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农尹道:“帝若封汝族,以何祭天?以何应地?以何供四时?又以何赐之……”

  茗没等他说完就道:“以雾犁祭天,以菖榷应地,以昆仑之簧、范、吕、石供四时,赐我族之神物么……就不与尔说了。”

  大祭尹等人各自语塞,这些供物祭品他们连听也没听过,实在无从考究。大祭尹低声道:“呸,这都由得她说,怎知道是真是假?”

  大农尹毕竟见过世面,犹豫地道:“昆仑之吕、石二物我倒曾听说过,吕乃万年不语树,石是天降之琼液,据说千年来,唯有周武王曾用之于孟津之誓,除此外,连成王年间的诸侯盟誓都不曾用过。其余的……”

  依来半天没听到下臣开口,转头见一个个面色惨白,不禁怒道:“怎么就没话可说了?”

  一直没出声询问的大令尹浑身一哆嗦,急切中脱口道:“帝……帝子二十九,得姓者几何?”

  “得姓者十五。”

  “哈哈!哈哈哈哈!”众人顿时爆发出一阵轰笑。大令尹摇头晃脑地道:“汝之错何其深也!帝子得姓者仅十四,史册所载,焉有误耶?可知汝实诡骗之人也!”

  茗正色道:“我族之祖便是帝之十七子,得姓……哼,四千年来,此姓未曾为外人所知,尔等实不配亦。辱我族姓者,如辱人祖黄帝,必得天谴。尔若不信,大可以身一试天谴为何物。”

  所有人立即收声,面色惶恐。其中一人脚下一软,跪伏下去。勃然大怒的依来立即在他脑海里宣布了处斩及全家充身为奴的命令。那人两眼一翻,当即昏死过去。

  女人!依来终于亲自庄严地在茗的脑海里大声道:伟大的蚕丛王之后、蜀国七山五水之主,受命于天,统御四境,德被八方,识冠寰宇,武力盖世,蜀国之……

  他还没把头衔念完,就有一个懒洋洋地声音传入脑子里:听见了……

  即使茗刻意隐藏,依来还是听出了她话语后的讥笑味道。他颓然退后两步——不用再证实了,还从来没有人能进入他的脑海,这女子果然非是等闲!

  巫镜从茗的房间出来,低声道:“不在!妈的,我就知道那小丫头不对劲!”

  “她能跑哪里去?”

  “那怎么知道?我早就说,这丫头可不象她看起来那么娇弱简单!一定有诈!”

  “她也许觉得在屋里太闷,出去逛一圈,也不必如此大惊小怪吧?”

  “那可很难说,很难说!”巫镜拉着巫劫急急往外走,一面道:“我第一眼看见她,就觉得碍眼得紧——我的直觉有错的吗?你想想看,我们好好的坐浮空舟,怎会无缘无故遭遇狂风,又那么巧,就上了死对头的船?阴谋啊!这绝对是阴谋!阴谋已经无声无息包围了你我,就差最后一击了!你相信我,相信我罢!总有一天我会揭穿她……”

  在他们身后,一排排兰色符文瞬间浮现,又迅速消失——禁制展开,封囚一切。

  “原来阁下果然非等闲之人。我,伟大的蚕丛王之后、蜀国七山五水之王,愿意邀请阁下一同狩猎。阁下请!”代蜀王传话的寺人说完,恭敬地跪下行礼。

  呜呜……牛角号声响起来了,咚咚咚!兽面榆樽鼓敲起来了,三面金旗、五面黑旗舞动,依来殿下的圣驾显现出来了!

  八名侍从抬着用白鹭、织锦和云凤的尾羽,及桫椤枝、桑枝、稻谷和艾草装饰的蜀王乘鸾,费力走下山坡,跌跌撞撞绕出松林,来到茗的身前。

  依来手里的黄金权杖一挥,乘鸾稳稳停下。他一直等到身后的随从们气喘吁吁地都赶到了,才屈尊将目光移到茗身上。

  茗毫不不客气的回视。

  两人骄傲的目光相交时,一旁的侍卿们觉得偌大的蜀山都在摇动。其中一人忍不住颤抖着道:“请阁下升鸾……请阁下升鸾……”

  茗瞧了半响,忽地嫣然一笑:“蜀王要猎何物?”

  在她黑闪黑闪的目光注视下,依来少年白嫩的脸渐渐泛起红色。他转过头,象征武威的羽箭一挥,大令尹站出来庄严地宣布道:“伟大的蚕丛王之后、蜀国之主将要猎鹫,以彰射艺。”

  时值冬日,按周礼,本该藏弓禁猎,让万物休戚。但是蜀王既不尊周室,茗也不晓周礼,便点头道:“好。”

  于是一名寺人跪下,茗踏着他的背升鸾,就站在依来身旁。

  乘鸾宽三尺、长两丈,本是供蜀王一人乘坐,两人站在一起便略有些窄。依来不自觉地往一旁让让,后来想想自己才是蜀山之主,又想把茗挤到身后,却无论如何不敢碰到茗的身体。茗见他手持节杖,问道:“这是什么?”

  依来道:“这是寡人的权杖,蜀国千年相传的至尊之物,中原之主周王亦没有此等金杖!”他见茗眼中流露出摸一摸的念头,赶紧递给鸾下的大祭尹收着,拍拍手道:“也没什么好看的……走!走走!”

  乘鸾慢吞吞转过方向,重又艰难地向山上走去。乘鸾的高度刚好与灌木顶齐平,站在上面,好象乘着小舟在蔓草之上滑行一般。茗看得有趣,不时咯咯一笑。依来偷窥她的脸,暗自吞口口水。

  越往上,山势越陡峭,而林子也越加茂盛。侍从们需要费力地砍开灌木和荆棘,沿着一条稍缓的小路转着弯走。当他们越过一块刻有王室禁令的石碑时,抬乘鸾的侍从已从八人增加到十六人,最后达到二十八人,一起抬着乘鸾在崎岖陡峭的山路上行进。好多次乘鸾歪得上面的两人须紧紧抓住扶手才不至于跌落。当然,他们也各自庄严地不发一声。

  茗看看依来,依来沉静地道:“王权。”

  有一次乘鸾斜得可怕,茗觉得自己的脚都几乎飞起来了,往后一瞧,顿时背嵴冰冷——身后的山简直已到了笔直的地步。

  侍从们分成几组,有些在后面用肩膀脑袋死顶,更多的则分散在四周,以粗大的松树为依托,用绳索拉着乘鸾向上。

  一名年老的侍卿脚下一滑,向下滚了十几丈远,若非身宽体胖,被两棵紧挨在一起的松树卡住,说不定会回一路滚回桫椤城去。他被人拉出来时,已经昏死过去,两名寺人将他捆在松树上,等待后面的侍从救援。

  茗艰难地问:“你……你非得上这么高的山上去猎鹫么?”

  “当……当然……”依来沉重地喘息着。他脖子上挂着的饰物向后垂着,几乎勒得他出不了气,这一段山实在太陡了,他一手抓着扶手,一手扯着饰物,眼睛可怕地突出,脸憋得红里透紫,好象正在跟谁拼命。

  过了大半个时辰,在付出了七名侍从、三名寺人和一名侍卿之后,依来殿下的乘鸾终于升上了接近山顶的一片平地。侍从侍卿们累得趴了一地,大口喘息,高高的乘鸾之上,依来大王也在偷偷喘气——这会儿脖子还惯性地往后仰着,需要用手把脑袋往前拉。

  这……这真是我见过的最为壮观的射猎仪式。还没正式开始,已经死了不少人了。崇由衷感叹道:不愧大国之风!

  茗没有接它的茬,只怔怔地看着前方。

  面前松木苍天,林子里本来甚是阴霾,但树木的间隙,甚至在那些沧桑的树干之上,流淌着一道诡异的绿光。她瞪大了眼睛。

  有一潭水……不……不止一潭……茗双臂紧紧抱在胸前,仍禁不住浑身哆嗦——冰冷的、滔滔不绝的怨恨象潮水一般一浪浪穿越她的身体,打得她一时气也透不过来。

  这感觉与卜月潭何其相似!

  依来下了乘鸾,解去那些烦琐沉重的饰物,好象连精神也好些了,四顾左右,叫道:“取寡人的弓来!”便有侍从奉上弓矢。依来取了三支箭,对茗道:“你可有胆与寡人上去猎鹫否?”

  茗回过神,说:“当然。”

  依来对侍卿们道:“便在这里等候寡人。”众人忙不迭地跪下施礼。

  茗吃惊地道:“不带侍从吗?”

  依来鼻子朝天地道:“带侍从前往,如何能显寡人之射艺?又如何德泽四方?你若不敢,留在这里好了,他们自会护你安全……”

  他还没说完,茗已大踏步向林中走去。依来咬牙切齿地想:“无礼之甚!不过……姿势倒也好看得紧……”

  他们在密林里穿行,阳光钻出了云层,一束束射入林中。林间原本萦绕的雾气渐渐退散,那道流动的绿色光泽愈加明显了。

  地上厚厚一层针叶沾满露水,茗赤脚踩在上面,好象走在沼泽边的草甸上一般,很是舒服。

  崇在心中偷偷道:这地方可邪门得很!我感到……妈的,真冷!

  茗点点头,正要说自己也有同感,却听依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

  茗一惊,蜀王的感知之力还真不简单。她将崇藏在心底,展颜笑道:“这里除了你我,还有谁吗?”

  依来被她的笑搞得头晕眼花,不再多问,继续赶路。他们没有再往上爬,而是绕过山头。高大的松木渐少,灌木荒草渐多。茗记得坐浮空舟来时见到那一面是万丈悬崖,赶紧几步追上依来的脚步,问他:“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找鹫的巢穴。在悬崖上呢。我蜀山雄峻,有此猛兽也不足为奇。”

  茗见他说话非要扯上蜀国之威严,忍着笑地,“你真的是蜀王吗?”

  依来以威严地眼光看她,随即发现威严对她没用,不觉有些气馁地道:“你究竟怀疑寡人什么?”

  茗笑嘻嘻地道:“没有。我见过随侯,也见过宋公,还有周天子的使者,他们都是白胡子爷爷了。没想到蜀王没这么小。”

  依来站定了,脸色仿佛被狗踩到尾巴的猫,想叫却又不敢。如今周国只承认成都城内的蜀王,他偏安一隅,哪里有机会见到各诸侯王室?最多也只到过与周有隙的楚国,还是必恭必敬地进贡,才见到了楚之使臣令尹……

  茗七岁时,曾有妖族五老会长老与随、宋等诸侯前来卜月潭会祭,并与周天子之使臣共聚。依来只看茗的眼神,就知道她所说非假。

  他呆了片刻,举起弓拼命挥舞,大声道:“小亦能当大事!寡人有通天之志,统御天下之能,凡、咳咳、凡人哪能明白?咳咳咳!”

  茗见他脸涨得通红,忙道:“我可没有小瞧你,你年纪这么小,便堪当大任,应该了不起得很,是吧。”

  依来被茗忽硬忽软的态度搞得乱七八糟,恼火地:“你来蜀国做什么?”

  茗差点脱口说出:“本来想去的是成都,遇到狂风才迫不得已……”好在及时改了口,道:“我听说蜀国物产丰富,蜀山冠天下,与昆仑互为伯仲,所以特来看看。没想到蜀王虽然年轻,也很有气势。”

  “恩,你说这话,足见很有见识,不负寡人之望。”依来从怀里掏出一只竹筒,扯下筒口塞着的布,立时腾起一股烟。

  茗捂紧了鼻子:“好臭!”

  依来将竹筒远远地扔到一簇灌木后,低声道:“禁声……鹫闻到这味儿就快来了!”说着弯着腰,悄无声息的向一簇灌木摸去。

  茗从来没有猎过猛兽,又是兴奋又是害怕,也弯着腰跟上。待走近了灌木,依来做个手势,两人一起蹲下。依来搭箭上弦,却不忙着拉开,侧耳听着灌木后的动静。灌木后风声犀利,似乎已是悬崖。

  茗的心砰砰砰地跳,这个时候突然想到了幕。幕从小就在山野之间奔跑、追逐、猎杀,若换了是她,一定非常高兴吧?茗轻轻叹了口气。

  蹲了老半天,依来一动不动。茗觉得腿都麻了,忍不住换一下姿势,轻声问道:“鹫大吗?”

  “很大,很凶猛!世上七大猛兽,它亦位列其中!”依来郑重地道:“否则何能显我蜀国之威严?寡人这已经是第三次上来猎杀它了,前两次都被它跑掉,今日可不能轻易放它。”

  “那……为何一定要来猎它?”

  “寡人马上就要满十七岁了。”依来说这话时,特意挺起胸膛:“即将真正继承王位,必须猎杀一只鹫……也不一定要杀死罢……总之必须得到它的尾羽,装饰寡人的权杖。你很幸运,女人,如果寡人今日猎到了鹫,自当封你……”他就此住了口。

  “封我?封我什么?”

  依来涨红了脸,转过头去,含煳地道:“……自有封赏……别出声,小心惊动了它。对了!等一会若是寡人没有射中它的话,你记得一定要往林子深处跑。鹫很凶猛,但是体形太大,逃入林中就不易被抓住了。”

  “好。那你呢?”

  “寡人?”依来露出少年特有的忧虑神情:“如果寡人没有逃掉,跑吧!跑得远远的。别去找那些侍从和奴隶们,再来一倍的人也挡不住鹫。你躲起来,到了晚上再想办法下山,忘了寡人,走得远远的吧。”

  茗呆呆地问:“非要忘了你,才能走得远远的吗?”

  “恩。”依来一本正经地点头。茗见到他诚挚的眼光,心中有种奇怪的感觉,自己也说不明白,便也跟着点点头。

  山风咧咧刮过,周围的一切都在摇晃着,松树、松树上挂着的紫箩、灌木丛……唿啦啦,唿啦啦,松涛声从山下卷来,越过两人,继续卷上山头。阳光似乎也跟着晃动起来,照耀在两张相互凝视的脸上。不知看见了对方的什么而出了神,他们竟都没有意识到,这是第一次没有彼此带着骄傲的神情,或者说,已经视对方骄傲的神情如无物了……

  就在这时,灌木后传来噶的一声巨响,依来正与茗傻傻地对看,骇得往前一扑,却将茗扑在地上。

  茗放声尖叫,紧紧抱住了扑上来的依来。依来脑袋埋入一片温柔的黑发中,放声叫道:“放、放手!我去……”

  茗却死不放手,因为她心中正激荡着崇歇斯底里地尖叫:啊!快跑快跑!完了完了完了!崇惊恐的念头太过强烈,以至于让她全身僵硬,动弹不得。依来想扯开她的手,可是摸到如此柔滑细腻的小手,无论如何恨不下心用力拉扯。

  他稍一犹豫,两人一起翻个滚在地,卡卡几声响,箭被一一折断。

  一阵压得人气也喘不过来的气势扑面而来,两人一起抬头,向灌木丛方向望去——在那稀疏的松柏之间,有一事物正在徐徐上升。

  它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占满了数丈宽的松林空隙,竟看不到边。它那层层的羽毛颜色极之华丽,从上到下依次从深蓝变做浅绿,随着身体的摇动,颜色忽浅忽深,犹如活物。茗咕咚咽下口口水。

  终于,它那两只巨大锋利的爪子露出来了,看得依来砰然心跳——近一百年来,已再无人能取得此爪。如果今天……

  他下意识用力捏紧手,忽听茗放声尖叫,依来惊慌地跳起身,叫道:“怎么了?”

  “你掐痛我了!”茗痛得眼泪汪汪。

  “寡……寡人没想……”

  “后面!”

  依来不及回头,反手拉弓,突然一顿——三支箭都已折断。他迟疑的一刹那,身后风声大作,依来就地一滚,险到极至的避过一支锋利的爪子。

  那爪子横扫过去,咯咧咧拉破几棵大树的树干。他一把扛起茗,猫着身向前纵出三丈,直到此刻,被那爪子挑到半空的灌木才噼头盖脸地砸下来。

  茗尖叫道:“你受伤了?”

  “快跑!”依来将她一推,茗飞起老高,瞧得分明,骇得连叫都叫不出来了——一只巨大的鸟硕长的脖子闪电般钻入林里,向兀自呆立的依来当头啄去!

  茗最后见到的是依来以手为刀,斩断弓弦,弓身猛地绷开,借力射向鹫头。下一刻,她滚入灌木丛后,幸好地上铺着厚厚的落叶,她在地上滚出老远,崇的根须四面射出,牢牢地拉住了她。

  快!快去救他!

  我们吗?崇哆嗦着道:那只傻鸟可成了精的,你难道没有感到它的气势吗?我……我可不行!

  茗爬起身就向悬崖边冲去。崇叫道:“你想去送死吗?刚才那家伙也说了让你往林子里跑的!”

  茗不管它,奋力分开灌木,谁知就这么一忽儿的功夫,依来与鹫都不见了,只剩一地的断木残枝。茗怔怔地四处打量,忽见地上有一滩血迹,心头顿时一紧。

  又来了!崇一面叫一面展开根须,正打算强行将茗拉回林子里,蓦地悬崖下刮上一股狂风,若非崇死死拉住树干,两人几乎要被吹到天上去。狂风之中,大鹫伸直脖子,猛冲上天,在数十丈的空中盘旋,发出长长的嘶鸣。

  茗眼泪夺眶而出,瘫坐在地,哭道:“他……他死了!他死了!”

  见鬼!现在是哭的时候吗?他又关你屁事啊?

  茗使劲摇头,捂着脸哭得越来越大声,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如此伤心。崇想要使强,可它如今与茗身心合一,稍一动念,茗的念头便强横地插了进来,让它动弹不得。

  崇鬼火直冒,伸出两根根须使劲抽打茗的脑袋,叫道:“你失心疯了,这是什么时候了还哭丧?死了男人了吗?哎呀……”茗狂怒的念头重重压下,压得它再也发不出一声。

  忽听大鹫嘶叫一声,掉头又向下俯冲,崇眼睁睁见它那又长又尖的喙向自己直插而来,差点昏死过去。

  茗抬头看着大鹫,双目一寒。

  大鹫在离她数丈远的地方陡然掉头,打着旋向一旁的悬崖下冲去,砰的一声巨响,它的身躯重重撞在悬崖边。山体颤动,一大块岩石剥落,跟着它轰隆隆地滚下山去,掀起老高的烟尘。

  茗闭上眼睛,心脏跳得几乎从喉咙里飞出来。大量气血涌入脑中,她再也撑不住身体,歪在地上。

  你……你攻入它的魂魄了?崇浑身一轻,同时感到茗的精神迅速萎缩,这可不是好事,表明茗快不行了,刚才那次攻击一定消耗了她太多精神。不过那只傻鸟大概也受到极大震荡,就看它何时能恢复了。

  崇的根须四面出击,缠上松木,借力拖着茗跑。

  刚跑出几丈,又是一阵狂风卷来,刚才坍塌的许多碎石烟尘都被卷上了天。下一刻,地动山摇,那只鹫整个扑上了悬崖。

  它大概还没从夺魂的震荡中彻底恢复,身体疯狂地抽动着,脚下的岩石跟着颤个不停。但它脖子太长,用力甩出,离茗只有三、五丈之遥了!它的眼里一片血红,不用想也知道正在狂怒之中。它那咄咄的气势铺天盖地袭来,崇所有的根须一软,徒劳地举起两根小根须,就要准备奋起最后的余力破口骂娘。

  突然,鹫的脑袋猛地向一旁歪去,撞断数根粗大的松柏。却见一人从悬崖下纵上,手持短刃,狠狠插入它的脖子,正是依来。

  可惜刃尖太短,鹫皮厚肉粗,竟没有流多少血。它身体一抖,伸爪就抓。依来猱身避开,鹫的爪子将坚硬的岩石拉出几道深沟,看得崇全身起毛。

  依来扯着鹫脖子上的羽毛,爬上它的脖子,举着短刃一下下地猛扎。鹫拼命抓了几下都抓不到,尖爪反倒伤了自己的身体。

  它再也吃不住痛,双翅一展,唿啦一下向空中飞去。狂风压得崇低下头,等到再抬起来时,鹫身已经高得变成了一个小点。

  完了!完了!这下蚕丛王之后可要摔成肉浆了!

  崇由衷叹息,继续拉扯茗的身体。突地全身一软,根须迅速收回。这种被茗完全剥夺意识的感觉熟悉之极,崇惨叫道:你究竟要怎样?非要陪那家伙一起死不成?

  茗艰难地站起身,手搭凉棚向天张望。她没有等多久,天上那一点变得愈来愈大,动静也愈来愈猛,鹫向下坠落了!

  它在疯狂地翻滚、挣扎、撕咬,发出骇人的怒吼,一圈一圈地周旋,羽毛满天飞舞,好象屁股烧起来了——想来依来也一定不好过。

  崇听见山背后传来阵阵惊唿,既而砰砰声和惨叫声不绝,大概蜀王的侍从亲信们被在空中发狂的鹫吓得屁滚尿流,纷纷往山下逃命。

  鹫卷起的旋风吹得茗的衣服啪啦啦的响,可是崇感觉到她体内有股从未有过的力量,让她在狂风中亦稳如泰山。如果它的感觉没错,这股力量是从她手腕戴的那只手镯传出,而且还在持续加强……它打了个哆嗦。

  这……这是什么?

  你不知道么?属于我的新的力量。

  ……不知道……那么,请随意……

  天空中的争斗愈来愈激烈。在下方看不到依来,不过从鹫的叫声中可以知道他还在搏杀。

  茗两只手心里全是汗……不,不止是手心,她简直汗如雨下。有股说不清的力量自手镯灌入身体,在百骸之间横冲直撞,想要破体而出,她拼命忍着……她要等待机会……

  来了!鹫远远地绕了老大一个圈,开始向山头冲来。看来它挣脱不了,打算拼命了!

  崇在茗心中拼命叫道:来不及了!如果鹫正面冲上山体,或是冲入林中,它也许会受重伤,但是依来无论如何都难逃一死!它不会给你靠近的机会了!

  它会。茗冷冷地道。

  突然,崇感到茗全身一震,巨大的力量冲天而上,正向着山头坠落的鹫咕哇狂叫一声,身子翻滚了几转。它坚持着向前飞行了十几丈,终于支持不住,在离山头不到三十丈的地方掉头向下。

  保护我!

  妈的,我就知道!崇砰的一下展开所有根须,瞬间将茗团团围住。鹫眨眼间就冲到了面前,崇紧紧闭上眼睛。

  一时间,它觉得身体飞起来了,却并不象寻常那样轻快,而是沉重的、甚至凝滞的,好象不是在悬崖边,而是在浑浊的水里一般。有股暖暖的力量托着它继续飞呀飞呀,它冒险睁开眼,见到了奇怪的一幕:它和茗平躺着慢慢往林子里飞,好,茗闭着眼,还算从容。

  依来张开双臂双脚,象极了蜀山上的猴子。他顾不上蜀王之尊严而做出亡命向前跳的姿势,却仍往后飞。后面就是万丈悬崖,他的表情不可谓不尴尬。

  巨大的鹫翻着白眼,以更可怕的姿势往上飞。

  在他们中间,仿佛有一团力量骤然爆发,将所有人都朝着不可能的方向推去。周围洋溢着一片光芒,崇看得傻傻的笑了。

  它的精力迅速衰弱,不用想也知道茗已用尽了所有力量。它仔细算计,想到自己身后就是密林和灌木,当即心中一宽,昏死过去。

  崇!我要到远方去了!

  去哪里?

  很远很远的地方哦!有很高很高的山,很多很多的人肉,很长很长的河流……

  河流……河流是什么?

  就是很多很多的水流在一起呀!

  水……你不怕吗?

  不怕!崇,你知道吗?我跟一个不怕水的人订下了血盟呢……

  那样就不怕水了吗?

  什么都不怕,崇!我要去看宽广的天地了!

  广阔的……天地呀……

  ……崇懒洋洋睁开了眼,差点伸个懒腰。

  啊,这一觉真他妈的爽啊!天气也好,太阳照在身上暖暖的,风儿吹得头顶上的松树摇啊摇……前面有什么东西晃晃悠悠,崇揉了揉眼,仔细看去……

  鹫。

  啪!

  茗狠狠一巴掌拍在肩头,掐灭崇想要发出的尖叫声,沉静地道:“好罢,便是这样。”

  一旁的依来见她手按左肩,以为她要庄严起誓,赶紧也站起来面东而站,神色肃穆。

  鹫扑棱一下翅膀,庞大的身体挤得周遭的树木啪啪作响。它脖子处的羽毛上兀自血迹斑斑,羽毛掉了不少,想来刚才的争斗吃了不少亏。不过依来浑身上下也没几块干净的地方。一人一兽恶狠狠地对视着。

  “我以血赐你命,以卜月之祀赐你名,从今天起,你就叫做疾!”茗说着咬破食指,念了几句咒,将血洒向疾的额头。血一沾上羽毛,立时腾起一股青烟。

  依来退后一步,觉得某种奇妙的力量从身边划过。周围的树沙沙直响,纷纷扬扬地下了一场叶雨。

  疾把头伸到茗面前,任她轻轻抚摩。茗道:“我与你同享此生。你去罢,从今尔后,若我召唤,无论千山之远,也必前来。”

  疾咕咕叫了几声,徐徐而退。它退回到悬崖处,再深深看了茗一眼,翅膀猛地一扇,借势高高飞起。

  它在山头之上盘桓两圈,才向上飞去,须臾便钻入云中不见了。浓云翻卷,渐渐向南而去。

  茗望着它消失的地方出了半响神,一回头,正迎上依来的目光。依来赶紧转过了头。

  “可……多谢你了。”

  “寡人?”

  “是啊。你,不是要鹫的羽毛么?”茗说着拾起一根疾掉落的羽毛,道:“虽然小点,可也是真的。拿去罢。”

  依来不动,脸渐渐又红了起来。茗笑道:“若非今日有你这般勇猛的人在,我还不知如何是好呢。蜀国之主,果然名不虚传,小女子大开眼界了!”

  “如果……如果寡人有箭,早射它下来了!再给寡人一把长剑,也早要这畜生的命了!嘶……”

  他半边脸肿了,嘶嘶地倒抽冷气。茗柔声道:“好了,我知道你很强。拿着。”

  依来撅起嘴巴不拿,茗就拉过他的手,塞进手指逢里。依来出了几口粗气,手拿起又放下,放又拿起。茗始终温柔地牵着他的手,他终于还是将羽毛放入怀里,沉重地道:“寡人……咳咳……寡人欠你一个情。”

  “那么,现在就还我这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