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侯长长地松了口气,几乎站立不稳,伸手扶住悬梯。从深深的矿井中吹出来阴冷的风,一刻比一刻大,渐渐的,付出呜呜的声音,悬在深渊上的木屋咯吱咯吱地响起来。

  黎侯望着下面,忽然想起一呈,道:“有苏如此英武,寡人担心基邦杀不死他。再者,下面还有这么多苏国遗民,他们若都知道有苏活着,岂不是大大的危害?”

  策问道:“主君放心。知道这件事情的人,今天一个也活不了。将作少监如果杀不了有苏,也……只好以身殉国了。”

  “怎么?你已有新的计划?”

  “不是计划,而是已经实施。”策问淡淡地道:“臣已下令,掘开通往矿洞的霖河故道。半刻钟之内,若将作少监不上来,便只好与那六百苏民一道,统统葬身鱼腹,为国效忠了。”

  黎侯顿觉心被什么东西一揉,惊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转过身来,几步走到门边,伸手推门,一边道:“你……你疯了……你疯了!那里面还有咱们的一百多工匠和下士啊!还有苏民六百多人!将作少监、将作少监……”

  门发出“哗哗”的声音,却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怎么推也推不开。

  黎侯怒道:“开门!你还愣着干什么!开门!”

  “请主君恕臣无礼。”

  “……策……策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主君,”策问的声音隔着门,显得又冷又哑,道,“难道到了这个时候,主君还没有觉悟吗?城外三千大军,是来此地为苏国复仇的!如果有苏不死,少府不死,那么弑君、灭苏国,所以的罪责,都将要由黎国来承担!我们现在已经站在深渊之上,无路可退了。你不能退出,也不能动摇!将作少监已经有所觉悟,要以身殉国,这个时候稍有动摇,一直以来付出的努力和牺牲就全白废了!黎国,祖先之国,也会被判以重罪,国灭国亡!”

  黎侯张大了嘴,全身发抖,道:“你……你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不是说……我们已经全身而退了吗?……开门,寡人打不开这扇门,寡……”

  策问厉声道:“主君,请你听听!这激荡的风声,奔腾的水声——苏国剩下的一切,有苏,将作少监,已经无处可逃,统统化为亡魂!请你也要有所觉悟……臣万不得已唯有请主君……为这场大计划完成最后一步,方可解我黎国之患。”

  黎侯脑中一片空白,口舌僵硬地道:“策……策问……你……要寡人……做什么?”

  “主君,旬日之间,苏君薨于我国,我军夜入苏城,苏国之民,无一幸存,少府呙葛真备入苏城而亡……无论怎么解释,天下间已无容我黎国之处,朝廷必深究,除国绝封之祸,就在眼前。主君即家国,家国即主君,当此时刻,主君当为家国社稷着想,自行承担责任。臣追随先君十年,不忍家国破灭,但又不忍亲手加刃于主君之身……臣请主群就在此自戮,以成全国家。”

  策问声音平静如水,仿佛坐在殿中,娓娓道来。

  黎侯悲愤交加,涕泪横流,叫道:“灭苏之计,是你所定,寡人虽有罪,何至于此!”

  策问道:“灭苏之前,臣就已说过,苏国无辜,一旦灭之,后患无穷。主君不听,乃有此祸,亡国之罪,非你谁属?”

  黎侯拼命打门,打得门“哗哗”直响,门外不知拴了几重赤金链,根本推不动。他发狂地踢打屋子墙壁,内里包了数重厚铁木板,黎侯只踢了几脚,就疼得抬不起脚来。

  只听外面一人道:“策问大人!外面已经收拾妥当,尸首和器物都已挪到城中。这里马上就要封闭,请大人速速离开。”

  策问道:“甚好。通知他们,准备缟素衣物,为国君举哀。”

  那人简洁地道:“是!”犹豫了一下,又道:“主君,微臣……告退!”这话显然是对着黎侯说的,说完之后,立刻起身而去。

  黎侯依在门上,双腿发软,身体慢慢往地下坐。

  他兀自不死心,颤声道:“策……策问……寡人愿亲身前往朝廷伏罪,保全黎国,如何?”

  策问冷冷地道:“主君去也难逃刑诛,更无法保全黎国。无益之举,何必劳神?”

  黎侯哽咽道:“寡人……愿离家去国,自隐于山野……请你……请你看在先君……”

  策问长长的叹息一声,道:“主君,到时此时此刻,你还没有觉悟么?只有你一死,外面的三千大军,才会得到最后的真相,有苏弑父弑兄刺杀少府刺杀主君,黎国为平乱,已付出巨大代价!只有国君之死,才洗得掉我国阴谋的嫌疑!黎国,将获得最后的一切!等到明年,大水退去,所有的一切化为腐朽,只有硫铜会在地底里永远不朽,等待我们发掘,完成主君的大计!难道这还不足以告慰今天牺牲了的一切吗?这不就是主君您的梦想吗?主君还期待什么呢?”

  屋里屋外,一片沉默。

  风声从万丈深渊之下传来,似哭似号,听不分明。门,“吱吱”地响着,赤金链呵呵叮叮作响。

  过了好一会儿,黎侯终于失魂落魄地站起,一步一顿地走到深渊边上。

  风从下面刮进他的袍服,吹得他摇摇晃晃,站立不稳。他的手紧紧捏在一起,仿佛要抓住什么不存在的东西一样。

  策问的声音,幽幽地在他耳边回荡:“看吧,好好看吧,多少完美。这不就是你的梦想吗?今日之后,你须记住,君主的梦想,乃是用白骨构成的。”

  浪头扑进来的第一刻,基邦发出凄厉的狂喊。

  那狂涌而入的水有一丈多高,裹挟了数不清的泥尘,又黑又沉,像一条黑色找巨龙,扑进大厅。离坑道口近的人、架子几乎立刻便消失在滚滚泥水中。

  基邦跳起来,发狂地往后便奔,周围但凡能动的都跟着拼死奔逃,但人哪有水跑得快?

  大水瞬间就漫过脚背,许多人翻滚在水中,惨叫声也被水死死堵进了咽喉。

  基邦跑了几步,却见有苏站在石上,毫无退缩之意,反而从容地挽弓,搭上最后一支箭,瞄准水头,“刷”的一箭放出。

  基邦不由自主转过头去,见那箭射入泥水中,连涟漪都没有激起。

  洪水奔腾咆哮,绝非人力所能阻挡。

  基邦忽然在离有苏不到一丈的地方止住了脚步。

  这座建于数百年前的硫铜矿井,虽然枝节蔓延数十里,但他早已烂熟于胸,知道此处还算是矿井较高的地方,往前跑,无论往哪个方向,都不过是死路一条。

  原来……策头号大人果然算无遗策。

  无论自己胜负,所有与有苏国有关的一切,都必将封闭在这无人知晓的矿道深处,哪怕是自己……这是最最忠实于他的部下。

  他仰天打了个无声的哈哈。回头看时,不知是有苏射了那一箭,还是另的原因,水龙已经消散,改为从矿道口源源不断地奔腾涌入黑黑的水流。只他站住的片刻时间,水就已没及大腿。周围的人或跑或死,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短刃,纵身跳上有苏所站的大石,分心便刺。

  有苏听得明白,身体一侧,反手来抓,基邦右手回夺,左手一拳向有苏脑袋击去,有苏仿佛全身都是眼睛,身体往前一扑,扑到基邦怀中,躲过这一拳。

  基邦双手在外,被有苏扑入怀中,自知不免,悲愤大叫。

  有苏张开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身体。基邦右手短剑反转,正要从后刺入有苏的背嵴,却听他道:“抱紧我!我带你出去!”

  基邦抖了一下,但手已落下,短剑“噗”的一声扎进有苏瘦小的身躯中,直没至柄。

  有苏全身一震,两手却将他抱得更紧,道:“抓紧我!等到——”

  两个人同时一歪,水已将两人的身躯浮起,身体没入水中,顿时分不清上下左右,耳中只有巨大的轰响,身上只觉得刺骨冰冷……

  基邦不会水,早已存必死之心,但有苏半拼命抱紧他,两脚乱蹬。有苏虽善泳,但在如此湍急的乱流中,如何能稳得住?两个人浮浮沉沉,被水越抬越高。

  基邦全身僵硬,脑中一片空白,由着有苏抱紧自己,只求速死。两人身旁的水渐渐发红,一股股血从有苏背后喷出,在水中染成一团一团乌黑的痕迹。

  直到两人的头同时顶上了洞穴顶上的石笋,基邦才全身一抖,回过神来。

  石笋距离头顶的岩层,不到两尺宽的距离。却不知为何,水涨到此,疯狂上涨的势头稍减缓,想来另有通道,可供供水宣泄,直到矿道彻底被水淹没之前,这里还有片刻的喘息之机。

  但有苏已经支撑不住了。

  那短剑是基邦亲铸的,上面的血槽比普通的要宽上一倍,短时间内,有苏全身血已流尽,脸色惨白,气力已竭。

  他抱着基邦的手慢慢松开,身体向后倒去,基邦一手扶住石笋,另一只手紧紧抓住他的领子。

  有苏头脸都泡在水中,基邦拼命将他的头抬出水面,有苏昏昏沉沉,却道:“这……这次……看来……你也……想不出……什么……别的……比试……”

  基邦将他拉近,凑近他的耳朵,大声道:“你知道,是谁杀了你的父亲吗?”

  有苏一哆嗦,两手忽然紧紧抓住了基邦的手。

  基邦将他拖到石笋旁边,把他的两手紧紧扣在石上,水越涨越高,眼看两人只剩下唯一的一处空隙,可供唿吸,基邦将有苏推的空隙中,自己仰首,只留鼻口在外,咕噜咕噜地道:“有……有苏……你记着……射死……你父亲……的箭……是用青孚……的仔鸟……你父亲帐幔上……涂……涂着……青孚的……这……策问大人……可谓算无……”

  他抓住石笋的手慢慢松开,失去了所有浮力,慢慢地向下,沉入一片混沌的泥水中。

  有苏木然地漂浮着,水轰隆隆直往上冲,将他紧紧地压在穹顶。泡沫泛起,很快便什么也听不见了……

  奇怪得很,在即将失去一切感觉、一切意识的时刻,有苏却感到镇定、宁静。

  他感觉到自己在下沉、下沉,有一个力量却在将他拉起,推涌着他,包围着他,从四面八方挤压着他……他血已流干,很想就此沉沉睡去,可是那力量抓着他,让他在痛苦地清醒着,越清醒,越愤怒,怒气喷发,仿佛胸中响起的闷雷……

  大水奔腾咆哮,吞没了一切,地底下的喧嚣,大水灌满坑道,坑道的轰鸣慢慢低落,只剩下空洞的咕噜咕噜声,一个个气泡,仿佛在述说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悲惨瞬间。

  恍惚中,听见燃睛虎滚雷般的声音:“仔不离母,岂能不来?”声音飘飘浮浮,听不分明……

  苏君慢慢从帏幕后面探出身来,带着微笑,望着他,继而慢慢地向左倾倒,软软地倒在了地板上。

  他的胸口,贯穿着一支自颤抖不已的黑色箭羽。

  父亲……

  父亲……

  父亲!

  咕噜咕噜声渐渐增大,渐渐扩散。

  地底下冰冷的水,忽然像煮开了锅一般沸腾起来,水在封闭的地底膨胀、奔腾,却无处宣泄,发现隐隐雷鸣。

  起初,站在苏国大社洞外的人们,并没有把地底深处传来的一连串巨大雷鸣放在心上,以为那不地是闷在坑道中的建筑倒塌声。

  那时候,他们正恭敬地站在城宰策问大人的身后,望着无数泥土从山上倾泻而下,须臾间掩盖了山谷和矿道的出口。

  尘土飞扬,洞内有阴气受到冲击,尖啸着喷出洞口,声音越来越高,直到洞口被密闭,泥土表面还能看到许多气喷出,良久不散。

  黎国大夫们手持火把,黯然而立,唯有火把猎猎作响。

  虽然很少有人知道真相,但他们都已接受主君薨逝的事实。站在背影坚定的策问大人身后,他们更容易接受另一个事实:黎国,已经在主君疯狂的冲动中幸存下来。在事实上统领黎国数十年的策问大人,将会把黎国引向更稳固强大的道路。

  大行人新任将作少监韦素一站在离策问最近的位置,激动得全身发抖,躬身道:“大人神策,人所未及!呙葛真备大人既然已不幸遇难,济北方伯少府的位置,非大人莫属!属下在此恭贺大人,并祝愿我国昌盛!”

  策问不置可否地点头,缓缓地道:“为祖宗社稷,今日黎国牺牲甚大。我等当尽心竭力,昌大黎国,至于这个人荣辱生死……主君已经以身作则,咱们做臣子的,还敢希图什么?”

  韦素一道:“是!请大人……大人……”

  策问注视着翻涌的泥浆,忽然回过身来,道:“现在有许多事情,必须马上处理,否则便功亏一篑。我要亲自出去安抚济北军,城内的事,就交给你处理。记住,大社是不祥之地,要清理干净。济北军很快就会入城,呙葛真备大人的遗体……要处理好。时间很紧急,务求万无一失。”

  韦素一道:“是!属下遵命!”

  两名下士跪在地下,服侍策问登车。火把的微光中看不清他的脸色,只听见他身上的佩玉叮当作响,声音凌乱。

  他一登上车,车子立刻前行,但行了不到两丈,又停了下来。

  韦素一赶紧抢上去。策问却没有立刻说话,沉默一时,才道:“如果……如果情况有变,不管发生什么事,你要立刻返回黎国,拥立太子登位。”

  “属下明白……”

  “你不明白。”策问转过头来,望着他,严厉地道:“人事已尽,不可能再起变化。若有,当是天为这。天若要昌大黎国,则我等都平安无恙。天若弃黎国,你也要负起责任,一定要违天逆命,保全黎国,明白吗?”

  “属下明白!”

  “你记住,”策问不再看他,车子轧轧而行,“天命不可惧,需要的乃是决心。”

  韦素一立在地下,怔怔地想着这句话,保时车子消失不见,他都没有注意到。

  一名下大夫举着火把靠近他,道:“大人,泥土已尽,坑道口完全掩埋了。请大人示下!”

  韦素一收敛心神,回头望去,苏国大社后面的山谷,已经完全陷入一片黑暗中。

  经过精心策划,只不过片刻时间,小半座山都倾倒在坑道和山谷中,就算济北军此刻入城,也绝对再找不到任何痕迹。

  呙葛真备和贾岸力的遗体已经搬入苏国大殿,许多场面还需要修饰为造,韦素一道:“放一把火,把大社烧毁,此乃有苏所为,你们可要谨记。其他人都跟我到大殿去——你、还有你,带人重新搜查一遍城中,严防走漏任何一个苏人。”

  黎国众大夫一齐答应,立刻便有数十支火把扔入苏国大社中。

  大社中本已堆满了干燥的火柴,见火便着,火头同时从多处冒了出来。

  韦素一料定大社在半个时辰内便将烧完,吩咐道:“你们在此准备一些灭火的器具,呆会儿济北军入城时,要做出奋力灭火的样子来,听见了吗?”

  几名下士跪在泥中,齐声称是。

  韦素一情知这里的安排布置乃是整个计划的重中之重,不能留下任何破绽,因此上了车还犹豫了很久,想在这里看着火灭,心里又牵挂着苏国大殿中的布置……

  轰然一声,大社的屋顶滚落下大半边,无数巨大的木材落入火中,火势反而剧烈地向上升腾起来,向天空喷射出无数火星。

  离得近的黎人猝不及防,被火焰燎得须发尽焦。在场的人都吓了一大跳,忙将火中的同僚抢出。

  韦素一没料到大衬如此之快就烧得崩塌,虽然伤了数人,但毕竟全数塌了,省去许多麻烦,不禁长出一口气,转身对车右道:“咱们走吧。”

  车右打马便行,车子沿着破碎的道路向上,还没走出十丈远,突然身后一连串巨大的喷发声,马吓得高高仰起前蹄,韦素一猝不及防,从车上重重地倒栽下来。

  他大骇之下伸手在地下一撑,不料着手又湿又软,两只手同时陷入泥中,他撑不住,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啪”的一声,溅起一大片水花。

  周围的人、马同时惊叫起来。马群乱跳乱路踢,许多声音仓皇大喊:“怎么了?”

  “大人小心!”

  “地面怎么了?”

  “哪来的水?哪来的水?”

  “我陷进去了……啊!”

  燃烧中的大社发出巨大的轰响,大团大团的蒸气腾起,火药味头迅速消亡,四周顿时暗淡下来。

  前后不过一转眼的工夫,大社周围的地面已经变得泥泞不堪,泥地翻着浆,吐着泡子,像是夏日里连下数日暴雨之后的田野,站在大社周围的数十人陷入泥中,拼命挣扎着往外爬,但湿地扩散的速度远超出人们的想象,转眼间数百丈内已无可容人落脚的干处。

  韦素一在地上打了个滚,全身已从头到脚煳满了烂泥。他拼命挣起,脚下的泥地却越踩越软,两只脚都深深地陷了进去。终于,泥地彻底破裂,冰冷的地下水剧烈地翻涌出来,泥水几乎立刻便淹过了大腿。韦素一被冷水所激,连着好几次扑在泥水时,根本无法再泥地中站稳。幸亏他离着自己的车驾不远,两匹马已经陷入泥中,车子整个倾覆过来,他拼命一把抓住车辕。此刻泥水已涌到胸前,车子动了几下,浮了起来。

  车右袁宾也同时落入水中,和韦素一隔车相望,紧紧地抓住车的另一头,泥水疯狂地上涌,转眼间两人都没至颈部。那水冰冷刺骨,两人全身冻得僵硬,相隔这么近,却连叫一声都叫不出来,只能张大了嘴拼命唿吸。变故如此之快,两人的脑中都一片空白,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巨大的轰鸣声渐响渐强,声音有点像牛鸣,或者其他什么可怕的动物在咆哮。

  泥水随着那咆哮声剧烈上涨,从大社的方向迅速向城中蔓延,泥浪推动车驾,韦素一和袁宾两人咬着牙使劲伸直身体,可是转眼间脚已经踩不到底。

  两人同时慌乱地挣扎起来,车子承受不住两人的重量,顿时没入水中。

  韦素一头脸浸入水中,他不会游泳,便知已无幸免可能,身心一片冰凉,不料抱着的车子忽然猛烈向上浮起,耳边“哗”的一声,头已冒出水面。

  韦素一心中狂跳,勉强睁开眼睛,只见车的另一头,袁宾已不知去向,不知是力竭被水卷走了,还是主动将车让给了自己……韦素一根本来不及思考,耳鼻口眼都被泥煳得满满的,只感到车子在泥水的漩涡中团团打转,时沉时浮……

  他抓住车辕的手指几科陷入木中,只要感到头顶冒出水面,便本能地张大了口拼命唿吸,想要在没顶之前多吸几口气,又冷又腥的泥水灌进来,呛得他剧烈咳嗽……

  忽然颈子一紧,领口被什么东西用力提起,他使劲睁眼一看,原来不知不觉间,自己已和车子一起被翻涌的泥浆推到小山头边,山头上一株倒伏的树权勾住了自己的领子。

  泥水疯狂地向城中涌去,韦素一身体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旋,领口从树权上脱出。他吓得魂飞魄散,拼死向上一挣,右手死死抓住了树权尖,左手抓着的车子却被冲走,两边一扯,将他悬在中间。

  车子在泥水中沉沉浮浮,树权也欲断还连,泥水疯狂哆嗦,小山头转眼间便可能淹没在水中。

  韦素一的身体被巨大的力量拉扯得变形,忍不住大声惨叫,在这死生一线之际,策问临走时留下的话异常响亮地在心里回响。

  “天命不足惧,需要的乃是决心。”

  两臂传来的剧疼已被另一种强烈的感觉取代——两只手同时在滑开,已经无法再抓紧两头。

  韦素一闭上眼,稍一迟疑,大叫一声,放开左手,全身往右一扑,抓紧树权,车子失去拖拽,在泥水中迅速地打着滚被冲远了。

  韦素一绝望着车了消失的远方,泥浪不停推着他,在山石上重重撞击。

  耳朵时灌满了泥水,嗡嗡作响,其他什么都听不见了。泥水渗入眼中,也已感觉不到疼痛。韦素一用力睁大眼睛,望着仿佛大地翻覆般倾泻的泥水。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在这个位置,除了洪水,只看得见前方一处隐约的山头,那是他负责挖了十天、用来掩埋苏国大社和坑道的小山,山下面就是大社,现在已经完全淹没在不知哪里来的滔天洪水之中,这时候他才明白过来,原来刚才大社突然坍塌,不是因为火烧断主梁,而是地面翻浆所致。

  谁能料得到,不过是挖开如此小的一座山体,竟会引来如此大的洪水。

  哪里来的水呢?水,又冷又冰,充满了从未闻过的腥味,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喷发,吞没一切,从低地向城上爬行……这不是水……这不是水……

  韦素一仰首望天。

  这是天意。

  此时此刻,城外,济北军阵地

  一骑车驾飞奔上山冈,车上的人隔着老远就大喊大叫:“大人!黎侯出来了!城上挂起白旗,不知何意!”

  公孙婴飞身跳上车贺,打马便走,数十名济北大夫紧紧跟上,穿越阵线,直奔苏城城下。

  远远地便看见城上立起的白底黑边大旗,公孙婴心中狂跳。按礼,只有诸侯暴薨于外,才会竖起这样的旗帜。

  幕色深沉。到得苏城城下,隔着深深的护城河,公孙婴大声喊道:“城上何人?我家主公济北方伯少府呙葛真备大人何在?”

  城上有人失声痛哭,叫道:“何人在城下?我乃黎国城宰策问是也!少府……少府大人……”

  公孙婴心都快跳出来了,叫道:“我乃是济北军前军都尉公孙婴是也!少府大人在哪里?”

  策问痛不欲生,哭道:“公孙大人……策问……策问该死!刚才城中突起变故,少府大人……少府大人已经被有苏那逆贼刺杀……我家主君也身负重伤,坠落悬崖,生死不明!”

  公孙婴脑中“嗡”的一声,顿时啥都听不见了,下意识地勒住马缰,车驾连连后退。

  策问道:“策问罪大……实该万死!恨不能替少府大人、我家主君去死,愧为人臣!那有苏中魔已深,暴起之下,众人手足无措,城中已被他杀死百余人,无人可制……公孙大人,我等再三请求公孙大人带兵入城,为何一直没有动静?可怜少府大人……”

  公孙婴张大了口,半天说不出话来,旁边大夫拉住他的马,才不至于乱走。

  听见策问如此说,他道:“这……我……我……快,快开城门!快开城门!”

  策问掉头对身后大喊:“你们这些混账东西!为何一直紧闭城门!少府大人和主君遇刺,你们难辞其咎!快,打开城门!”

  关闭已久的城门,终于两次缓缓开启,两扇铜门行后“咚”地撞在城墙上。

  伴随着这两声的,是另一声低沉的“咚”,声音很小,却很沉闷,不知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

  公孙婴悲痛不已,强忍住心神不乱,驾车向城门处飞驰,一面传下命令:“大队不变,继续守住城门!我带三百人进城,一刻钟时间若没出来,你们立刻攻城,将城中无论男女老幼尽行诛灭,为少府大人报仇!”

  数十名大夫齐声称是,转身奔向各自的阵地。

  公孙婴奔到城门口,再次洞开的城门,此刻却像张冰冷的大口,他不敢轻人,在门口焦急等待待卫队集中。

  便在此时,再次响起一声沉闷的“咚”,伴随着声音的,还有地面微微的抖动。公孙婴在车上,还感觉不到,他的两匹马都惊慌地打起响鼻。

  “咚……咚……咚……”

  河水在无数火把的映照之下,随着响声震动起来。不一进,整条河的河水都在沸腾跳动,地面的震动已经大到立足不稳的地步,城内城外,无数人惊叫起来。

  公孙婴心知将要发生大变故,但他的职责是护卫呙葛真备,此刻管不了这么多,跳下车来,徒步便往护城河上的桥上跑,刚跑到这边桥头,那边已有许多黎国军人惊慌地跑过桥来。

  公孙婴张开双臂,大声喝道:“站住,站住,站住!我乃是……”

  “咚!”

  大地猛地一震,公孙婴和一大群黎军一些齐滚倒在地,护城河水翻涌激荡,竟然从深深的河道中泼出,将这一干人等浇得透湿。

  公孙婴大喊大叫,将压在他身上的人推开,刚刚勉强爬起,又一声巨大的震动,大地横着扯动,将他摔倒在地。

  就在他眼前,数尺之外,护城河桥面中央高高隆起,跟着“哗啦啦”一连串响过,断裂成无数破木板,坠入黑水狂跳的河中。

  公孙婴跳起来对着城中大叫:“少府大人!少府大人!”

  护城河那一边,无数黎军惊慌失措,在城门口挤成一团,城中似有更多的人拥出,后面的人不知前面路已断,拼命向前挤,黎军像熟透了的果子般接二连三地滚入沸腾的河中。

  “咚……咚!”

  大地往返跳动,瑟瑟发抖,护城河的河堤如烂泥般塌入河中,公孙婴几乎跟着一起落下,幸得后面数名下士拼命拉扯,将他远远带离河岸。

  不知从哪里来的风,疯狂地从四面八方吹向苏城的方向,云层被风卷动,亦迅速地向苏城上空聚集,天色立刻暗淡下来。

  一道黑色的水柱从河中缓缓升起,扭曲着向上伸展,它的顶端一直向上升到数丈高,才掉过头,向下猛扑时河中。

  站在离河十余丈远的公孙婴等人都被淋了一头一脸的水。水浸入怀中,出奇的寒冷,浑不似人间所有。

  那水柱第二次升起时,离苏城的城门已不到十丈远的距离,远远地传来黎军吓破胆的哭号,水柱猛地向前一蹿,正面击打在城门上……等到水迹消散,数十名站在门口的黎国军人已不知去向。

  城内外的军人都大哗起来。忽然间,那水柱从靠近原野的河岸边升起,数十名靠近河岸的济北军躲避不及,水流横扫之下,二三十人滚入了河中。

  公孙婴顾不上危险,跳起来便向河岸边冲去,高声大喊:“躲开!都躲开!弓箭手准备!”第弓箭手列阵在一里之外,这时候无论如何也赶不及,跟在公孙婴身后的众大夫纷纷挽弓搭箭。

  公孙婴冲到河边,河水已经浑浊到如沸汤一般。不知名的力量在水下翻卷着,将水不断地驱赶到一起。聚集成团,须臾间,那水柱便再次从河中升起。

  “放箭!放箭!”

  几支箭凌乱地穿过水柱,那水柱剧烈旋转,猛地转向公孙婴。水柱挺立不动,看见一浪一浪的黑色水流在水柱中上下翻滚。

  公孙婴拔剑而立,大声喝道:“你是何方的妖魔?承平之世,胆敢为祸人间?我乃济北军公孙婴是也,你若要为祸,请先试试我手中的——”

  水柱从他头顶砸下,噼头盖脸地浇下无数的黑水,公孙婴如入冰窟,黑水“哗哗”地从他脚边流走,重新流回到奔腾跳跃的河中,却没有将他卷走。

  公孙婴站在不断崩塌的岸边,大声咒骂,但大浪不再扑向他脚下,而是更加疯狂地扑打着苏城城墙,地面的狂震已将那座城池震得四分五裂,大浪扑上去,带倒一片片的城墙,城上无数人惨号着消失在浪头中。

  奇怪,这是哪里来的如此多水?霖河虽在近旁,但离城墙还有距离,怎么能掀起如此之高的巨浪?

  但浪头还在扑打,还在跳跃,还在沸腾。

  天上四合的浓云,此刻被什么东西照亮,更加清晰地将那座黑色残破的城墙勾勒在灰中泛白的天幕上。

  城头持续降低,已经听不见有人的声音,只有可怕的水声,“哗啦”、“哗啦”,声如裂帛,震得人身心狂跳,小能自己。

  水扑上高墙时,苏国已经沉没。

  那道城墙前后左右都已塌入黑水中,裹挟着无数黎人消失不见,只剩下这孤零零的一堵,像座残破的阕楼。

  阕楼上的人已经看不清何处是城,何处是岸,他们什么也看不清,雾气和烟尘将他们紧紧包裹,只能看见楼下似乎无边无际的水。

  黑水在楼下剧烈翻滚、旋转、喷射着刺鼻腥味,发出阵阵咆哮。那声间像牛又像虎,深沉沙哑,可怕得难以名状。

  黑水每发出一声咆哮,城墙上就塌下无数碎片,和几声即刻消失的哀号。

  楼在缩小、下降,水却持续地上升,当整个水面无法再上升时,那些此起彼伏的大浪集合成一股粗大的水柱,继续沿着墙向上攀登,一次比一次扑得更高,直达城墙内的女墙。

  周围的人都匍匐在地,绝望地等着地一刻到来,黎国城宰策问却站在女墙边上,当水扑上来时,他便拔剑相击,怒叱黑水。

  黑水不知疲倦地扑上来,又落下,扑上来,又落下……

  终于,黑水不再扑起……

  在楼下,黑水像煮开了锅一般,剧烈翻腾,冒出大量的白沫。那发出咆哮的力量,深深地潜入水底,在一片漆黑中,仍能看见水底一道模模煳煳的光景在飞速闪现。

  策问知道,“它”在积聚力量。

  他趴在墙上,冷笑着望着白沫,将剑投入水中,高声咒骂。

  白沫疯狂地翻滚,终于,拨开波浪,一道前所末有的水柱从水面上立起,势不可当地向他直扑过来。

  策问转头问道:“韦素一逃出去了吗?”

  回答他的是最后一声闷雷般的巨响。

  已经不知道哪里是河岸了。大地持续地向下塌陷,公孙婴连连后退,却又不甘心离开,一步一回头地望着。

  那座黑云之下的城池每时每刻都在下降,黑色的水狂啸着涌进城中,传来不绝于耳的崩裂倒塌之声,水在街道上来回激荡,空气排出建筑发出巨大的爆裂声。

  很快,冲突翻涌的黑水便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之上,风刮起水雾,漩涡发出雷鸣般的吞咽声,水裹挟着一切,打着旋冲入漩涡中。

  站在远处,听得见苏城沉入水中的悲鸣,这最后的悲鸣没有持续多久,便见那水上忽然冒出大量的气泡,将水喷射到数丈高处,等到不柱落下,溅落在一片来回波荡的黑色水面上。

  公孙婴独自一人,在岸边等下很久。

  他不知道自己站在哪里,眼前的一切,早已不复原来的模样。他只是呆呆地站着,望着那可怕的水面。

  夜已深,没有月光,水面无光自亮,波光粼粼,不知道去到多远、多广。

  八月二十日。成周,明堂宫

  “就是这样吗?”

  夏宫署少监王孙宏恭恭敬敬地在地上叩了个头,道:“是!相关事宜,济北方拍、中大夫公孙婴、黎国大行人韦素一奏折在此,请殿下过目。”说着,他将放在身侧的嵌金楠木盘推到身前。

  内侍官少府寺人仆荧跃然跪前一步,将奏折竹简捧出,捧到姬瞒的面前。

  环坐的执政大臣毛公窦、宋公侈、兕公酉、晋侯松、卫侯绶一起深深伏下身子。

  姬瞒看也不看一眼,歪靠在手椅上,仰头闭目沉思,仆荧放睛竹简,继续为他捶背。

  毛公窦等了片刻,道:“殿下,济北方伯奏折中称:旬日之间,他治下的两国相互攻伐,国君或死或沉,苏国已继嗣者,因此国灭封绝,再加上济北方伯少府也以身殉难,史民死者数以千计,这是数十年未见之大案,济北方伯归咎于已,已经另遗使臣,归还方伯印、信,他已自锁于国中,等待袁廷发落。臣等公议以为,应当责其纵恶之罪,削去封号,以观……后效。”

  他奏完之后,庄重地伏地行礼,旁边公卿大臣们都沉痛叹息。

  济北方伯因为下辖诸侯国的罪过而自请归就封国,夺职罢爵,其实是无奈之举。他们几乎每个人都拥有方伯的身份,正所谓同病相怜,谁也难保属下的那些个诸侯国不闹出这样那样的事端,如果闹起来都要方伯负责,那可真是赔光了老本也不够。

  姬瞒十分疲惫地揉揉额头,道:“罢了,卿士寮处置太重。这件事他责任不大,也就是失察的罪过。你回信给他,让他出来办事,以功抵罪,不要畏手畏脚,从此以后,方伯的责任,在于制止私自攻伐,不需要再为此等事情负责。”

  毛公窦等不敢喜形于色,一起伏地道:“臣等遵旨!”

  姬瞒伸手想取那份奏折,却又停住宅区了,缓缓地道:“济北方面对此事的陈述,与黎国方面直奏的内容大有出入,卿士寮对此可有什么看法?”

  毛公窦看看周围,见大家又都把头缩了回去,让他自己一个人跪在前面,不禁暗咽口口水,道:“……臣等仔细批阅黎国、济北两方的奏折……似乎济北方伯的奏折可信。呙葛真备在入城前已经大致弄清,乃是黎国设计陷害苏君父子,反以国变为名,袭破苏城,战争责任全在黎国。但是公孙婴却始终未能入城,也未见到呙葛真备,所以济北方面的话,只能是猜测。黎国方面,黎君、城宰、将作少监等统统殒于城中,只有韦素一一人逃得性命,他的奏折,虽然臣等以为不可信,但却没有破绽,高精尖无从证实。臣等请殿下圣断。”

  姬瞒“哼”了一声,道:“这还有什么需要圣断武断的?有苏若真弑其君父,黎国应该加五刑,交方伯处置,怎么可能连夜送回,还纵其当场弑兄?黎国想找个方法,掩盖杀人夺国的阴谋,却也太小看天下的耳目了。”

  众大臣一齐口称英明。

  “可是呙葛真备还是上了当。”姬瞒被仆荧拍得不痒不痛,索性轻轻推开他,坐直了身子,道:“要是孤没有弄错,他应该一入城就落到了黎国人手里。黎国人要栽脏到有苏关上,陷其于万劫不复的死地,呙葛真备就是最好的目标……这人实在煳涂,黎国人冒着灭国的危险做这件事,岂会心慈手软?”

  毛公窦叹息道:“殿下实在圣明。公孙婴也曾提到,呙葛真备入城便如泥牛入海,一去不返。他曾经三次想要攻入城中,却又没有名义……”

  姬瞒沉吟道:“看来,对各诸侯国的治理手腕,朝廷还是太软了点,此事要交卿士寮认真议论,从今而后,诸侯有事,方伯讨之,方伯不能,孤自讨之!咳咳……不可稍有放纵,明白吗?”

  在场的执政大臣都是统领一方的方伯,姬瞒的话中充满训诫之意,众人忙又一齐伏低,口称知罪。

  姬瞒懒得听他们讲套话,皱眉道:“可是孤……怎么也不明白,城池到底是被何物所破,竟至于顷刻之间,化为湖泊?”

  毛公窦忙道:“此事的确难以置信,但在场济北军士以及侥幸逃出生天的黎国军士都亲眼所见,公孙婴据实奏报,应该是没有夸大其辞……黎国城宰策问孤守城头时,黑水沸腾,自水面升高四丈吞没策问,这都是有目共睹之事,虽然实在难以置信……但……”

  姬瞒扫他一眼,冷冷地道:“但?”

  毛公窦叩首道:“臣等以为,策问等死于非常之事,必……必有倾国之冤。苏国之亡,黎国难辞其咎,否则天岂会容许如此妖异之事?臣等请殿下下雷霆之怒,严惩黎国,以儆效尤。”

  姬瞒低头沉吟,手指轮流敲着靠几,过了半晌才道:“黎国之罪,未曾对白于天下,就连城外的公孙婴等人,也抓不到破绽,如果仅凭猜测,就对侯国施以重罪,恐怕诸侯不服。”

  他忽然嘿嘿一笑,道:“说起来,黎国还真是有可诛之心,而无可诛这行了!这还真真奇怪!若黎军今日在此,孤人还真收拾不了他!你们看看这个人……机关算尽,到头来毁于一场大水,若说不是天意,又有谁能信呢?”

  毛公窦赔笑道:“殿下所言极是,臣等也为此叹息良久。此事发生以来,苏、黎乡野鼎沸,传说野闻不断。据苏国乡间传说,那苏国的先君乃是霖水中的妖龙所化,历代相传,皆是少子孔武无敌,却都不可长寿。有苏年纪幼小,就如此勇武,乃是继承先祖之力,所以国灭家亡之际,便化身为龙,与仇敌共赴湖沼……”

  他看了看姬瞒的脸色,忙收起后面的话,道:“此、此乃乡野村夫的闲话,十分不妥,微臣等这就责成济北方伯,让他严厉追查此类妖言。”

  姬瞒脸色凝重,沉吟不语,过了半晌,忽然脸色转晴,喃喃道:“有苏化龙……有苏化龙?哼哼,有趣,有趣。朝廷正在管束各国,不得私相讨伐,现在一夜之间灭了两国,牵涉这么多人命,朝廷不能不处罚,要却连处罚的对象都找不到……既然如此,倒不妨令天下皆知,有苏化龙,乃人作恶,天罚之,或者也就堵了悠悠之口?”

  毛公窦疑惑地望着姬瞒,道:“殿下,这……”

  姬瞒笑笑,挥挥手道:“下去吧。去给济北方伯传旨,让他复职即可。至于乡野传说,朝廷不管,且由它去吧。”

  公卿大臣们为此事连夜商议,怕的就是姬瞒大发雷霆,大肆处罚济北诸侯大臣,谁也没料到竟如此轻松过关,不由得同时伏身在地,口中称颂,洋洋不绝于耳。

  姬瞒脸上带着疲倦的微笑,勉强坐在殿中受人朝贺,眼光却越过众人,远远超出明堂宫矮小的宫墙,望着天边渐渐积起的雨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