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闪电般退开两步,用力握紧手掌,缩回袍子里,不让依来看见他颤抖的手臂。

  依来冷冷地道:“你要瞧寡人的剑,只有一个法子,就是拿命来看。”

  那人低笑道:“好剑。果然不愧是蚕丛王之后。不过,可怜啊,堂堂蜀王,竟然只能只身殉国,连一个甘愿从死者都没有。你瞧瞧罢,蜀国糜烂成什么样子了……”

  依来怒喝一声,又攻了上来,然而那人始终比他快了一拍,手掌推出,依来面前瞬间凝聚出一片冰墙。长剑刺在冰墙上,略一停顿,砰的一声巨响,冰墙被排山倒海般的力量击得粉碎。

  冰削四面乱射,打得依来的盔甲咚咚乱响,其中有两粒划破了他的脸。他无暇顾及,目光始终追随着那人的身影,眼见他从梁上落下,唰唰唰连噼三剑。

  铛!挡在两人之间的六兽四足铜鼎发出极清越的一声,一只雷纹兽耳高高飞起。那人大叫道:“好!”再次纵身跃上天花,却有一片衣角飘飘落下。

  依来抢上两步,在那人尚未落下前又是一剑纵噼。石壁发出咯咯的惨叫,一道深达数寸的剑痕从墙上直拉到顶梁,碎屑乱飞。

  眼见剑痕就要追上那人,他的身体陡然翻转。只见灰袍翻滚,那一剑消于无形。当他再一次露出脸时,身体已落到了接近地面的位置。

  依来见他眼中精光闪动,心头剧跳,手腕猛地抖动,将剑尖震得似一片碎花。噼噼啪啪一阵急响,那人拍出的一片冰被剑切出一个浑圆。

  然而剑身有限,仍有大片冰扫过依来的腿、手臂和头顶。依来闷哼一声,向后飞起,撞翻两名被冰封住的侍女,直撞到檀木榻前才停下。

  他眼前金星乱闪,张嘴哇地吐出口血,只觉全身彻骨冰寒,骨头仿佛都冻僵了一般,别说拿剑,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

  那人右手凭空一抓,只听嘶嘶声响,残留在依来手臂和腿上的冰如有生命般四面扩散。他的两条腿立即被牢牢冻在石板上,冷得失去知觉,然后是手臂、肩头、胸口……

  依来转头看见茗静静沉睡的面容,心中一酸,想:“罢了!寡人薨在你身旁,总算不错……”抢在冰彻底封死身体之前,手拼命向茗伸去。

  冰迅速覆盖了全身……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什么也听不到了……什么也……等等……

  手……手指间为何尚有一丝余温?

  依来用最后的力气勉强睁开眼。透过层层冰霜,他看见自己的手摸到了茗的手臂上。她的手腕并没有被冰封住,反而有一股暖意……是自己眼花了么?她手腕间那只毫不起眼的镯子似乎隐隐透出一层光芒……

  那人以手控制冰完全将依来封住,才走上前来,自言自语道:“无论如何,你也算得是厉害的人了,只可惜……哼哼。”

  他走到依来身后一尺的地方,就要越过他靠近茗。便在这时,不经意地,茗睁开了眼,定定地看着他。

  那人一怔,突然间彻体冰寒,心中涌起无法遏制的恐惧。他本能地想闭上眼睛,可是就在那一瞬,脑袋象被人狠狠踢了一脚,无数早已刻意忘却的记忆疯狂地涌上心头。那是……

  该死!是太行山……是冰冷黑暗的坟墓……殉死……永远走不到头的墓道……不可阻止无法忍受的腐烂……烂成骨烂成泥烂成……

  “啊——呜——”

  他纵声狂啸,如中魔一般发疯地乱转乱打,打碎了玉石屏风,打破了铜罩烛灯,打飞了冰封的寺人……

  轰!一排石梁被他的掌风打碎而坠落,西面的墙摇晃几下,稀里哗啦地塌落下来。其中一块巨石连蹦几下,携着无数碎屑直向檀木榻砸去。它刚突破最外层的蚕丝帷幕,突然寒光闪动,被一片冰裹得紧紧的。冰的触手到处乱插,就那么把巨石悬在半空。

  那人脑子陷入狂乱中,然而灵台尚有一丝清明,他眼前金星乱闪看不清楚,便憋着劲一掌接一掌地拍出。拍破了墙壁,拍碎了蚕虫王的金面具……终于有一掌拍中了榻上的茗,咯咧咧一阵响,茗纹丝不动,任凭冰霜爬满了全身。

  冰在她的手腕处僵持了半天,才艰难地盖住手镯。

  咕咚一声,那人直挺挺翻倒在地,全身抽搐。过了老半天,他才勉强撑起身体,艰难地道:“果……果然厉害,被‘佞’侵体还能如此……咳咳……不过你也小盱我了,巍巍太行尚且压我不死,哼!”

  他再一次聚集力量,向榻走去。刚走到封住依来的冰前,他脸色突变,一掌拍去,然而冰赶在他前头骤然爆发。依来猱身以近,长剑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和匪夷所思的速度向他刺来!

  那人暴喝一声,竟后发先至,在剑尖离咽喉不到一寸的地方死死捏住了剑身,往下一拧。

  然而剑气狂暴得匪夷所思,“嘶”的一声,那人背后爆出一根小指般宽的洞,剑气咧咧穿透,击中他身后三丈远的一根石柱。啪啦一下,石柱亦被击破,半边石柱塌下来,将其下蹲着的一个冰封的寺人砸得粉碎。

  剑气尤未消失,在殿内来回碰撞,撞破数张面具之后,化做一阵乱风,吹灭了大半的灯火。大殿内顿时暗了下来。

  但是依来的剑也抽不回来了!那人的手臂和剑瞬间被冰冻在一起。依来这一剑已使尽了所有的力气,往回抽了两下,竟脱了手,踉跄后退,一交跌坐在地,既而整个人躺在地上。

  那人站立不动,依来躺着不动,两人都在拼命恢复力量。过了良久,依来始终没有重新聚起力气,身体里的血倒越来越冷了。每冷一分,他心中的绝望便多一分……

  那人低头看看自己胸前的洞,溢出的黄色液体已流到了腿上,洞却没有一丝愈合的迹象。

  他点点头,嘶哑着道:“不错……我得承认我低估了你……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能如此伤我了。很好,很好。”

  他手臂上的冰飞速融化,手一扬,丢开了剑。那剑铛啷啷一路蹦跳,最后停在离依来的手不到一尺的地方。

  依来看看剑,又看看那人,低声道:“你最好别让寡人再拿到剑。”

  “当然。”那人郑重地道。他后退半步,弓腿,转身,曲肘,握拳。依来拼起最后一丝力气撑起身子,仰天狂叫道:“混蛋——”

  那人猛地一拳凭空击出,顿了一顿,又是一拳。打出这两拳,他双腿一软,险些歪倒,扶着一旁的柱子才算稳住身体。

  他喘了半天,低声道:“这也算对得起了你,蚕丛王之后。哼,好自为之罢。”

  他伏身扛起早已昏迷的茗,提起包着怠来三器的包袱,向殿外走去。还没走出殿门,已经听见武同术的声音在几重走道之外喊道:“你们几个,快去那边看看,仔细搜索……”

  那人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冰封起来的蜀王依来,见他兀自保持着不甘心而张嘴狂啸的模样,露出一丝轻蔑的微笑,道:“我瞧你还不甘心呢。要是你挣得脱,尽管来找我罢。记住我的名字,我叫做踅!”关上了殿门。

第十二章

  巫镜举着火把小心地沿着地道走。这一段坍塌得很厉害,一大半的房间都倾覆了,幸好震动到来之前,绝大多数人已逃了出去,是以一路上还没看见几个死人。

  到处散落着东西,有些甚至价值不菲,不过巫镜正眼也不瞧一下——他要的是那份当面砍得人只恨老娘少生一张嘴的快意。

  由于跑得仓促,门窗大都开着,加上靠悬崖方向坍塌了一片,风从千百个孔穴里钻过,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他举着的火忽明忽暗,闪烁不定,那些阴暗破败的角落里,无数怪异的影子就跟着晃动、跳跃,看得巫镜毛骨悚然,展开了几层禁制。

  高一脚低一脚地穿越了十几间房后,巫镜发现一堆巨石彻底封死了通道。巫镜举着火把到处照,想要找到某处缺口,然而这一片岩顶整体坍塌下来,根本无路可寻。他不甘心,伏在岩石上凝神倾听。听了半天,除了岩缝里呜呜的风声外,什么动静都没有。

  他顺着岩石爬到高处,见有两块巨石搭在一起,形成一个三角状的缝隙。他试着往里钻,只进去一丈左右就又被封死了。

  巫镜烦躁地四处乱转,终于找到一处手臂般宽的缝隙。他画了道禁制投入缝隙内,脑袋顶在石头上死死盯着——那禁制一闪即逝,再无任何动静。

  巫镜觉得腿肚子发软,扶着岩壁慢慢坐下。火把啪啦啦一阵响,突地灭了,他也不管,心中一片空白,不辩悲喜。

  难道巫劫真的就这么被坍塌的岩石压得粉身碎骨了?但是白天当他投下一道禁制时,确实看到了只有与巫劫的禁制相撞时才会出现的蓝光。

  但……但是——巫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也有可能。

  虽然当时巫劫可能一时未死,过了这么长时间,也许一口气撑不住,小山一般的岩石压下去,就此完蛋了……

  他与巫劫在缙山相识,大家先是相互利用,后来浴血一战,也算生死与共过。这一次遇上巫劫还不到一个月,论交情,也谈不上深浅,然而巫劫毕竟给他带来了重返昆仑山的希望。这几乎是他唯一的希望了……却不想希望瞬间就在自己眼前破灭。

  不仅如此,巫劫死了,从此天地虽广,要再想与同族人一叙,恐不可得也。

  巫镜把头深深埋进手臂里。他靠在石壁上,隐隐听见地面上传来隆隆的声音,可……管他妈的呢!巫镜没由来恨透了蜀国,恨透了象山鸡一样炫耀的蜀国人,恨透了这颓败残破的桫椤城。上面的人全他妈死光了才好呢,谁也别来烦我!

  正在他魂不守舍时,忽听不远处传来人的脚步声。巫镜骤然惊出身冷汗,但火把早已灭了,周围漆黑一片,连自己举在眼前的手都看不见。巫劫尸骨未寒,他此刻心慌意乱,完全没有底气,藏在缝隙里不敢稍动。

  他刚藏好,洞里就亮起了一团微光。须臾,有人转过拐角,走到了乱石堆前。她手中捧着一团火,不知是何物所制,虽然微小,却也照亮了她的脸——正是刚被丢下绞杀号的文锦。灯火映照下,她的脸越发显得妩媚。巫镜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然而怎么也想不起来。

  文锦伸手在岩石堆上到处摸着,自言自语地道:“便是在这里面么?呵呵,可真有趣……”

  巫镜心道:“好啊!此女子果然不是等闲之辈!”越发庆幸自己没有让她继续待在船上。但她究竟要做什么?难道她竟也知道巫劫在里面?

  文锦走到墙角,将琴取下放好,又转回岩石堆前。她躬下了身,巫镜瞧不见她,心中更慌,当下偷偷向外爬了两步,探头出去。

  只见文锦跪在地上,灯火放在一旁,她右手里另捧着某件事物,左手拂之,轻声道:“去吧,找到他……乖哦……”

  巫镜睁大了眼睛,见文锦手中突然爬出一只虫。灯火太暗,看不清那虫的模样,只觉得动作甚是敏捷。那虫在岩石上咯咯咯地爬了一圈,一下钻入缝隙里去了。

  文锦竖起右手食指,凭空一圈一圈的画着。巫镜凝神细看,见指头上似乎缠绕着一根极细的丝线。丝线的一头钻入了岩石缝里,不用说,肯定是套在那虫身上。也许,这根丝根本就是那只虫吐出来的。

  巫镜曾听人说南蛮夷人之中,有人能御使虫、兽,甚至动物的尸体,这样的技艺被称作“尸虫”。传说尸虫之人常年与虫蛇、毒物打交道,行踪最为神秘,行事也往往出人意料,手段毒辣。没想到文锦就是一名尸虫人。

  巫镜的背心都被汗湿透了。如此人物,为何要装傻进入绞杀号?昆仑山监隶司是断然不会与这种人打交道的,她有怎样的来历?自己究竟惹了什么厉害的家伙?

  正想着,忽觉周围猛的一震,头顶尘土纷纷落下。巫镜听见交错搭在一起的两块岩石啪啦一声,吓得魂飞天外,向前猛地一蹿,飞身滚下岩石堆。那两块岩石摇晃一阵,却并没有倒塌。

  巫镜滚下石堆时,脑袋撞在石头上,撞得眼前金星乱闪,一时爬不起身。他砰砰砰弹出铜剑,叫道:“你……你敢过来?”

  文锦笑嘻嘻地道:“还以为你打算一直待在上面呢,没想到这么快就下来了……瞧你,脸上都是血。”

  “哎?”巫镜伸手一抹:“去他妈的……”

  文锦忙从腰间扯了块娟布:“别摸,我来给你包一下。”

  “走开!”巫镜铜剑乱挥,将文锦阻在一丈之外,“别过来,滚开!”

  文锦瞪大了眼睛:“咦,这就是传说中顷宫锻冶所制造的蚕丝铜臂?听闻乃世上最神奇的机巧之一,没想到老大竟戴着!小女子今日可真开了眼了!”

  巫镜自断臂之后,最恨有人赞赏他的铜臂,怒道:“你……你这死丫头敢再说一句废话,我才不管你是男是女,一样杀无赦!”

  文锦道:“你为何总是拒绝我?我真心诚意想要跟随老大的,你怎就连一次机会都不给我?”

  “呸!”巫镜额头的血都流到眼睛里,他用手背揉着,叫道:“我告诉你罢:我从来不相信女人!就这么简单!好了,滚吧!”

  文锦耸耸肩:“你倒很诚实。不过这地道可不是你家的,我爱来不来,你管不着。”说着重新蹲下扯她的丝线。

  巫镜靠在墙上喘息半天,怒火和痛楚慢慢减退。他见文锦把耳朵贴在石头上一本正经地聆听,虽然不耻与此女子合伙,但老劫就压在下面,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你听到什么没有?”

  “嘘……”

  巫镜住了口,也凝神细听,但只听见地道里间或尖利的风声,还有头顶上嗡嗡的沉闷的声音。这种沉闷声从刚才震动开始就一直没停,难道桫椤城内出了什么大事么?

  文锦忽地低声道:“别动!”

  巫镜忙道:“我、我没动!”

  文锦横他一眼,随即一笑。她转头对着岩石缝道:“别动……你现在还不能动弹……我会想办法救你出来……”

  巫镜惊道:“老……老……他还没死?”终于在临出口时把“劫”字吞回肚子。若是被外人知道昆仑山预备长老巫劫被困于此,那可不得了。

  “你很希望他死么?”

  “不不!我……我只是……他现在怎样?”

  “不太清楚。他被岩石压得很紧……他跟你一样也是巫人吧?”

  巫镜略一迟疑,点了点头。

  文锦道:“他被压得这么紧还没死,真是命大。让我看看……”说着急速抖动缠绕着丝线的手指,大概在操纵那只虫。

  她刚才似乎与巫劫交谈过,那么说巫劫还有意识?但若他尚有意识,凭他的念力,强行展开禁制的话,这些岩石料来也拦不住他。难道……白天投下禁制时,除了发出蓝光外,还有几次白色的闪光……

  巫镜突然浑身一颤——难道那人与巫劫相互攻入对方的禁制中,陷入了传说中的“禁灭”?

  他赶紧对文锦道:“你再探探,旁边是不是还有活人?”

  文锦手指微颤,指挥虫向一旁爬去。她迟疑地道:“旁边似乎有东西,可是却不象有活人……死人?”

  巫镜道:“不可能。如果没有人和他对拼,他又活着,怎么会不展开禁制?”

  文锦沉吟道:“是么?你的意思是说,就是因为有人跟他耗着,他才展不开禁制而被困在里面?”

  巫人念力天下无双,很难遇上与之纯以念力抗衡的人,可是他们制造的禁制若是真的与这样的人同时展开,相互力量又差不多的话,就有可能陷入“禁灭”,即两人都没有死于对方的禁制,却又再也无法维持自己的禁制,任其消亡,只剩下躯体的直接对抗。一旦陷入这样的困境,没啥体力的巫人处境就非常尴尬了,是以这秘密绝不能与外人道来。

  巫镜抓着脑袋,低声道:“这个……我是说……我也觉得很奇怪他为何不展开禁制,也许是有人干扰,他……他也许手脚被缚,难以动弹……总之很难说。”

  文锦道:“确实,我觉得他仿佛有力使不出来。”

  “他刚才跟你怎么说的?”

  “他只是摇了摇头,并没有说话。”

  巫镜知道巫劫还活着,总算缓过了劲,问文锦:“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你跟踪我?”

  “如果真是跟踪,你是吃惊还是害怕?”

  巫镜哧道:“我会怕一个小小的丫头?我只是觉得奇怪,你怎么会知道我到这洞里来了?而且洞里漆黑一片,你又是如何跟来的?”

  文锦叹息道:“本来这是秘密,不过我仰慕老大许久,给你说了也无妨。我在你身上放了‘缠魂丝’,你就算走到天涯海角,只要我有心要找,总找得到。”

  “砰砰”两声,巫镜弹出蚕丝铜剑。文锦毫不退缩,反而把胸口一挺,鼻尖差点撞到巫镜的鼻尖上,傲然道:“你要怎样?”

  “你……你他妈的想怎么样!”

  文锦还没回答,忽地咦了一声,丢开巫镜不管,重新扑到岩石上,侧耳聆听。

  “你又要玩什么花样?”

  “好象……”文锦试着扯了扯丝线,眼中闪过一丝惊慌:“有东西抓住了我的虫儿……”

  “你……你说什么抓住了虫?另一个人吗?”

  “可我并没有感觉到还有活人啊?”文锦使劲扯了两下,丝线突地绷断,她踉跄退后两步,提着丝线一时没回过神。

  巫镜道:“哈哈!你的虫完蛋了!”

  文锦尖叫道:“不可能!”扑上去拼命掏。巫镜乐得看这女人的笑事,袖手旁观。文锦脸都憋红了,什么也没掏到。她捧起火又往石堆上方爬去。

  巫镜道:“别费心了,刚才我已经上上下下找了一遍,根本无隙可钻。看来你的丝线也经不起扯,还号称天涯海角都找得到……哈哈,哈哈!”

  文锦不理他,继续往上爬。洞里的风忽大忽小,那团火跳跃不定,但始终不曾熄灭。巫镜找块石头坐下,扰有兴致地看她摸索。

  她的两只很好看的腿露了出来,小腿上包着厚布,用绳紧紧扎好,布外还套着两只铜环。蜀人喜欢如此装束,周人里则很少见。但这女人上身却又是周人的打扮,腰间挂的两块玉色青而润,也不是便宜货。

  她说自己是曲阜的大户之女,鲁国执掌天下之礼,怎可能穿蜀人之服?她竟然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蚕丝铜臂,对昆仑山的秘密知道得可不少……巫镜越想越不对,偏偏她的脸实在眼善得紧……这是谁呢?

  正想得头痛,文锦咚的一声跳下来,拿了灯火,闷不做声向旁边一处被石头半埋了的洞穴走去。巫镜只道她因虫死了难过,道:“你要走了?哈哈,慢走不送!”

  灯光渐渐微弱,文锦越走越远,好像转到石堆另一头去了。巫镜到处找不到火把,大叫不妙,这里的洞比兔子窝还密,没了亮只怕摸到天亮都摸不出去,当即追了上去,说道:“喂,我还想再看看你的虫。开个价钱如何?”

  他刚转过一堆瓦砾,文锦忽地合身撞上来,两人一起翻倒在地。巫镜背被石头顶得生痛,正要推开她呵斥,却反被文锦双手抱得紧紧的。她颤声道:“死……死人!”

  “谁?他?”巫镜一下站起身,文锦还死吊在他脖子上不肯下地。他没好气地甩开她,快步爬上石堆。

  真的!在碎石间,一只血淋淋的手伸出来,看得人毛骨悚然。这……这是巫劫的手?难道自己找错地方了?他真的死了?

  文锦的火就在一旁,巫镜强压下狂跳的心,壮着胆子凑近看,那手臂全被血染红了,但血迹下依稀有东西……

  他离那手不到一尺远,手指突然颤动了一下。巫镜使劲揉揉眼睛,凝神细看,的确见那手在微微颤动。

  他又惊又惧,四下打量,见鬼,石头压得如此结实,手怎么还在动?难道老劫的鬼魂回来了?就在他全身寒毛都竖立起来,准备跳下去时,那手忽地握紧,继而张开,拇指和中指艰难地接触在一起,食指凭空慢慢画了一个圆……

  一道并不成形的蓝色禁制散开,瞬间消融。

  “老劫!老劫,撑住啊!”

  巫镜激动地大叫一声,扑上前拼命刨石堆。文锦忙爬上来道:“他是谁?还活着么?”

  “别问!刨!”

  当下两人用力刨着,不久挪开一块大石,巫劫的半边肩膀都露了出来。这下看得更清楚了,他被两堆岩石夹在中间,不知为何竟然没死,但也受了很重的伤,血把周遭的石头全染红了。

  文锦扯下一块布,给他包扎伤口。她抹去血迹,见巫劫手臂上有许多极淡的青黑色痕迹,呈尖圆形,仿佛鳞片般层层排列。她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巫镜抽空瞧了一眼,心中凛然。巫劫身负巫、人之血,但多有传闻说他其实是极少见的龙血之身,身上的龙鳞便是证据。这事当然不能乱说,便随口道:“没什么,大概是烧伤的痕迹。”

  文锦笑着拍他一下:“瞎说!不过龙鳞你肯定没见过。”说着继续包扎,嘴里还哼起歌来。

  巫镜停下手,瞪圆了眼——这他妈什么人啊,龙鳞当寻常事?但此刻无暇顾及,他想了想,掏出绿萝画了道符文,找到夹住巫劫最大的两块石头,塞进石缝里。他一拉文锦:“下来!”

  两人跳下石堆,只听上面一声闷响,巫镜又赶紧爬上来,只见那符文展开,化成一块坚实的石头,将两块岩石挤开了些。虽然宽度还不足以把巫劫弄出来,但总算能看见他的身体了。

  他的头沾满血污灰烬,歪在一边,巫镜叫了两声他也不答,不知是否醒着。文锦道:“先把他身上的碎石刨出来再说!”

  两人于是埋头刨碎石。刨着刨着,文锦突然道:“咦,我怎么突然觉得很冷?”

  “我还刨出汗来了呢!我跟你说这是我兄弟,你别搞着玩儿!”

  文锦紧张地道:“我可不是跟你开玩笑,我真的……觉得周围冷起来了。”

  “冷?这时节早该更冷了……”

  话音未落,身旁的石堆里传来一阵细碎的响动,仿佛什么东西碎裂开来。几乎就在同时,文锦的灯火一闪,便即熄灭,洞里霎时变得漆黑。

  巫镜道:“喂,你的灯没油了么?”

  文锦道:“我的灯油乃云梦山极珍贵的火鸟之油,一滴可燃七年,怎会用完?你还不明白么,有东西把它弄灭了!”她冒险往洞壁边挪去,不想踢到一块石头上,痛地倒吸口冷气。

  巫镜道:“黑成这样,你不要乱动!”

  文锦忍痛继续往一旁摸索,道:“我要我的琴!我要我的……”

  石头堆里忽地发出咯咯咯的声音。声音迅速向四周扩散,好象从石堆里爬了出来,爬到地上,爬上了四周的石墙,咯咯咯咯……需需索索……须臾便笼罩到了他俩头顶上方。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袭上巫镜心头,文锦说得没错,他感到一阵彻体冰寒,瞪大了眼四面张望,然而漆黑的洞里什么也没看见……

  蓦地有东西径直撞入怀中,巫镜骇得拼命往外推,却推到一个温暖娇柔的身体。文锦死死抓住他的衣服,低声道:“禁……制……”

  巫镜双手一展,放出一道禁制,谁知才扩出两丈来远,洞内骤然亮起一道强光,照得巫镜文锦两人同时惨叫一声闭上双眼。

  但现在可不是能闭眼的时候,巫镜忍着眼痛四下里看,见鬼,禁制若是碰上东西爆发了,也只有一瞬而已,为何周围仍闪着微弱的红光?红光照亮了许多……无数的……

  这么一忽儿,那堆石头……不仅仅是那堆石头,地面、周围的墙壁、甚至头顶之上,一块块透明的冰晶悄然成形。

  大多数很细小,它们密密地覆盖在石堆上,虽然透明,然覆盖得太多太厚,也已完全看不见其下的石头。也有一些大的,堆积在墙与地面的交合处,或挂在头顶之上,将各处相互连接。刚才那道光仿佛被冰吞噬了,此刻仍在冰晶深处闪烁。由于冰晶极之剔透,一处有光便处处有光,一丝儿光便足已照耀整块冰晶,是以呈现出前所为见的奇景:千千万万丝光同时横着闪过,或同时在冰晶内旋转、翻滚、变幻……至此无穷无尽,摄人心魄。

  巫镜与文锦屏住唿吸,好象出气猛了,也会惊醒这场瑰丽的梦。半响,忽听头顶嗵嗵嗵几声响,两人一起抬头看去,只见一个全身是泥——也许根本就是泥做成的人贴在石壁顶,慢慢向冰晶爬去。

  巫镜看着它那丑陋至极的脸,心中打个突,再往后看去,数十个泥人正顺着墙壁爬过来。洞里响起嘟嘟咕咕的声音,它们似乎在交谈,隐然已将自己围了起来。

  文锦靠在他肩头耳语道:“它们……好象不是要来捉我们……我们不要动或许更好……”

  巫镜微微点头,只当自己被冻住了一动不动。只是文锦靠在他肩上,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往鼻子里钻,心中偷偷想:“这丫头……倒也……倒也……并非一无可取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