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周公派出师氏精锐曾经从鲆岛发回一封飞鸿传书,说鲆岛上所有一切都被海啸冲毁,但却再也没有下文,而也再没有人寻到鲆岛。妖族五老会来的消息说,至少有五个人逃过了天罚,且已混入中原。”

  “啊!啊……”巫镜一拍大腿:“我他妈总算明白了!老劫,你说奉命巡查卜月潭等等,原来还是在骗我!你根本是因为得知卜月潭和鲆岛扯上了关系,才到卜月潭的。让我猜猜……你的任务,其实是追寻那五个人,对不对!”

  巫劫嘴唇动了动,没说出来。巫镜看在眼里,叫道:“哼!老劫啊,你可太没良心了!鲆岛的人是好对付的么?他们向下挖掘混沌,那都是些疯子!兄弟我提着脑袋跟你干呀,你还事事瞒我!”

  巫劫叹道:“是。你猜得很对。虽然我们还并不能确定那五个人到了中原,然而鲆岛之人,皆入了魔道,一旦放任不管,很可能造成大乱。此事必须查得水落石出才行。其实除了我之外,五老会、师氏皆在暗中寻访,八隅城君正在游说,让三族共同应对。镜,如果你助我达成此事,我不仅可让你洗脱私逃的罪名,还将向八隅城君推举,保你入职。”

  “好了,”巫镜做了几笔大生意,正意气风发,道:“什么入职不入职的。如今我混得也算不错,回不回昆仑还要考虑考虑呢。不过有一遭,你以后再遮着掖着,我老镜立马拍屁股走人!”

  “好好,你教训得是。”巫镜站起身,摸到巫镜给他新弄来的竹竿:“不管将要来的是什么,有你相助,我安心多了。我出去走走。”

  巫镜吃惊地道:“你到哪里去?饭还没吃呢!”

  巫劫笑道:“蜀人通常只吃早、午,晚上是不吃饭的。你还不如到外面找个巴人喝酒的地方混一顿。”

  巫镜听到喝酒,顿时来了精神,抢在巫劫前出了门,道:“那我去吃一点了……这难挨的鬼日子。”

  巫劫道:“镜,别太张扬。这地方小,却也龙蛇混杂,象你昨晚那样作法,难保没惹到什么人。”

  “你都听说了?”巫镜很吃惊,既而搔搔脑袋,“瞎子都知道了,可见很是张扬……然则不张扬,如何做得大买卖?哈哈,哈哈,让他们把我的大名传下去吧!”一路哼着小曲走了。

  巫劫侧耳听去,茗的房间里仍然没有声音。他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觉,犹豫片刻,用符文遮住自己脸上的“枷”,还是走了。

  地道里人来人往,他躬着身,扶着潮湿的石壁,踩着满地的污水和破碎慢慢往外走。没有人留意这个委琐的瞎子,这正是他希望的。不知为何,他突然孤独得发疯,寂寞得希望整个世界都忘了他。

  白天热闹的集市早已散去,街道上连个人都看不见。只听见此起彼伏的牲口的叫声。蜀王封锁城门,这些牲口不得不待在寒冷的异乡,正纷纷抱怨着。

  “它们尚能抱怨呢。”巫劫感慨地想:“人之有情,犹如马之有翼,祸福自知。”

  他沿着青石路面走,不久就出了桫椤城,走上后面的山嵴。他不能看,但山风唿啦啦的指引他,不知不觉,他走到了一块岩石前。他抚摩着冰冷的石头,慢慢坐下。

  他想起了昨晚的那个梦。

  多么奇妙的梦。梦中有一个茗,却并非他认识的那个茗。他认识的茗对人谦和从容,骨子里却是骄傲高贵的。但是梦里的那个茗……她吹的笛子多好听啊。

  笛声里有哀愁,有恐惧,有些许希望,却又矜持着,彷徨无助……

  巫劫只要一想起那笛声,就浑身颤栗,仿佛是一把刀插进了心里,搅得心绪如潮。迷迷煳煳间,他想到了母亲,既而想到了巴国缙山上,那个始终忧郁着的小丫头……她曾经鼓起勇气,自己退缩了;然而当自己鼓起勇气时,她却死了……

  不知坐了多久,巫劫觉得腿都麻了,便稍微挪动了一下。就在这时,有人幽幽叹息一声,近在咫尺。

  巫劫骤然惊觉,胸中轰然做响,却一动也不敢动。

  那人轻轻说道:“原来你早就来了。我还以为……”

  巫劫尽量平静地道:“我想起你吹的曲子,便来了。你……你好吗,茗?”

  幕绕过他,坐到岩石另一头,说:“也没什么好与不好。说罢,你想听什么曲子?”

  巫劫摇摇头:“这里风很好。在听你的曲子前,我想多吹一会儿。”他坐直了身体,揭下头上的布,任风将他没有梳髻的头发吹散了。

  幕过了一会儿才道:“你哭了?”

  “我想母亲。”巫劫说。不知为何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若熟悉他的人见了,一定万分惊异,因为据说世上从来没人见过他流泪。但他却一点也不顾忌,低低地抽泣着,用手背慢慢抹着脸上的泪,仿佛幕不存在,他只是孤身一人。

  幕伏下身子,把下巴搁在并拢的膝盖间,歪着脑袋,说道:“母亲吗?我没见过。我甚至不知道母亲长什么样?你见过你的母亲吗?”

  “见过……”巫劫渐渐地哭得难以自制,紧紧咬着手指,气越出越粗。

  幕道:“那可多好。不过……我也不想见她,她干嘛生下我,干嘛抱也不曾抱我就死去了?我想啊想啊,想了十几年也不明白。真讨厌……讨厌讨厌!咳咳……”

  她使劲踢着旁边的草丛,后来脚尖踢到块大石头痛了,她用手将那石头从草丛里刨出来,远远地扔出去。石头落下山嵴,一路撞击着峭壁突出的岩壁,空空空的声音过了好久都没有停息。

  巫劫深吸几下,总算止住了泪。头发披散下来,贴在脸上,他用手一一拂去。

  忽地一双暖暖的小手伸过来,幕低声道:“瞧你,这么大的人了,哭得跟小孩似的。让我来罢。”一边说,一边帮他将头发系到脑后。

  巫劫不动,不语,由着她摆布。幕慢条斯理地系了半天,才勉强弄好。她拍手道:“抱歉啊。我不知道你们男人怎么梳髻,我……咳咳……连我自己的都弄不好呢。”

  巫劫道:“没事。我也不爱梳髻,可是有的时候又不得不梳起来,以免失礼于人前。你怎么在咳嗽?”

  幕听了这话,立即坐回去,离他一丈左右的距离,说:“没什么。我……咳咳,咳咳咳……有点……咳咳!”

  巫劫紧张地道:“你生病了?你……你咳嗽的声音不大对,不像是着了凉那么简单。让我……”

  “不要!”幕厉声到:“我没事!”

  两人沉默了一阵,幕的声音低下来:“抱歉……我……我只是不想……你来关心我。”

  巫劫道:“是。是我唐突了。”

  幕掏出竹笛,问他:“你想听了吗?”

  巫劫仍然摇头,道:“不,你别吹。”

  幕奇怪地道:“那你来做什么?”

  “我来……就想坐在这里,坐在你身旁。”

  “那……你是不喜欢我吹的笛子?”

  “不,不!很喜欢。太喜欢了。但……我总是觉得很害怕。”

  “怕?”幕忽觉肺里又是一阵酸痒,忙捂住嘴,强行忍住。不能在这个男人面前示弱,哪怕是一点点……不知是不是忍得难受,她眼里莫名盈满了泪水,眨一眨眼,泪水便悄悄流下来。

  今夜之后……她忍不住想……再也见不到他了……

  巫劫全然不知幕已经泪流满面,说道:“我怕今晚听了你的笛声,明晚听了,后晚也听了……总有一天听不到了,该怎么办?所以还是不听了罢。你在听么?”

  “嗯……”

  “你一定在笑我。”

  “你……你真是个怪人。”幕抹去泪水,扯紧背上背着的沉重的包袱,声音总算从容起来:“别人若是听到喜欢的曲子,一定听了又听,你却宁愿不听。”

  巫劫道:“也许是吧。其实我独自一人,行走天涯,没什么可失去的东西,却仍然害怕失去,甚至比别人还要怕。哈哈……”他自失的一笑。

  幕沉默了良久,说道:“那是因为你还不肯失去自己,所以害怕。我又何尝不是呢?没有……咳咳……母亲,没有父亲,没有家族,连……”

  她强行吞下了“姐姐”两个字,又道:“只有这个身体还是自己的,每天就是走啊走啊,累得要倒了,要死了,却始终不肯停下来。停下,就会死,是不是?”

  “为什么……你母亲会死?”

  “我是忤逆而生的。”

  巫劫点点头。

  “所以从小大家都讨厌我,觉得我不吉祥,话也不肯跟我说。”幕捡起一片树叶,挡在脸前,“我啊,从小就戴着木头面具,从两个眼洞后看别人,总觉得安全许多。后来长大了,才知道戴上面具才真正危险。你明白为何么?”

  巫劫道:“那是自然。就像在战场上,杀一人,十人,哪怕杀一百人呢,从不会手软。可是面对自己认识的人,下手的时候总会犹豫。你戴着面具,别人伤害起来就从容得多。你为何要戴面具?”

  幕叹了口气,将叶子抛向空中,看着它随风飘下悬崖,须臾不见。她轻轻地到:“总是有理由的。”

  “你现在还戴着面具么?”

  “不。不过我不戴面具,就必须离开村子。我讨厌村子,我讨厌村子里所有的人。可出来后才发现外面的世界比村子也好不到哪里去。真黑的夜晚啊。”

  “天顶有风。”巫劫道:“风向偏北……也许过不了多久就会吹散云雾了。今天是即生魄的第十一天,月光会很亮。”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幕偷偷抬头向天上望去。不久,渐渐的天顶上有一团亮了起来。这亮光越过一层层飞速变化的云,仿佛涟漪般扩散开去。亮光中心的云跑得越发地快,象是在黑暗中惯了,想要逃离光明。

  幕望着那团光,心没由来砰砰乱跳。坐在身旁的人,仿佛就是那团光,虽然瞧得清楚,然而那么高,她望得脖子都酸了……

  突然间云卷云舒,明月露了出来,映得大地一片苍苍茫茫。脚下的森林已经睡了,身后的桫椤城也睡了,只有风越发凛冽。幕抱紧身体,还是觉得冷。她踌躇半天,终于鼓起勇气侧过头看劫,看着看着,沙昆在她心中低低说道:他是巫人。

  “你是巫人吗?”幕问。

  “是……”

  “我从来没见过巫人。”幕饶有兴致地盯着巫劫看,:“听说昆仑山很大很高,是吗?有蜀山高吗?八隅城有多大?有桫椤城大吗?”

  “很高,很雄伟,比这蜀山要庞大得多。八隅城号称天下之都,你去看就会明白,桫椤城与之比起来,只是小小的村落而已。”

  “哈!哈哈!”幕大声笑道:“真的吗?哈哈哈哈!可是我听说这儿的蜀王还以为桫椤城是天下最大最雄伟的城呢!哈哈!”她站起身,走到悬崖边,对着脚下灰色暗淡的森林长出了一口气。

  “什么时候才能去看看呢?”她自言自语道:“要走很久吧?”

  巫劫沉声道:“过两天我就要回昆仑山了。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真的想去看,愿意……愿意跟我一道走吗?”

  他跨前一步,捏紧了拳头,全身绷得紧紧的,凝神倾听。他心中砰砰乱跳,血都冲到脑中,太阳穴一突一突的。

  周围的动静全被他听得真切:草丛里的小动物们偷偷蹿来蹿去,啃食松果、草根,发出细碎的声音;松鼠在林间穿行,它们惊动了宿鸟,啪啦啦地扑腾着翅膀。他甚至听见了雾气的声音,从阴暗的悬崖的角落升起,一片片、一条条向林子里无声无息地扩散开去……

  几乎小半个时辰之后,巫劫才吐出口气,全身松了下来——幕如同她突然地到来一般,早已悄悄地消失不见了。

  巫劫拾起竹竿,找准方向,沉默地向桫椤城走去。他是如此失落,如此茫然,以至于连为何感觉不到幕任何一丝气息这样严重的问题都没空细想。

  他离去后片刻,天空中唿啸声急,一只气急败坏的鹫象石头一般砸下。它在山嵴上狼狈地滑行了十几丈,脑袋一甩,脖子上的茗再也抓不住,腾身飞起,发出尖叫。

  崇拼命张开所有根须,将她包住,在地上弹了老远才勉强停下。茗从里面钻出来,摸着摔疼了的屁股还咯咯地笑个不停。

  “再见!”她朝歪歪斜斜飞走的疾挥手告别:“今天真好玩!蜀王第一有趣,你是第二!明天再唤你,晚上可要好好休息呀!”

  疾哌哌惨叫,绕过山头飞走了。

第七章

  “那么,这个价格就不能再变了?”

  巫镜端起杯酒细看。烛光照在酒里,透出一种诡异的绿色,绿中又隐隐潜藏着暗红,让人看了实在没有胃口。然而这的确是巴人酿造的最好的果酒。他看了半响,闭上眼一口喝干,抿了半天嘴才把酒劲压下去。他仰面哈出口酒气,翻着白眼道:“除非我死了。”

  “砰!”坐在巫镜对面的巴人一巴掌拍在几上,震得杯儿盘儿叮叮当当乱跳。

  “龟儿子,你他妈去问问,我李老三的蚕丝是什么货色?全蜀国境内,你要再找一旦比这个好的出来,我李老三偌大的家业不要了,情愿披发赤身,给北狄人做奴隶去!”

  “算了算了,三爷,您消消气!”有人上来打圆场,“这位兄弟也是初来咋到,不懂行情……”

  “我懂的,”巫镜慢条斯理地道:“这丝看似桑蚕丝,其实味道偏酸,近火则硬——这是巴国独一无二的荩蚕,我说得对么?做的缎子顺着光透明,逆着光就是七彩,别说比桑蚕丝稀罕好,就是天蚕丝也比不了。”

  “这……”李老三哽了半天才道:“这叫不懂行情?你们大家评评理,我的丝一旦的价钱比成都的还少三十个币,我……这他妈哪里是做买卖,明着羞辱人呐!”

  “是是……这位兄台,成都的价我们也略知一二……”

  “两个月前了。”巫镜神色不变,“两个月前你给这个价,我认,现在么,我老娘来也别想让我认。”

  李老三脸白得象死人:“这什么日子?寒冬腊月!你要有耐心等到春蚕出来,我再贱三十个币给你都成!”

  “不是这么算的。”巫镜掰着指头道:“货再好,也得算成色。去年冬天雪不大,开春闹了虫害。这批丝你拿给我看的挺不错,可是我知道虫染了的货不在少数。真等春蚕出来,你就只有把这批货倒进江里一条路了。我看你可怜,当作不知道,你还好意思提价钱?”

  “马上大雪就要封山了!”李老三脸涨得通红,歇斯底里地吼道:“雇马帮的钱我还得每旦贴五十币!”

  “你少唬我,货又不是真的从这里走。就在巴国装船,顺沱水而下,直入楚境,再从泸国登岸北上。冬天水缓,误不了事。我在陈国验货,然后送到鲁国编织,你算算这些花销,我还担了一半呢。”巫镜说着又喝口酒,大着舌头道:“这笔花销我也不是白担,明年春还是这个价,我给你全收了。”

  “兄弟,水道不好走!”李老三全身哆嗦着,恨不能把心掏出来给巫镜看,“真的!如今拉纤的人也少,水一枯,有的地方船根本过不去,得另雇牛车,又是一笔倒贴的钱……兄弟,我今儿算认栽在你手上了,大家交个朋友,但是怎么你也得再加二十个币!”

  咣当一声,巫镜掏出一块铜牌丢到几上,沉声道:“我告诉你,今儿天塌下来,砸碎了桫椤城,我也一个币都不会再加!”

  李老三两眼一闭,抵死一头撞来,被旁边的人死死拉住。巫镜冷哼道:“你别忙着拼命,既然是兄弟,我就最后给你个便宜。拿着这块牌,不管在哪里做买卖都不愁没人照应。成不成?你不要我就收了。”

  他刚伸出手,李老三整个人扑到牌子上,急道:“你敢收,今天这里就真要出人命了!”

  剩下的事就好办多了。待两下商谈好交货细节,众人已经热热闹闹地喝了十七八壶酒。

  说客们先行告退,李老三走在最后,醉醺醺地对巫镜道:“兄弟,说、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么多年来,就是跟兄弟你、你做生意最爽快,好!绞杀号的名头,我记下了!山水总哪个什么……”

  他还想说,巫镜一个酒壶扔过去,笑骂道:“快滚你妈的,我想一个人清静清静!”

  等洞内终于安静下来,巫镜大大地打了几个酒嗝,揉揉眼睛,伏在几上假寐。

  酒劲早就上来了,但是他脑袋比什么时候都清晰。蜀锦、井盐、蚕丝……这三笔大买卖已经做了,他却越发觉得空虚。

  桫椤城历经千年,城里藏着的稀罕宝贝他还一件也没捞到呢。他坐在这里,每一根汗毛都感知到了一件宝贝,该死……怎生想法子统统掏出来呢?

  妈的,哪怕掘地三尺也在所不惜……他咬着牙沉思……

  “铮铮……彼汾沮——洳,言采其莫。彼其之——子,美无度……”

  巫镜抬起头,只见昨晚那女子端坐在小几对面。今日她换了一身素色装束,长襟宽袖,玄色腰带,发髻高高竖立,用细丝缠了一溜辫子垂在肩头——俨然成周公侯府上乐师的模样。

  她眼帘低垂,弹琴吟唱道:“彼汾一——方,言采其桑。彼其之——子,美如英。美如英兮——殊异乎公行!”

  “你想怎么样?”等她唱完,巫镜已经坐直,整顿衣冠,面如冷霜:“弹个曲儿要多少币,你说个价?”

  那女子脸上一红:“小女子不要币。小女子就想为大人唱一曲。”

  “我很佩服你。原来我开了口,都不能让你从这里消失,好本事呀。”

  巫镜拿起杯子,女子忙上来替他斟满酒,轻声道:“大人那天叫的都是出来跑生活的人,瞧见我一个女儿家无依无靠,可怜兮兮的,就偷偷放了一马。还望大人别见怪。”

  “嗯,是,我就是铁石心肠,管他妇孺老弱,统统杀之无赦!”巫镜把酒一口干了,瞪着眼睛道:“最后给你一个机会,说!你究竟要做什么?”

  “小女子……素来仰慕大人,想跟着大人闯荡天下,如此而已。”

  巫镜点点头。突然啪啦一下,小几破为几段,那女子脸色骤变,瞬间又镇定下来——一柄锋利的尖抵上咽喉。

  巫镜冷冷地道:“我最讨厌有人跟我套近乎。你是要我刺进去一剑致命,还是割道口子,让你血流一天一夜再死?”

  “大人要小女子死,付一小子足亦,自己动手,如以鲁缟缚鸡,虢鼎养鱼,岂非大大的亏了?”

  巫镜眼皮抽动两下:“你是什么人?”

  “不敢有瞒大人,小女子乃鲁国人氏,祖上尝开山挖掘铜脉,富甲一方。到我父亲一辈,铜脉毁于山洪。父亲于是改行贩金,为人以赤铜所骗,还得罪了齐侯;贩盐,哪里做得过私盐贩子;贩丝绸,遇上劫匪,付之一炬。后倾其家产,与人远赴西海沙漠,想要贩些珍稀之物回来,谁想……”

  巫镜见她眼泪都快下来了,冷冷地道:“终于都被骗光了?”

  “是……”女子以巾拭目,“终于身死他乡……小女子唯一的心愿,就是攒一笔钱,前往西域,求寻父亲的遗骸……听人说大人是鲁人,小女子斗胆,想将自己托付大人……”

  巫镜伸手从怀里掏只小包丢在地上:“这里的金子够你疯一阵子了。”

  “小女子身虽贫寒,这点金子倒也……”女子笑笑,从裙子底下伸出一只美得惊心动魄的脚,将小包又慢慢推回去,“大人周游天下,所获几可敌国,小女子愿追随大人,死而无怨……”

  “哗啦!”一声,巫镜拉开房门,问门口的一人道:“你一年赚多少钱?”

  那人虽然疑惑,却也立即道:“按哪国的钱算?”

  巫镜暗叹这里果然人人都是贩精,说:“成……成周吧!”

  “总有两百个铜币!”那人得意地比出两个手指。

  “伸出手来。”

  那人知道巫镜乃是大人物,毫不迟疑就伸手出去。巫镜在他手里放了一把金粒:“我看值五百个铜币了。”

  “值、值了!”

  巫镜扯出身后的女子,道:“带上这女人,随便到哪里!蜀王虽然封了城,可是城里还是有很多乱七八糟的法子。马上带她走,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总之永远别让我再看见她,懂吗?”

  “懂了!”

  女子也不反抗,默然无语跟着那人走出几步,回头道:“大人,你甩不开小女子的,又何必多此一举?”

  “滚!”

  女子和那人在曲折的巷道里转来转去,解开发髻,散了辫子。走过一个小摊时,贩子顺手递给她一系麻布。

  另一个穿着跟她原来那件一模一样衣服的女人慢慢跟了上来,走在她身后。她不动声色地边走边将布批在身上,连脑袋都遮起来。

  转过一个拐角,在某扇挂着帘子的门口,女子突然闪身入门,后来的女人赶上两步,和护送她的人一道混若无事地继续走着。

  立即有人将摊子铺在门口,几只箩筐一放,将门彻底挡住,开始大声吆喝。地道里人来人往,谁也没留意到这一幕。

  门后其实是条隐蔽的小巷,巷道里没有灯,外面的火光也被帘子遮住大半,只能隐隐看见斑驳的石墙。女子扶着墙小心翼翼地走着,直到有个低沉的声音说道:“文锦。”

  文锦欣喜地道:“三哥?你亲自来了?”

  “事情重大,我不能不来。”有个巨灵般的身影从巷子深处的阴影里跨出来,“我本来在成都等你,听说你落到桫椤城,连夜赶来,累死了两匹马。”

  文锦揭下头上的布,长长出了口气。那人走近她,关切地道:“你怎么……很累么?”

  “不……”文锦把头靠在那人肩头,笑道:“你来,我就能松口气了。”

  那人伸手抚摸她的头发,道:“这趟着实吓着你了。那么大的风暴,能活下来真是奇迹。”他从怀里掏出一只精致小巧的铜壶,揭开塞子。

  两人沉默了。

  须臾,黑暗中,忽地亮起了一根极细极细的线。起初,它直直的垂着,片刻后,象蛇一般慢慢昂起了头来。

  然后是两根、三根……不一会儿,无数根线亮了起来,照亮了文锦和那人的脸。文锦陷入沉睡一般闭着双眼,靠在那人胸前。那人的眼睛则幽幽发亮。

  这些流动的光的线随风飘摇着,风大起来,它们黯然失色;风一下,就又争着向上生长,一浪一浪的摆动。忽而分散开来,象一片光晕,光的触角四处探寻;忽而聚拢成团,凝成一束——却是文锦的一根根发丝。

  光影在那人刀削斧噼一般刚硬的脸上晃动。他不动声色地将铜壶举得高过头顶,于是发丝纷纷向壶口涌来,争先恐后要钻入壶中。

  但是壶口太小,无法一次容纳这么多发丝。发丝们堵在壶口相互拥挤,发出嘶嘶的声音,若是外人听见了,还以为是无数蛇虫在此聚集。

  那人轻声吹起哨子,戴着赤金丝打造的手套的左手凑到壶前,用一根手指撩动发丝。发丝们一接触到手指,立即紧紧缠绕上去。他很有条理地将发丝全部缠绕在手指上,而后用拇指分散了,一撮一撮地放下,任其钻入壶内。

  进入壶中的发丝不知吸食了什么,只见一根红线迅速向上蔓延,瞬间白光就变成红色,映得那人的脸更坚毅得可怕。

  成红的发丝懒懒地退出壶口,垂落下来,红光悄然消去。更多的发丝伸入壶中,吸食,然后垂落,褪去光华……

  不知过了多久,所有的发丝都垂落了下来,遮住了文锦的脸。最后一丝红光闪了两下,终于熄灭了。

  又过了片刻,文锦直起身子,大大伸了个懒腰,叹道:“啊……真舒服。好久没有吸食露精了……三哥,这不象是岐山上的露,是泰山?”

  那人脱下赤金丝手套,重新收好铜壶,道:“不。大哥为你建造的承露台已经完工了,这是第一批露精。当年周公殿下力排众议,在洛水筑造成周,可真选了个好地方呢,人杰地灵,连露精也比岐山的多。”

  “味儿也好得多!真想就躺在承露台上,啥也不做,就等着接甘露。”文锦舔舔嘴,好像真的用嘴尝过一般。

  那人瞪着眼道:“承露台三个月才接得到这么一壶,大哥都舍不得用,全让我给你带来了,还想怎的?”

  文锦吐吐舌头,随即又笑眯眯地道:“我知道大哥心痛我,所以再多要点,他也不会生气。”

  那人拿文锦没奈何,清清喉咙,压低声音道:“好了,说正经的。事情进展如何了?”

  “三哥什么时候见我失过手?”文锦把头发一根根梳直,重新盘在脑后。

  那人眼睛一亮:“已经拿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