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一个声带哭腔的声音嘶喊着:“徐逆过不来了——杀……杀啊——”

  所有的人都被喊醒了。河洲上全部齐军都冲向桥头,而阵地里已到了分辨不出敌友的地步,只看得见大大小小血葫芦般的人头、肢体满地乱滚,活着的人抱着咬,外面的人就用长枪一排排地扎……对岸的徐军也放开手脚,只管往着人坑里放箭……齐国人顶着箭雨,从血坑里拖出了十余个幸存者,便被迫在乱箭下退回浮空舟,一点数,能站着的总共五十四人。箭落了一刻钟,直到坑里再也没有响声。

  蒙素亲眼见到自己的部下全部填入坑中,最后只有六人出来……他抹了把脸,道:“大人……咱们……守住了……”

  “已经完了。”伯将站着看到最后,也没见到范武出来。他扶着墙慢慢坐下来,居然还笑了一下,道,“所有的办法都用尽了……”

  蒙素见他脸上表情,已是深深的绝望,不知怎么的自己心里也一紧。他是几番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早应该见惯生死,可是见到伯将这样子,却打心里害怕,这才发现,虽然跟随这个年轻的统帅还不到三个时辰,自己居然天真地开始跟着做起胜利的美梦来。

  外面传来一阵模煳的声音,是浮空舟下的齐军在唱歌。其歌辞唱道:“鸡既鸣矣,朝既盈矣,匪鸡则鸣,苍蝇之声……”这是齐国人人会唱的情歌小调,本是齐军士卒们远离故土时聊以消遣的,此刻唱起来,却另有一股悲壮之意。起先是一人唱,慢慢的,每一个人都跟着哼起来。沉闷沙哑的歌声中,远离故土、迈向生命最后关头的齐军将浮空舟舷梯前的阵地做了最后的加固。

  在齐国人的歌声之外,另有一种声音——徐军咬紧牙关,开始砍伐树木,堆积泥土,准备搭建新的浮桥。小汤河深只五尺,看样子只需一刻钟不到,便可以填出一条通道来。

  伯将坐在甲板上,闭着眼慢慢地跟着哼唱。第一遍唱完,他一抹脸,从地上站起。

  “一、二……三……五……”他趴在窗前数了数,回过头来道,“徐逆还有五百步卒,两百骑兵,弓箭手不详……我们还有胜算。”

  蒙素张口结舌,竟然一时站不起来,道:“大……大人?”

  伯将一把把他扯起来,道:“你跟我来,待会儿看我的眼色行事,不准迟疑。”

  蒙素道:“是!是!”暗地捏了自己一把,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伯将快步走下楼梯,走到大厅中央。封旭正在用木术疗伤之法给一个个重伤员治疗,见他过来,满脸都是笑意,道:“大人好果决!”

  “全靠封大人的帮助,”伯将笑容满面地道,“本将来请封大人再帮忙一件事。”

  封旭打了个哆嗦,强笑道:“请大人下令。”

  “这里由其他人来负责,你先安排另一件事,”伯将道,“准备升起浮空舟。”

  “可是大人……”

  封旭乍一张嘴,顿觉脖子一凉,斜眼看去,蒙素手里一把寒森森的剑已经架在自己颈中。他额上的符文本能地亮起,依他的能力,十个蒙素也烧死了,但蒙素手里的剑立刻跟着往下一沉,即使将他震飞,这一剑只怕也要把自己脑袋抹下来。他爆出一身冷汗,没敢动。

  伯将也没想到蒙素说动手就动手,也吓出一身冷汗,但剑既拔出便无法收回,他沉下脸,厉声道:“封旭,你好大胆!”

  封旭心想不知是谁大胆,但这关头只能苦笑。伯将大声道:“你以妖族雇佣之身,挟持巫族预备长老巫如殿下,妄图与叛逆司城荡意储合谋,罪该万死!”

  封旭立刻大叫“冤枉”。真是“刀杀人不死,砖砸一个坑”,伯将这么大的屎盆子闭着眼往他头上扣,压不死也臭死,无论如何也受不起。

  伯将脸拉得老长,道:“我军现在已经阵亡十之八九,徐逆已经在填河,马上就要杀过来。这里是齐军的大营,一切由我齐军说了算!既然你大叫冤枉,那好!马上就让你证明清白——听着,马上升起浮空舟,目标……撞向对岸!”

  仿佛天上落下个炸雷,封旭与蒙素两个人同时张大嘴巴,半晌合不拢来。

  伯将大声道:“大家听着!马上请巫如殿下移驾到舟外!准备升起浮空舟,撞向对岸!”

  在场的人都茫然地抬起头来。封旭顾不得剑架在脖子上,大声道:“万万不可!巫如殿下贵体违合,绝不能移动半分!”

  伯将道:“徐逆杀到这里,左右都是一死!来!”

  在场的齐军士卒齐刷刷跳起,妖族人则同时后退到幔帐边上,刚刚还在相互支持的双方顿成敌我两派。伯将大声道:“我们都是大周的臣子,谁敢阵前叛乱?”说着昂首走到幔帐边上,厉声道:“让开!我秩在伯爵,谁敢拦我?”

  两名妖族人对看一眼,微一迟疑便侧身让开。封旭顿时眼前发黑,暗自叫苦。伯将跪倒在幕前,道:“情况紧急,小臣不得已移动殿下的尊体,请殿下赎罪。”

  那沙哑的声音又再度响起,叫道:“不许!你好大的胆子!”

  若是三个时辰之前,伯将必被自己的话吓死,但是眼下已是生死关头,他早料到那人会反对,冷笑一声,道:“这里是齐国驻军之处,所有物品、人员全部都要征入军伍!来人呀!给我拆了这幕布!”

  身后两名齐军士卒大声答应,还未起身,只见一道寒光一闪,一把剑将幔帐从上到下噼成两半,那剑十分锋利,幔帐竟然纹丝未动。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道:“伯将,你自己进来!”

  伯将更有何怕,坦然上前,双手掀开幔帐而入。

  眼前陡然一亮,伯将伸手遮住眼睛,等到慢慢适应,禁不住心脏里剧烈地跳动起来。

  幔帐中俨然另一个世界,地面、墙面、天花都用幔帐裹得严严实实,无数紫色透明的符文漂浮在明亮的空气中。用剑划破幔帐的正是冯敛,他和其他七名骑车骑尉并排站立,在他们身后是八名身穿宽袖长袍的人,看这服色,应该是巫族人。这八人围成一个圈,圈中的景象更是骇人听闻。

  只见一个上身赤裸的女子,斜靠在一张黑色半圆的玉盘上,双臂被黑色皮绳紧缚在玉盘的锁眼内,自腰以下已经完全蛇化,一条又长又粗的青色蛇尾盘在一根玉柱上,被铜链紧紧锁住。

  伯将惊吓过度,坐翻在地,一颗心剧烈乱跳,全身麻痹,不知痛痒。那女子貌如二十五六岁的人间女子,容色绝美,只是一张脸苍白得可怕,双眼紧闭,一动不动。身上并无伤痕,只是人身与蛇尾交接之处,有一层隐隐的黑色透过皮肤,甚是诡异。他从前听人说过,巫人平常效仿其祖女娲,化为人形,用双足行走,只有在本族中或是需使用强力法术时才会回复其本来面目。难道这个身受重刑的女子,便是闻名天下三十年、昆仑山显赫的预备长老巫如殿下?

  冯敛知他会如此,咳嗽一声,道:“这便是巫如殿下,现在被真正的八隅禁制所锢。巫如殿下叛族背周,朝廷已经有旨意,就地锁拿,严行禁锢,等待巫劫殿下前来亲自押回昆仑。”

  伯将张大了嘴,喃喃道:“这……这……”

  冯敛道:“这事来得突然,朝廷的命令也是昨夜才送到。六天以前,召公殿下攻破徐国的属国随,抄查随国太庙时,找到随君与司城荡意储的书信往来,其中提到如殿下的名讳。报到昆仑山八隅城,才发现如殿下借职务之便,私下窃走数件神器,至今未还。当时就由天子与巫族长老会联名下旨,在军前锁拿如殿下。随同拿下的还有如殿下的四名随行侍卫。锁拿时被如殿下伤了数十人,动用了八隅禁制才将她制服。但随军的术士能力有限,八隅禁制坚持不了三个时辰。今天早上,周公殿下亲自下令,移驾到小汤河。此地是方圆数百里内地穴最深之处,阳气枯竭,阴气深厚,可将八隅禁制的效力发挥到最大。”

  那沙哑的声音接口道:“知道了吧,蠢东西!无论如何,也绝不能让如殿下离开这里半步!”

  这声音分明就在面前,伯将低头一看,只见一个巴掌大小的小鸟,羽作五彩之色,唯有头顶一溜白毛直到背嵴,尾羽短得分不出来,整个身子圆滚滚的像一个五彩的毛球,喙色雪白,后部极宽,几乎横贯整个小脑袋,然后急剧收缩,形成一个尖嘴,两只乌溜溜的眼珠闪着金色的光。它见伯将面露惊讶之色,斥道:“看什么看!蠢东西!滚开!”

  伯将不由自主地从地上跳起,这小怪鸟怒骂连声,可是却不敢真的上前追赶。

  冯敛道:“这……这是巫昊殿下送给周公殿下的负魁,卑职等奉命,绝不能让它离开如殿下半步。”

  伯将回过神来,道:“既然是周公殿下的旨意,小臣岂敢违背?我不要你们离开如殿下,但这艘船,必须立即征用!”

  负魁大骂道:“蠢东西!你把巫如殿下当成什么了?昨天晚上捉拿她之时,被她亲手打倒三十多名高手,才勉强拿住——你没看见巫如殿下躺在什么地方?她若离开那玉盘半步,只怕立刻就会把这里杀个干干净净!你要怎么把她移到外面去?”

  伯将没想到巫如竟然暴虐如此,仔细看看,她全身都锁得紧紧的,八名巫人站在她周围,虽然巫人服制保守,全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实,但露在外面的手都汗津津的,青筋暴突,估计正在全力施加一个强力禁制。

  他道:“难道不能把玉盘搬到外面去?”

  负魁大声嘲笑,道:“傻瓜!傻瓜!这千年寒玉盘乃是这艘浮空舟的底座,你要怎么搬出去?若非周公殿下的这艘‘寄雨’,天下又有谁能禁锢巫如殿下这么久?”

  伯将万没料到会是这么个局面,急得满头大汗。徐军可能已经搭好浮桥,这里所有的人马上就要尸横就地……他大声道:“难道不能把巫如殿下解下玉盘,用其他方法禁锢身体?”

  负魁叫道:“大胆!好大胆!巫如殿下乃至尊之体,天下木石刑具,岂可加诸于殿下之身?”

  这句话如同黑夜里的一道闪电划过伯将的脑海,他稍一犹豫,一把推开冯敛,负魁尖叫着躲开。他拔出剑,径直走到巫如之前,回头对惊呆的众人道:“今日我齐国伯将,遭逢危难之时,为大局计,不得已而为——你们在场的都是见证。”说完高高举起剑,用力扎了下去。

  周天·姑麓山合战 (八)

  此前稍早一点 迷雾中的津河谷

  前面的路几乎已经不能行走。泥里渗满了乌黑的血,踩上一脚就往外吱吱地冒,一团黑气萦绕在灌木和树干间。这黑气与雾气完全不相融,散发着强烈的血腥臭味,多吸两口便觉得剧烈的头晕目眩。

  卫离半跪在草丛中,等待卢封臣的讯号。黑气中隐约有些声音,嗫嗫呀呀的,似乎许多人在来回念着几句同样的话,但声音模煳不清,听上去非人类所发。黑雾象有生命般,随着那些声音的韵律不停变化,吹动树叶、草丛,仿佛一只巨大的手掌在整个林中不停地抚来抚去一般。

  突然,前面灌木丛稍一摇动,卫离剑还没拔出来,卢封臣已经窜进他的藏身之处,一手把他拔出一半的剑推回原位,另一只手蒙上他的嘴,免得他喊出来。

  卢封臣一脸严峻,低声道:“隔得远,只能够简单地看一下。跟徐逆那孬种说的一样,有一团形似雾气的东西,估计就是他所说的紫岫凝雾炉……看守得很紧,但不管怎么样,这东西存在一刻,联军和贵国军队就多一刻危险,咱们就是豁出性命,也得把它拿下。”

  卫离道:“好!”

  卢封臣从怀里掏出一张淡灰色的符纸,看不出是什么材质,符文复杂异常,不像是人族术士所为。他拿在手中,稍一迟疑,又道:“里面情况很糟糕,贵国的死者不计其数——咱们的兄弟都埋伏好了,如果你不想……”

  “我去。”卫离虽然早有预感,听到这话还是禁不住全身一抖,却道,“这事不能少了齐国卫离。”

  “好。”卢封臣道,“你等我放出烟火信号,立刻含着草药杀入。里面一共有三十名徐逆和二十八根旗帜,你杀死附近的徐逆,必须尽快把旗帜一一砍倒,切记,要连根砍倒!”

  卫离还未来得及回答,卢封臣已经不在草窝中。卫离探出头去,只见他如同鬼魅般在一堆堆草窝中快速穿行,转眼间便消失不见。

  齐军大营已经破了?卫离接二连三地打着寒战。自己离开大营,已经四个时辰,带出来的人一个个消失,他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但他还是不敢相信,战无不胜的齐军会被这小小的徐国打败……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远处一个什么东西被打翻在地,啵的一声,卫离张眼看时,只见浓密的大雾中突然显现出一个巨大而通红的球体,它似乎是在缓慢地扩大,但是卫离却发现那速度十分惊人,几乎一转眼间,厚重的黑雾就被巨大的冲击波撕得粉碎,天崩地裂般的爆炸声夹杂着碎石泥土铺天盖地地砸来,卫离死死趴在地下,等到那冲击力一过,立刻拔剑跃起,迎着尘土杀进去。

  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烟尘中闭气直冲,突然前方烟气裹挟着一团模煳的身影直撞过来,他闪身避过,却见那分明是一个徐国官佐,头盔已被炸得不知去向,满脸是血。他更不打话,挺剑刺去,那官佐两眼都是血,已经看不见,反应却仍是敏捷,剑噗地一声扎进左肩,他大叫一声,肌肉用力,卫离竟然一时拔不出来。那徐国官佐右手握着一根铁枪,横着便扫过来。卫离临空跃起,以剑为轴心打了个转,避过铁枪,那剑已在徐国官佐肩上剜了个巨大的洞。那人惨叫一声,翻倒在地。

  卫离心知他已无力再战,落下地便即往前疾奔,烟尘中又有两名徐人踉跄而出,他照章办理,一人一剑放翻在地,脚下不停,殊不料前面突然无声无息地出现一根灰色木杆,他冲得既快,那木杆裹在烟尘中又完全看不清楚,等到发觉时已经收不住,他大叫一声,向后仰起,两脚蹬在木杆,堪堪刹住身形。耳旁风声掠动,他身在半空中便一剑刺出,对方挡了一剑,低声道:“自己人!”

  卫离这才注意到,二十余名各国斥侯都已杀入阵中。刚才的爆炸实在威力惊人,守卫的徐军虽然都是些精英级的高手,究竟身体是肉做的,只剩下不到一半勉强能动的在拼死反抗,眼见马上就要尽数拿下,可是刚刚那个人只说了一声便撒丫子狂奔而去,好像在逃避什么东西。

  他持剑凝神细看,不由得吓了一跳。只见场地中间有一团巨大的红色光芒,似乎是某种禁制与雾中水汽相合产生的,光球之内,三个用黑衣从头笼到脚的人品字形站立着,守护着中间一团看不透的白汽。卫离这才明白刚才那次爆炸何以威力如此巨大,爆炸的冲击波被防御禁制重重的反弹出来,威力比普通的爆炸自然要强出许多倍。

  周围如卢封臣所说,有二十几根旗杆,每一根上都有一根长索与禁制中的白汽相连。他正要仔细找卢封臣所说的齐军尸体,突然眼角白光一闪,他本能地举剑一迎,只觉半边身体一麻,却见从他眼前跑过去的鲁国的孔汲哎哟大叫一声,被一道闪电打翻在地。

  卫离大惊,还好打倒孔汲的闪电并不算太强,他躺在地下破口大骂:“卫离!你他妈的混蛋!站着挨闪电不算,你打老子算什么?”

  卫离还未来得及答应,眼角又是白光一闪,他本能地一挡,又一道闪电打在孔汲身上,顿时没声音了。卫离爆出一身冷汗,便在这时,卢封臣从面前飞奔而过,大叫:“快跑快跑!雷光星陨阵会打不动的人!”

  饶是卫离反应快,等他开步时又是一道闪电打来,然后转移到孔汲身上。他一边跑一边大叫着问:“不是要砍倒旗杆吗?”

  卢封臣头发散乱,身上多处冒烟,气吁吁地道:“先保住命再说!”

  两人并肩飞奔,跑到下一根旗杆处便同时跃起,从左右两侧滚过,顺势砍在旗杆底部,跟着继续向前跑。其他人也跟着边跑边砍,但脚下的土地异常溜滑,好多人跑着跑着便一个跟头翻在地下。只要稍一停留,马上就被旗杆顶生成的闪电打得嗷嗷直叫。卫离跑了半圈,觉得脚下总踩着些软软的东西,抽空低头一看,顿时吓得当空一跳。

  原来卢封臣所说的尸体,全都半埋在血淋淋的泥土中。这些齐国的士卒,大多已在刚刚的爆炸中四分五裂,少胳膊没腿,一个个张大了嘴,僵直地看着天空,密密麻麻的少说也有几百具。

  卫离大喊:“怎么会有这么多齐国人?”声带哭腔。卢封臣边跑边道:“放心吧!离齐国人死完还早得很!”这无论如何也不算句人话,可是卫离听了倒满服帖,心想没死完就好!

  两人气喘吁吁跑了十来圈,累得两眼翻白,参加突袭的人已经倒下去十之七八,但二十八根旗杆一根都没砍倒,只在最下端砍了无数条豁口。卫离忍不住喊道:“这么着不成事,要不要先撤出去?”

  卢封臣稍一停顿,拿定了主意,手中剑顺手一甩,咣的一声,一道闪电从剑上折射出去,刚刚爬出泥泞的孔汲又惨叫一声重重倒下。他两手往腰后一摸,解开腰带,对卫离大叫:“老卫!把剑举起来,搭我一程!”

  卫离虽不明白,但还是两手平举剑,卢封臣故意落后几步,突然大喊一声,飞身而起,在卫离剑上一踩,已腾到半空中,手中腰带甩出,在空中散开,原来居然是一根极长的银白色细绳叠在一起扭成的。细绳头上的小玉佩牵着绳子缠在一根旗杆顶。他落下时,卫离已经赶到,刚好落在剑上,两人一叠一送,卢封臣高高跃起,又将第二根旗杆缠了两圈。

  他第二次落下,又落在卫离的剑上,卫离被踩得两手两脚都发软,笑骂:“老卢,你倒不轻!”用力将他送出去,缠上第三根。他二人脚下不停,转眼间将二十八根旗杆顶都缠上了。卫离大声叫好,又道:“你的裤腰带可够长的!”

  卢封臣道:“这是倥侗山雪玉蚕丝,老卢的看家宝贝,现丑了!”两人合力拉着绳头,围着阵形飞奔,但凡还能动的人都爬起来跟着拉,那绳是用细麻糅合了蚕丝密密织成,虽然细不盈筷,但拖拽近千斤的渔网都不会断。细绳在各旗杆之间越缠越紧,张力越来越大,终于啪咧一声,第一根旗杆从根部豁口断裂,直倒下来,后面跟着噼哩啪啦一通乱响,二十八根旗杆顿时倒下一大半。

  旗杆倒下之时,数十道闪电在剩下的旗杆顶端生成,乱无目标地打了一通,什么都没打到,一道道钻入泥中不见。同时,场地中央那团红色的禁制也闪烁起来,越闪越暗,渐渐消失。

  卢封臣慢慢站直身体。站在禁制中的那三名术士似乎对大难临头已有觉悟,停下手中的符咒,望着从周围泥地中爬起的人。他们中的一个人忽然放出一道火焰,但那道火焰还没从他手中飞出,便同时有三支箭穿透了他前胸后背,火焰失去控制,蔓延开来,那一身黑袍裹着的躯体顿时惨叫着变成一团火球。

  他一倒下,另外两人突然脚下踉跄起来,好像承受不住什么沉重的东西。从血泥地上腾起无数道淡红色的烟雾,像一股一股的烟柱,慢慢地围绕着这二人旋转,好像他二人是一个大磨盘的磨眼一样。烟雾一边旋转一边向他们靠拢,那二人拼命向站在外围的卢封臣等人挥手,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哑哑的嘶叫。卢封臣等背上汗毛倒竖,不住脚地倒退。

  转瞬之间,那二人都已变成一团扭动的烟雾,又跳又滚,嘶叫之声如同鬼哭狼嚎,直到全部的红雾都附到那二人身上,慢慢凝结成血水,顺着台面淌下来,那二人四条腿乱踢一阵,突然同时伸直,再也不动了。

  饶是卢封臣等杀人如麻刀头舔血,也不禁心跳停止,连打冷战,道:“今天真是开眼界,好恶毒的妖法!”。卫离跪在地下,摸着染满齐国人鲜血的泥土,冷冷地道:“没什么新鲜的,这就是东夷的三品纵尸法,若阵中缺少一品,阵法倒逆,行法者必为所纵之尸的万魂所嗜——行邪法者,终有一报!”

  卢封臣走上两步,见那团白汽嘶嘶作响,中间隐约有一个几寸高的三足莲形炉不停地喷射着雾气。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道:“原来这便是紫釉凝雾炉?”

  完全同时间 小汤河河洲?浮空舟“寄雨”

  扑哧一声,伯将的剑深深扎进巫如的右肩锁骨中,跟着扑哧一声,又深深地扎进左肩锁骨。巫如的身体徒劳地挣扎一下,长长的尾巴便倒卷过来痛苦地缩成一团。

  伯将放开剑,转过身来,周围的人不知怎么地,竟然有跪在他面前的冲动。他眼光从负魁、冯敛的脸上一一扫过,所过之处全是惊恐万状的眼神,最后停在封旭脸上。

  封旭长长地叹息一声,大喊:“全体准备!打开两侧铜箍,准备紧急起飞!”

  却见负魁高高跳起,叫道:“等一等,我有话要说!”声音清丽,仿佛完全变成另一个人。

  稍后一段时间 牛犊岗西侧卧牛坪?王军前阵

  几乎所有的人都看见了连绵在远方黑雾上方的那道数百丈长的闪电,那道闪电来得奇特,先如游龙般在黑雾的上方蜿蜒盘旋了许久,然后竖立起来,变成一道连接天地之间的电桥,从它又分出许多小的分支,轮番抽打着黑雾,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相隔数十里外都听到了那接连不断的雷鸣声,才突然一下子消失。

  闪电消失的同时,黑雾中又闪过一道微弱得多的光,随后一颗亮如小太阳般的光球从雾中升起,迅捷无比地直飞上天顶,连天上的云层都被撞出一个巨大的窟窿,越升越高,直到消失在视力范围之外。

  仆荧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可看姬瞒的脸色,又像笑又像哭,便知事情不妙。果然,姬瞒从车上站起来,扶住车轼怒骂:“你们这群废物!花了这么久时间,连孤家的‘寄雨’都保不住!废物!废物!”

  靠近车驾的大小官佐全都翻身落地,跪在地下。姬瞒更是脸都青了,咆哮道:“跪在这里干什么!齐军大营破了!等不了雾散了——传旨给太史寮,让他们统统都去死!剩下的预备师全部转向,进攻津河谷。你们还想等到荡意储杀到孤面前来吗?都给我滚!”

  虎贲尉姬如朔道:“启禀殿下,恕属下等不能奉命!妙峰坡方向眼下胜负未分……”

  姬瞒道:“革去你的职务。”

  姬如朔趴在地下,脑中一片晕旋,张口结舌说不下去。

  姬瞒道:“妙峰坡方向有师亚夫,懂吗?师亚夫!一个顶得了你们一群!快滚,省得孤看了恶心!”

  众人眼见顶头上司一句话就触了霉头,哪里还敢多说半个字,纷纷打马而去。不一刻,便见紧密排列在牛犊岗下方的王军一行行一列列的行动起来,向着东北方的黑雾行进。

  姬瞒天生近视,军队排列太密,他怎么看也看不清楚,便拍一下车帮子。仆荧跪在旁边给他指,哪里哪里是哪支军队,飞虎军怎样列队,怎样前进,飞熊军如何下到河谷……姬瞒闭着眼睛不时嗯一声表示赞成。突然仆荧怪叫一声,道:“殿下……殿下……!”

  “叫什么!”

  “雾气……”

  姬瞒哆嗦一下跳起来,大叫:“怎么?!”

  “雾……散了……”

  下午 酉时 小汤河河洲

  雾气消散的速度难以察觉,可是渐渐的,视线像长上了翅膀,越飞越远。河水不再是黑色,对岸的草地、远远的树林、更远处的山脉都隐隐约约显现出来。

  浮空舟“寄雨”坠毁的地方燃起大火,火势更加速了雾气的驱散。从它坠落处到最后停下来的树林,四十多丈长二十丈宽窄范围内,全是五颜六色的碎木片、赤金具、和压得一塌煳涂的徐军士兵,连带最后那一下爆炸在内,说不清到底有多少徐军卷了进去。除去惊恐四散的徐军,站在河岸上的只剩下三百多人,呆呆与河洲上剩下的五六十名齐军士卒对望着。

  突然,河面上现出一个明亮的光圈,紧接着又是一个,河面上出现了数不清大大小小的光圈,这些光是阳光穿过雾气,从树叶间的缝隙透射下来的。阳光宣告了笼罩在津河和小汤河上空整整六个时辰的大雾彻底消散。

  河洲上传来齐军欣喜若狂的喊叫声,河岸上的徐军则如丧考妣,从最初上千人的军队,到现在廖廖数百人,虽然人数上还占据绝对优势,但是士气已溃,没有人愿意再次去碰触那条不可逾越的河。从树林各方传来许多混乱而模煳的响动,这里那里,到处都是人喊马嘶的声音,困在大雾迷局中的齐国主力、联军的信号弹不时出现在远方的天空中。

  一个接一个,徐军转身步入树林。这里毕竟是徐国,是他们的家国,即使马上要陷入十万大军的包围,这些人仍然选择沉默地离开。战争对他们而言已经结束,接下来是生存的问题了。

  蒙素带头跪在伯将身旁,大声道:“恭喜大人,徐逆已经离去……咱们赢了!”他激动得全身颤抖,连声音都变调了。众士卒一起跪倒,有喜极而泣的,更多则是想起倒在身前身后、遍布河中死无全尸的同袍,痛哭失声。

  封旭与一班妖族人看着树林里兀自冒烟的“寄雨”,也是欲哭无泪。这艘船是周公姬瞒最喜爱的浮空舟,从来随行左右不离一步,这次为了囚禁巫如,交托给他不到半日便成残骸……先不要说身为船长的自己,只怕周公一听到消息,自己的老朋友仆荧就要惨遭毒手。封旭下死眼看牢伯将,心想人人都逃不脱惩罚,但这小子是罪魁祸首,跑了谁也不能跑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