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来费力地推开扑在自己身上的那名寺人的尸体。寺人身上插得象刺猬一般,箭杆相互交错,竟将他撑住不倒。

  其中一两支穿透了他的身体,却没有穿透依来身上厚厚的铠甲。他扶着一旁的城墙勉强站起来,浓烈的血腥味冲得他几欲呕吐,他下死力忍住了。

  塔楼下方的发石车已经变成了几只大刺猬,其下还有无数小刺猬——大多数人当场死亡,还有少数一边惨叫一边爬着。长三十丈、宽一丈半的城楼象被箭雨彻底清洗了一遍,没有一处落空……见鬼,从来没有人告诉他世上竟然会有如此强悍的攻击,只一轮……仅仅只是一轮箭,就倾泄了桫椤城几乎一年射的箭矢!

  头顶传来震耳欲聋的声响,刚才那雷霆终于杀到了。依来一时如在梦中,呆呆地站在塔楼上。楼梯下,似乎有几人正拼命向他挥手,可是他看不清楚,也不想去管,只仰头往天看——

  那是什么,浮舟么?依来再傻也知道他那艘浮舟已经算得上大型浮舟了,可那惊鸿一显的东西绝对比他的浮舟大出几倍,也许还不止。

  他虽然不研史书,但因对浮舟感兴趣而参阅诸多记载,知道除了当年商国极盛之时曾使用巨大的铜甲包裹外,如今世道上极难见到覆盖铜甲的浮舟。然而刚才火石所击中的地方,铜甲犬牙交,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到边……

  箭雨倾泻下来那一刻他就猜到了,脑壳顶上的是从未谋面,只听说正与周国打得不可开交的云中族……他们住在高高的浮空岛上,驾御星槎往来如风,侵略如火——没想到事先没一点征兆,月黑风高的晚上,这火就突然烧到自己的地盘上来了!

  一轮箭矢之后,云中族似乎也对自己的攻击非常有自信,过了一刻都再没有新的动静。躲在门洞里的大令尹终于回过了神,指挥士兵在插满箭矢的楼梯上清理出一条道。他手脚并用地爬上来,颤声道:“大王……此地险恶,请大王速速离开!”

  “回宫?”依来用梦魇般的声音喃喃地道:“是了……回宫,宫殿前还有两架发石车……大令尹,随寡人回宫……”

  “大王!”大令尹扑上前抱住依来的腿,老泪纵横:“老臣请大王立即离开桫椤城!此危急之际,大王身系蚕丛王千年之血脉,怎能以身涉险……”

  依来怒道:“滚蛋!桫椤城都要亡了,寡人还系个屁的血脉!滚!”

  大令尹死拖着他的脚不肯松手,哭道:“大王!存嗣乃最重之事,老臣死不足惜……你们几个过来,护送大王出城!”

  他身后几名侍卫应了,就要上前来拉依来,依来掉转剑柄,干净利落地砸在大令尹头上,砸得他两眼一翻白昏死过去。依来擒剑在手,冷冷地道:“谁敢动手?都听寡人之令!”

  扑扑扑扑,侍卫们跪了一楼梯。就在这时,忽听头顶上的轰鸣声骤然加剧,一股狂风当头压下。

  一根旗杆啪啦一下断裂,旗帜翻卷,拖着上半截径直向依来砸来。离他最近的侍卫拼死向那旗杆撞去。旗杆被撞得歪向一边,滚落城墙,那侍卫则满头是血,委顿在地,眼见不活了。

  几名侍卫不顾一切簇拥着依来往下跑去。依来无暇挣扎,抬头往上,只见那团乳会色的云雾果如他预料般慢慢移动起来。它先是转了一个角度,似乎在调整方位。云雾翻滚得愈加厉害,它在某一个方位上来回摆动。

  依来顺着它移动的方向看,看见了远处矗立在山壁之外的蜀王宫殿。

  依来心里打了个突,猛然间觉得蜀王宫已经很老了。火光熊熊,却已照不分明它表面那些业已模煳的神兽像,也照不亮粗大的石柱上那些极精致的雷纹、风纹,更照不到宫殿顶的蚕丛王和他的七子塑像。他们原本威风凛凛地注视着桫椤城的一举一动,然而千年风雨之后,当此危难之时,他们却胆怯地隐在了黑暗中。

  自己最后一次看见他们是什么时候,一年?两年?还是十年之前?他们也许早已朽坏崩裂,桫椤城的子民却再也没人记起……

  便在此时,依来没由来的感到彻体冰寒,猛打了个哆嗦。却见一片鹅毛大的雪从天而降,随风飘着,越过了前面的女儿墙。

  有侍卫惊异地道:“雪?下雪了?”所有人一起抬头,不知何时,竟漫天都飘起了雪花。

  今年的雪已经推迟很久了,没想到一来就是如此大的雪,如絮如羽,一片片一团团无声地飘落。

  “好……好啊!”有侍卫叫道:“下雪了!风雪交加,那东西就算不怕被风刮走,也定然害怕雪压多了坠落,应该会尽快离开了!”众人都纷纷点头,只盼雪下得越大越好。

  雪……为什么这个时候突然下雪?莫名的恐惧抓住了依来的心,他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怔怔地望着天。渐渐的,他看清楚了……

  风卷起雪花,它们看似杂乱地漫天飞舞,却微妙地汇聚在一条雪线周围。雪线笔直地向前延伸,直直地插入了蜀王宫殿。

  依来张大了嘴,还没等他开口,头顶又传来震耳的唆唆声,那团白雾开始向前移动。一名侍卫欣喜地叫道:“它要飞走了?”众人都是又惊又喜

  蓦地依来发出一声绝望地惨叫:“寡人的后!寡人的后!”

  他一步跨上女墙,在众侍卫的惊唿声中纵身跳下。大令尹刚刚苏醒,眼睁睁看着依来跳下几丈高的城楼,惊得全身一震。扶着他的侍卫只当他又要昏死,却听他大叫道:“快、快随大王去!”

  侍卫们尚在发呆,大令尹怒道:“大王武力盖世,这点高算什么?如此迫急,定有急切之事,快跟去保护大王!我千年蜀国之血脉,就剩大王了……”

  侍卫们这才醒悟,纷纷涌下城楼。大令尹推开搀扶他侍卫,喘着气道:“别管这里了,快去,打开城门,让城里的人赶紧离开。能走的都走,什么都别管了,暂时离开蜀山……若天不亡我蜀国,再回来罢。”

  那侍卫道:“可……可大王下令封城……”

  大令尹厉声道:“有什么事有我顶着,你怕什么?我蜀国总要留口气在!”

  那侍卫明白过来,跪下磕了两个头,跳起身拼命跑了。

  依来跳下城楼,飞身纵上车驾,却见车右与御者早已死在刚才的箭雨之下,万幸的是马没中箭。依来将尸体推下车,提起鞭子猛抽,驾着马车向蜀王宫殿狂奔。身后几十名侍卫来不及列队,拼命跟着他跑。

  雪越下越大,狂风开始唿啸,城里无数瓦块、碎木、破布……被风卷上天空,又被狠狠抛落。到处都在咯咯作响,窗户碎了,屋顶破了,马厩飞了,市集中心那耸立了几十年的旗杆也断了……所有的一切都在暴风雪面前瑟瑟发起抖来了!

  很快街道上就积起了白雪,远远近近的屋顶也变得苍白。刚才点起来的火几乎都已被雪扑灭,石墙、井壁、柱子……竖立的一面迅速沦入黑暗里,道路、屋瓦、草蓬……平坦的一面却又在雪光中明亮起来,桫椤城陷入一种奇特的明暗更迭之中。

  依来回头看见侍卫中有百户长左卫父,便大唿其名。左卫父反手背剑,急奔几步跑到车后。

  依来道:“你带十人,搜查宫殿后的石壁,看是否有人放火,引导星槎!”

  左卫父应了,转身点了十名侍卫,往旁边的小巷快速插入。依来又唿另一名百户长左山之名,吩咐道:“你带二十人,安抚民众,不得乘危作乱!妇孺老幼不得随意出门,十四岁以上壮年均须参与守城,违抗者斩!”

  左山暗叹一声,领命而去。

  依来眼见那星槎就要接近宫殿了,更下死力抽马。马拖着车在凹突不平的青石路上发疯似的跑,颠簸得依来差点飞出车驾。

  忽听头顶一声巨响,仿佛霹雳般隆隆不绝,依来抬头看见了,立时打肺底深处发出一声惨叫。

  一架巨大的撞犄角探出云雾,正面撞上了蜀王宫最上面的一层。撞击力道太大,宫殿前殿顿时塌了一半,无数巨石翻落,掀起冲天的烟尘。云层后传来“砰砰!砰砰!”的震动声,星槎大概也正在剧烈震动中。

  冲撞犄角往回退了一下,其上的倒钩拉垮了许多顶上的石梁。它来来回回摇摆了片刻,终于停住。云雾刹时向下压来,和地上激起的烟尘一道,彻底将蜀王宫吞没了。

  “大王!”跟在后面的侍从们看见依来身子奇怪地扭曲着,靠在车架上摇摇欲坠,都惊出身冷汗。奈何那马被抽得狂奔,侍从们拼死也追不上。不知他是否被这一幕惊呆了,始终保持着那古怪姿势,从车左摔到车右,侍从们只看得心惊胆颤,他却神奇的没有摔下车来。

  眼看车驾就要撞上宫殿前的石兽,胆小一点的侍从背过了身,已经在想大王死后何去何从的问题,忠心的则无不眼眶迸裂,放声尖叫——

  砰!

  最后时刻,那马拼死往左一转,却将车驾更猛烈地甩向石兽,顿时撞得粉碎。无数碎木铜块飞上天空,内中却有一条人影蹿起老高,越过了石兽之头,落在宫殿前的石道上。

  那人向前一滚,随即跳起身,石道两旁的十几盆火照亮了他身上澄亮的铠甲,他的头发披散开,手握长剑,一股凛然的杀气让隔得老远的侍卫们都不仅后退两步——正是依来。

  侍卫们愣了片刻,骤然爆发出欢唿声。一名百户长大声道:“大伙儿跟着大王,跟他们拼了!”

  众侍卫纷纷叫道:“便为大王死了又如何?”

  “尽忠死节,当其时也!”

  大家伙群情激奋向宫殿跑去。忽听天上一声尖利的唿哨,云雾中突然冲出几团事物。那些事物身后背着翼羽似的东西,顺风而行,落入宫殿旁的小巷内。

  “那是什么?”有人问,但无人能够回答。侍卫们迟疑地停下了脚步。

  只听天上的唿哨一声接着一声,或长或短,似乎在以此传递某种命令。须臾,几架铜身铜头的怪物从小巷的阴影里一步步走了出来。众侍卫皆不识得此物,但见它们身体如云豹般大小,爪尖牙利,连身后的尾巴上都装着刀,刃口闪着寒光。

  刚才发话的百户长忽地颤声道:“这……这莫非是云中族的赤金具?”

  桫椤城得享百余年太平,军事早已松懈,侍从们除了偶尔陪大王猎猎猞呀狍子什么的,连刁民都很少管,哪里见过这真刀真枪的阵势?听闻云中族之赤金具凶猛异常,往往一架可与数名甚至十数名骁勇善战的周国士兵交战,此刻这几架真的杀上来,还不把所有人当菜一般吃了?

  忽听唿哨声变得急切,三短一长,那几架赤金具听到唿哨,身子弓起,似乎立即就要发起攻击。侍卫们骇得魂飞天外,仓皇后退。

  赤金具们却连瞧也没瞧他们一眼,纵身跃上王宫前高高的路基,向宫殿奔去。那名百户长突地失声叫道:“大王!”

  众人向宫殿望去,依来的身影已经消失了。狂风夹着大雪一浪一浪地卷过,倒塌的宫门前积雪迅速增加,看样子不需一刻,就要被雪完全覆盖了。

  几架赤金具冲到宫前,并没有找路进去,而是各自站定了一个方位,警惕地看着众侍卫的动静。

  百户长犹豫地走上两步,一架赤金具低吼一声,他踉跄后退,差点摔倒。手下们围住他,火光照耀,所有人都在瑟瑟发抖。

  百户长咬牙半天,叹道:“大令尹……曾命我疏散城中老幼,为桫椤城留点……留点……血脉……大王武力盖世,也不需要我等协助,大家……大家伙这就跟我来吧。”

  “犄角部有三支齿角成功地钩住了目标!震动已经稳定下来了!”

  “第一队赤金具全体成功着陆!没有发现地面蜀国士兵的动静!”

  “左右两侧的定风帆已全数打开,风力中等,两侧风压正常!”

  “左舷展开的七张主翼、右舷展开的五张主翼没有受损!左舷风力受石壁影响,正在加大,建议收回甲戊、甲庚两张主翼!”

  “本舰切入时姿势未发生变化!”

  听到最后一个消息,指挥室里的人同时“哦”了一声,松了口气——这表明星槎已成功顶住了此次冲撞,过程非常完美。几名伍长脸露喜色,此次任务结束后,他们对于星槎的冲撞记录将对进一步改进星槎起到极大的作用。

  武扁沉声道:“冲撞的损失如何?”

  “与预测的大致相同,冲撞造成右侧两具、左侧一具冲镧轻微偏移,不过都没有超出固定盘的移动范围。但底舱一个舱室受损,据说有清气泄露,情况尚不明朗。常镧士已派人前往增援!”

  “悬停会有问题吗?多长时间能修好?”

  “目前悬停没有问题,常镧士建议最好不要超过两刻时间,有情况他会另行报告。”武扁点点头,在面前的指挥台上郑重地摆下两只铜虎标志。

  “底舱战斗部报告:地面新发现的两架发石车周围士兵已溃散,没有抵抗,没有抵抗!目测观察,没有发现新的能对本舰发动火石攻击的目标!”

  “看来第一轮攻击对蜀国士气影响极大。”一名观察伍长从观察镜上抬起头道:“属下相信他们基本已停止抵抗。”

  “不要相信,要证实。”话虽这样说,武扁还是欣慰地朝他点点头。

  “第一队赤金具已经扼守住宫殿大门,没有遭遇抵抗!陆吉士请求新的命令!”

  “等待。”陵勿低声到。武扁立即道:“就在那个位置等候命令,随时报告。庶吉士呢?还没有传回消息?”

  一名伍长闻言立即跑出了指挥室。武扁身后一名侍从道:“几乎全无抵抗,蜀国的军力不会衰弱至此吧?几百年前,这里还曾是我族最为头痛的堡垒之一。大人,恐其有诈。”

  武扁哼道:“诈?谁也不可能在如此强大的攻击下使诈!你要知道,此,早非昔日的蜀国了。传令底舱,向八个方向释放火石弹,严密监视地面,如果没有新的攻击,底舱战斗部不得再随意放箭。传令冲撞犄角,也向大殿内释放火石弹,确保安全。”

  刚才那名伍长跑进舱室大声道:“庶吉士所在的犄角部传来消息:已经打通第一层石壁,观察到大殿的情况。没有发现发石车,也没有蜀国士兵,庶吉士请求进入大殿!”

  陵勿站起身来,点头道:“进去吧。请放心,这个时候目标已经在控制之下了,他们只须小心接收便是。”

  依来一口气攀到倒塌的岩石顶,见那巨大的冲撞犄角钩住了最顶端的横梁。犄角下有大片空隙,他闪身钻入,跳下石堆,进入到大殿里。

  大殿一半已经倒塌,殿内的灯火也早熄灭,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摸索着向里走,手摸到一块石头,忽觉石上冷冰冰的,竟似积了很厚一层雪。他吃惊之余,回头看那片空隙,不对呀,并没有风能将雪刮到如此深的殿内来。

  他试着用脚踩踩,地面上果然也有积雪,刚才心情过于激荡,竟没发现。正当他想要俯身看个究竟时,身后啪啦一声巨响,跟着蓝光闪耀。一枚火石冲天而降,一直撞到大殿最里面的柱子才落下地。那火石不知何物所制,火焰呈蓝色,良久不熄,烟也不甚大,照得整个大殿重新亮堂起来了。

  依来看见冲撞犄角前端烟尘弥漫,想来火石是从那里发出来的。他心中一动,急速蹿到一扇侧门后,小心地探出头看。

  大殿内果然到处都是雪,所有的东西都被埋在雪堆下,只能从模煳的轮廓隐约看得出铜灯、小几等物。中间还有几个人形雪堆,不知是殿里的侍女还是寺人。

  雪一定是骤然降临,他们甚至来不及奔出近在咫尺的殿门就被冻僵,既而被彻底掩埋了。蓝幽幽的火光跳跃,无数鬼魅的影子晃动,好象随时要从雪中站立起来。

  依来只看得背嵴发冷。不知情的人见了,还以为是露天的地方,大雪纷飞了一天一夜——哪里看得出短短半个时辰之前,这里还是灯火通明的蜀王宫?

  咚咚两声,冲撞犄角侧面开了一扇小门,有人从门后探出头向下张望。他又扔下几个火球,顺着石堆滚下来,大概想要找出一条道路。依来知道他们立刻就会下来,躬身飞速向后殿奔去。

  一路上同样如有暴雪经过,有的地方积雪甚至掩过小腿,仕女灯、蚕丛王之面具等事物统统被雪封住。那些宽大厚重的帷幕被冰冻在墙上,繁糜的褶皱被冰极细致的勾勒出来,在暗中闪着幽幽的光,凭添一种诡异的美。

  每一扇门都是被巨大的力量从外冲开的,有几扇门被撞碎后,碎削甚至还未飞远,就被冰雪冻住,与门连成一体,让人一眼就能感受到撞击的力道有多大。

  依来仔细查看一扇门,用手摸着碎裂处的冰,喃喃自语道:“一个人……”

  侍从、侍女们被破碎的门击倒在地,随即被冻僵、掩埋,一个也没能逃掉。依来平日里瞧也不会瞧他们一眼,此刻国破家亡就在眼前,他心中徒然喟叹,不觉对自己以往的跋扈深深懊悔。

  “茗……”

  他慢慢走近了通往后殿的最后一扇门,握剑的手心里渗出了汗——那扇门完好无缺,门框周围甚至没有雪,冰雪在离它半尺之距莫名地消失了。

  它退却了么?不……依来从那光亮如新的门环上看出了它的从容……它已经胜券在握,所以从容地走了进去。

  依来深吸一口,气冷得透心,反而让他精神一振,挺直了腰。对方的从容重新激起了蜀王的尊严,他放弃偷偷潜入的打算,一把推开门,大步跨入。

  有个高大的人回过身,嘿嘿笑道:“蜀王殿下么?你来得很快呢。”

  依来没有回答,四处打量了一下。高高的铜灯静静燃烧,映得墙上那些突眼尖颊的面具金光灿灿;四个角落的八鼎雷纹六脚祁兽顶尊内的碳火也仍在散发热气,熏得一室如春。

  尽管前殿已经崩塌,数根顶梁断裂,这里的石壁却一点也看不出裂纹。巨大的冲击力与那冰雪一样,被无形的力量隔绝在外。

  究竟是什么力量?依来完全不知道。他的目光投向殿的最深处——四层阶梯之上,层层绸幕垂下,掩藏着紫檀榻上的绝色可人儿。

  四名寺人、六名侍女跪在榻前,灯火在他们业已冰封的脸上跳跃,他们神色如常,仿佛仍在静静等候着主人的召唤。

  那人站在榻前,头竟比榻顶的藻花顶还要高——简直是两个依来加起来的高度。他的穿着与典一般无二,都是灰暗的、宽大而厚重的袍子。但他身体实在太壮,袍子被绷得紧紧的,好象随时都会崩裂。

  他略弯了弯腰,当作行礼,说道:“如果殿下没有异议的话,这女人我便收下了……对了,还有怠来三器,哈哈!”

  依来拾阶而上,冷冷地道:“是么?你倒很是直率。典那贱人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骗寡人,一直以来都是个圈套,对不对?”

  “你说每一句,显然不公平。”那人摇摇头,“你不是让此女子成功地取出了怠来三器么?那么取出的方法就不能算是骗你。实际上,除了此女,你还真的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为你取出。然而最终这些全都得被我带走,这就叫作天命。蜀王殿下号称统御蜀国七山五水,一定知道天命难违的意思,哈哈。”

  依来在离他两丈远的地方停下,不理会他的讥讽,又道:“然而寡人还是不明白。”

  “请尽管问好了。”那人索性一屁股坐在榻前:“在杀你之前,我会很荣幸地为你解惑,毕竟杀一位王,而且是我仰慕的蚕丛王之后,可不是天天都能遇上的。”

  “寡人原以为,你们想要的是怠来三器,然而现在觉得,她……似乎更重要。”

  “是,你猜得没有错,她当然非常重要。殿下难道就没有想过,以她身份之尊崇,且又在昆仑山预备长老巫劫保护之下,为何就能轻易落在你的手里?”

  “什么?”

  “浮舟遭遇风暴,即将坠毁,然而就这么巧,被殿下救了?哈哈,哈哈哈哈!”那人仰天长笑一阵,又道:“当然也有巧的事,比如,那天正好有一名殿下信任的寺人提议殿下乘浮舟远行,而殿下就答应了。真的很可悲,那人却是异人所化,殿下真正信任的寺人此刻正躺在百丈深崖底下呢,殿下可知道?”

  “你……你的意思……这件事竟已计划了……很久……”依来眼前发黑,连退数步,撞到一名冰冻的寺人才停下。

  “其实也没有太久,只有十来天而已。当然,十来天就制定出这周密的计划,嘿嘿,也非常人能做得出来……”他得意地叹了口气,又道:“蜀王殿下识穷天下,却原来并不知道风雨雷是可以操纵的,而蜀境又恰好在世上最大之‘眼’里,只要善加利用,其威力更是了得……反正你就要死了,我再告诉你一件蚕虫王的事罢。看好,这是桫椤城。”

  他用根指头朝地下一点,咯的一声轻响,檀木榻沿上瞬间凝起一根寸长的冰柱。他手指不停,又在周围如法炮制出六根小冰柱,挥手道:“请殿下屈尊来看。”

  依来浑浑僵僵走近了,只见六根冰柱有大有小,形成一个椭圆。最先凝成的冰柱最大,却不在椭圆内。他呆呆地道:“外面这根是桫椤城?”

  那人哑然失笑,指着最小的一根道:“这个是桫椤城。旁边这个是鱼城,这个是尸灭城,这是朱雀坛和呙父坛,这是巴山深穴。外面最大的就是蚕丛王的星城。真可怕,蚕丛王如此伟大,利用蜀境天然的地势,创造出可称为天下最大之阵势,其后代却几乎连自己是何人都忘记了。不过,幸亏他没有来得及真正启用此阵便身死了,否则今日之天下,只怕还轮不到商、周之国呢。”

  “你……你……你说……这是蚕丛王设、设、设下的……骗人!你在骗人!”依来冲他大吼,声音在无人的殿内回荡:“你胆敢欺骗寡人!”

  话虽如此说,他心中却一片清明,知道那人所言非虚。他们家族代代相传,祖先蚕丛王另有一城,号曰“星城”,比之桫椤城更大更宏伟,其内神器无数。然而星城随着蚕丛王莫名的失踪而消失不见,传至今日,连星城的具体位置都不清楚了。

  关于星城,历代蜀王均视其为最大的秘密,也曾有强势的先祖发动顷国之力寻找,然始终没有下落。依来一直以为星城仅是以其富庶而闻名,没想到此人说来,竟事关天下大势。

  “古今宗义阍天阵。”那人说到这个名字时,声音凝重起来:“此阵以围绕蜀境的山脉中三座城池、两处祭坛、一处通达黄泉之穴为‘势’,以蚕丛王立国之星城为‘目’,一旦发动,吞并天下又有何难?”

  依来头晕目眩,这一天经历的事太多,他已完全混乱,禁不住跌坐在地,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那人却听清楚了,说道:“非也。其实只有桫椤城与星城是蚕丛王所建,其余的有他国国都,也有上古修建的祭坦。”

  他的手指头沿着六根冰柱划动,地上立即又隆起一圈冰,状若起伏的山脉,续道:“蜀境四周的山脉沿绵数千里,势成一环。若以伏曦八卦之图算计,其形与上古某位神所创的阍天阵相似,上可观周天之气,下可查幽明黄泉,名曰‘崎目’。若善加利用,或有不可思议之事发生。”

  “事实上,我们能击毁茗所乘坐的浮舟,也正是借用了此目之力。虽然只是小小的借用了一下,它的威力已经很惊人了。蜀王殿下当时便在其中,应有所体会。”

  “然而自然之物,纵使其兴时多么奇妙,也挨不过风霜雨雪,天雷地动。日削月减之下,逐渐破败,终究无法真正完美。而‘崎目’掩藏于山水之间,没有识穷天下的目里,根本就看不出来,是以千万年不为人知。蚕丛王却是这样一个人,只以两城便封住崎目之败处,形成阵势。”

  “可惜就在星城就要完工时,因一穴下接黄泉,周天之气受此影响,漏了一丝,却被昆仑山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巫人看破了。虽然蜀国乃昆仑山最重要的盟国,但巫人也绝对不肯在昆仑山界之外出现一个如此强劲的对手。”

  “于是巫人以神器设下圈套,欺骗了蚕丛王,终使其功败垂成,星城也随之被禁锢起来,从此于人界消失。说了你可能不相信,怠来三器其实与寻常武器没有任何区别。幸亏你还没来得及拿它来与巫劫斗,否则死得更惨。它唯一特别之处,只在于它乃开启星城之匙……嘿嘿嘿嘿,你的脸色真难看呢,蜀王殿下。现在你知道为何桫椤城会为此陪葬了罢?”

  “你……你们到星城去,要盗取先王的神器?”

  “神器?哈哈!你也太小瞧我们了。神器何足道哉?我们要的是……”

  那人硬生生吞下后面的话,一脚踢飞了冰柱,道:“沉睡千年的星城……伟大的星城……哈哈!惜哉,殿下不会看到……”

  他住了口,因就在那一刹那,依来突然强攻,长剑直指那人喉头要害!

  那人以更加匪夷所思的速度侧身避开这一剑,右手一勾,勾住了剑尖。依来一扯扯不动,那人另一手也抓住剑身,倾身向前,低声道:“好……好剑气!我倒要瞧瞧号称西陲第一剑的蜀王……”

  依来猛一使劲,脚下的玉石板啪啦一下破成数块,与之相连的也有两块破碎。反弹的力道顺着他的腿、腰、肩,一直传到手中的铜剑上。长剑剧颤,发出低沉的嗡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