”

卫离这才想起,原来这便是鼎鼎大名的虞国太子姬搏虎。虞国虽然封地狭小,可是与师氏一样,靠的是军功底子,在朝中的地位远远超过普通诸侯国家,虞国国君更是世袭公爵爵位,比齐、鲁、晋这样的大国还要显赫。姬搏虎是虞公的第二子,因是嫡子,三四年前随第三批远征军远赴北冥,是以在卫离的记忆里已有些模煳,一时竟没有认出。

姬搏虎冷笑道:“我在北冥吃苦多年,到底赶不上你一战成名啊,转眼间,便又要升到我的头上了。”

伯将脸露尴尬,道:“兄弟这叫做幸进,与兄长的殷实底子不一样——啊!你这么急地赶来,莫非是要争那攻打堰都城的第一功?”

姬搏虎道:“正是!我接到调令,连赶了整整两个月,到底还是晚了一步,嘿!幸好在攻城之前赶上来。殿下调我来,必有重托,这次可不能让你专美于前了。”

伯将苦笑道:“我是被逼无奈,什么专美于前于后的?告诉你,这场仗,我是没份的。”他回头指指山下周公大营,道:“至于你有没有份,那也难说得紧。军前会议已经完了,任务也已分派完毕,你这时候去,怕不一定捞得到好处。”

姬搏虎不等他说完,巨大的身躯唿地一下转过来,卫离反应极快,往旁一闪,堪堪闪过他肩上飞起的赤金牙突。姬搏虎迈步就跑,一面还不忘回过头来对卫离说声:“得罪了!在下虞国姬搏虎,失礼之处,改日再谢!”

说话间已经跑到他的车后。他身上穿的盔甲不下百十斤,可是轻轻一跳便跳进车内,只听得他又急又恼,大声唿喝,整支车队立刻“驾”声一片,后面两千余徒卒跟着飞奔,转眼间便如滚雷般隆隆地转到山后去了。

卫离吐吐舌头,道:“这位姬公子好大的脾性!怎么,他跟你认识?”

伯将淡淡地说:“这是我辟雍馆的同学,师亚夫是他的老师。”

卫离道:“怪不得,好大的兵车。中原之内,怕是没有比他的车更大的了。”

伯将道:"车大人高是很好,就不知在徐原的沼泽上跑不跑得开,难道还能把堰都城撞倒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