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五十多年前,母亲也曾站在桫椤城里,遥望西北方那看不见的昆仑山界。也许那是母亲最后一次仰望天穹了。

  巫劫吁出一口气,慢慢蹲下,坐在荒草之中。荒草随风摇动,风轻时唆唆的响,风急时就变成沙沙的响。长长的草叶随风象浪一般打在他身上,拂过他的手臂、脸颊。身后的山林里,风吹松林之声由远及近,从唿唿的轻哼声变成哗啦啦的唿喊,又向山下蔓延去,渐次低落。由此涛声不绝。

  他曾经一千次、一万次的梦见母亲最后生活过的城池。他想象它的宏伟、庄严、威武,想象母亲说过的那些春日里郁郁葱葱的山林,那些冬日里山林间缠绵的薄雾,想象那滚滚云海奔腾千里的壮阔,还有丹霞满天、倦鸟归林的傍晚……却从未曾想到,自己会真的踏上这片他本绝不该踏足的土地。命运阴差阳错,他一时不辩悲喜。

  三百多年过去了,岁月流逝,沧桑变化。桫椤城被母亲亲手毁灭,又再度兴起。而母亲却陷在巴国那幽暗的地底深处,为她的罪、她的爱人和儿子,永生永世不得解脱。

  如果下一次自己再去见她,告诉她桫椤城的现状时,她那逐渐消散的魂灵还记得起什么吗?也许……什么都不记得了吧……

  巫劫抓起一把寒冷潮湿的泥,在手里捏实了,用块绢布包好,放入怀里,紧紧贴在胸前。

  他从来不曾被母亲拥抱过,除了巴国缙山上那小小的女子矢茵……他甚至从未拥抱过任何人。好罢,现在,母亲、矢茵……都已死去了。她们的魂魄与自己永伴,她们的身体却如同这泥一般,留给自己的只是近乎残酷的冰冷。

  他还记得……他什么也不记得了。

  他静静坐着,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这真可怕。三百多年的时光也无法消磨掉哪怕一点他与父母之间的恩怨,那么究竟要过多久,才能稍微减轻他对矢茵的愧疚与……他捂住了脸。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巫劫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这声音不大,若非随着夜风而来,也许他永远也不会听到。但这声音乍一入耳,竟让他惊恐得跳起身,却又踉跄一步摔入草丛之中。竹竿脱手飞出,不知撞到石墙还是山壁上,可可作响。

  他听见了竹笛的声音。

  这声音轻柔、婉转,带着难以言表的哀怨。奇怪,竹笛声清朗,本不该如此哀怨。他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这是矢茵的竹笛吗……矢茵仍怨恨着……她在对自己述说……母亲曾经说过,不肯离去的魂灵会在清冷冷的夜里爬出来,向着天地哭述……太寂寞了。

  巫劫浑身颤栗地听了良久,听出声音来自山林的方向。他犹豫片刻,终于站起身来,向笛声跑去。

  刚跑两步,他一跤摔出老远,但此刻他根本没想到竹竿已经不见了,继续摸索着向前走。他不停地摔倒,又拼命爬起。后来山势愈发陡峭,大概已接近山坡,他几乎四肢并用向上爬着。

  草丛变成了灌木,偶尔还有荆棘。他从荆棘丛中钻过,竟连保护的符文禁制都忘了打开。等他想到时,已经到处挂出血痕,衣衫褴褛。

  啊,对了!巫劫忽又停下脚。怎么能……怎么能让矢茵见到自己卑微可憎的脸?

  他仓皇无地,然而笛声却在这个时候停了。有个女子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谁?谁在那里?”

  巫劫肚子里当啷一声,心重重落了下来——不是矢茵!但又是谁呢?

  他瞬间画出符文,在脸上纵横展开,将“枷”纹完全遮住,鼓气勇气——见鬼,这竟是他平生少有的需要在女子面前鼓足勇气的时候——尽量稳重地迈过一簇灌木,走到一处峭壁边缘的空地上。

  在这样的深夜,有陌生男子出现,那女子似乎并不十分惊异,只随意地道:“你是谁?你在听我吹笛子么?”

  巫劫觉得她的声音好不耳熟,似乎是茗,但又不是。她比茗的声音更尖,况且茗跟着巫镜去了,怎么可能比他还走得快?此时身在蜀国境内,还是稳妥为上。

  巫劫吁出口气,用巴国语言道:“啊……是……是的。在下是过路的客人。夜深人静,在下、在下心却很不安,出来闲逛,无意冲撞了姑娘,还请多多包涵。”巴人的语言他已经百多年未曾说过了,说出来还有点结巴。

  那女子道:“无所谓冲撞不冲撞的,我也只是个过客罢了。夜越静,不知为何心却越是烦乱,随性吹笛,倒让阁下见笑了。阁下若不嫌弃,请坐罢。”

  巫劫摸索到一块岩石坐下。那女子忽道:“阁下的眼睛不便?”

  巫劫道:“是的。怎么,月亮出来了?”

  “没有,四周漆黑一片,我看不见你。这地方真是怪,连萤火虫或是鬼火都没有。若大的山,死沉沉、黑雾雾的,我一点也不喜欢。只是阁下的动作快得异于常人,小女子随意猜的。”

  巫劫道:“你的耳朵真好。我双眼不得视物才三、四年而已,姑娘竟能听出差别来。姑娘刚才吹的是首什么曲子?”

  那女子不答,反问道:“阁下觉得如何呢?”

  “我觉得——说得不好,姑娘莫怪——觉得象一只小鸟,想要飞回剿内。然而夜幕罩下,没有星火月光,它已寻不到路径,绕林徘徊,无枝可依。飞呀飞呀……这一生何处是尽头?”

  那女子恩了一声,既不说好也不说坏。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各自沉默地任风吹拂。山风带来山林的味道,吸进肺里,只觉胸口一片空明。

  巫劫听风的来与去,脑海里渐渐浮现出周遭山势的走向,甚至感到了山腰下的林间悄然升起的雾气。它们冰冷、邪恶,慢慢顺着山壁向上攀爬,想要吞没桫椤城……

  然而他的念头转向身旁的女子时,却陡然一顿,仿佛那里是一片虚无,一团泡影……他从未遇到这样的情况,越发惊疑,但心中却更加平静了。

  奇怪——他想——这感觉多象深深的、深深的地底深处,母亲曾经带给他的感觉呀。

  片刻,那女子深吸一口气,又吹响了竹笛。这一次笛声慢慢悠悠,不往上,却沉甸甸地向山脚滑落。巫劫拣起一粒圆润的石子,不住把玩。

  曲子不长,她很快便吹完了,又问:“如何?”

  “好。我听见风从东面来,带来水的味道。那水一定很平静,却不清澈。水里的鱼儿想要游到哪里去呢?沧海无边无际,鱼儿却找不到。”

  女子道:“你知道沧海在哪里吗?”

  “知道。极遥远的东方。”

  “沧海……大吗?咳咳……”她掩嘴咳嗽。

  “大。沧海连接四域,环抱中土。沧海之外就再没有世界,一片虚无了。北冥有一种神兽鲲,它若化而为鸟,其翼若垂天之云。听说鹏从北冥海里起飞时,一跃三千里,却仍然无法飞越沧海。”

  女子点头道:“咳咳……想来多么宏大呀。我虽只是蝼蚁,却也向往沧海,不知此生能得一见否……你到过沧海吗?”

  巫劫道:“我只到过沧海的边。放眼望去,你想象不到的深远广阔。没有人真正见过沧海的尽头,也许只有日月星辰或得一睹吧。”

  女子听了,幽幽叹了口气,举起笛子,怔了片刻,却又放下,问巫劫道:“阁下想要听什么曲子吗?小女子愿为君吹奏一曲。”

  “我吗?我不知道。我对音律完全不得要领呢。”巫劫将石子远远抛出,笑道:“可是我却很喜欢听,尤其是竹笛。今晚能听到姑娘的笛声,已经很是感激了。不知可否有幸知道姑娘的名字?”

  那女子犹豫片刻,柔声道:“我……我叫做茗。阁下呢?”

  巫劫全身绷得笔直,“我是劫”三个字就要脱口而出。有一个念头象闪电般划过脑海,他硬生生吞下这句话,头垂得更低。直到那女子第二次问,他才迟疑地道:“啊……我……我叫做枢伯。”枢是父亲的姓,除他之外,父亲再无子女,自然当得起枢伯这个名字。

  那女子站起身来,道:“枢伯,我现在还没想好该为你吹奏什么,等我想到了再吹给你听,好吗?”

  巫劫道:“好……好……可是那时,姑娘如何找得到在下?”

  女子道:“想要寻的,便寻得到。寻一个人,总比寻找自己的归宿容易。再见了。”说着转身便走。她杵着某件沉重的东西探路,扑扑闷响声中,去得远了。

  她往桫椤城中走去,忽然,脑海里响起一个缥缈的声音:“那人非等闲之人呢,幕。”

  “我知道。”

  “你完全隐藏了自己的气息。我只教了五天,你便能学到这种地步,真是让我惊讶。”

  “我……我害怕。如果被郁的同伙们发现,我就死无全尸了……”

  “别怕。没有人能猜到你能御剑飞行,这么短的时间就远远离开卜月潭。他们大概还在卜月潭周遭寻你。”

  “可我不明白……难道他们也不能见到我背上的昆仑镜么?这可是神器啊。”

  “昆仑镜只吞噬,不发出一丝逆天之气,所以帝之十宝里,它是最隐蔽的一件。”她杵着的东西从麻布里冒出一头,正是卜月潭的剑灵沙昆。它说:“除非亲眼见到、亲手摸到,没有任何人有办法感知得到。你能如此隐藏气息,可能也与背着它有关。”

  幕点头刚要说话,忽地猛烈咳起来。她咳得脑子都眩晕起来,依在草丛中一堵断墙上才稳住身体。半响,咳嗽停止了,肺里却像烧起来一般疼痛。她用手紧紧压在胸前。

  “是禁忌之水?”沙昆问。

  幕粗着嗓子道:“是……咳咳……胸前这一块总是……咳咳……”

  “我在世的时候,从来没有听说妖族人会抹去源纹。你……”

  幕冷冷地截断它道:“怎样?我可不后悔。我也没什么可悔的!”她觉得嘴里甜甜的,却不肯让沙昆看见,艰难地把血丝咽下去。

  她继续闷着头走。片刻,沙昆说:“你……你真的打算再见到他么?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事。”

  “我想吹奏给他听。”

  沙昆太息一声。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它引导着幕如履平地般穿过灌木、草丛,绕过城边的断垣残壁,进入桫椤城内。风吹得越来越大,天空中云翻云卷,渐渐露出一片晴空。

  星光开始闪耀,为桫椤城披上了一层淡淡的霜色。这时,幕开口问沙昆道:“你还打算在这里待多久?那些人能查到你的祖国吗?”

  “我不知道……四千年了,我早已认不得这世间了。我只是觉得这座山人杰地灵,很是不错。再往西,不知道还有没有城可以落脚。从卜月潭御剑飞来,我的力量已经消耗殆尽,在这里多待一天也好……你很焦虑,想走了么?”

  “不……我只是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心里空空的。”

  “你不是想要出来,游历天下的么?”

  “我……我也说不上来。”幕的肺部好受了些,叹气道:“以前在村里,整天想的就是怎样做姐姐那样的人。遇见了你,又想到天下之大,多少好玩好看的呀。可是出来之后,却一点也不想看了。我一个人也不认得,话也说不好,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我不知道还能走多远,前面的路比这天还黑呢。”

  “别担心。”沙昆隔了一会说:“我会保护你的。至于那个人,你想见就见罢。”

  “他……”幕小心翼翼地问:“他是个好人吗?”

  “他的气很正。就怕太正了,反而不好。”

  “气?就是你教我的那个元气吗?”

  “是的。人乃女蜗大神之后,生而有元气,这是我们能与生而有‘源’的妖族,及生而有周天之气的巫人能抗衡的力量所在。那人的元气异常强大,但奇怪的是他似乎还不懂得如何运用。我感到他憋在胸中,也许要发生什么事才能迫使他发出来吧。”

  “我……我要什么时候才能学到很强呢?”

  “你的资质很好,实际上比很多真正的人还要强。慢慢来罢,总有一天你会变得很强的。”

  “怎样才算很强呢?”

  “……不需要我,你也能使动这把‘昆吾’神剑。”

  幕走了老远才道:“那可……真难呢……我现在连举起它都不能。不过你为什么说那人气太正了反而不好?”

  “太刚则易折,太正则易偏。这道理你还不懂。好了,进城了,自己小心……”

  幕低头走入客栈里。她没有留意到天空的变化。

第三章

  正是子夜时分,除了城楼上值守的士兵,桫椤城已安然睡去。虽然地底下的通道里仍热闹非凡,但他们绝大多数人都不会看到天空中那些奇怪的光。

  没有雨点,甚至连云都已被风吹散,星星眨着眼睛,却有一道道的闪电划过天幕。

  最初,闪电在北面的山后亮起,沉默地照亮了蜀山最高的山峰那刀噼斧砍般的绝壁。值守的士兵看见了,只道雷雨将至。一些士兵开始收拾城楼上的灯火,放下旗帜。

  同在值守的书记官员郑重地在竹简上记下时刻。他记录完毕,便招唿门外的守卫进来喝酒,耐心地等着大雨。

  一刻钟后——书记官翻转桌上铜制滴漏,就着灯火颤巍巍地写道:“亮如白辰,然并无云雾,亦无行雨,殊罕见之。已报……”

  那时候,士兵们惊惶地望着越来越频繁的片状闪电,窃窃私语。闪电照亮了整个天际,然而在闪烁的间隙,人们仍能见到万里无云的天空——见鬼,它怎么能如此凭空出现,无声无息却又如此巨大?

  骇人听闻的流言开始蔓延。一名百户长匆匆赶来,严厉喝止,可不久连他也惊恐起来。

  渐渐的,闪电的中心汇集到了桫椤城上空,频繁得几乎没有间隙,却仍然没有任何声音,四周除了风声外,一片寂静。

  有人呆呆地说道:“是不是天又亮了?”

  突然,一道明亮得仿佛十个太阳般的闪电划过,所有正凝目观看的人发出一阵惊唿,来不及闭眼的人眼睛剧痛,几乎垂下泪来。

  待得再度睁开时,闪电如同它突然来到一般又突然消失了。星辰重新占据天幕,风轻轻吹着,带来松林的味道——一切如常。人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好了……”百户长抹着额头的冷汗,吼道:“没事了……都站回去,别象个娘们儿似的!只不过是闪闪电罢了!把旗帜重新竖起来!”

  他走进书记官的房间,摘下头盔喘气,忽见书记官的神情比刚才还紧张,便道:“行了,已经没了,你还慌个屁?”

  “我觉得……”书记官迟疑地道:“好象有什么东西已经进入了宫殿……”

  两人对视半响,各自惨白着别过脸去。百户长低声道:“那……那至少不关我的事了。”

  蜀王宫大部分深藏于山壁之内,极之坚固,但蜀王却住在最外的殿里。殿高达数丈,由巨石构成,与中原诸国的风格皆不相类。桫椤城一半的财富都用来装饰这座殿堂,精致的鼎、钟、器具,华丽的丝制的层层帷幕,千年檀木制的榻……

  最庄严的要算墙上挂着的十来只黄金锻造的面具,宽脸深额,眼睛高高地突出,饰以对称的太阳光纹。这是古蜀国历经千年留存下来的镇国之宝,哪怕在周王的寝殿里,都无法找到这样精致的物品,但若用依来自己的话说,“尚不足以示蚕丛王之威仪”。

  此刻,高大的窗户外电光闪闪,跪在地上的侍女们被这不测的景象吓得心惊胆战,却无人敢开口提醒站在铜镜前的蜀王——哪怕天塌下来,砸平了桫椤城,依来殿下也不能被打扰。

  依来的眼角不是没有察觉到闪电,但此刻他怒火滔天,根本管不了那么多。就在刚刚过去的一天,有个女子在他的浮空舟上随意的——反而更加傲慢的——羞辱了他。

  啊,她的话!那句既无法证明真实也无法直断虚伪的话,象钝剑一样慢慢地割着他的咽喉,让他食不下咽、睡难安寝。虽然她是如此的美丽——每当想到这里,依来就更加痛苦——却也不能抵消在蜀王面前傲慢放肆的罪过。

  该如何处置这个女子呢?帝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封的,他的二十九个儿子中,得姓者才十四人。她的族人竟然受帝之封?怎么可能!

  当然,他有许多智慧的谋士,应该很容易发现那女子的破绽。如果她说的是假话,那可一定要……

  依来的脸更加长了。好吧,她确实很美,而且——他无不惆怅地想:后宫里也需要添些人丁了……但如果是真的呢?

  依来从容地把这个想法丢到脑后,问匍匐在地的一名百户长:“查到了吗?”

  “伟大的蚕丛王之后,蜀国……”

  “不要罗嗦!”

  “是、是!不出伟大的……王的推测,那几人确实进入了巴人聚集的地道。由此,他们的贱民身份已经证实了!我的王,要小人现在就去抓他们么?”

  “不!”依来严厉地道:“绝对不许乱动!从现在起封闭城门,没寡人的命令,谁也不能出城!明天寡人要去山后猎鹫,想办法带那女子来。记住,不可动强,懂吗?”

  “是!小人明白!”

  依来厌憎地挥挥手,百户长连滚带爬地走了。一名侍女小心地问:“王,要侍寝了么?”

  依来冷冷地道:“今晚谁都别来烦寡人。你们统统退下!”

  等到殿里空无一人后,依来继续在镜子前站着,审视自己的威严,于外面闪闪电光视若无物。突然眼前雪亮,刹那间一股巨大的力量扑面而至。啪啦啦!厚重的帘子被撕成碎片,到处飞散。大殿摇晃着,精巧的鹤形铜灯瑟瑟发抖,数只挂在墙上的太阳神面具都被震落了,发出巨大的声响。

  但这道光只持续了极短的时间,骤然消失,周围刹那间又陷入一片漆黑中。一只黄金面具骨辘辘滚出老远,咚的一声撞在门上。

  片刻之后,才听见门外传来侍女们的惊叫和哭泣声,走道里乱成一团,侍女寺人们到处乱窜。咚咚咚!沉重的步伐匆匆响起,重甲侍卫们正拼命往大门跑来。

  肃静!非我之命,不得入内!

  蜀王的声音忽地横扫过侍卫和侍女们的脑海,众人惊惶地抬头四顾。蜀王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传达命令了。侍卫长虽万分惊异,仍叩头道:“是……遵命!”

  依来待侍从们都退出长廊后,才回过头,严厉地看着出现在镜子后那模煳的人影,说道:“报上你的名,犯上者!”

  “真不愧是伟大的蚕丛王之后,蜀国之主。”那人躬身行礼。他声音嘶哑难听,烛火模煳,看不清他的模样。

  “你只有一句话的机会了。”依来握紧了手中的剑。

  “大王号称两百年来最神武的蜀人,小人怎敢造次。实际上,小人来此是为蜀王献一份礼的。”

  “寡人不需要,立即给本王滚出去。”

  “原来……”那人越发恭敬地道:“亡国之恨,大王已经忘了。”

  大殿里寒光闪动,“砰”的一声响,铜镜爆裂四散。切碎铜镜的剑气尤未止歇,四面激射,割得周围的石头柱子墙壁尘土飞扬。

  依来在一片碎削烟尘猱身以进,追逐那黑色的身影。那黑影快得象道闪电,绕着大殿极速旋转,眨眼功夫,身影已经变得模煳不清,忽焉在前,忽焉在后,犹如鬼魅。殿内充满了他“呵呵、哈哈”的怪笑声。

  依来只追了十来步,便停下来。他垂下头,剑尖也指向地面,似乎无力再追……

  “呵呵……这便是蜀王依来的实力么?这便是……便是……是……”

  后面几个字他再也说不出来了。依来站住不动,却有一股无形的剑气追上了他,愈来愈近,愈来愈紧迫,几乎穿透了他的黑袍,刺入身体。那黑影憋着气继续加快速度,到后来身影甚至彻底消失,只有一股风,一点气……

  依来跨前一步。

  那人耳中嗡的一响,剑气骤然从如影随形变成铺天盖地,霎那间封锁了大殿内所有地方,他竟已停也无法停下,逃也不能逃出,被瞧不见却无处不在的剑气逼得拼命奔跑。真见鬼,低估了这小子,一着被制,便招招被制……

  想法到这里噶然而断,一柄剑的剑尖指到了黑影的咽喉处,只差一分就会刺入。依来冷冷地道:“若非你停得如此之快,寡人的剑已经将你刺穿了。”

  那黑影沉重地咽着气。虽然剑尖没有刺入,剑气却已贯穿了他的身体。他强忍着身体里剧烈的动荡,后退一步,行礼道:“请恕小人无礼。小人诚心前来,确与蜀国有关。大王请听小人说来,若违礼,再治小人之罪不迟。”

  “说。”依来的剑尖始终一动不动地指在他咽喉处,“有一句废话,就别怪寡人心狠。”

  “昔,怠来大王曾说:‘犯我者商,然灭我者,实昆仑巫人’……”

  “怎么?你来就是想告诉寡人我国的祖训么?”

  “小人不敢。小人忠心侍奉大人。”

  依来冷哼一声,收回铜剑,说道:“你知道这句话,也算不易了。露出你的面目,贱人。”

  黑影脱下头上的麻布,露出雪白的头发。他脸上的皱纹多得好象已活了几百岁,但挺直了腰,魁梧的身形仍比依来还高半个头。

  “犯上者,你的名字?”

  “小人典。”

  依来又盯了他半响,走到殿中央的石椅上坐下,问道:“那么说说看,你给寡人带什么来了。”

  “小人为大王带来的是一个消息。那位让蜀国破灭的巫人……对了,她叫作巫霜。她的儿子此刻便在城里。”

  三百五十多年前,巫霜在出使蜀国的第二十一个年头,向昆仑山发回了一封信。信的内容如今已不可考,只知道同时出使商国的巫霜之兄、现在的巫族大长老巫衡也发出了一封信。昆仑山在收到这两封信后,权衡之下,悍然结束了与蜀国长达九百年的同盟,转而支持商国。建国千年的古蜀国在两族夹攻之下终于灭亡了。

  这两封信彻底扭转了当时人族里两个最强国家的命运,也使昆仑山干预世俗的野心急剧膨胀,终于在两百多年后,逆天意而为,助周灭商。

  时至今日,蜀国王室贵族仍千方百计打探巫霜的下落。据说当时她与枢弩逃出桫椤城后,并未返回昆仑山界,而是进入了巴国地下深处,从此销声匿迹。只有她的儿子,现今的巫族预备长老巫劫走出了地洞。不过他位高权重,而蜀国王室虽然复仇心切,国力却早衰败得令不出四十里,车不过三十乘,哪里还敢打他的主意。

  依来的脸一下白得发青。巫劫进入了桫椤城?这怎么可能?更大的问题是……见鬼,他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办?

  典道:“蜀王觉得很惊讶吗?通常情况下,巫人是绝对禁止进入桫椤城的。城门处悬有七星石,巫人怎可能混得进来?可惜的是,似乎没有人胆敢搜查大王的浮空舟……”

  “谁敢搜查寡人的浮空舟,立即赐死!”蜀王殿下的脸都涨红了。

  “这是显而易见的,大王。但也不得不承认,命运的安排难以捉摸。命运让他所乘的浮舟遇上风暴,却又被大王的浮空舟救起,由此辗转而进入了本是他禁忌之地的桫椤城。”

  “哪一个?”依来尽量平静的问。

  老者淡淡一笑:“他的同伴,大王已经见过了。”

  “是她……她说……受封于帝?”依来站起身,绕着巨大精美的石椅转圈:“是真是假?”

  “很遗憾……可这是真的。她的族人不仅受封于帝,更与五老会同盟数千年。她作为族内最显赫之人,地位恐怕在寻常国君之上……”

  依来沉默片刻,突地勃然怒道:“你又是何人,为何来告诉寡人?哼,别以为寡人不明白,你与巫劫有仇,所以想借寡人之力除之?你好大的胆!竟敢阴谋驱使寡人!”

  典始终恭谦地微笑道:“大王误会了。小人与巫劫素昧平生,绝无恩怨。小人想要的是那名女子。大王神武盖世,英明卓越,想来应能体谅小人的一片良苦用心。”

  “不行!桫椤城内一切皆由寡人定夺!你虽报信有功,但惊扰寡人在先,功过相抵,你可退下了!”依来说完,不再看他,转身向内殿走去。

  “大王。”典漫不经心地道:“大王真的以为凭一己之力,便能战胜巫劫么?”

  依来在高大的门前停下脚步。灯火跳跃,他的影子在门上扭曲、晃动,但没有开口。

  “巫劫是什么人?”典举起双臂大声道:“独自射杀云种族黄绳府武平经年,一己之力险些击落青冥号星楷,即便强如徐国之司城荡意储,亦只与其在伯仲之间尔!若大王自信强于他,则请恕小人之无礼。小人这就离去,绝不再犯大王之颜。”

  典说完便向窗前走去。他刚摸到窗台冰冷的青石,便听依来冷冷地道:“你……能为寡人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