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的心突然砰砰乱跳,一时连大祖母后面说的话都没听见。留下?大祖母不跟着一起走?不可能!可是……却又听得清清楚楚……她下意识地捏得两个拳头咯咯作响——今天的运气真的这么好?

  “幕……幕!你听清楚了吗?”

  “嗯?哦……啊,是!”幕扑在地上,叫道:“是,是!我听见!”

  “你听见什么了?”大祖母干瘪的下巴朝她努努:“说给我听听。”

  “是……大祖母命我们先去……卜月潭……”

  “后面呢?”

  幕头上汗出如浆,头埋得越来越深,树洞里一下变得沉寂。她感到大祖母的眼光一直没有离开,背嵴上好像要被这目光烧起来了,叫道:“大祖母饶命!刚才我……我一时走神,没有听见后面的。请大祖母责罚!”

  她紧闭着眼等了半天,意料中的拐杖并没有来,却有一只手摸到了头顶。大祖母沙哑着道:“我说,保护好你姐姐,别让我失望。这下你听清楚了吧。”

  茗站在一旁,看见幕好似僵硬了一般,她隐隐有所感觉,妹妹的心中正翻江倒海,拼命掩藏着某种情绪。末了,幕郑重地磕了个头:“是!”

  大祖母叹息一声,重新坐回去,挥手道:“走吧。”

  当幕背着茗跳出树洞,跑到大榕树之外时,风雨仍然很大。不远处山体崩塌,洪水夹杂着泥石滚木一路咆哮着冲下山,隆隆声在山谷里沉闷地回响。茗凑到幕耳边大声道:“小心点,妹妹!”

  幕并不回答,迈开大步,向前飞奔,两个纵越就冲出了山坳。茗靠在幕背上,感觉到妹妹的心砰砰砰激烈地跳着,真奇怪,与自己慢吞吞的心跳节奏竟然完全合拍——自己跳一下,妹妹的跳两下。

  她心中泛起一丝久违了的亲切感,不禁把幕抱紧了些。幕的背明显扭动两下,又恢复平静,于是茗猜想:“也许妹妹也有这样的感觉吧。”

  她猜对了。幕因为有这样亲切的感觉,正恶心得拼命飞跑。

  大祖母在树洞里坐了半天,确信茗与幕已经走远了,才慢吞吞地踱出来。她没有看天,直接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举过头顶。

  阴沉沉的林子里骤然闪了一下,接着又是一下。大祖母收回了手,耐心地等着。她没有等太久,雨便慢慢收住了势头。风猎猎地吹着,压在山头上的阴云翻滚卷动,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天空中大口大口地吞吸,不到一刻钟功夫,云消雾散,露出了一洗如碧的晴空。远处黛色的山峦上,还可以看见云雾在快速退去。

  “嘿呀……嘿……”大祖母摊开手掌,只见掌心处已经乌黑一片。她摇头道:“嘿……难道终于让我等到了吗?嘿……”她顺手扯过一片叶子,咬破指头,在上面用血写了几个字。因为身体干瘦,竟然挤不出几滴血来,她几乎把右手的手指头全都咬破,才勉强写完。

  写完后,她曲指凑到嘴边唿哨一声,片刻,天上传来鸣叫,一只全身白色的大鸟从天空俯冲下来,径直落在树干上。大祖母眯着眼瞧了大鸟半天,歪着嘴笑道:“你……你是老二吧?”

  大鸟不耐烦地瞪她两眼,支起一只脚。大祖母便把树叶缠在鸟的腿上,又颤巍巍地抚摩它两下,说道:“去吧,去到汨罗……咳咳……你知道应该找谁。”

  大鸟啄啄她干枯的手指,哌哌叫了两声。大祖母道:“放心,死不了……咳咳……如果你飞得快,就死不了……”鸟圆圆的眼珠盯着大祖母看了一会儿,张开翅膀扑扇扑扇,一下蹿入空中,仿佛一道白光,瞬间消失在山岗之后。

  等到鸟一飞走,大祖母软软地歪在树干上,喘口浊气,闭上了眼。

  她以为暂时没有动静了,但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大榕树的无数根子干后面,那些茂密阴暗的灌木里,偷偷地,一个接一个地,一群灰暗的人影爬出了地面。如果有人在近处见到,一定会吓破脾脏,因为他们其实不能算爬——他们根本是直接自地里长出来的。有人种下了豆子,现在开始发芽了。

  仿佛一朵朵雨后的蘑菇,他们顶破厚厚的泥浆,挤开潮湿腐败的枯枝烂叶,慢慢地冒出头颅、展开双手、坐直身体……偶尔有泥浆里气泡破裂的波波声、灌木扰动的沙沙声传来,但除此外别无动静。

  不到一刻,五十个人型已经凭空站立起来。他们几乎就是一堆泥,除了两只阴暗的眸子外,身体的其他部分完全被淤泥覆盖,有些人的手臂、肩背上还能见到细碎的小虫、蚂蚁爬来爬去,钻入身体,又从相隔老远的部位爬出……

  一开始意见似乎没有统一,他们小心地四处打量、观察,有的则挥挥手,踢踢脚,调整着新生的身体。他们彼此低声唧唧咕咕地交流、争执着,直到一名最高大的人严厉地一挥手,咕咕说了两句,争执才得以平息。

  领头的抬头看天——又黑又厚的云开始重新在上方聚集。他没有等多长时间,一滴雨滴在了他的额头,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命令传达下来了。领头的一挥手,于是所有人同时迈开步子,向中间那棵大树合围而去。

  “哟,雨停了呢。真快。”巫劫抬起头。巫镜道:“是啊。不过你看不见,天可蓝了。过来过来。”把巫劫拉到一边。虽然不用做什么,过一会儿冰盖也会消融,但他可不敢冒险让这奇怪的东西被人见到,奈何自己又不会消冰的符文,只有使蛮力,弹出指剑又砍又割,弄断一根冰柱,再费力地将冰盖推入旁边的草丛中。他不禁咒骂巫劫好死不死,偏偏要在下雨的时候惹毛自己。

  “我能听到呢。”巫劫笑道:“风声很清冽,就像吹过观星殿的风。天气一定很好。”

  巫镜一怔,观星殿?……见鬼,自己曾待了整整十年的地方,现在骤然听到,竟然有些陌生了。究竟已经离开那里多久?一年?三年?还是十年?巫镜恍惚间觉得那是上辈子的事。他停了手,抬头眯着眼看天:“是呀,真漂亮。以前怎么从不曾觉得?有些东西,真是失去才知道可贵呀。”

  巫劫嘴唇动了动,叹道:“是啊。可惜……永不可追。”

  两个人心中正各自感慨,忽听路上传来一阵喧闹,一群人正艰难地踩着路上的烂泥沿路而来。巫劫听到楚国口音,拉下头罩,正要退后回避,却听见巫镜骂骂咧咧地说:“这些贱人,下雨的时候一个都看不到,天晴了才滚出来,哼,回去得好好教训教训了。”接着大声用楚语喊话。那些人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唿,更加快了步伐。

  巫劫奇道:“这些是你朋友?”

  巫镜道:“朋友?呸,是我花大钱买的奴隶。”

  巫劫笑道:“你这般大的排场,也不怕被人发现?”

  巫镜嗤道:“你这就不懂了。什么叫做人情世故?周人从我族学来礼,却任意发展,变得龙蛇混杂,矫情不堪。要像你这样贱人装束,随便走到哪个地方,都会被人怀疑、呵斥,稍不称意便打出国门。你试试坐着八人抬的步辇,前面二十个杂奴扫道,后面三十名仆役跟着行走?嘿嘿,那可是人遇人躲,鬼遇鬼避,即便王都、邯郸、临淄那样的大地方,也照样纵横无忌。”

  说话间,那群人已经走到跟前,都跪伏在泥中。巫镜阴沉着脸,不发一言。一名奴仆膝行上前,刚说了句道“主人……”,巫镜便从袖子里摸出一根小牛鞭,唰唰唰几鞭抽去,那人额头、肩膀顿时拉出几道血淋淋的口子,痛得放声惨叫。

  巫镜厉声喝道:“住嘴!当此风雨,弃主而遁,便是死罪!今日暂且饶你不死,回去每人都是三十鞭!”那奴仆咬得嘴唇出血,死死忍住,自然更不敢申辩是巫镜自己跑到这里来,号称“体探民风”……

  巫镜又指着巫劫道:“这位是贵客,侍奉他要像侍奉我一样,明白吗?回!”

  四名奴仆跑过来,将巫劫抬上步辇,巫镜厌恶地甩开来搀他的手,自己蹬上辇架,坐在巫劫身旁,跺一跺脚。那领头的奴仆高声吆喝,于是稳稳升辇,一干人簇拥着行进起来。

  这步辇宽六尺有余,足够四人安坐;步辇前部摆放着小几,四周和天棚用上好的牛皮围就,坐垫、腰靠等物均饰以细软的鹿皮,地板上则是整张虎皮,设计巧妙,奢靡华贵。巫镜呵斥下人时正襟危坐,等门幕放下,步辇开始动起来,便懒懒地歪在榻上。忽地又想起一事,伸手在扶手侧面一扳,座位两边立时升起暖手的铜炉。他凑过去烤着手,骂道:“该死的雨,这么冷,干吗不直接落冰下来?喂,你冷吗?要不要烤烤?”

  巫劫摇摇头,巫镜歪着嘴道:“哦,对,你的身子骨可比我结实得多。我这被故国抛弃的可怜人啊,只有自己保重咯。”又变戏法似的端出只兽面樽,放在炉上烤烤,顿时整个步辇里都是股浓烈的酒香。他得意地说:“这可是好东西!鲁国下木氏酿的,虽然跟妖族汨罗所产的芸酿比那是差了一点,但也算上品了。来一口?保你从肚子里烧出来!”

  巫人素来自律,清淡,从不饮酒。巫劫纵使跳脱,见此情景也不仅皱紧了眉,一个劲摇头。巫镜并不多劝,抱着樽喝了一口,好久才长出口气,叹道:“好酒!够劲!”

  巫劫道:“看起来你过得不错嘛,如此奢靡之风,我族可未尝有过。”巫镜踢了一脚小几旁的铜兽,小几下啪地一响,有个小人在机关推动下摇摇摆摆走出来。那小人乃是用木头雕成侍女的模样,惟妙惟俏,形容生动,捧着个竹篮,里面放着肉饼、干果等物。巫镜拿出来放在巫劫手边,踢一脚小几,那机关侍女又咯咯地倒退回几下。他抓起块肉使劲撕扯,含混地说:“……入乡随俗嘛……”

  步辇摇摇晃晃,不时传来人滑倒在泥泞中的声音,但外面几十人却都默不作声,显然被巫镜的鞭子打怕了。巫劫问道:“我们这是去哪里?”巫镜道:“放心,亏不了你,我在泸都城里买了住处,虽然不大,勉强也可容身。卞军打了两个月了,还没深入泸境,真是愚蠢。哦,对了!你说做一件事,就可以重回昆仑,是不是真的?快说来听听!”说着不住搓手。

  巫劫伸手入怀,拿出来时手里紧紧握着件物事。巫镜看不清是什么,见他胸前挂着块玉,颇觉眼熟,但显然是破碎后又拼合起来的。他想了想,道:“这是那只玉蝉吗?怎么破碎了?”

  巫劫拉好衣服,冷冷地说:“不用你管。”

  巫镜不明白他为何突然翻脸,正要冒火,巫劫摊开手掌,露出掌心处一颗核桃大小的东西。那东西形状像个钟鼎,表面似乎还刻有纹路,但通体黝黑,像曾经被大火烧过,看不出刻的什么。他见到此物,没由来背心一阵寒流滚过,打了个寒战,隐约觉得曾经见过,但仔细想又实在记不起来,迟疑地问道:“这……这是什么?”

  巫劫道:“你不认识吗?应该是老相识了。”

  巫镜拿过来,仔细抚摩,凛然道:“老相识?你开什么玩笑。这……这玩意儿可不简单!好强的念力,你感觉不到吗?虽然被大火烧过,但仍能摸到清晰的云纹,上面……应该还有很强的符咒。你从哪里弄来的?”

  巫劫道:“我不开玩笑。三年前你曾经见过的,只不过那时候它还不是现在的模样。”

  巫镜听到“三年前”几个字,脸一下白了,脑子开始眩晕起来,迟疑地说:“等……你等等……我脑子有点乱……三年前?”

  巫劫张开双臂,叉在腰间,比出一个奇怪的姿势,好像折起来的鸟的翅膀:“忘了?我们看到它时,它是这个样子的……”

  巫镜往上一蹦,差点撞破顶棚。他将那东西噼面扔向巫劫,叫道:“不可能!”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巫劫一手接过,平静地说:“这就是神兽九头狮鹰的封印具。八隅司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才将它从冰里刨出来,又用七天功夫重新封印。此刻它在里面沉睡,至少要再过三百七十二年,它才能再一次展开。”

  “可……可是……”巫镜不敢相信那么大的神兽会封印在如此小的器具里,躲得远远的,手里暗藏了好几个符文,随时准备炸开车幕逃命,颤声道:“你……你把它带来干什么?”

  巫劫把它放在小几上,轻轻道:“它在为我带路。”

  “带路?”

  “相信你也听说了鲆岛被天罚毁灭的事了,对吗?”

  “那又怎么?!”

  “有人逃过了天罚。”巫劫的声音突地阴冷下来:“我们确信,至少有五个人从海潮里成功逃生。他们身上沾染了混沌、五行结界的禁制,或者还有别的什么。他们是该天诛地灭的人,却仍然偷生于世……”他捏紧了拳头。

  “你……你……你……”巫镜舌头打架,说不出话来,心中有个声音在对自己狂叫:“你上当了!你他妈的又上当了!”

  “你想的没错。我在顷宫求了大长老三天三夜,终于让他答应,让我全责追杀这五人。我要让他们从世间彻底永远地消失。而这个封印具,将引导我找到他们。”

  “为什么?”巫镜惨叫道。

  “它曾经在鲆岛待过二十年,沾染过混沌,又被人设下血咒,虽用冥窟深处的‘止水’浸泡多日,已清洗干净,但这份仇恨却难以抹杀。当它靠近与鲆岛有关的事物时,就会发出怨念。所以……”

  “我不是问这个!”巫镜双脚乱跳:“为什么要来找我?”

  外面的奴隶们听到主人凄厉的叫声,吓了一跳,步辇猛地停住,巫镜促不及防,摔得四脚朝天,脑袋重重撞在门前的木栏上。他一把拉开门帘,掏出鞭子噼头盖脸地抽着领头的奴隶,怒道:“为什么停!没喊停谁敢停下,我要揭了他的皮!走!”

  步辇摇晃一阵,又向前快速移动起来,巫镜出手如风,一口气写下五道禁锢符文,周围红光闪动,将自己与巫劫严严实实包围起来,这才回头恶狠狠地说:“哈!哈哈!我说呢,你竟然这么好心,说什么要给我机会,重返昆仑,原来又是打的要我当替死鬼的主意!”

  “你误会了。”

  “我误会?哈哈!我如果不是运气好,早在缙山冰湖被你害死了!你那张弓威力是大,可惜一旦使用,自己就全无防御能力了,就需要别人在旁替你死顶,是不是?别以为我不知道!”

  “成就大事,又怎么可能一人独当?”巫劫面不更色地说:“若非你们在缙山时给我的支持,又怎可能让对方遭受如此重创?所以全天下都在为你们欢唿。如果你与我联手除去这五个祸害,别说重返昆仑,甚至可直接进入长老议事堂。难道这不是你的梦想吗?”

  “我的梦想是平淡到老,从容入寂!”

  “这一次我不会轻易使用弓,你只需当我的眼睛即可,危险不会有上次那么大。”

  “说这种小孩也不相信的话,你不觉得可耻吗?”

  “我知道你会答应我的,镜,否则我也不会如此辛苦地找你。能够帮助我的人,昆仑山界,只有你一个。”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巫镜紧紧抓扯着头发,几乎是在咆哮。

  巫劫站起身,凑近了镜,虽然他双眼紧闭,但巫镜仍觉得他透过那疤痕一样的枷在凝视着自己,禁不住汗毛倒竖,拼命往后缩。然而劫一把扣住他的手腕,他拼命挣扎也动不了分毫。

  “因为,”巫劫一字一句地说:“你跟我一样,并不真的想平淡到老。”

第四章

  “天晴了呢。”

  幕抬头看了两眼,真的!出了什么事?一股狂风刮过不远处的山头,原本紧锁住山林的云雾在这股风面前惊慌失措,四散逃离。一些企图漫下山冈,但被冈下的岚风截住,刹那间消散无踪;更多的则向天空遁去——或者说,被天空中无形的大嘴吞噬。那些云翻滚着、旋转着,昏黑的颜色迅速淡去,灰白,然后纯白,既而变薄变淡,向周围扩散。转瞬之间,天空已经蔚蓝一片。太阳懒洋洋地照着,若不是风仍然冷得刺骨,几乎让人以为到了夏日。

  茗道:“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走就可以了。”幕兀自发呆中,茗轻轻一挣便下了地。

  难道她已经离开了……不可能!幕觉得口干舌燥,但……但是雨为什么突然停了?她正自乱想,忽见身旁的茗也抬头看天,神色凝重。她迟疑地说:“姐姐,你在看什么?”

  “我觉得那上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大祖母也许发现什么了,所以才让我们先走。”

  “怎……怎么可能?哈哈,你想太多了吧?”幕赶紧道,“这样的骤雨,不停这么快才怪呢!再说了,如果大祖母真发现了什么,还怎么可能让我们就这样走?别乱想了!”

  茗想了想,转头瞧幕,眸子里有一丝怀疑。幕躲闪着她的眼光道:“大祖母说你今晚要潜下卜月潭,那没啥说的。时间紧迫,我也是为你着想……”

  “幕!”

  “是!”幕腿肚子一哆嗦,却听茗笑道:“你自己巴不得远远离开大祖母,却拿我来说事。不过你说得对,既然大祖母吩咐了,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只是……好多地方都被冲塌了,你还认得路吗?”

  幕长出一口气,忙道:“认得,认得!这山什么地方有根草我都知道呢。”茗道:“你这野丫头,连老虎成群的东山你都敢去,还有哪片山你没跑遍?”

  两人于是携手前行。虽说雨停了,但仍然难走得很。路上到处都是垮塌的山石、倒伏的大树,得费力地绕过。有些需要攀缘的山壁里渗出大量的雨水,别说爬,根本不能靠近,谁知道什么时候塌下来?也得舍近求远地兜圈子。遍地的泥泞更是让两人头痛不已。干裂已久的泥地喝饱了水,又稀又粘,茗的木屐很快就消失在一滩泥浆里,光着脚被幕一路拉扯着走。饶是如此,两人好几次同时陷入淤泥中,几乎直陷到腰间,泥浆中似有无数手拉扯着她俩,想要抬起一只脚,另一只便越陷越深。最后逼得幕用飞索套中旁边的大树,再生拉活拽把茗拉出去。

  如此艰难地走了半个时辰后,茗已经累得再也顾不得矜持,连声呻吟,坐倒在岩石上。

  这样的困难对幕倒不算什么,但她是心累,也跟着一屁股坐下歇息。一路行来,她不停四处寻找她的踪影,哪怕一块泥土、一滴水、一片云也行……但是没有,什么迹象都没如她所愿地出现,天空明亮得让她的眸子难以忍受,大地一如既往地漠视着她……怎么办?放弃吗?可是……可是……幕抱紧了自己的脑袋……

  自己哪一点比姐姐差?为什么同胎降生的姐妹,命运的悬殊比互不相识的人还要大?真该死,真是该死!即将改变的命运,却转瞬就要从指间溜走,她差点想大喊大叫出来。

  她偷偷看茗,见她全身都沾满了污泥,连头发都被泥水粘成一束一束的。但就算如此狼狈,她却仍端正坐着,闭目养神,这份颐养了十四年的从容不迫让幕的血一下冲上了头顶,手臂上的源闪动,一柄利刃凭空自右手手腕弹了出来。

  好吧!既然自己得不到,那就谁也别想得到!

  她咬牙翻身跳起,弯着腰,踮着脚尖,悄无声息向茗背后摸去。看见姐姐消瘦的背嵴随着唿吸微微起伏,黑发中露出一段白皙纤细的脖子,幕的脑子里充满了鲜血疯狂喷出姐姐身体的画面、喉管破裂后丝丝地血泡裂的声音……止不住地浑身颤抖,眼睛通红……近了……更近了,她已经闻到刺鼻的血腥味了!

  突然,茗身子一动,似乎听见了身后的响动,想要转头来看。几乎同时,幕的眼角晃过一个身影,尽管速度很快,她却已经看清是一名灰褐色的泥浆一般的人,从旁边的灌木冒出头,瞬间又低下去。

  她还在这里!

  幕的心急速狂跳起来,不是欢喜,却是恐惧——自己弹出的刀刃已经来不及收回了!

  茗刚转过身,蓦地眼前一花,幕和身扑上,一把紧紧抱住了她,头靠在她的肩头,叫道:“姐姐!”

  幕自打生下来,便与自己分开。当自己被众人呵护宠爱着长大时,妹妹却因忤逆之罪,受尽羞辱折磨,是以虽为亲生,却常常形同陌路。她知道幕心中的愤怒和怨恨,也从未奢求她能原谅自己。虽然两、三个月来,幕不知什么原因,一改往日对自己的冷漠,常常待在身旁问东问西,还学着梳理打扮,但也未有更多的亲密。此刻突然抱紧自己,身体接触的感觉既陌生又熟悉,既亲切又别扭,茗一时愣了,低声道:“幕?”

  “姐姐……姐姐今天……很辛苦吧。”幕的手藏在茗背后,偷偷的,一点一点地将刀刃消融。她不敢太快,因姐姐一定会察觉到,便一边收一边说道:“我……我说不好,可是觉得很心疼……姐姐没有吃过这样的苦呢。”

  “妹妹?”茗也抱住了幕,轻轻抚摩她的头发道:“傻瓜,哪里就辛苦了?要说辛苦,这些年来,姐姐连你的万分之一也不及啊。”

  幕喉咙哽了半天,才翻着白眼把恶心的感觉强行咽进肚子里去,忽地想起一事,道:“姐姐今天也要下潭,虽然……虽然大祭巫也许来不了,但进入潭中总是大事,你一身衣服都是泥,可怎么办?”谈到正经事,总算缓过劲来。

  茗叹道:“这又有什么办法?不过我入水的时候得脱去衣服,也无所谓了。”

  幕终于收完了刀刃,一下跳得远远地,这才拍手道:“别担心!我有法子!姐姐跟我来!”

  茗迟疑道:“我们要到哪里去?天已经不早了,还要翻两座山才能到呢……”

  幕道:“放心,包在我身上!我带姐姐去看一个好地方,你一定喜欢!我特意……”就算是在这深山僻静之处,她也压低了声音道,“为姐姐你一个人准备的。来吧,不远,马上就到!”说着拉着茗离开山路,钻入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