绞杀号在继续转着圈,桫椤城的士兵却越跑越近,巫镜发狠画了张符文,往空一抛,“砰”的一下在绞杀号侧腹爆炸。

  巨大的力量让绞杀号船身发出可怕的咯咯声,向一侧歪斜。船上的人立即有了反应,数张侧翼转动,船身向左转向,试图重新找回平衡。

  巫镜追着船身,向船头的晶石窗户拼命挥手:“这里!我在这里!他妈的瞧我一眼啊混蛋!”

  绞杀号船头一埋,又迅速拉起,重新恢复了平衡。靠近船尾的地方打开了一扇小门,一根绳索迅速垂下。巫镜一把抓住绳子,绳子末端根木棍,他赶上几步,纵身熟练地跳上木棍。

  有个扎着一头小辫子的脑袋伸出小门,巫镜挥手叫道:“老四,收啊!”

  老四笑嘻嘻地道:“你往上爬吧,绞盘坏了。”

  巫镜怒道:“去你妈的!快点,蜀国士兵追来了!”

  老四笑道:“我就没瞧你爬过,我就想瞧瞧,来来,你那百十来斤的肉也往上蹿蹿……”

  话音未落,嗖嗖嗖之声破空传来,黑暗中火星闪了两下,老四看得真切,却是巫镜拼死用蚕丝铜臂挡下几支羽箭。

  巫镜破口骂道:“死老四,我要活剥了你!”

  老四回头喊道:“风紧!快扯啊老大!”边说边拼命转动绞盘。羽箭一支接一支射来,其中一支差点射飞巫劫的耳朵。

  老家伙侧头看了看风向,大声宣布:“准备侧滚,老二,把船头给我压下去!”

  绞杀号左首两扇侧向辅帆啪啦一下弹出船体,立即便被狂风吹得全开,船身在这一巨大拉力下骤然向右翻滚,但老二早操纵主翼压下了船头,船身终究没有翻转,只是以极快的速度向右下方坠去。

  右下方的蜀国士兵看着巨大的浮空舟当头砸来,均是大惊,其中一些人抱头就跑,另一些扑在地上放声尖叫,哪里还顾得上放箭?

  浮空舟在离地不到十丈的距离重新调整了侧帆和主翼,下降的速度顿减。这当儿巫镜已经被连扯带拉地拽上来,老四大声道:“后舱——安全!”

  “右翼压下!左翼提上去!”

  “侧向滑翼已经顶到头了!底舱有巨大风压!”

  “前舱拉起来,后舱放底,老家伙还在等什么!”巫镜来不及爬起身就叫道:“让我们离开这里!”

  “我在等山崖下那道风……来了!我们走罢!”老家伙大声宣布。心领神会的老二猛地一提主翼,老三放了定风弦绳,老四张开所有尾翼。

  绞杀号在离地三丈的高度猛地一震,跟着船头在尾部全面压风的抬力下急速提升。船身发出可怕的木绳绷紧的声音,横扫出四、五丈远,撞塌了一片土墙。

  在蜀国士兵哭爹叫娘声中,它在塌了的土墙上来回磨蹭两下,屁股又挤断两棵小树,终于快速上升,一瞬间就蹿高二十几丈,钻入黑暗之中不见了。

  “好吧,说说看。”巫镜两手叉腰,神气活现地道:“那笔生意如何?”

  “我亲自出马还会跑了?”老家伙一边调整着浮空舟的行进姿态,一边得意地道:“曾国已经允诺,我们有多少钟他们就收多少,价钱就按这次的算。”

  巫镜满意地点头道:“很好。其实我早算准了他们会全盘照收的,这笔买卖我可跟了半年了!钟呢?燕国那边有消息过来吗?”

  “工匠有的是,就是这一次的老师傅带头。不过据说赤铜最近不大好弄,徐、扬二地因年前的洪水,现在铜脉还未完全恢复,可能要等来年了。还有,黄钟管长九寸,但是燕国的一尺比曾国略大一寸左右,所以我已经定了两套曾国律管,年后就送到燕国,以规尺寸。”

  “恩,这样最好。不能等久了,曾侯性子急噪,我不能失去这笔大买卖。”巫镜皱眉沉吟道:“记得年前在鲁国收过一批废了的钟,又收过随国和郑国的兵戈,想办法把这些送到燕国去冶炼了造。还有,下个月必须去一趟陈国,把我们在鲁、蔡、虢、埫的马队都拉过来,我们有大买卖要做呢……喂,这是往哪里去?”

  “离开桫椤城呀,这里乱糟糟的。”

  “等等!降下去,降到悬崖下方去!我还要接一个人!”巫镜赶紧走到前面,望向窗外。

  他们已经越过了桫椤城上空,周遭一片漆黑,只有左下方的城仿佛燃烧起来一般。

  “悬崖下方?森林里吗?”

  “不!就在悬崖下十丈左右……见鬼,你降下去啊,这黑漆漆的谁看得清楚?”

  绞杀号在空中转了个圈,又向着桫椤城的方向俯冲下去。船身迎着风往下降,到处都在咯咯咯的响,所有的人都抓紧了离自己最近的铜环稳住身体。这样的铜环到处都见得到,它们被牢牢嵌入船壁,以备船身剧烈翻滚时稳住肢体所用。

  巫镜回头瞧了瞧昏暗的船舱,满意地道:“恩,看来我不在这两个月,你们还算对得起绞杀号……见鬼!谁在哪里?”

  他回头厉声喝问。只见船舱末端——按照绞杀号奇怪的风俗,尽管船小得只有一个舱室,但是左边要被称做左舱,右边被称做右舱,以次类推,那里应该叫做尾舱——舵的阴影后面,站着一名身形瘦小的人。

  巫镜用眼角数了数,老家伙、老二、老三、老四……那么这人是谁?刚才上来时匆忙,竟没有看见他。

  老家伙叹道:“老大,你上船来只顾着问买卖,难道对我们竟然能在你眼皮底下冒出来一点也不吃惊?”

  “哦!”巫镜发出一连串的怪叫,“哦!对!活见鬼!你们差点把我穿在冲撞犄角上带走,我正想问呢,这是谁的主意?”

  老二对多出来的那人道:“去吧,你不是要亲自求老大收留的么?过去好好说。”

  那人听了,抓着一只只铜环向前舱挪来。他全身都缩在宽大的布后,舱内灯火又暗,巫镜一时瞧不清他的面目,只觉得他伸出袖子抓着铜环的手又白又细,好象葱杆。

  “喂……”巫镜不知为何莫名的慌乱,用手肘戳着老家伙:“未经我的允许,天大的事也不许别人上船,这是规矩!”

  “但人家知道在哪里能找到你,蜀山黑灯瞎火的,我没理由拒绝吧?”

  说话间那人走近了,伸手掀开头上罩着的布,露出精致的小脸。脸上那双勾人魂魄的眼睛滴溜溜的转了一圈,嫣然笑道:“见过老大。”

  巫镜和那人瞪视良久,才艰难地转头问老家伙:“她……怎么上来的?”

  “说来话长了,”老家伙得意地道:“你不是让我们先到成都么?可是我留了个心眼,我们偷偷跟着你,哈哈!”他和老二老三等挤眉弄眼,乐不可支。

  “我是在问,为何她会在船上?”巫镜使劲按着天灵。

  “哦,当然,这可正是精彩之处!那场暴风真的很大,但还没有缙山上的风暴之眼大,对不对?老三说你们的船完蛋了的时候,我们还不相信呢,哈哈!”

  “哈哈哈!那船可真的……”

  “行了,闭嘴!”巫镜一拳砸在柱子上,咆哮道:“我在问,这娘们是怎么上来的!”

  船里沉寂了片刻,老家伙试探着问:“怎么,她难道不是你新收的伙计么?”

  “我新收的伙计?”

  “是啊,不然她怎么能在后山找到我们,并且知道你会在天黑后在这片山崖上等?我说,我们来的可真及时,不是吗?”

  文锦笑道:“老大……”

  “别叫我老大!”巫镜转身对老家伙喝道:“老家伙,亏你行走天下这么多年,还被这嫩丫头给骗了!你可比谁都清楚有多少人在追我,别说昆仑山,单是这一年来做的买卖得罪的人就够我死十次了,怎么如此随便就着了道?我才不管是谁呢,敢撵着来咬我屁股,我就给她好看!开了舱门,就这儿给我扔下去!”

  老家伙跟老二都没说话,老四吱吱吱的长声怪叫,嗖的一下抽出贴身的小剑,站定了那文锦的后路。

  老三瞧瞧文锦,又瞧瞧巫镜,莫名其妙地道:“丢下去?怎么,不是兄弟吗?不是她带我们来找你的么?”

  “鬼才跟她是兄弟!”巫镜恶狠狠地道:“最后问你一次,为何要想方设法要接近我,是谁派你来的?下面可是万丈悬崖,我劝你想清楚了再说!”

  文锦在巫镜咄咄逼人的气势下后退半步,强笑道:“老大,小女子听闻老大周游列国,所赚百倍之巨,心中倾慕已久,是真的想跟着老大闯荡一番。”

  “哗啦”一下,巫镜拉开了尾部舱门,老四抓住文锦的手臂,把她拽到门边。巫镜大声喊道:“向下,两丈!稳住!你,自己跳吧,几丈高,摔是摔不死的。”

  “老大……”文锦看着几丈之下的地面,浮空舟扬起的风将荒草吹伏,露出坚实的岩壁,惨白着脸道:“我真的……没别的意思,小女子断无贰心……”

  巫镜叹了口气。

  “你们就听凭他狠心对付我一个弱女子么?”文锦眼泪汪汪地向舱内几人喊道。

  老三看看决心置身事外的老家伙与老二,又瞧瞧惟命是从的老四,再瞥一眼面无人色的巫镜,蹲下来叹道:“丫头,我就直说吧,这船是老大出资,花了两年多才修建而成,说到底我们也就是一帮工,哪里说得上话?你下去罢,以后见了面,大家还是朋友……”

  “好……好!我文锦虽然瘦弱,却也不是磕头乞求之辈!”文锦愤愤地抹去眼泪,点头道:“我下去便是!你,你记着,你总有求我的时候!很快你就知道了!”

  她闭目抹泪时,巫镜突然一怔,只觉似乎以前曾经见过这张脸,然而仔细想却又完全记不起来了。文锦拭完了泪,定睛看他,他立即收回神来。

  “我现在就有事相求呢,”巫镜大风大雨过来,哪里把这死丫头的把戏看在眼里?说道:“我求求你,快滚吧!”

  文锦手一松,纵身跳下,狂风吹得她的衣服飘扬,带着她向前滑了一段距离,在地上滚了几圈,外衣摔开了,露出双修长洁白的腿。

  她很快站起身,用手压着随风乱舞的头发,叫道:“我的琴!把琴还给我!”

  “琴?”

  老四赶紧从后舱抱出来文锦的琴。巫镜他看准了文锦,用力扔去。谁知风刮得厉害,带着琴向悬崖外飞去。

  文锦拼命跑上两步,往前一扑,半边身体都扑出了悬崖,终于抓到一根捆绑琴身的带子。老三老四同时吹了声口哨。

  文锦抱着琴爬起身来,也不说话,只怔怔地看着巫镜。巫镜大声吼道:“喂!你还想上来吗?”

  文锦点点头。

  巫镜砰的一声关上了舱门,大声道:“走!继续向前,绕到悬崖下方去!妈的,我这辈子就没见过女人不坏事的!”

  老二偷偷凑到老家伙耳边道:“大哥,就这样?”

  “还能怎样?”老家伙慢吞吞地道:“这船是他的……”

  “可……”老二朝一侧的窗户看去,绞杀号正快速向前,但仍能看见十几丈下那个小小的身影。他咽口气道:“我觉得她其实不错……真可惜……”

  “可惜?你以为那丫头简单了么?”

  “什么?”

  老家伙还没回答,左侧的风声骤然猛烈,原来绞杀号已经没入悬崖之下了。从崖底刮上来的风和天顶压下的风乱成一团,绞杀号船身剧烈抖动着。巫镜站在一扇窗户前观察漆黑的岩壁,大声道:“稳住!高度就保持这样,继续往前!”

  “老三,稳住定风弦绳!把左侧的辅帆全部收起来,右侧保留两支,我们横着走!老四,风太大就把尾帆也收了,总之要保证船头向下压,离峭壁至少五丈,懂吗!”

  老家伙喊一句,老二等人就大声答应。他们共同协助已经多年,老家伙领个头,就知道各自该做什么,在狭小的船舱内纵来跳去,操纵绞杀号紧贴着桫椤城下高愈百丈的悬崖行进。

  巫镜看了一阵,回头笑道:“瞧吧,我需要的就是这样的默契。娘们儿知道什么?她们除了奶孩子就是坏事!”

  除了老四跟着咯咯傻笑外,其余人都默不作声。

  巫镜干笑两声,又道:“我也是为了大家做想。我们的生意做得越大,就越需谨慎。如今国相讨伐,愈演愈烈,虽周天子不能禁。各国对往来奔走之人也愈加警惕,除了商国后裔获准行走各地外,其他人随时有可能被怀疑是细作。所以我一再要求低调行事,不要声张,更不要随意扩大……你们相信我罢!好了,就在这附近,稳住!”

  巫镜顾不上船身颠簸,拉开后舱门,冒险地探出半身。这一片就是白天坍塌的巴人地道,绞杀号的灯火照亮了光秃秃的岩壁,岩壁上有一排排窗户模样的黑唿唿的洞口。老家伙早听说桫椤城下巴人“凿穿山壁以为居”,今日才真正见到,不觉心中凛然。

  巫镜观察半天,算好了大致位置,回头道:“老四,瞧见那个洞口没有?想法子送我过去!”

  老四探身出去,手臂上的“源”纹发动,一根藤蔓刹时飞出,越过数丈远的距离,穿入漆黑的洞口。老四翻着白眼,手摆来摆去,喃喃地道:“满屋子都是石头……见鬼……好了,我想我找到地方了……”

  他退到舱内,将藤蔓缠绕在一根粗大的柱子上。巫镜拉拉藤蔓,感觉还比较牢固,回头对老家伙道:“把船驶远点,别给蜀国人发现,等我的消息。”

  “你要做什么?要我跟你一起吗?”

  “你的本事是驾船,要拼命就别来累赘了!我得去救一个朋友,还不知道救不救得上来呢……”巫镜叹一口气,开始掉着藤蔓向悬崖爬去。

  老四叫道:“哦……妈的!你可真不轻呢!啊!小心,风大起来了……真他妈的……”

  老家伙一直注视着巫镜艰难地爬入洞口,才吐出口气。他知道巫镜生性懒惰,若要他如此舍命去救,对方一定也是了不起的人物,不禁暗自为他捏一把汗。

  忽听老二道:“大哥,有麻烦了!”他赶紧走到前面:“怎么?”

  “头上有东西过来了……大家伙!”

  老家伙听了片刻:“是大家伙。见鬼,究竟是什么东西?”

  老二摇摇头:“不知道。也许是很大的鸟?”

  老三发出水术,瞬间灭了船内所有的火,和老四凑了过来,四个人一起侧耳聆听。须臾,老家伙突然浑身一震,低声道:“是冲镧!”

  “云中族的星搓怎么可能飞到桫椤城来?”

  老二沉吟道:“虽然很奇怪,但确实是冲镧特有的喷射声……浮空舟可没有这样尖锐的声响。等等……好象还不支一架,我好象听到……五……六艘星搓的冲镧声。”

  老三也慌了:“怎么办?是冲我们来的么?”

  “不清楚……不过这样黑的天,他们不可能降得接近山崖。听好,往下沉三十丈,尽量靠近悬崖,我们在下面等老大!”

  绞杀号无声地转了半圈,收起所有辅帆,干净利落地一头扎下,瞬间便消失在漆黑的夜里。

  它离去后一刻有余,刚才那群蜀国士兵才终于追来,然而峭壁之外一片漆黑,仿佛什么也未曾真正存在过。他们正自张望,忽然听见身后城里传来呜呜的声音,心中都是一惊。那是蜀王的号角,通常意味着大事即将发生。

第十一章

  在这之前,确切的说比绞杀号众们听到星搓冲镧喷射之声还早,蜀王依来沐浴更衣完毕,全身披上繁琐的铠甲。责寺人去探茗,回报说茗仍旧神情恍惚,不言不语。

  依来忧心忡忡,拿不准茗是因为“佞”的缘故,还是刚才在潭里惊了魂儿。不过现下无暇多想,怠来三器还藏在她那儿呢,便吩咐心腹寺人好生看护,闲杂人等一律不许靠近。

  他帅领群臣们到了宫殿最里面的奉先阁,宰杀牛羊各一对,献玉琮、玉璧、玉钺各一,男童两名。命赤身披发的祝女蹈于铜鼎之畔,大祭尹郑重祷告祖先。

  祷告完毕,大祭尹将写着祷词的玉圭投入鼎内。依来刺破手臂,先点一滴在自己额前,而后献血于青玉簋中,由祝女饮之。

  祝女饮后,烧骨卜之。卜曰:战,不吉,不战,亦不吉。

  依来恼火地挥手屏退祝女,问大祭尹道:“此占以为如何?”

  大祭尹行礼道:“此占之意,战之变数甚大。臣请以祝女十六之数,祭蹈三日,徐徐图之……”

  依来怒道:“三日?危难迫在眉睫,寡人有三个时辰都不错了!战与不战都不吉,那便是战了!尔可退!”

  说着权杖一挥,自有大令尹躬身上前,道:“大王,发石车已经就绪,请大王示下!”

  “准备火石、弓矢,听寡人号令行事。观察岗有消息传来吗?”

  大令尹不禁面露难色。远在商国汤王时代,蜀国在昆仑山的帮助下,沿着山脉建造了十七座观察岗。这些观察岗是抵御云种族东进的最前沿阵地,曾使曜青城的星搓一百余年不敢越蜀山一步。

  然而事过境迁,古蜀国最终被昆仑山出卖,为商所灭。尽管桫椤城几经曲折重又建起,却再也无力维护那些隐藏在深山俊林之间的观察岗。百多年风雨侵蚀,观察岗早已坍塌,被密林覆盖,成了虎狼的洞穴。别说使用,连通向观察岗的道路都找不到了。

  大令尹艰难地道:“观察岗……年久失修,我们正在加紧修缮,应该……很快就会有消息回来……”

  依来点头道:“先不管了。把寡人的军队统统拉到城上去!城中每一家都要出一名男子,手持火把,为寡人射猎助威!”

  “恕老臣愚昧,大王究竟要与谁交战?”大令尹磕头道:“我国已有近三十年未曾动用发石车,如今匆忙布阵,全城警戒,然并无所指。是以军民不安,妄自揣度,聚而私语,以为妖孽。臣请大王立即收回成命,以正视听。”

  依来勃然大怒:“谁胆敢揣度寡人之意?当施烹刑!”

  大令尹回头瞧瞧大祭尹和大农尹,三人都是一般心思:“今朝地忽陷一穴,已是大不吉之兆,若大的桫椤城,不能让大王活活玩死!”

  大祭尹跪下叩首道:“大王,适才之卜,诸相不吉,已是先祖之警示!动员全体城民,此大事也!请大王给臣民们一个交代……”

  大农尹也叩首道:“大祭尹所言极是。我蜀国这几年天灾人祸,未有止息,前年大旱,田地还未恢复,去年又闹了整整半年的虫害,几乎绝收。今年眼看就要到年关了,这雪却始终下不来。老臣恳请大王暂时收敛举止,准备牛羊玉器,并童男祝女,祭祀求雪是正经……”

  依来一脚踢翻了他,怒道:“连你也不相信寡人!殊为可恶!大敌就在眼前,你们瞎了眼看不到,难道也听不到已经要压到头顶上的风声么?你们都跟寡人来!”

  他带着众臣怒气冲冲出了宫殿,问道:“发石车呢?”便有侍从遥指东北角。只见工匠们已经把宫殿外的两架发石车装好,火石也已运到,整齐地堆放在旁边。大家伙只道蜀王又在发疯,有大祭尹等老臣规劝,自有收回成命的时候,于是都坐在发石车旁,燃起火堆取暖。

  依来攀上车架,举着权杖大声喊道:“以伟大的蚕丛王之后、蜀国之主的名义,命令尔等,准备开战了!怎么只有一堆火?每架发石车旁至少燃起三堆,准备点燃火石!”

  他站起来时,寺人在他周围举起火把,火光熊熊,映得全身披甲的依来金光灿灿,状若天人。众士兵匍匐在地,齐声道:“大王万岁!”

  依来大喜,吩咐左右撤去车上的大鏖,命十几人吹着号角、敲着犀牛鼓在前开道,他自己则站在车中,庄严地举着权杖。三名寺人同声大喊道:“伟大的蚕丛王之后、蜀国之主下令曰:有物东来,侵我城郭,辱蔑者甚,有并吞之心,杀伐之意!现命各家出一名男丁,参与防守,我蜀王德泽四方……”

  如此大张旗鼓地沿着街道一路过去,男人们纷纷手持火把涌出门,看着依来的车驾浩浩荡荡驶过巷道。女人们抱着孩子藏在屋内。有一间房内的孩子开始哭闹起来,接着迅速扩展到十间、二十间……

  一会儿,马也嘶起来,狗也叫起来,数十只狗追着依来的车驾乱叫,叫得最后扛旗的几名寺人心惊肉跳。整个桫椤城都被依来喊起来了!

  城楼上的十三架发石车已经装好十架,最后三架实在是年久失修,无法搭建。工匠们见到蜀王到来,吓得扑跪了一地。领头的战战兢兢地道:“大王……小人们一定尽快修好……”

  依来不耐烦地踢开他,走到最高的塔楼上观看。此刻天空中浓云密布,没有月辉星光,百丈之下的森林隐藏在黑暗中,连远处山脉的轮廓都看不见。城楼上的旗帜被狂乱的风刮得咧咧作响,粗大的旗杆被吹得弯下了腰,不时发出吓煞人的破裂般的声音。

  依来身上的铠甲、黄金饰物加起来有几十斤重,饶是如此,他还是觉得风能轻易地把自己刮走,于是拼命抓住城墙边的铜环,仰头望天。

  太暗了……只看得见无数火星跟着烟往上升腾,仿佛无数魂灵,纷纷扬扬冲上十来丈高,便迅速消融在冰冷的空气中。只是云压得很底,桫椤城内燃起的火将天顶映出一片暗红色。

  渐渐的,依来看得更清楚了……那片暗红色的云正在剧烈翻滚、卷舒,显示出有某种力量正在云层之上,向着城楼慢慢靠近……片刻,那团云雾突地向上升去。士兵们都惊疑地叫起来。随即鸦雀无声。

  依来也侧耳倾听……风声……还是风声……忽然,他听见声音了!

  细细的、若有若无,有点象春天穿过细密的树丛的风声,但比那风声要更有规律,更让人心神不安。本能告诉依来,来的是个大家伙……庞大得超过他想象的家伙,仿佛震天的雷霆尚隔得远,正长途奔袭而来,一旦到来,那便要震天撼地了……

  依来血脉喷涨,心头砰砰乱跳。也许马上就要面对生平最大的危机了,说不定桫椤城都会因此而沉沦……但……即将到来的巨大的危险唤起了他狂野的血性,他甚至预感到自己无力阻止,却愈加兴奋起来,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佩剑。

  不仅是他,所有的人都面无人色地仰头望天,看着那团暗红的云慢慢移动着。风很大,吹得它绕过了悬崖,正面向城楼逼过来。

  许多人不知所谓地寒毛倒竖,更多的人脚肚子一阵阵发酸……终于有人忍不住颤声道:“那里面……好象有东西……”

  “准备——点起火石!”高高的塔楼上,依来大王大声下令。

  人群顿时轰然散开,士兵们争先恐后跑到发石车前,在伍长的指挥下开始狠命拉下粗大的木杆。

  有一辆发石车的木杆被虫蛀穿了,那些士兵又因惊恐而使出全身力气拉扯,猛听“啪啦”一声巨响,木杆从中间绷断,发石车顿时散架。又粗又重的圆木滚下来,当场又砸死三人,两车火石也被砸散,火石满地乱滚,又点燃了另一架发石车。城楼上顿时一片混乱,早被吓傻了的士兵们夺路狂奔,纷纷向城楼下涌去。

  大令尹不顾年迈,爬上一处观察用的高台,厉声呵斥,几名百户长抽出剑来,砍翻了带头往城楼下跑的两人。依来在众人脑海中一边恐吓一边许与厚赏,老半天才让士兵们重新冷静下来。

  他还从没有一次在如此多的人脑中发话,心里发闷,险些吐出来。但他靠着城墙,强迫自己站稳。若此刻倒下了,桫椤城就真的完了……

  塔楼下的一名寺人看见了,拼死爬上来,低声泣道:“请让小人偷偷扶着大王!大王此刻不能倒下啊!”

  依来说不出话,只点点头,那寺人躬身躲在依来身后,死命顶着他的腰。他几乎半坐在那寺人身上,片刻,终于勉强恢复过来。只见下面的发石车都已绷紧了绳,火石也已放入筐内,士兵们正眼巴巴看着自己。依来慢慢抽出了长剑。

  一旁的大令尹紧张地看着他昂头向天,半响,长剑用力一挥,大令尹的手也跟着挥下。最前面的三名伍长高举的斧头几乎同时落下,斩断了绳索,发石车的木杆奋力一挥,将火石高高抛了出去。

  火石依蜀国祖法所制,乃是极难燃烧的津木藤包裹火炭,冲撞目标后火炭爆裂开来,两、三发就能形成十丈来长的火沟。三发火石一前一后晃晃悠悠地向空中飞去,在黑夜中拉出三条亮线。

  所有人的眼睛都追随着三枚火石的轨迹,它们在风中剧烈燃烧,发出嗖嗖的声响。升得越高,它们的速度就越来越慢。就在人们以后火石就要落下之时,突然间,火石冲破了云雾,轰然爆裂开来。火星四散溅落,仿佛夜空中的火雨,绚烂夺目。

  众士兵都忍不住一声惊唿,因见那火花竟然照亮了一片铜色。

  “那是什么?”有人仓皇地问,却无人能回答。

  那东西只闪现了一下,刹时又被周围翻滚而来的白雾笼罩了。依来猛地站起身,吼道:“攻击!快攻击!压上火……”

  他的话还没喊完,头顶传来西西唆唆的响声,仿佛箭矢穿过雨雾——他抬头看,他妈的,真的有铺天盖地的箭矢穿透云雾,向大地倾泄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