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王子腾顿时警觉起来,厉声问道,“战时应该半个时辰一次来往——卫离呢?为什么没有报告?”

  斥侯官出了一脑门细汗,道:“我方一直有斥侯前往,从卯时到现在已经派了六人,但一直没有人回报,也没见到联军的斥侯。与王军大营的联络也从卯时起中断,但相互间的信号联络没有中断过。卫离大人说,可能是受大雾所阻……半个时辰以前,卫离大人已率三十人亲自去王军大营联络。”

  “哦?这么说,联军也陷在雾里了?”王子腾用折扇轻轻敲着自己的膝盖,道,“好大的雾……不知道王军此刻如何?”

  伯将初次随高级官佐一道参与军前会议,显得有些拘束,他迟疑了一下,道:“听声音还在攻击,王军方面有大批术士高手助阵,即使有云雾干扰,也应该不会成为什么问题。”

  高国仲闻言,心里一动,道:“随同巫如殿下前来我营的术士中,应该有人懂得驱云散雾的方法,伯将,你去叫来问问。”

  伯将一听便知道不妥。监守巫族预备长老,那是何等的大事,参与的人都是高手中的高手,尚且一个个如临大敌模样,又怎么有空抽身出来为齐军驱云散雾?

  伯将躬身道:“末将以为,这些术士怀有重大责任,恐怕不能有须臾暂离。”

  高国仲默默点头,道:“那么便只能等卫离回来了。”半响,又自失地一哂,笑谓众人,“我老了,胆量不如从前。从军三十年来,还没有见过如此大雾。昔年随同先君征讨北冥时,虽也是漫天雪雾,却也不像今日这样浓密。”他闭上眼,仿佛又回到那北风唿啸、冰天雪地的战场,喃喃地念道:“……冻雾,冷,冰渣子满天飘着。没有陆地,咱们都住在冰山上……先周公命令各国军队以烟火联络,一举打败北戎的合战,仿佛还在眼前……”

  他的话音未落,侍卫在旁的斥侯官便喊起来:“十二国联军方向,烟火信号:三红三绿,预备全军突击!”只见几颗明亮的烟火还在上升中,可是转眼间便消失在更浓的雾中。

  预备全军突击意即在被包围的情况下作突围准备。前后还不到一刻钟,联军发来的信息便急转直下,高国仲情知事有大变,腾身站起。在场官佐同时跟着跳起。伯将料想高国仲立刻便会雷霆大发,顿时心揪得发疼,下意识地咬紧了下唇。不料高国仲急促地前行两步,却又停了下来,沉着脸望着王子腾。

  王子腾追随他多年,自是知道他的心意,沉声道:“传令!”

  守侯在帐前的十余名斥侯官忙不迭地跪下。王子腾与陶卢定对望一眼,点点头,一字一顿地道:“命令,全营战时戒备!左、右行立刻于营前列阵!中行守卫中军帐幕!”

  “遵命!”

  “派出一队斥侯,沿津河上行,二刻钟之内要联络上十二国联军——带上烟火信号,每行一里都要发信号联络!”

  “遵命!”

  “把卫离找回来!”

  “遵命!”

  王子腾啪地收了便扇,与陶卢定并肩向高国仲极沉稳地一躬,转身出帐。侍立在帐幕四周的官佐们立刻围上前来,便听见他俩大声传令,登车。官佐们往来调集部队,车声棱棱,人马嘶鸣,齐军左右行一队队开进已经布置好武器工事的阵地,中行则开始领取武器,集结在中军帐幕周围的鹿砦后,整个大营再次沸腾起来。

  高国仲怔怔地站了一会儿。伯将在旁,心中满是感慨。按齐国传统,中军元帅在打仗时应“呆若木鸡”,稳坐中军帐幕,一步也不能离开。他原以为只是礼教传统,却不料这果然是军队作战的法则。不到万不得已时,中军元帅连命令都不能亲自下,作为一军的统帅,稳如泰山地坐着似乎更能令军队指挥如意——这些,都是书上学不到也听不来的。

  在一片混乱之中,只有一个声音低沉稳定,那是从远远的妙峰坡方向传来的持续不断的爆炸声。现在,雾气四合,再也看不见闪光和火焰,爆炸声穿过云雾,变得闷声闷气。

  高国仲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仰望着渐渐消失的天空,道:“伯将。”

  “末将在!”

  “王军方面……进展得还顺利吧?”

  “属下以为,很顺利!”

  “哦?”

  “火龙炮的声音连续不断,没有变化,王军进攻的步骤应该没有任何变化。”

  “有道理。”

  上午 巳时二刻 牛犊岗?王军本阵

  和伯将想的稍微有些不一样,王军进攻的步骤其实是有变化的。

  谁也没有料到进展会如此顺利,才刚过巳时一刻,先锋师氏便已占领了妙峰坡第四寨。前方战报传到时,负责联络的中军车右宗聪不敢怠慢,一口气爬上牛犊岗,直接呈报给姬瞒。

  姬瞒却懒得接,用眼角扫了扫这个满头大汗的远房表弟,问道:“怎么回事?”

  “启禀殿下……咱们已经把第四寨打下来了!”

  “哦?这么快?”

  “是!前方战报说,徐军在第一寨根本没有任何驻防。第二寨被咱们一鼓而下,第三寨弃营而逃,在第四寨被咱们六个旅合围,一个也没逃得掉!”

  说得有点不着边际,但姬瞒皱着眉,表示听懂了,想了想又问:“右边呢?”

  “啊?”宗聪怔了一下才道:“右边……没有增援。咱们的火龙炮把龙嵴大道守得死死的,一个人也没有放过来!”

  “是没放过来,还是没有人增援呐?”

  “这个……”宗聪歪歪头,“没有发现右边有增援的迹象。”

  “是吗?”

  “是!”

  “既然如此,司城荡意储的实力毫发未损,你在高兴什么?”

  “这……”宗聪头上顿时汗出如浆,支吾道:“小臣……小臣……”

  “嘿嘿!”姬瞒被他逗乐了,仔细打量这个当了三年车右,自己却懒得多看一眼的傻弟弟,问道:"联军开始进攻没有?

  “回殿下,没有!”

  “哦?那么师亚夫在什么地方?”

  宗聪咽了口气,道:“师亚夫在第三寨,现在正准备将中军帐幕移到第四寨,直接指挥对第七寨的攻击——前方有消息说,徐军在增援第七寨,可能会有硬仗。”

  “那好,”姬瞒一拍团扇,道,“你去告诉师亚夫,叫他当心,司城荡意储没有动静,联军也没有动静,后面可能不止一场硬仗要打——可是,攻下妙峰坡的时间一刻也不能更改。”

  “可是……既然联军没有按计划行动……”

  “联军只是一个幌子。”姬瞒懒洋洋地打断他的话,“大周的天下,还没有人能挡住师亚夫的进攻。”

  “是!小臣这就发信号……”

  “你自己去。”姬瞒满脸嘲笑地打断他,“把这话亲自告诉师亚夫。攻下妙峰坡之前,你都留在前线,听他调遣。”

  “啊……是……是!”

  看着宗聪摸不着头脑地离开,姬瞒收起笑容,举起左手。早已等候在车旁的一名黑甲骑士控马靠近。

  “卢封臣,什么事?”

  “与齐军大营、十二国联军大营的联络中断了。”

  姬瞒眉头一拧,“怎么搞的?”

  “目前不清楚,姑麓山南路出现前所未见的大雾,有可能两军的斥侯在雾里迷了路。我们已经增派斥侯,但仍然没有回信。”

  “你们派斥侯没有用。传令太史寮全力调查,这一定是徐军的诡计。”

  “是!”

  “记住,”姬瞒叫住他,“这件事可能关乎全局。要加派精锐部队,必须在一个时辰内恢复联系。”

  “属下以死担保!”

  “首要的是告诉齐国人,无论发生什么事,不准他们离开营地一步。”

  “遵命!”

  “去吧。”姬瞒揉揉被山风吹得有些发紧的脸,重新躺回座上。等在一旁的寺人(太监)仆荧见他闭着眼睛半天没说话,蹑手蹑脚想要退下去,姬瞒却又开了口,“仆荧。”

  “奴婢在!”

  “继续讲。”

  “是!……殿下还要听奴婢讲那个故事?”

  “嗯?”

  “是是是!……今天讲的故事,说的乃是先王之时,齐国的临淄城中有一女子,长得国色天香,倾国倾城……”

  姬瞒舒坦地闭上眼,似乎很快就在齐国女子妖艳倾城的奇异故事和妙峰坡阵前沉闷的雷鸣声中睡去。

  上午 巳时三刻 津河口?齐军大营

  伯将深深地唿吸了一口冷冽的雾气,不由得打个寒战。

  这不是普通的雾气,倒像是云掉落在大地上,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吞噬了天地间的一切。泥地、岩石、甲胄上都在滋滋地冒着水泡,空气变成了一股难闻的霉味。齐军士卒闷声闷气的咳嗽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可是却看不真切,雾气已经使十丈以外的一切事物变得模模煳煳。负责阵列内队伍调动指挥的官佐们再也不敢乘车,时时能见到他们从大雾中徒步出现,旋即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伯将感到雾气像幽灵一样钻进甲胄,钻进里衣,渗入皮肉、骨骼。他突然觉得被提拔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还是个小小旅贲的时候,他可以带着部下原地跺跺脚,活动活动身子,甚或是躲到弓箭队的取火堆边烤一烤。现在他得陪着高国仲一动不动地坐在齐军大纛下,别说动弹,连咳嗽一声的勇气都没有。脚底下的泥土变得越来越潮湿,冰冷的露水渗入鞋底,两只脚冻得像冰块,他也只能咬着牙死死地苦捱着。

  在瑟瑟发抖中,他开始怀疑起早上下的过于乐观的结论。这雾看来不会是凑巧碰上的——难道荡意储当真想要一搏?虽然不合情理,但战争又何时以合情理的方式进行过?会不会荡意储已经明了王军的计划,知道了整个征徐大军中的杀劫所在,这雾,就是预示着十二国联军的命运?

  大雾笼罩了八荒四合,猎猎作响。伯将不由想起了如今躺在几里地之外的巫如,这个据说能耐通天的人物,已经影响大周的政局达二十余年,她的病情和今日的形势,是否有某种联系?神一样的人物病倒,该给天下带来何种命运?远的不讲,单就眼前而言,她的突然病倒会不会和王军莫名其妙的战略变化有关系?有没有可能,齐军原来在总攻的计划当中的角色,只是因为此事而临时更改?王军大营把征徐大军的软肋暴露在司城荡意储的面前,到底是何用意……他的心如同滚锅般,翻起沉下,扑腾个不停。

  说到底,司城荡意储会进攻联军吗?尽管疑虑重重,他心里却仍旧固执地认为不会。在十万大军环伺之下,攻击诸侯联军,在战略上毫无价值可言,而一旦失败可能就意味着徐国的最后败亡。会吗?……会吗?

  他摇摇头,决定换一个方向思考——倘若司城荡意储真如传说中的那般神勇,那他会像个庸人一般,困守山野,毫无作为,坐以待毙吗?不会……不会的。他应该会抓住机会,给规模庞大但部署分散的征徐大军来个突然打击,扭转战略上的被动局面。问题是,什么是司城荡意储看重的机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但却实力薄弱的联军?打败联军有什么好处?可以俘虏一大批山东诸侯的君卿。但讨伐徐国不是与外寇争锋,朝廷绝不会与属下的诸侯国做交易,以这些君卿换回朝廷赦免徐国的罪孽,反而会更加激起朝野上下对徐逆的厌恶……可是,如果不是联军……昏暗中忽然响起凌乱的脚步声,数十条影影憧憧的身影出现在雾中。伯将啪地一声站起来,大声喝止:“元帅行在在此!何人进见?”

  “末将定、末将腾、末将度参见元帅!”

  陶卢定、王子腾与值更官羊舌度是带着一小队人过来的。一名鲁国军士浑身是血地躺在担架上,放下时已没有了气息。羊舌度满头是汗,跪下道:“回元帅,这是鲁侯殿下的亲卫侍从……咱们的斥侯出营不到一里,便遇见了他,一进门便不成了……”

  “哦?流了这么多血,为什么不包扎一下?”

  羊舌度顿了一下,迟疑道:“启禀元帅,这、这不是他的血,他身上没有伤口……不知道是什么血,弟兄们说仿佛不是人血……”

  “胡说!”

  羊舌度跪前半步,从腰间拔出小刀,在死者身上熟练地一划,衣甲应声解开,果然胸腹处干干净净,血渍尚未浸入内衣。

  王子腾见那尸身衣甲、手足被鲜血染满,可是没有沾血的额头、胸口等处,却满是水渍,细看之下还隐隐有些白色的晶体。羊舌度见他看得专注,便道:“大人,此人临死之前,曾经拼命地奔跑过,与雾气混合,所以身上结了盐霜。”

  王子腾心中一寒,脱口道:“难道说,联军大营已经失陷?”

  羊舌度摇头道:“联军发出预备全军突击的信号还不到三刻钟,可依属下看来,这个人的样子好像是奔跑了整整一个早上,以至脱力而死……”

  不待他说完,陶卢定便打断他道:“与联军联系上没有?”

  羊舌度吁了口气,道:“大人,咱们的人已经发回三次信号,从大营到津河的路已经打通。可是雾实在太浓,现在已只能以人力传报消息,相信不久便可……”

  “如果我们不立刻行动,就不会传来什么好消息。”陶卢定打断他道,“司城荡意储一旦开始进攻,联军绝对撑不过一个时辰。”

  伯将脱口想说:“那也未必。”但这是军阵会议,与大帐中议事不同,没有上级命令,自己根本没有说话的权利,忙咬牙忍住。

  王子腾瞥了他一眼,手中的扇子仍然不紧不慢地扇着,道:“我看那也未必,咱们还不清楚联军的形势。即使荡意储真的进攻联军,会不会是一种佯动?他能拿出多少实力来进攻?——伯将,你有话要说?”

  伯将低头道:“末将以为,司城荡意储不一定进攻联军营地。”

  陶卢定大声道:“为什么?”

  “以联军的数量与质量来看,对征徐大军并没有决定性的影响,存不存在并没有什么战略价值,且与我们强大的齐军相隔不到二十里,一旦交战,即会陷入合围——末将想不出司城荡意储进攻联军的动机所在。”

  陶卢定顿时语塞。隔了半晌,方道:“那联军的信号,还有这大雾,这人,怎么解释?”

  伯将头上见汗,道:“末将以为……以为……如若这雾是司城荡意储所布,那么他也许会进攻……我军大营。”

  “胡说八道!”

  伯将深深低下头,道:“末将……”

  “昏聩!”陶卢定喝道,“你早上大言不惭,说什么司城荡意储不会进攻!又说什么王军此战必胜!现在情势一乱,居然谁也没有你变得快,司城荡意储这就要进攻我军了?!哈!进攻齐军大营?!我齐国大军纵横……”

  王子腾皱起眉,道:“这是军前会议,言者无罪嘛。伯将说的,我看有些道理。这么大的雾,若是人力所为,那真是骇人听闻了。费这么大周折,仅仅是进攻联军,我看得不偿失。难道荡意储不知道我们齐军离着联军大营只有二十里?他要击败联军,为什么不等到联军在姑麓山摆下阵势,仰面强攻的时候?”

  陶卢定粗人一个,从来都说不过王子腾,他的车右陈完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也可以猜测,荡意储意不在仅仅击败联军。他可能想用重重大雾笼罩我们两军,阻隔我们增援联军,然后一举突袭,擒获鲁侯和各国重臣,作为将来城下之盟时的筹码。”

  伯将仰起脸,想了一想,又垂下头。王子腾却偏偏又留意到,道:“伯将,你说。”

  “是……”伯将自知说出来便要得罪人,却不能不说,道:“末将以为……鲁侯和各国重臣不是荡意储的目标。”

  陶卢定重重地哼了一声。伯将硬着头皮道:“诸侯国俘虏其他国君为人质的事,本朝没有过。朝廷只能与外邦媾和,不会与属国达成交换协议,所以鲁侯殿下即使成为俘虏,于徐国并无多大用处,反而会激起天下对徐逆的仇恨,使那些现在还坐守中立的诸侯国倒向朝廷……”

  陶卢定重重地喘了两口气,道:“那是你的看法!且不论鲁侯与咱们国君亲如兄弟,就算随行的邹、苏、纪,哪一个不是咱们的姻亲之国?如果一股脑被俘虏,山东十二国还能不能加入到征徐的行列中?若等到雾散云开,咱们的盟国君侯人头落地,咱们就提着头去见国君吧!”

  伯将心中一动,道:“是了——末将冒昧揣测,司城荡意储以联军与我们齐国的特殊关系为诱饵,以大雾为陷阱,诱使咱们齐军进入他的伏击——如果能够挫败咱们齐军,进攻堰都城的实力就可能折损大半……或许,联军的价值就在于此。”

  这就很在理了,连陶卢定也不禁点了点头,转脸看到地上死去的鲁军士卒,又道:“那我们如今怎么处置?如果此人是在雾中迷路而活活累死的话,那联军被攻击的时间应该已经不短了……恐怕此刻……”

  伯将道:“如果荡意储真的拿联军当作诱饵,他的主力当在我们与联军之间。对联军的攻击应是攻而不破,围而不歼。”

  陶卢定道:“这猜测未免也太牵强!联军与我们一样,失陷于大雾中,可是我们并没有遇到危险,联军却已发出了预备突击的信号。鲁侯殿下及随行各国大夫,岂是贪生怕死,被一点小小雾气就吓得如此张惶之辈?”

  王子腾皱眉道:“这不是空话吗?联军不向我们发出警报,我们岂会因为雾大就去增援他们?”

  陶卢定大声道:“舍已知之警告而循无根之猜测,坐等友军丧败,天下虽大,将没有我们齐军的容身之处!”

  王子腾啪的一声,扇柄在手中重重一拍。便在此时,中行元帅高国仲伸出一只手,在场的官佐立时敛容,恭敬肃立。

  “诸位所言皆有道理。”高国仲眉间隐有忧色,“我们齐军纵横天下,靠的不是人多势众,而是任何时刻都保持警醒和理智。伯将分析入微,确有道理,但说到底只是猜测。依我看来,目前我们对司城荡意储的真实实力还不清楚。按我们先前计算,他在妙峰坡前线最多有两万八千军力,但是从眼前的大雾看来,他的实力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可怕。征徐大军虽然庞大,但战线过长,司城荡意储最有可能采取的便是各个击破。眼下,我们不能坐等王军的命令,更不能坐等联军丧败——”他举起一只手,阻止伯将插嘴,“事有轻重缓急,鲁侯殿下与国君有婚姻之亲,又是国君的表兄弟,绝不容有任何闪失!因此,眼下最紧要的就是避免联军被击溃,其他都在次要。”

  陶卢定大声道:“末将认为元帅所言甚当!天下虽大,但还没有敢在我齐国大军面前站直腰杆的诸侯军队!司城荡意储妄图以迷雾阻止我们驰援联军,我们就从背后给他重重一击!”

  伯将一阵头晕,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但情势已然大变,实在出乎他的意料。王子腾默然无语,半晌方道:“末将也附议元帅的看法。”

  高国仲点点头,道:“如此甚好。时间紧迫,来不及给王军大营通告了,这就开始吧。”他站起来,从跪在旁边的侍卫手中接过配剑,一面从容地道,“中行、左行准备随我出营,目标是,联军大营。右行留驻本营,由王子腾暂领中军之职。”

  齐制,中行元帅之命言出如矢,绝无收回,众人齐声道:“遵命!”

  伯将知已无可挽回,跪倒在地,大声道:“末将有一个提议!”

  “你讲。”

  “末将以为,我军出营之后,应直接渡河,翻过河对岸的松林坡,绕到联军营地的对面。”

  “哦?”

  “津河水虽浅,可是宽敞,现在天气严寒,河水流动缓慢。徐军不可能在河对岸埋伏,然后渡河袭击,现在必然已经渡河完毕,在我们与联军间的树林里埋伏。我军现在渡河,绕到津河上游,可出其不备。”

  “准你所议。”

  “是!”

  高国仲走出几步,又停下,回头对伯将道:“你留下。我走之后,王子腾负责全营的调度,后面帐幕里的事,就交给你了。”伯将猛地想起巫如,不禁一丝寒意掠过心头,道:“末将……遵命。”

  高国仲点点头,转身出帐,随行的侍从、奉剑官、及元帅僚属官等列队走过,大帐中转眼间便只剩下右行舆司马和伯将二人。

  一时,帐外便响起了沉闷的鼓声。元帅升车,鼓三通,下车,祷祝,鼓,复升车,鼓。伴随着鼓声的,是极细密的脚步声,和车轮碾过草地的雷鸣。中、左行军团车二百四十乘,卒一万七千人,分为十二个方阵,上百名百夫长骑马往来于车阵和士卒方阵间,协调指挥,六通鼓之间便列队完毕。

  沉默。鼓起。

  前面传来一连串爆裂巨响。在八百名力士的拉扯之下,大营右前壁垒轰然倒下,在列队完成的齐军面前展开四里宽的通道。

  一个沉闷的嗓门拖长声音喊道:“行——”

  所有的声音混合成隐隐的轰鸣,数百面大旗在中军行帐外卷过,被雾遮蔽得如同水墨山水,须臾间便消失不见了。

  右行军团的侍卫、官佐、僚属等列队进入行帐,升起右行舆司马的狸猫旗。伯将这才回过神来。王子腾已经虚坐在中军元帅座旁的小几上,表示权摄中军之职。他仍然是不紧不慢地摇着扇子,见伯将手足无措,指着自己身边的小几道:“你是中行司马,现在在营中仅次于我,请坐。”

  “是。”

  王子腾待他坐了,注视他移时,方道:“我追随你父亲多年。他的智略,自有齐以来前所未见。听说你的名字也有时日,今日一见才知道,原来你真的很像你父亲。”

  伯将听他提到父亲,忙站起来,道:“末将不敢当!”

  “你当得起。”王子腾摆手让他坐下,“你的智略的确过人,所言也很有见地。不过,我看你话并没有说完。”

  “大人的意思是——”

  “如果司城荡意储放手一搏,我想他的目标应该是:齐军大营。”

  伯将默然良久,终于吁出一口气,道:“末将也是这么认为。”

  “那就是英雄所见略同了。”王子腾微微一笑,无所谓地继续摇他的扇子,“这场大雾,掩盖了多少物事,荡意储在雾中,当可随心所欲,往来无忌。什么前营后营,左山右谷,现在对我们来说不过是一团随时会冒出徐军精锐的帘幕而已。”

  伯将道:“末将也是这么想!大雾弥漫,我们营地四周的缓冲地带实际上都已无效,如果徐军突然出现,那就是短兵相接了——”他忽然倒抽一口冷气,道,“既然如此,为何大人适才不力阻元帅将我军一分为二,留下……”

  “我们已经身陷敌人的计略之中,”王子腾停下扇子,望着漫过帐幕的大雾,冷冷地道,“现在看来,联军的确不过是个诱饵。敌人也不会在半路上伏击我军的增援部队。他们一定会等到大军开出后,击溃我们的营地,打通通往王军侧翼的道路。”

  “那么——”

  “不要紧。我们的拳头已经伸出去了。”

  伯将打了个透心凉的寒战。他终于明白王子腾的用意。自己与他,还有这留守大营的八千人,已经倒过来成为摆在司城荡意储面前的诱饵。凄寒的大雾如洪涛般漫入营地,渐渐隔绝了他的视线,将天地封闭在令人窒息的狭小空间中。

  周天·姑麓山合战 (四)

  中午 午初 牛犊岗?王军前阵

  那道烟火信号从妙峰坡前斜斜地射出,越升越高,到极高处一闪,爆出几朵明亮的火花,旋即消失在青天下。

  仆荧正讲得口干舌燥,见是个话缝儿,忙跪下道:“给殿下贺喜!”

  姬瞒懒懒地问:“何喜之有?”

  仆荧舔舔干燥的嘴唇,媚笑道:“我王师又得大捷!看样子,师亚夫大人把第七寨打下来了!”

  “打下第七寨有什么好高兴的?”姬瞒满脸不屑地说,“半个时辰之前就该拿下了。从这里开始,都是陡峭山崖,前面都这么不利索,后面还不知道……”一语未毕,便见一名黑衣骑士策马狂奔而至,连通报都等不及,连闯几道侍卫圈。姬瞒情知事有大变,不自禁地腾身站起,偏偏仆荧跪在了他的袍角上,这一站没站稳,又一屁股跌坐回座上。

  仆荧吓得魂飞魄散,但已经来不及闪开,姬瞒一脚踹在他咧开的大嘴上。仆荧一个倒栽葱滚落到车下。

  黑衣骑士滚鞍下马,双膝还未着地便急道:“报殿下——与联军和齐军大营的联络已被截断!”

  “讲!”

  “是!”那人在地下重重一叩,喘着气道,“早上起便下了大雾,将津河两岸封得严严实实,咱们还以为是普通的雾。第一队斥侯奉殿下之命进入津河岸,不到一刻钟便损失惨重,据他们回报,雾里面有东西,绝非寻常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