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近一点。”茗伸手招招:“过来。”

  依来血往脑子里冲,一时头晕目眩,不料脚下一绊,差点和身撞入茗怀里。他自己倒吓得猛地收回,转身一屁股坐下。哈哈,这下差不多就坐到美人身前了!

  依来洋洋得意,拍着身旁的土道:“恩,便是这里了!此处眼界开阔,其下三山环抱,实乃风水上等之地也。寡人就想啊,将来老了,与你一道携子带孙……”

  忽地一只又瘦又白的胳膊缠上脖子,跟着身子一沉,茗爬到他背上,说道:“走!”

  “什么?”

  “继续往上,走!我必须马上去拿……快些!”

  依来眼睛差点瞪出眼眶。不能置信!伟大的蚕丛王之后,蜀国之主……

  还没等他把自己的名头想完,“嗖”的一下,一根藤条抽在他脸上,茗冷冷地道:“快!赶快!等不及了,它在唿唤我……快走!”

  她说一句,就抽一条子,依来拼命护着脸,叫道:“好、好!我走,马上就走!”

  他抓着松林间的藤蔓拼死往上爬,一面说服自己道:“此,家国大事亦!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哎呀!”

  半个时辰后,满脸血痕的依来拼着最后一口气爬上岩石,第一口潭就在眼前了。茗丢了树枝,欣喜地道:“好了!便是这里!停下!”

  依来本想体面地蹲下,再放茗下来,不料眼前一黑,扑在岩石上昏死过去。茗瞧也不瞧他一眼,径直向那口潭走去——她肩头的花纹拼命蠕动,可是却发不出一声,也无法展开。

  除了“他”的意志,她的心已经向所有人关闭了。

  象早已知道她将到来,茗还没走近,潭内的水就开始翻滚起来,原先那瑰丽的碧色迅速变得苍白。无数气泡从水底深处冒出,水面碎裂、翻腾,仿佛无数盛开的花,虽然颜色是那么死沉。

  茗走到潭边,幽幽地道:“真漂亮。一定寂寞了很久了吧,你们这些死魂灵啊……若我取走了它……可会恨我呢?”

  随着一阵低沉的汩汩声,潭中央的水渐渐隆起,须臾,水面甚至高过了潭边的岩石,却没有漫出来。水中隐隐有些影子晃动,它们形容模煳、行踪胆怯,不肯轻易示人。

  茗伸手按在水面上,冷冷地道:“不管你们是谁,从哪里来。若你们愿意,便给我安安静静地罢。”

  水听了这话,剧烈一震,果然向下沉去,慢慢归于平静。

  风骤然猛烈起来,吹得松林索索作响,无数鸟儿惊恐地飞上天,成群结队地绕着山顶飞了几圈,掉头向旁边的山谷里遁去。它们中的一队被当头狂风打散,唧唧喳喳向地面俯冲——至少超过十五只鸟的爪子在蜀王殿下的脑袋上踩过。

  依来愤怒地抬起头来了!尽管他又迅速埋下,还是被两只鸟撞得眼冒金星。他抱紧脑袋,全身绷紧,直到那群鸟的哌噪声完全没于崖下,他才呸呸呸地吐出嘴里的鸟毛,摸着脸上的伤口骂道:“嘶……龟儿……鸟爪子真利啊!寡人要下道令,剿灭蜀山内所有带翅膀的东西!”

  女人呢?依来一边拍去脑袋上的鸟毛鸟屎,一边四处张望。见鬼,她已经跳进去了?

  他小心翼翼地走到潭边,见潭水平静如常,心中一紧——难道在自己累昏的这段时间,茗重新恢复了神智?

  不行!依来跑到崖边,但山坡下并没有茗的身影,再说这么陡峭的坡,以茗的能力也无法爬下去。他又爬到第二口潭,但是这里的潭也平静如常,完全没有上次的激动。

  依来正茫然呆立,忽觉眼角有东西闪了一下。他转头一看,只见一大柱水无声无息地自下面那口潭里升起,仿佛水龙一般飞上岩石,迎面朝自己冲来。

  依来骇得魂飞魄散,拼死往边上跳去,脑袋在石壁上撞得咚咚作响,不过总算躲过了水龙。那水龙越过他,哗啦一下注入第二口潭内。

  然而水凝而不散,源源不绝涌上来,继续保持着两人合抱的大小,在两口潭之间架起了一道水的桥梁。

  依来顾不上脑门上撞破的口子,往旁边爬去。忽见一团影子飞也似顺着水柱蹿上来,没入潭内。随着那影子入水,水柱哗啦一声散开,溅落在地。

  依来瞪圆了眼——虽然短暂,他已看清那团影子正是茗!

  他又惊又喜,却也不敢过分靠近潭,远远地张望。须臾,潭水无声地转动起来,渐渐形成一眼旋涡。

  依来见那漩涡越来越深,感到那水流的迅疾,不觉腿脚发软,退得更远。蓦地一柱水激射而出,又向最上面的潭飞去。

  依来大叫一声好!他也转身向石壁上攀去。还没爬上岩石,他心有所感,一抬头,正见到茗的身影越过头顶。

  突然之间,依来觉得时间仿佛凝滞了。晶莹剃透的水柱悬在头顶,可以清晰地看见茗静静地躺在水中。她一手握着银色权杖,一手提铜盔,双目微闭,神色怡然。

  她的长发随着急速流动的水荡漾不定,仿佛春日溪水中随水飘荡的水草;似乎梦见了什么,她的嘴角微翘,露出一个若有似无的酒窝;她的皮肤散出一层洁净的光芒,明艳不可方物……

  这被人诅咒的水、吃人的水、连鹅毛都无法浮起的水,现在却象奴仆一样簇拥着茗。它们欢欣雀跃,甘心情愿。依来甚至感觉到了水无声的叹息——叹息终于未归于死寂,叹息沉沦的日子即将结束……

  依来停下了攀爬的脚步,他开始战栗,周围的一切都围着他高速旋转起来,差点手一松掉下去。他生平第一次生出曲膝跪服的念头,因为那一刻他已明白,茗是真正的水之王者。

  自己号称蜀王,却只是偏安一域;她的疆域呢?无边无际,无法可想……

  更可怕的是……他觉得自己也快要成为她的奴仆了。

  这念头一闪既逝,茗也顺着水没入第三口潭内。他拼命爬上岩石,跌跌撞撞地向潭跑去。潭水正剧烈沸腾,向外喷出大量的水。

  茗在水底做什么?依来不知道。老祖宗是在欢唿还是惨叫?蜀王忧心忡忡……

  自从前天莫名地救下茗和巫劫等人后,依来平静悠闲了十六年的心境就此完蛋。世仇的敌人、迷人的女人,还有象耗子一样出没的陌生人……轮番出马,带来一次比一次强烈的冲击,让他焦虑得头发都要白了。难道没有人知会这些家伙么?他只想安安静静的做蜀王,找女人,生儿子……

  依来正焦头烂额地等着,忽地心中一惊,向天上望去。

  西方天空有一团云,黑得与周围的云格格不入。依来隐约看见它的中心处不住翻腾,仿佛有张无形的口正源源不断地将黑云吐出来,然而范围始终维持在方圆几里之内。黑云的边缘不停地被阳光切碎,逐渐消散,仿佛天地正与某种奇怪的力量拉锯般较着劲。

  他感到有东西在那黑云之上。见鬼,他甚至听得见那事物发出的轰隆隆的喷射声,和被风刮得扑扑作响的侧帆的声音。

  蜀王殿下的脸都青了——竟然有浮空舟胆敢在桫椤城上空飞行!

  他气得几乎忘了茗和怠来三器这档子事,抬脚就往山下跑,边跑边喊:“混蛋!滚开!大令尹!大祭尹……”

  蓦地脚下的岩石一震,依来一跟头摔出老远。一阵密集的水兜头浇下,哗啦啦地打得山石颤抖。

  水没有持续多久便即消失,依来闻到水腥臭的味道,知道这是潭里的水,浑身筛糠一般战栗。老半天,他才勉强自己回头,却见茗已经平静地躺在了潭外。她身上的水如有生命般徐徐退去,肌肤散发的光芒简直到了刺眼的地步。

  她的身旁放着三件东西:铜盔、金匕首、银权杖。

  “大哥出事了!”

  “我也感到他的气息急剧下降!”

  “勿,现在怎么办?”

  “别急……从我的位置看来,两个人都被对方的禁制吞没,但是大哥还占着上风……巫劫……真是可怕的人,若非大哥先一步在竹竿上下了禁制,还不知能不能顶住他全力的一击。踅,茗和怠来三器得靠你取得了。”

  “我明白,我会尽快赶到!但是,勿,若蜀王藏匿了他们,如何是好?”

  “别担心,我会逼他出来的。一切尚在计划之中,只要……”

第十章

  “铛铛!铛铛!”警戒钟声顺着青冥号上四通八达的传音管道传播,越远越尖,直至被尾部隆隆作响的冲镧声完全湮没。但是底舱的五个战斗舱室已经听到了声音,各自向下沉降了一丈左右,朝四个方向展开强力弓弩,各自进入戒备状态。

  它们象五只拳头,突出于坚实的着陆甲板外,担任戒备任务,直接面对来自地面的第一波攻击——这是基于缙山之役的惨痛教训而建造的。

  “现在的高度?”常吉士武扁问。

  “五里以上……”观察士兵很困难地估测:“云层太厚,不能释放估距缆绳,大人!”

  “释放的四组定风锚目前稳定中!高空风向未变!”

  “巡逻星槎回报——两里距离上目测有降雪!”

  “继续监视,保持距离!”武同术回头向武扁道:“大人,已到申时一刻,我建议本舰立即向左爬升。”

  “方位呢?我们距桫椤城还有多远?”

  右首的观察士兵报告道:“大人,施放定风锚的时候,本舰与桫椤城保持在七到八里左右距离,微风,风向东南。”他转头看了看指挥室中央的计时滴漏:“大概一刻……本舰当时两侧各展开三面定风侧帆,相信目前仍在该距离上。”

  一名传令兵跑进指挥舱室:“战斗星槎豚鱼号与桂鱼号已经做好离舰准备,风力正常,等候出舱命令!”

  “开启舱门,等待命令。”

  “大人。”武同术凑近了武扁,特意盯着指挥台下的陵勿,低声道:“属下认为,应以本舰安全为首要。如果入夜后被桫椤城发现我舰灯火,恐惹是非。是否……”

  武扁抚着平平的额头,迟疑道:“是么?你这么认为?”

  “大人!”武同术见陵勿双眼微闭,好象在睡觉,便跨前一步道:“依属下之见,不若上升到十里高空,监视下界,属下自带一队人趁天黑时登陆,先行观察打探……”

  陵勿忽地开口道:“不必打探了,一切都按照计划在进行,做好接收的准备即可。”

  武扁立即道:“好。全员注意,方向,正前,快速接近桫椤城!传令常镧士,做好悬停准备。传令陆吉士,做好登陆准备!”

  “大人!”

  “庶吉士,准备与陆吉士一同登陆。”

  “大人,万万不可!”武同术不等武扁说完便大喝一声,全指挥室的人都惊愕地回头看他,他也不管,大声道:“大人请三思!登陆桫椤城,等于与蜀国宣战!大人是否有帝君所授与国交战之权利?”

  武扁的眼中露出一丝迟疑。陵勿笑道:“庶吉士大人似乎多虑了。本舰并非登陆桫椤城,只须接近城边的峭壁,坠下吊舱,接两人上来而已,哪谈得上开战这般耸人听闻之事?”

  “你住口!”武同术厉声喝道道:“本舰军务,伦不到你来插嘴!”

  陵勿点点头,脸上的笑容没有任何变化。

  武同术狠狠瞪他两眼,续道:“大人,我族与地面诸国间势同水火,帝君曾下旨,非万不得一,不得擅自靠近任何城镇,高度也不得降到两里以下。若我舰骤然降临,诸侯惊惧,只怕周国就要以此为由再生战事!此人口出惑众之言,欲陷本舰于危难,属下以为当收而戮之,以正视听!来人!将他拿下!”

  指挥室的空气瞬间冻成了冰,所有的操纵人员都站起身来。武同术所言正确,象青冥号这样的大型星槎降临地面城镇,形同宣战,若非得到帝君的亲自授权,就是大罪。但武扁不开口,谁也不敢随便乱动。

  站在舱门的几名侍卫各自对看几眼,悄悄靠近了陵勿。武扁嘴唇紧紧抿着,并不说话。

  武同术握紧剑柄,对陵勿道:“你究竟是谁,敢在此胡言乱语,越礼而非!报上你的官职!”

  陵勿淡淡地道:“我的职责,恐非庶吉士所能知晓的。”

  武同术大步下了指挥台,喝道:“好!我先拿下你,待回到曜青城自然会请有资格知晓的人问你!”

  他手一挥,三名侍从立即上前锁拿陵勿。陵勿任侍从反剪他的手臂,但侍从要他弯腰,他却不肯,一名侍卫使劲将他一推,他踉跄两步,重重撞在指挥台上。

  一直沉默的武扁突然站起身厉声道:“放开他!”

  “大人!”

  “庶吉士,注意你的言行!全舰人员都必须绝对服从我的指挥!”

  武同术急得红了眼,指着其余的士兵和官员道:“大人请睁大眼看看!我们昼伏夜行,辗转数千里,冒险进入丛林茫茫的蜀国,危险有多大,大人不是不知道。为何我等连来此要做何事都不了解,却要听凭此人胡乱指挥?”

  他说着摘下头盔,大声道:“白昼公然凌其国都,此乃本族之大忌,恕属下绝不能苟同!”

  指挥室内所有人都跟着道:“请大人三思!”

  武扁慢慢地点头道:“好……好。我本想迟些再宣布,看来此刻便是时机了。你们都听清楚了,这是帝君的命令!”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玉,双手捧着举过头顶。武同术凝神看那玉,只见其上极简洁干净,没有任何装饰的云纹雷纹,然而正中极精细地刻着一条磐龙,龙首向右,象征武力。

  指挥室内立即响起息息哗哗的声音,众军士一起跪倒,行叩首大礼。武同术甲胄在身,亦费力地跪下行礼,心中大是惊异,因从来没有帝君的命令直接传到如青冥号这样等级的星槎上来,看来这一趟航行,恐怕肩负的事比之缙山之行尤有过之……

  陵勿本懒懒的,但见众人跪下,也扶着指挥台单膝跪下。

  武扁冷冷地道:“帝君已授我便宜行事之权。传令下去,从今日起,中断与曜青城一切联络,不再上报,也不得有消息传出。你们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么?”

  武同术把脑袋埋得更低,颤声道:“属下等不知……”

  “意味着从今日开始,本舰将独立作战,所做任何事都与我族无关,直至任务完成!诸君必与我共进退,有贰心者,有怠慢者,有畏战不前者,有妄传言论者,军法处置!”

  众人重重叩下首去,齐道:“谨尊帝君之命,有不臣之心,军法处置!”

  武扁眼光扫过指挥室,见再无一人敢抗命,点了点头,郎声道:“传我的令,立即更改航线,目标,桫椤城!上升到六里高度,在那里等待日落。戌时一刻,全舰强行压制!传令底舱,做好迎击准备。豚鱼号与桂鱼号准备离舰,策翼突击!庶吉士,立即着手登陆事宜,等候命令!”

  他说一句,便有士兵大声答应,匆匆跑开。武同术重重磕了两下头:“属下明白了。属下这就去准备!”爬起身,与两名侍从匆匆走出指挥室。

  指挥室里重新活跃起来,众人纷纷返回岗位,观察情况,协同各舱室人员,大声汇报。陵勿瞧了一阵,转身走出舱门。

  他刚转过一个拐角,青冥号星槎向右急速大转弯,舰身向左剧烈倾斜,他拉着墙上的扶手,耐心等候。

  不远处两名低级士兵正在搬运器械,没有看见瘦小的他隐身在阴影中。其中一人面色苍白,对另一人低声咕噜道:“真的,我连着两天都梦到死尸,真可怕!”

  另一人笑道:“尸体有什么可怕的?你又不是没上过北冥战场。”

  那人道:“你不明白,那死尸是活的……见鬼,我都不知该怎样跟你说……”

  陵勿正色道:“舰上不得言讹传谣。”

  那两名士兵闻声吓了一跳,回头见是位文职官员,忙躬身行礼。转向没有持续多久,星槎又恢复了平衡。随着一阵阵沉闷的轰鸣,尾部和底部的冲镧依次打开,隆隆的震动声中,舰体开始缓慢爬升。

  陵勿道:“走罢,可别被常吉士听到了。”

  那两名士兵连声称是,提起器械匆匆走了。陵勿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发了一会儿愣,才继续往前走。忽听身后脚步声急,有人叫道:“停下!”

  凌勿刚回过身,胸口一紧,被武同术揪住了衣服。武同术人高马大,相比之下陵勿好似半大的小子,被他轻轻一提就双脚离地,背心重重撞在墙上。武同术身后跟着的两名侍卫抽出长剑,各站住走道的一头,大声将走道里目瞪口呆的士兵们赶走。

  “听着,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让常吉士听话,我也不管你是怎样骗到帝君的信物,在这里谁也别想随意妄为!”武同术单手捏得陵勿一丝气也吸不进去,看着他的脸逐渐憋红,冷冷地道:“比起你那鬼鬼祟祟的任务,我们宁可堂堂正正的战斗!懂吗?”

  他手一松,陵勿摔倒在地,大口喘息着。武同术蹲下来,轻蔑地看着他弱不禁风的样子,道:“我会亲自下去,任何事都必须在我的监督之下完成。你若要做出什么有辱我族之事,我绝不会留情,记住。”

  他起身拂袖而去。侍从跟着他匆匆跑过走道,盔甲悉悉唆唆地响着。

  陵勿又过了老半天才撑起身体。他不去理会拐角处的窥视和窃窃私语,拉好被扯乱的衣服,低声自言自语地道:“大哥,巫劫很强吧?呵呵……你可得先撑住才行。”

  尽管冲镧全开,但庞大的青冥号星槎仍然花了半个时辰左右,才爬升到预定高度。这期间,山头上方的云层逐渐变淡,最终被从北面刮来的风彻底吹散。

  苍苍茫茫的松林之下,黑色的桫椤城升起了一缕孤烟。炊烟又细又长,从天空中看去,好象有万里之遥。

  傍晚很快来临了。西边天空一片火红,越往东越淡,渐渐由红变成澄蓝,既而墨绿,直至青黑。若是看得久了,总觉得天空要向东面倾倒似的。

  依来花了近两个时辰,才把茗从山头上背下来。第一名跑来扶他的寺人被杀头,原因是弃主不敬,第二人被大噼,“尤尾于人后,殊可恨”……后来见寺人们纷纷逃遁,他才愤恨地大赦天下。

  茗已经醒了过来,但一直不说话,双目呆滞。依来猜这多半是被“佞”控制后的反应,不过此刻无暇多想,命人立即将她送到后宫里。怠来三器用布包了,一并放在她身旁带走。

  片刻,寺人们才送来另一乘乘鸾,抬着依来向桫椤城走去。还未进城,大祭尹和大令尹已匆匆赶到。依来喝令乘鸾停下,问:“今日究竟何事?寡人前脚离开,后面就要翻天了么?”

  大祭尹道:“大王,此事殊为可异。据老臣查知,今日已时三刻,密报说有巫人在城内,臣命人搜查,不料巴人聚居的地道内突然发生异动,波及全城,一片山崖因此坍塌,地道大部分也被巨石封闭,死亡之数目前还在计略之中。”

  “为何会发生异动?”

  “这……老臣还未查清……此事怪异,几近于妖,我国起自伟大的蚕丛之王,历经千年,然如此之事,确实未尝有闻……老臣已在监天台焚甲卜之,先王庇佑,相信就快有结果出来。”

  依来几根指头在扶手上敲得咯咯作响,半响,忧心忡忡地道:“大祭尹觉得,是否寡人祭祀先祖……有懈怠不敬,甚而至于忤逆不孝之处吗?”

  他心想:“先人,我……我可是送了美人给你,你自己没收下,这可不能算做忤逆……是,是取了你几件宝贝,可这几年天灾人祸不断,而至国运衰败,不拿出来一振声势,开疆扩土,难道真要看着桫椤城塌了不成?”

  大祭尹哪里知道他刚才差点就撬了祖坟,因祭祀之事是他的职责,一时汗出如浆,跪下颤声道:“大王何出此言!大王受命于天,统御四境,德被八方,识冠寰宇,武力盖世!治国无不尽力,而受万民之景仰;祭祀无不用心,堪称千秋之楷模!老臣怀疑乃是那些巴人做遂,才遭此天谴,况且此事也并非如何了得,区区一片山崖,住的亦都是各地来的贱民,不足为大王所忧也!”

  依来连连点头:“好,好好!先祖们好好的就是寡人之福。我看……再增三成祭物,都由你来安排。大令尹,城中骚动,你是如何制止的?”

  大令尹道:“大王,骚动之事实乃由异动引起,主要是那些不识大体、不尊王道的巴国贱民们。老臣已下令紧锁城门,沿街盘查,如今已锁拿了一百三十几人,都押在城南。老臣定当一一查来,请大王放心。至于塌陷之处,严禁军民人等不得靠近,待大王沐浴三日,祭祀先王后,再做定夺。”

  依来道:“恩,你办事,寡人很放心。不过现下别忙着管那些贱民了。传令下去,全城戒备,把寡人的火龙炮统统搬出来,宫殿外安两架,其余安在城墙上!”

  大令尹吓了一跳:“大王,对付贱民用得上火龙炮吗?”

  依来瞧着渐渐黑暗的天幕,冷冷地道:“不是贱民,是天上的东西。你去准备吧,多准备火石、木柴,听我的号令行事。寡人的浮舟什么时候能修好?”

  一名寺人战战兢兢地道:“回……大王……浮舟焚毁严重,恐……恐仍需数月才能完全修缮……”

  依来道:“你去传令,每三天杀一名工匠,看杀完前能不能修好。”说着一跺脚,乘鸾摇摇晃晃继续向城里行去。良久,还能听见依来大声吆喝道:“去!叫孩儿们都精神起来!他们竟敢从天上来……这些没礼数的贱人!那就让他们尝尝我千年蜀国的神威吧!把鼓都敲起来!号都吹起来!所有人都不许睡!每家每户屋顶都要有人,点起火……”

  大祭尹问大令尹:“大王说的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所以迷茫啊!天上来的东西?”

  两人一起抬头看天,可是只这么片刻功夫,天已经变得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分明了,只有呜呜的风声唿啸,从北面刮来,带来一阵比一阵强烈的冰寒之气。

  大令尹缩缩脖子,喃喃地道:“这天黑得……桫椤城真的有难了么?”

  经过下午的大肆搜捕,桫椤城内所有的巴人商贩、马夫、甚至奴隶统统被圈禁在城墙下靠南的一角,挨个查问。城楼上灯火通明,大批工匠正咚咚咚地组装着火龙炮。一队队士兵举着火把在街道上来回巡逻。有人沿街大声宣读蜀王之命,各家各户必须燃起火烛,通宵守侯……

  巫镜在第一次搜查之前就用金子砸开了一间民房躲藏,倒也有惊无险。等到天黑了,他偷偷溜出来,展开两道禁制隐蔽自身。除非附近有开天眼的高手,或是妖族有“木视”之人,旁人看到他只当是堆柴火。

  他慢吞吞地蹭过小巷,出了市集,沿着一条小路向城边的峭壁摸去。期间遇到两、三队人,他呆站着不动,轻易就蒙混了过去。

  天黑得象锅底,离灯火通明的主城越远,就离高愈百丈的悬崖越近。巫镜看不见,耳中又充满了呜咽的风声,不敢托大,几乎是四肢着地的爬。正爬着,突然手下的岩石一沉,跟着向下滚去。

  夜风犀利,隔了片刻才听见砰的一声,石头撞到突出的岩壁上,又哗啦啦地带下去一片碎石。

  巫镜往回退了几步,抹着额上的冷汗,心道:“好……妈的总算到了……见鬼,为何我会听那个女人说的话?”

  前方漆黑一片,下方很深很远的地方唿啦唿啦的声音不绝,那是崖底的森林的声音。他等了半天,什么动静也没有,不禁暗骂自己太蠢了。好吧,他来这里本也不指望得到那女人的帮助。

  现在必须想法先逃出去,否则总会被蜀王搜到。他哆哆嗦嗦地掏出一张绿萝,刚画了一半,从崖下刮上一阵岚风,吹得符文一下窜入天空不见了。须臾,数十丈的空中闪烁了一下。

  “该死!”巫镜又掏出一张绿萝,按在石头上画。悬崖下的风越来越猛烈了,他不得不匍匐在地……该死,风声越来越尖锐刺耳,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往上升……

  巫镜忍不住伸长脖子去看。刚把头伸到崖边,一根粗大的铜柱突然从黑暗中突出,直向脑门插来。

  巫镜本能地一缩脖子,差点缩回肚子里。那根铜柱离他脑袋一尺来远的地方掠过,随即盘横上升。

  尽管只有那么一瞬,他却已经看清楚了柱头上的一个细微标志。他不敢置信地拼命往后爬,一面大叫道:“老家伙!”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喊话,绞杀号浮空舟庄严地从悬崖下升起,数根侧翼晃动,发出咯咯咯、啪啪啪的声音。它带起的风吹得蔓草纷纷倒伏,巫镜站立不稳,连眼睛都睁不大,只能勉强眯着看。

  它迅速越过了小土丘,顶上竖直的主帆和三张向一旁略微倾斜的辅帆均已打开,六根定风绳绷得紧紧的,将辅帆拉得侧面受风。辅帆鼓得浑圆,保证船在如此狂乱的风中也保持平衡。

  “喂!绞杀号!老家伙!这里!”巫镜跳起身,拼命挥手。

  绞杀号在他头顶十几丈的空中盘旋着,船头慢慢侧向灯火通明的桫椤城,船头下方突出的铜制冲撞犄角映出了远处桫椤城辉煌的火光。

  巫镜跟着它跑了一段距离,忽听不远处有人大声吆喝,一定是桫椤城士兵们也发现了绞杀号,过来查看了。他急出一头冷汗,拣块石头狠狠砸在船腹。然而风声如此大,船内的人也不知听见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