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立国之初,与地处东方海边的东夷打了几十年的仗,东夷中就颇有纵尸高手,给齐国人留下过极其恐怖的回忆。东夷降服后,所有纵尸师都被齐国处以极刑,但纵尸一事对于齐国人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事了。

  伯将不再搭理他,径直走回帐幕,招来范武、蒙素,简单地道:“听好,与我们交战的,已经确认是天下闻名的司城荡意储大将。”

  二人沉默地站着,脸上没有表情。伯将吸着气让自己平静下来,道:“我们每一步,都落在他的圈套里。他算得很精。吸引王军主力进攻妙峰坡,吸引我军主力救援联军,再用大雾将我们封在这里,连妖族布下的禁制,他也事先想好了破解之法,就地取材,罔顾逝者之尊严……咱们自己,却连今日为何而战都搞不清楚。周公殿下和如殿下有太多的秘密,连司城荡意储都知道,只有我们蒙在鼓里……今日若老天无眼,我齐国大军可能全军覆亡在这迷雾里。”

  那二人对望一眼,垂头不语,脸上肌肉抽动,极力压抑狂怒的心情。火龙不停奔腾咆哮,大火离河洲越来越近,已经可以清楚地听见树叶发出的噼啪声。

  “所以,从现在起,一切都不能再让他如愿。”伯将笃定地道,“齐军征战天下百年不败的记录,不能毁在我们手里。范武——”

  “属下在!”

  “你给我死守浮桥,绝不许失守。”

  范武道:“大人,属下以为……”

  “什么?”

  “如今三面都已有敌踪,只有浮桥一面没有,敌人渡河攻击不易,定会抢夺浮桥作为通道,咱们何不……”

  “不行。”伯将一口回绝,“浮桥上面就是大营,如果我们不守浮桥,就等于把大营的后背让给敌人。另外,只要死守住桥,就和大营还有一丝联系,孤城难守——咱们不能轻易地和大营失去联系。”

  范武脸涨得通红,大声道:“是!属下明白了!属下愿亲自守卫浮桥!”

  伯将拍拍他的肩头,道:“你要当心,滩头争夺可能十分激烈。记住,敌人比我们更想要保全浮桥,所以,不要死顶死撑,不妨多和敌人周旋几个回合。还有……浮桥……要做好紧急拆除的准备。”

  范武睁大了眼,道:“遵命!”见伯将无话,转身去了。

  蒙素道:“大人的战法果然高明。予与不予之间,多少时间拖过去了。”

  伯将摇摇手,不准他说下去,把下巴向正自茫然的封旭背影歪了歪,低声道:“你给我盯紧他。”

  “大人……”

  “你是高氏家臣,不是国家大臣,不需要对外交礼仪负责。”伯将道,“这里有太多秘密说不清楚,咱们得提防着有人最后关头丢卒保帅,把咱们都卖给徐逆。”

  “大人,难道巫如殿下……”

  “你听着,现在在这里,重要不是什么殿下,而是战役的输赢。”伯将两眼放光,恶狠狠地道,“司城荡意储要的东西,绝不能给他。万不得已时,哪怕杀了巫如,也绝不让他如愿。”

  蒙素颤声道:“这……这是周公殿下的意思?”

  “这是我的意思!”见封旭终于过来,伯将快速地说完,站直了身体道,“封大人,你的火龙缚,还能坚持多久?”

  封旭满脸是汗,道:“这、这司城荡意储真是疯狂之极,竟然以贵国士卒的尸身……”

  伯将打断他道:“死人已矣,没有知觉,不用去管。荡意储如何知道你布下此禁制的,我也不想再追究。我只问你,还有多长时间?”

  封旭道:“照此下去,不到一刻钟便会失效,到那时……”

  伯将道:“荡意储应该已经在附近了——这里四面环水,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敌人无法乘舟顺流而下?”

  封旭道:“如果我族水澜使一齐施咒,可将河水暂时冻结一两个时辰,但是,冰层冻结,又怕有人涉冰……”

  伯将道:“不用怕,如此最好——把冰层冻得很薄,一踩就破……”

  他尚未说完,封旭已然大悟,道:“不错!我立刻安排。”

  “好。”伯将盯着他道,“把你的人配备给我的部下。可能马上就要与敌人正面交手了,我需要动员所有的力量。”

  不到片刻工夫,范武已经将齐军在小小的河洲上全部部署完毕。第六队约一百多人守在浮桥口,中间安插了数名妖族火云使。四名妖族水澜使在盾牌阵的掩护下下到河中,很快,河水的流速开始减缓,渐渐变得黏稠,等到白色的寒气升起,水面已经变成一片银白。由于冻结太快,连水面的浪花和涟漪的形状都完整地保存下来。冰面之下,数百具烧焦的齐军尸体一动不动地悬浮着,伸着残缺的手,张着黑洞洞的大嘴,十分恐怖。

  伯将远远地看着水澜使们退回河洲。他手里握着几颗石头,每一次火龙腾起,就扔一颗到地下,现在已经很久没有再扔了。封旭紧张地站在他身边,正要说话,忽听河对岸再次响起久违的火龙咆哮声,但这次火苗只堪堪升到树梢的高度,便猛地缩成一团,闪出一道刺得人睁不开眼的强光……等到强光消弭,火龙已化成数百丝微弱的火苗,散入雾中,须臾不见。

  被火龙驱散的浓雾迫不及待的重新降下。四周密密丛丛的树影中,传来数不清的细碎声音。一个、两个、一群、两群……带着赤金头盔的徐国士卒渐渐地显现出来,隔着河水看不清徐人的面目,只有手中的兵器星星点点地闪着寒光。

  伯将将手中剩下的石头抛到地下,拍拍手,道:“开战了。”

  周天·姑麓山合战 (七)

  几乎与此同时 迷雾中的津河谷

  不出卢封臣所料,牛角号刚一吹响,便见前方雾气扰动,蒙面的徐国骑兵已持枪冲了过来。卫离留意观察战马的步伐,等那群骑兵开始纵马快步调整,便知他们要开始跃起冲刺,他大叫一声,带头将手中的缚马索扔了出去。

  那缚马索乃是一根三尺长的麻绳,两头各缚着赤金兽头配件,打着旋飞出去,一接触奔驰的马腿立刻便被捆得结结实实。这是所有国家斥侯们必备的器具,跟在他身后的各国人等纷纷效法,一时间赤金的、劣金的、石头的、木头的……各式缚马索满天乱飞,二十余匹战马接二连三地倒地,甚至连一半的徐国骑兵都给缚住了,满地打滚。

  饶是徐军训练有素,却万没料到在自己布下的大雾中竟然还会有敌人的埋伏,眼见草丛中跃起一条条黑影,刀光闪烁,先前倒下的同伴一个个惨叫连连,后面几骑没被绊倒的骑兵犹豫了一下,一个头盔上飘着白羽的大声喊叫,这帮人立刻打马往回就跑。

  卫离没想到他们会是这般反应。后面卢封臣一行人正要对付觜阌,这些骑兵脑筋转得快,宁肯丢下同伴也要去保护重要的东西。他取下自己身上背的十二寸长的小弹弓,梆的一响,那领头的背上中了一石,倒栽下来。

  卫离拔出剑,从一大堆杀得乱七八糟的人马身上爬过去,找准那个正在挣扎的家伙就是一剑,那人背上疼不可当,身手却仍然敏捷,反手一刀挡开,自己在地下连挣几下站了起来。

  卫离大喊道:“我乃齐国卫离是也!授首者何人?”

  那人一怔,骂道:“齐国人?齐军大营已破,哪里来的齐国人?”

  两人当当当当,斗在一起。卫离是齐国有名的剑士,那人又受伤不轻,顿时落于下风,但他手里拿的刀比卫离的剑重得多,卫离连刺几剑,他只一味挥舞,卫离的剑一碰上他的刀,往往被震开老远。卫离也不急着放倒他,围着他快速转圈,一剑一剑地引得他全力舞动刀,片刻之间,那人便已气喘吁吁,脚步凌乱。

  他见越来越多的异国人站到卫离的身后,心知自己的同伴势必已全部阵亡,这人倒是干脆,一刀将卫离逼退,随即转手便抹向自己的脖子,卫离大喊:“拦下他!”却已来不及。不料斜刺里一人狂冲而出,重重地撞在那徐逆身上,那人被撞得往前飞起,刀也脱手飞出,擦着卫离的脸飞过,落入草丛中。

  冲出来的人披头散发,嘶声狂叫,从衣甲上看正是刚刚逃走的骑兵之一,不知为什么又徒步逃了回来。他意识混乱,毫无方向感地冲撞,忽然间从他身后的浓雾中伸出一条长长的尾巴,将他拦腰卷起,没入雾中,接着一声惨叫和着一连串骨裂肉烂的声音,在场的人个个全身寒栗爆起。

  一个巨大身影穿过雾气,带来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恶臭,正是觜阌。卢封臣竟没能将它截杀。在场诸人虽然久经战阵,却从未试过如此近地和一只妖兽面对面,个个脚下发软。卫离举剑横在胸前,左手背在背后轻打手势,示意大伙儿慢慢后退。

  那觜阌却不急着攻击,巨大的嘴巴慢慢蠕动,偶尔会有一些人的肢节从嘴角露出来,只看得每个人的肚子都抽筋一般翻滚。浓雾里火光一闪,卢封臣举着一根火把走近,觜阌立时发出一阵咕噜咕噜的叫嚷,连带嘴里的人肉都吐了出来,它那条巨大的尾巴在地上甩来甩去,卢封臣慢慢靠近它,它却连连后退,看样子怕那火光得紧。

  卫离喜道:“大伙儿掏火折子啊,这妖物原来怕火!”

  卢封臣喝道:“不要乱动!这不是普通的火把,这是犀牛角,才可以克制住它。”

  十余人慌忙又收起火折子。这觜阌一向横行无忌,碰到它的人无不惊恐惨叫,四散奔逃,今日死在它口中的人往少了说也有七八十个,偏偏今日被卢封臣拿着犀角火把追得乱跑。此刻看到这仇敌居然又撵了过来,禁不住狂性大发,对着卢封臣咆哮连连,口气吹得火把明灭不定,可是在场的人大多没有担心火把灭了会怎样,倒是颇为担心卢封臣怎么受得了它嘴里那股味儿。

  卢封臣被熏得脸青面黑,实在抵受不住时便探头到自己衣领里吸气,拿着犀牛角火把逼近觜阌。换了其他畜生,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但这觜阌天生吃人吃惯了,怎受得住眼前这么多活人的诱惑?它又叫又跳,四条爪子不停地刨地,突然大叫一声,转过头来照着离它最近的卫离就是一口。

  卫离早就在留神提防,立刻就地滚开,觜阌停不住身体,往前一扑,几乎扑到鲁国孔汲的身上,孔汲没有准备,看见觜阌那血淋淋的大嘴就在面前,牙缝里还嵌着些肉丝手指,臭气扑面而来,惊恐中急急往地上一滚躲开,已吓得差点站不起来。

  卢封臣抢上前,将火把往觜阌转过来的尾巴上一按,那觜阌全身都是人油人膏,顿时着了,蓝色的火苗顺着尾巴就往背上蹿。觜阌巨大的身躯一震,回过头来,它虽然厉害,毕竟只是个妖兽,拿自己的身体可没办法,转眼之间,整个背上都着了火,变成一团巨大的火球。觜阌嘶声惨叫,声音震得人耳鼓发疼,放开四肢乱冲乱撞,林子里虽然潮湿,却也被它点着了好几处大火,眼看这么下去,等到把它烧死,整个林子都会烧起来。

  卢封臣大喊:“缚马索!”正打算撒丫子狂奔的众人回过神来,纷纷将剩下的缚马索一股脑地乱扔,觜阌头上、身上、脚上中了不知多少,它被大火烧灼,根本顾及不了这些乱坠如雨的东西,只顾乱冲乱撞,突然间前肢再也提不起来,跟着后肢也提举乏力,挣扎了几下,在众人的欢唿声中轰然倒地。

  卫离等见它虽然全身着火,烧得几里地内恶臭不堪,可是却不死,倒在地下兀自嘶叫乱咬,不禁心寒。若不是卢封臣烧了贵重的犀牛角镇住它,又用犀牛角火烧着了它的身体,站在这里的所有人只怕一个也没法逃得掉。

  他眼角什么东西晃过,一下想起来,见那个被撞倒的家伙正暗自爬开,他也不说话,走过去一剑砍在他腿上,那人立刻大声惨叫起来。

  卫离骂道:“记清楚,砍你腿的就是齐国人!齐军大营会被你这种蠢东西攻破?”

  卢封臣道:“卫离,这是谁?”

  卫离揪住那人衣服,一路倒拖回来,道:“这家伙是这伙徐逆的头目,恐怕知道些内情。”

  卢封臣一听大喜。走过来用剑尖捅捅那人,道:“好乖乖,大逆不道的妖人,竟敢用灭伦的妖物来为害人间——你叫什么名字?操纵这邪雾之人,想必也跟你们有关,说,主使的人在哪里?”

  那人强行忍住剧疼,傲然道:“我乌伯纯堂堂徐国武人,岂、岂会告诉你这些鼠辈?……趁早杀了我,免得我……”

  卢封臣淡淡的道:“不说算了。来呀,把他拖给觜阌,让他也变成不生不死的行尸。我们走!”两个人答应一声,走过来拖起乌伯纯就走。乌伯纯亲眼见过觜阌如何用它那条钻子一样的舌头生生顶进人脑子,把脑浆嵴髓吃个精光,那真的是生不如死万劫不复,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他拼命挣扎,奈何被人夹得紧紧的,眼见那觜阌虽然被绊马索绊住,火烧得吱吱乱响,居然还在拼命乱挣,一对混浊小眼恶狠狠地望将过来,那张狰狞的大嘴更是张得大大的,舌头乱弹……他胸口气一松,下身一热,便再也绷不住了,翻过身来拼命在草地上乱抓乱刨,一面惨声哭喊:“饶命饶命!大人饶命啊!大人我我我我……说!我说我说我说!”

  他哭得声嘶力竭,下身关卡全面告破,狼狈已极。可在场人人心里满是同情,心想如果自己被拿去喂那妖物,只怕十八代亲祖宗都要攀咬出来,不由得一阵阵地打冷战。

  下午 申时二刻 半个小汤河河洲

  伯将从舷窗探出头去,只来得及看一眼自己的“中军大帐”,站在他身旁的封旭就叫道:“大人小心!”一把拖回他身体,自己迎在窗口,右手迎风一抡,画出一张透明的水盾;几支箭无声地穿在水上,虽然箭头已刺破水盾,却再也前进不了,随着水溅落在地板上。

  蒙素扶住伯将身体,问道:“大人,怎么样?”

  伯将摇摇头。虽然只是极短的一眼,他已看清楚,“中军大帐”其实已经失陷,现在从河里到河岸上都站满了齐军的行尸。这些行尸形容十分恐怖,绝大多数还在淌着血,都是新死不久,从河岸下到河里,哪怕水漫过头顶也浑然不觉,一个个又从河底下走上来。他们既无攻击性,也没有什么目的,只是单纯睁着无神的双眼前进。守卫河洲上游的齐军既不知如何作战,更不忍心与这些昔日的同袍作战,举着枪一步步后退,最后一排的背已经抵到了浮空舟上。

  伯将对封旭点点头,道:“封大人,开始吧。”

  封旭还未说话,蒙素抢道:“大人!大人请三思!这些都是齐国的子民啊!大人难道忍心将他们丢弃在这异国荒山?!”

  伯将冷冷地看着他,道:“死者已矣,不要计较这么多。”

  蒙素声带哭腔道:“大人!徐逆还没有上来,难道大人不等到他们踏进来……”

  “徐逆不会过来!”伯将一把甩开他的手,大声咆哮道,“齐国的活人和死人打个你死我活之前,徐逆都会站在对岸看!封旭,我要探头出去,你为我守着!”

  封旭抡圆双臂,舷窗前立刻出现一个巨大圆形水盾。伯将探出头去,沙哑着声音大声喊道:“我齐国武人,生为齐国而战,死埋异国他乡,身虽不归,魂魄必将返回故里!齐国武人可死不可辱——本将现在就要给这些战死的同袍一个解脱,你们都听着了?”

  齐聚在浮空舟左右的齐国士卒齐声沉闷而缓慢地回应:“喝——哈!”

  伯将趴在窗上,怔怔地看着那些僵直的尸体,道:“……开始吧。”

  站在最前排的齐军阵形无声地裂开,两群人高举盾牌护卫着两名妖族火云使走出,这二人相距两丈,又都被盾牌围得重重叠叠连天空都看不见,却同时开始舞动身形,时间、力道分毫不差,两人齐转了几个圈之后,纵身跳起,双臂上的符文同时爆发出刺目的闪光。

  众人只觉眼前仿佛霹雳一闪,跟着巨大的爆炸声震得大地摇晃,以伯将的“中军大帐”为中心,一条长三十丈、宽五丈的火墙陡然出现在河洲上,那火青纯灼热,连五六丈之外躲在盾牌后的齐军都被烤得须发焦黄,被大火包围的齐军行尸刹那间便灰飞烟灭,消失无踪。这火延伸进河水中,竟然也不灭,水被瞬间蒸发,爆发出巨大的声响,小汤河上游顿时被一层厚厚而灼热的水汽包围。一些站在河东、西两岸离上游近的徐军被这水汽沾上,烧得皮开肉裂,惨叫着一群群地往河水里跳。

  那火唿唿唿剧烈地燃烧了片刻,待那两名火云使同时垂下手臂,便立刻消失不见,除了一地的焦黑和逐渐弥漫开来的水蒸汽外,再也看不出存在过的痕迹。两名火云使似乎用力过度,同时瘫软下来,被齐军士卒抬入浮空舟中。

  “好……好!”伯将强忍喉头的哽咽,道,“烧得好!上游方向可暂时无虑了——这样的禁制,越多越好!”

  “哪里还有许多呢?”封旭苦笑道,“这个乾龙爆裂缚,需要施展的二人动作、力道、符文都一模一样,只能由双胞胎来做,几百年才出一对——大人你看那二人,可还有力气再来一次?”

  “已经起了很大作用了……”伯将喃喃道,“徐逆用一万人进攻大营,若加上游击在外、吸引联军的兵力……分在这里的兵里,能有多少?五千?……两千?”

  蒙素在旁提醒道:“大人!徐逆开始进攻了!”

  “传令,把全部人都调到浮桥方向,”伯将猛地抬起头,“严防死守!”

  “大人请看!两岸还有徐逆的旗帜……”

  “司城荡意储已经力竭了。”伯将肯定地道,“徐国三姓小国,哪里来的这许多人?不要管,两侧的徐军就算破冰上岸,也成不了气候。荡意储想用行尸来消磨我们的士气,在四面布下旗帜诱使我们分散力量,咱们不上这个当。”

  河对岸再次响起那个尖利刺耳的哨声,数不清的徐国步骑从河岸两侧向着浮桥方向聚集。一只由两三百人组成的弓箭队出现在河岸上,密集地向河洲倾倒箭雨,齐军那二十几张弓完全没有作用,所有的人都躲在盾牌和妖族水澜使匆匆撑开的水盾下;不时有齐军无声地倒下,倒下一个人,立刻有人从后面顶上,齐军的阵线非但没有动摇后退,反而一步步地逼近浮桥。

  封旭虽见过数不清的战争,却没有见过两三百步兵迎着几倍于己的敌兵而上的,不由得叹道:“这些人愿为大人死战,大人好魄力。”

  “这些人是为死去的同袍而战。”伯将冷冷地道,“而且不是死战。我必让他们战胜而归。”

  封旭全身一颤。就在这时,徐军阵营前方的步兵突然分开,伯将心念电转,大声喊道:“范武!顶上去!”

  一队骑兵越众而出,排成三列,快速地冲向浮桥,此刻齐军阵线离浮桥还有几丈远,这些骑兵一旦越过浮桥占领滩头冲击,单薄的齐军阵线只怕一轮都顶不下来。范武大喊道:“第六队!跟我来!”举着盾牌便往前冲,后面哗啦啦跟上数十人。他们刚一踏上浮桥,桥面跳动,徐军骑兵也已登上另一头。范武大喝一声,与三名士卒的盾牌连在一起,咬牙全力往前。

  双方在桥中重重地撞在一起。徐军虽是骑兵,但在桥上完全没有速度,被盾牌一顶,不得不停下,后面齐国士卒发一声喊,不要命地往前挤,马匹站立不稳,接二连三地往桥下坠落,顿时被挤下去几十匹,徐军拼命打马后撤,河岸上乱成一团。范武等一直冲到桥头才停,挤得徐军人仰马翻,百余人落水,没有骑士的马匹水淋淋地爬上岸,乱跳乱跑,连徐军的步阵都冲乱了。

  虽然齐军也有不少人拥挤之下失足落水,但这一回合已是大获全胜,河洲上的齐军忍不住齐声欢唿。徐军一时竟看得呆了,直到范武挥军后撤,才清醒过来。徐军步兵士气凝滞,不敢上前,弓箭队瞄准浮桥上几十人狂射,齐军虽有盾牌,但浮桥又挤又滑,又要后退,立刻被射下去十余人,眼看一个都不能退回本阵。

  后阵的齐军不约而同地往前冲,冒死冲上浮桥,用盾牌密密层层地组成一条通道,将前面的人接应回来。等到范武等全部退回河洲,立刻又是一阵狂喜的唿喊。

  对岸的徐军陷入一片沉默,似乎不敢相信居然会有这种事。两三千人组织的攻击,第一轮就被两三百人意外地来了个下马威;所谓再鼓而竭,徐军人人都觉气馁,士气动摇。几名在现场指挥的官佐虽然打起精神大声唿喊,却也颇有些丧气。

  稍一停顿,徐军中哨声大作,弓箭队重新开始向着河洲狂泻箭雨,河岸边的步兵开始集结成团。因徐国地处西南,其军队没有像中原国家一样普遍地使用大型方盾,只有较小的圆盾。好在此刻徐国占据绝对优势,齐军除了躲在盾牌后面,根本探不出头来,更别提射箭了。徐军以四百人为一个方阵,前后共排列三个方阵,推进到浮桥边,前阵变窄,登上浮桥。徐军显然吸取了刚才的教训,阵形虽然变窄,却人挤人挤得紧紧的,后队挤前队,这一次,齐国人纵使拼尽全力也无法把他们挤退了。

  范武肩上中了一箭,还好无毒。他一面由着人包扎,一面焦急地看着浮空舟上的伯将,等待他下令。可是眼看着徐国人已经到达桥中央,上面还是一声不吭。

  范武抹了一把脸,满手的汗和血。围在他周围的士卒一面从盾牌缝隙间紧紧地盯着徐军的动静,一面默默地从怀中掏出玉钱,咬在牙齿之间——齐俗,死后口含玉钱,人人都知道最后关头到了。

  徐军接近桥头了。突然,一个镇定的声音道:“范武,顶上去。”

  范武大喊一声,盾牌阵两边分开,一百名士卒平端长枪,跟着他没命地向前冲去。由于徐军已经接近桥头,弓箭队停止了射击,眼见齐军百多杆长枪冲出来,站在桥上的徐军已是无路可退,全体一声喊杀,纷纷跳上河洲。

  齐军的长枪阵密不透风,将最前面的徐军一一挑翻,但是只扎得透一排人便冲不动了。范武带头拔出剑,跃上枪林,照准一个当头就扑下去。两边齐军徐军跟着像潮水一般倒在不足十丈宽、两丈长的桥头阵地内。双方士兵都已是杀红了眼,在人挤人、剑抵剑的狭小空间里,什么战法、武艺统统都用不上,所能倚仗的,不过是一把蛮力、拼死的决心和不知道有没有的运气。砍、刺、斩、抱、滚、掐、抠、咬……死的人根本不知道是怎么死的,活着的人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活着,一开始还有杀喊声、怒骂声,很快惨叫声便盖过了一切……范武一手执盾一手执剑,从人坑这头杀到那头,又从那头杀到这头,他力气奇大,一张盾牌往人脸上一压便一通狂砍,往往砍得人七零八落,只砍得徐军胆寒,绕着弯躲他。但他只往人多的地方扎堆,躲也躲不开。他砍完拿枪的,便转过身来砍拿剑的,一名徐军小卒被人挤得和他撞个满怀,范武盾牌一舞,把他手中的剑打得高高飞出。不料那小卒亡命地往前一扑,紧紧抱住了他的双腿,范武将盾牌用力砸下去,顿时半边脑袋都砸没了。但那小卒虽死,两只手却紧如铁箍一般。范武大喊一声,没有挣开,眼前也腾不出时间来挣开了,反正都是人挤人,也不担心会倒下,他半拖着尸体,转身杀入人群中。

  徐军连绵不绝地从桥头杀入阵中,在人坑中活着的齐军士卒迅速减少。高氏家臣也已卷入战团,他们虽然精于剑术,但在这样几乎只能凭本能搏杀的旋涡里也施展不出来,一团团的人挤来挤去只能砍砍砍……堆满尸体的人坑不断扩大。范武连杀数十人,已经气血翻腾,眼中望出去一片血红,耳旁一个齐军士卒嘶声惨叫,他勉强转过脸来,却见不知何时,自己的身后已经没有齐国士卒的身影,黑压压的一片徐军正爬过尸堆向他围过来……范武举起盾牌砸过去,把已经砍得弯曲的剑扔在一边,想从地下拔起一根断枪,便在这时,胸前一凉,同时有四把剑透胸而过。

  他大喝一声,猛地转过身来,几名剑尚插在他身体里的徐军被拖得连滚带爬。他终于从地下拔出了断枪,可是刚一举起,又有几剑从前胸透到后胸。

  刺穿他的徐军见他兀自不倒,一起大喊,将他推得连连后退,撞倒一大片正在厮杀的人。十余名齐军士卒哭喊着扑过来,和刺中他的人打在一起……范武慢慢后退,直到脚后跟撞上一堆尸体,不由自主地坐了下来。

  他想低头看看自己胸前的剑,头低下来,便觉得光明、声音、唿吸,一切都在恍恍惚惚中慢慢远去;全身是血的齐军士卒不停地从他的身旁爬过,挣扎着刺出最后一枪、砍出最后一剑;前面的人墙倒下了,再也看不见齐国人站立的身影……他害怕自己睡去后会倒下,于是拼力将手中的断枪戳进地下,紧紧抓住,而后,缓缓地吐出最后一口气。

  转眼之间,第一个徐军方阵消耗殆尽,第二个方阵开始上桥,而浮空舟下只有少量的齐军还在等待命令。

  蒙素拔剑在手,道:“能为大人效力,在下三生有幸。请死于大人之前!”伯将面无表情,道:“不行,你还有任务。”转头对封旭下令:“炸断浮桥。”

  封旭扬起手,一溜尖细的金星从他指尖冒出,射向浮桥,转眼便没入桥中。桥下发出一连串的爆裂声,早已密密麻麻贴在桥底下的人族火雷符文被引爆了。那符文都是被伯将强行征用,从浮空舟内壁上撕下来的,威力实在惊人,粗大的圆木桥面被彻底炸成两截,连带上面数不清的人一起高高飞起,落下时溅起数丈高的水柱,轰隆隆声传出数里之外。

  一时间,除去一两声凄厉的喊叫,津河谷中只剩下连绵不绝的水声。大雨哗啦啦地落了足有半刻钟,河洲和河里已全部染成红色。双方士兵都愣在当场,竟无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