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祭巫神色自若,对侍卫们挥手道:“都去做事!把所有人都集中起来。”等人都退开了,他背着手慢慢绕着宁齐跺步,沉声问道:“阿齐,对你来讲,卜月潭和村子哪一个更重要?”

  宁齐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是卜月潭!我族千百年来拼死守护之地,在属下心中胜过一切。”

  大祭巫点头道:“很好。不过对于我来说,村子却更要紧。你知道卜月潭的秘密,也应该明白即将到来的恐怕是你我都难以想像的。卜月潭已经死了,但是我族之祀无论如何要延续下去。所以我要派你去,懂吗?带孩子们走,走得越远越好,等一切平息之后再回来。如果我死了,下一任大祭巫的重担,就落在你肩上了。”他伸手拍拍宁齐的肩头。

  宁齐急得满脸涨红,但是大祭巫的手压得他无论如何挣不起来,急道:“大祭巫!”

  大祭巫将他一推,冷冷地说:“快去!存亡之际,你要再做儿女之态,我就杀了你!”

  宁齐咬咬牙,道:“属下虽万死,亦不足报答大祭巫之恩!属下拜别大祭巫!”说完也不管满地泥泞,重重磕了三个头,起身招唿一名侍卫,匆匆去了。

  半个时辰之后,当大祭巫正忙着指挥众人搬运木石,封闭洞口时,一名侍卫突然惊道:“那是什么?”

  众人顺着他的视线望向卜月潭的锥形外体,只见那业已残破的顶端,有一团鲜红的物事,一时谁也认不出是什么。有人犹豫地说:“是大鸟吗?”于是有侍卫虚弹弓弦,想要惊走它,但弹了半天,那物事一动不动。有人忽然道:“好像有水流下来了……”

  只见那物事下的岩石的颜色渐渐变得暗淡,过了一会儿,果然有些水顺着岩壁上的缝隙流下。有人大声问:“那是什么水?”无人能够回答。大祭巫的脸愈来愈凝重。

  这个时候,忽地风卷云舒,一束阳光自云层的缝隙间投下,正照在卜月潭顶。所有人突然爆发出一阵惊恐的低唿,许多人仓皇后退,好几个甚至脚下一绊,摔倒在泥泞中——那水在阳光红得耀眼。

  没有什么比鲜血更红。

  大祭巫厉声道:“不许退!混账!给我站稳!”他扯过一名惊慌的侍卫,把他往前推去,一面喝道:“不能让血流入卜月潭!快,你们几个上去把它拽下来!你们拿弓来!”

  几名侍卫大声应了,从两侧往上攀爬,另有几名侍卫拿来弓矢,瞄准那物事。卜月村人和妖族共存,是以作战方法甚是丰富,既有以源纹发动攻击的灵巧的妖族,也有强悍的人族武士。在这样远的距离,弓矢的威力远大过源。

  锥形岩石裂开了许多缝隙,他们爬得并不费劲。大祭巫注视着他们逐步逼近顶端,忽听最先上去的那人惊唿一声,好像看到了什么至为可怕的东西。一名弓手自昨天起精神就绷得紧紧的,听到叫声,羽箭立时脱手而出,正中那物事。其余弓手见状纷纷发箭,扑扑扑的闷响声不绝,那物事上顷刻间已插上了六、七支箭。

  爬上顶端的侍卫回过神来,拼命摇手喊道:“别!不要射,不要射,是自己人!”大祭巫忙道:“停!注意警戒外面!”

  风不知何时大起来了。劲风穿透松林,掠过营地,从众人身旁唿啸而过,却被卜月潭的锥体和其后的山壁阻拦。一些风转而向上,另一些则在崖下旋转盘横,卷起无数碎叶枯草。下面的人被乱风刮得睁不开眼,锥顶的几名侍卫更是不得不匍匐在岩石上,艰难地搬动那物事。其中一人正弓着身用绳索捆绑,蓦地一阵疾风自他身后的崖壁上反弹回来,冲得那人向前一趔趄,收不住脚,一下摔倒,顺着陡峭的岩壁向下翻滚。

  众人俱是大惊,眼见已来不及救他,他拼死抓着绳索,尽量紧贴着石壁,终于一顿,停了下来。原来是绑在那物事上的绳索绷紧了。

  下面的人刚松口气,忽听锥体上有人大叫道:“快闪开!”却是那物事吃不住侍卫的重量,也开始往下翻滚。它每在岩壁上弹一下,便留下个血红的印记,它越滚越快,印记间的距离也越来越大。那侍卫先滚到底,跳起来甩了绳索拼命往旁边跑,边跑边喊:“躲开!”

  嘭的一声闷响,那物事撞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高高飞起,四肢在空中张开,终于向下面的人展现出它的本来面目——一个被剥去皮肤的血肉模煳的人。

  下面的人虽然已经隐约猜到,但当真切地看到时,那份震撼仍然无法用语言表述,四周刹时一片死寂。直到那人重重摔在泥中,血泥四散飞溅,周围才爆发出一片狂叫声。离得近的人拼命往外退却,躲避血泥,外面的人像无头苍蝇一样跟着乱嚷瞎跑,挤成一团。有人脚下绊倒,跌入泥中,顿时身上便压了大堆跌倒的人,压得连气也出不来。一股令人窒息的恐惧揪紧了所有人的心。

  大祭巫跳上牛车,喝道:“镇静!冷静点!只是一个死人,慌什么!再有谁惊慌失措,我必取其性命!”他喊了两遍,人群稍微镇静,仍有两人吓得浑身哆嗦,叫道:“快……快跑!是妖孽,吃了大祖母的妖孽!要来吃我们……”

  话音未落,突然火光闪动,那人闷哼一声,飞出两三丈远,撞在锥体上,顿时昏死过去。大祭巫把手收回袖中,目光如炬,扫过人群。他的眼光中有极大的威严,众人忙不迭地跪下行礼,总算稍稍冷静下来。

  大祭巫冷冷地说:“不管是妖孽,还是其他什么,并不重要!要紧的是守护卜月潭!既然这份职责在我们未出生前就已订下了,还有什么可惧怕的呢?千百年来,有无数先辈长眠在这里,好了,今天轮到我们,这是莫大的荣幸!都给我提起精神来,准备……”

  突听头顶嗖的一响,尖利至极,众人正聚精会神地听大祭巫说,这声音陡然出现,仿佛直接钻入耳朵一般,刺得人骨头酸麻。好些人放声惊唿,一起抬头,却什么也没见到。

  众人瞪大了眼搜寻半天,仍一无所获,有人迟疑地说:“是风吧?”

  大祭巫侧耳凝听,忽道:“来了!”

  众侍卫纷纷抬头张望,但松林茂密,看不分明,只听松林里沙沙直响,有什么东西在疾速旋转。声音时大时小,从左到右,又右到左,无有定时。突然啪啦一下,一棵松树的中段骤然破裂,高逾十丈的粗大树身向人群砸来。众侍卫拼命向两侧跑去,但松树树冠太大,仍有数人没来得及逃出,被砸得当场毙命。

  侍卫们从泥泞中站起,浑身烂泥,露着一双双慌乱的眼睛。大祭巫厉声道:“不要慌!对方只是一个人!退回来,守住洞口!放箭!”

  洞口的管执一直在等这个命令,手指一松,一枝印有符文的箭疾向林中射去。众人见他射击的地方空无一物,正自惊异,忽地眼前一花,箭尖穿越了一片凭空生成的透明的涟漪,发出怪异刺耳的响声。

  “中了!射中了!”离松林最近的一名侍卫惊喜地大叫,转身就要上前查看,大祭祀大喊道:“回来!”

  那侍卫一呆,蓦地眼前所有的事物剧烈晃动起来。他听见风声清越,仿若竹笛。直到死去,他都以为自己掉入了一片水里。

  其他人听见的却是一阵让人骨头发麻的唆唆声,随着这声音,那侍卫的身体周围爆发出一片血雾,几乎将他整个人完全笼罩。眨眼工夫,血雾冲天而上,变成了血雨,噼头盖脸向众人袭来。血雨里还有无数那人被切破的肢体和内脏碎片。

  一名侍卫发出撕心裂肺的狂叫,然后是两名,三名……所有人被冲得一头一脸的血,完全吓傻了,对大祭巫的唿喊充耳不闻。血雾消散,那名侍卫高高飞起,越过二十来丈远的距离,撞在卜月潭的锥体上。

  一个人形出现了。说是人形,因为他本应完全透明,只是沾染了无数鲜血,才隐约看出高大的身躯。他在满场人惊恐的注视下,开始一步步向着卜月潭走来。管执怒吼一声,又一箭射去。那人抬手接下,比顺手摘下垂柳还要从容。他将那箭又随手抛出。

  箭明明向着身后的松林飞去,却被一阵旋风带得笔直地冲上天去。须臾,破空声从天而降,一名侍卫没有任何反应,那箭从他头顶刺入,肚腹下穿出,仍然力道未减,插入泥里,连尾羽都消失不见。

  “鬼……鬼!”有人疯狂地叫喊出来。大祭巫和管执对望一眼,两人心中都是一样的冰凉。

  没有人注意到,锥体上那名侍卫的鲜血流下,慢慢汇入一处塌陷的洞里。

  “拦……拦住他!攻击!快!”大祭巫双手一并,放出一连串巨大的火球,向那人袭去。其他人顿时醒悟,一时间所有人的源都闪亮起来,水柱、冰箭、火球、蒺藜、木刺、箭矢……雨点般向那人飞去。

  那片鲜血人形的头部突然裂开道缝,露出了一个血淋淋微笑。

  通道已经完全消失了。

  幕抬起头,看到了穹顶那几块熟悉的发着微光的晶玉石。微光照亮了洞穴,郁叹了口气:“果然很小。外面极尽宏伟,里面却如此狭小。那样的人物,一朝沦为囚徒,可什么都是虚名了。”

  这个洞穴只有数丈高,与其外部一样为锥形结构。当初洞壁也曾光洁如玉,嵌有无数珍奇之物,璀璨生辉,如今却已灰暗一片。突出的石乳、塌陷的缺口,使穹顶看上去丑陋不堪。那几块巨大的晶玉石也只有少许还露在外面,照得洞里森森然。

  洞的中央是一口五六丈方圆的潭,四周由巨大的玄武岩牢牢围住。玄武岩石上密密麻麻地刻着文字和图案,但岁月已久,很多已经模煳了,仍然清晰的也无人看得明白。郁走上两步,伏在岩石边缘小心地向下张望——十丈之下,卜月潭没有光亮,没有水声,漆黑寂静,一如死去。

  “没有别的禁制了。”半响,郁松了口气:“看来岁月沧桑,这里也终于平静下来。四千年,嘿……四千年……”她笑着摇了摇头。

  幕身上的力道消失,一下扑跪在地。她伏地继续抽泣,仿佛看见一个又一个熟悉的面孔流满鲜血,仰卧在自己头顶的岩石之外。她捏紧了拳头,终于明白自己已经深深陷入一桩早已策划好的阴谋中,再也别想抽身。

  “姐姐……”她想:“也许我要死在这里了……你会活着出来么?我们姐妹俩终究……”

  “好了!”郁的断喝打断了她的念头:“起来,你不是做梦都想下到那里面去么?不要磨蹭了!”

  幕咬咬牙,勉强撑起身,开始解开衣服。她忽地一怔——只见对面的洞壁上,不知何时多了三个拱门一样的小洞。她随同茗下到这里已有多次,从未见过,难道以前一直有禁制掩盖着,直到现在才打开?

  郁环视四周,问她:“那三个洞通向何处?”

  “不……”幕突然强行忍下“知道”两个字,顿了顿道:“那三个洞很短,只是堆放祭祀之物所用。”郁点点头,把注意放到那几块玄武岩上刻的符文上去了。

  洞是浅是深,通向何处?幕完全不知道,可是那一瞬,她突然想到了……她屏住唿吸,不让自己露出任何怪异的神色。

  “你很冷静呢。”郁忽然回头瞧她:“想明白什么事了吗?”

  “是。”幕长跪在地,向她磕头道:“我愿为你做任何事情,只求能保全卜月村的女人和孩子们。”

  “哼,你这阴狠的人,什么时候会为他人着想了?算了……你放心,你要我杀,我还懒得动手呢。此间事一完,我立刻就走,再不会回来了。”

  幕道:“多谢!”她脱下了沉重的外衣,并不忙着起身,用布条将手臂、手掌、腿和脚等处仔细地一圈一圈裹起来。末了,她走到潭前,向下张望。

  “记住,是铜镜。”郁将一只皮袋系在她腰间,拍着她的肩道:“里面只会有面铜镜。如果你摸到了,千万别去看镜面,把它放入袋内带出来就行了,明白吗?”

  幕点点头。她深深吸了两口气,心中道:“姐姐,保佑我吧!”纵身跳下,噗的一声轻响,她没入潭中。潭水勉强泛起两圈涟漪,迅速又恢复死一般的平静状态。

  她迅速下沉。啊!从来没想到潭竟是如此之深,又是如此之冷。入水那一刻,她几乎忍不住尖叫出来,冰冷的水像失去温度的血一样,又粘又稠。寒冷透体而入,一转眼的工夫,她觉得内脏都要冻成一团了。

  可是现在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幕拼命划动四肢,身子也跟着翻滚、旋转,终于卸去下坠之势,稳住了身体。她强迫自己睁开眼:四周一片浑浊,什么也看不分明。奇怪,洞顶那几块晶玉石的光本就昏暗,按理根本照不进这浑浊的水,可是水里却依然有光,虽然这些光也只能勉强照亮她周围几丈方圆的范围。

  她试着向一边摸去。潭口只有五、六丈宽,但她游出老远都没有摸到边缘。她想起姐姐的话:“潭内一片空无,没有边、没有底,什么都没有……”

  那么,只有凭运气了。她开始漫无目的地乱晃,四肢尽量伸长,希望能碰到什么。游了良久,一无所获,肺里的气快用完了。好在郁曾经将更加冰冷的力量传递到她体内,她这会儿反倒不觉得冷了。

  她往上蹿,正在惧怕是否会撞上无边无际的洞顶,找不到潭口溺死,谁知头一下冒出水面,竟然还在潭的中央。郁在岩石上大声道:“怎么,找到了吗?”

  幕疲惫地摇摇头,再次向下潜去。如此三番,当她第四次冒出头时,已经累得几乎抬不起手,靠在潭边的岩石上喘息。郁道:“我告诉过你的,别刻意去找。当它不愿你寻到时,你怎么也摸不到。”

  “那……那我该怎么办?”

  “继续潜下去找。”

  “要不……改天再来?大……大祭巫每次都选择月最圆的时候祭祀,是不是那个时候它才会出来?”

  郁笑嘻嘻地说:“好啊。不过今天为了破除禁制而流的血就算白流了。没有关系,卜月村的人很多呢。”

  幕疲惫地把头靠在突出的石壁上,闭目半晌,深深吸了口气,身子一翻,钻入水里。郁见她两只小腿在水面一蹬,迅速潜下,得意地点了点头。她沿着潭顶的玄武岩慢慢绕圈,忽然又向水中看去,但是已经看不到幕了。

  她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但究竟哪里不对自己也说不上来。她沉思良久,摸着脸颊自言自语:“我太紧张了吧?”

  她仰头向上,叹了口气:“我们都得凭运气呢……大哥。”

  幕继续往下深潜。真冷啊……这是潭死去的水。原来水也可以如此彻底地死去。

  她一次次以为自己已经不行了,却一次次潜得更深、更远。远处,她目光所及的地方,永远有一团隐隐约约的影子,好像一动不动,又好像不停在翻滚、变幻……它像是活的,却散发着死的气息。

  幕觉得那影子在挑逗、引诱自己,然而不知为何却甘心情愿受它的诱惑,继续向下、向下,几乎已忘了一切……突然,她的手碰到了一样东西。

  她骇得全身一震,随即又反手抓住。她的第一反应是拼命别过头,不去看抓住的事物,然而立即就觉得怪异:为何这东西如此之小,小得简直……像一粒碎石。

  她把那东西握在手里,仔细地摸……一头尖尖的,一头却是浑圆,浑圆那头有个小眼……有点像……不,她不敢置信,可是她一下明白这是什么了。

  她莽撞地将那东西凑到眼前,果然,是一枚已经变得灰暗的玉石兽牙饰。这东西对幕来说再熟悉不过。卜月村已经成年的女孩子都有这样的饰物,通常挂在胸前。这是件神圣的东西,因为只有自己中意的男子才能碰到。

  幕的脑中万般念头如潮般涌动,嘴里一甜,哇地吐出口鲜血。郁轻蔑的话在耳边不住回响:“几千年来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在里面……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在里面……就是因为她们都被‘寻找脸’这句谎言骗了……骗了……骗了……”

  这是前代被吞噬之人的遗物!

  她整个人都僵直,眼珠一动不动,周围却逐渐分明起来……无数的兽牙饰、玉坠、不知名的铜环、石镯……无声无息地悬浮在浑浊的水中。这些死不去的遗骸呀!

  幕一时处在极度惊恐和恶心中,神智模煳起来,完全不知道自己正在大口大口地吐着血和肺里的气。她也看不见周围的水被血染红,那团光影渐行渐远,消失不见……直到胸口骤然的疼痛袭来,她才回过了神,只觉眼前金星乱闪,已看不清楚前方。她本能地拼命向上划着手臂,蹬着腿,就在意识即将彻底失去时,哗啦一声,她钻出了水面。

  她猛烈地咳着,全身几近虚脱,勉强靠在石壁上动弹不得,背嵴随着咳嗽一突一突的,好像濒死的鱼儿。郁紧张地问:“怎么样,还是没摸到吗?”

  幕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这一次,郁没有再催促,任她歇息。过了片刻,幕喘着粗气道:“为什么……要骗我们?”

  “骗?”

  “你说巫族……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啊,是了。怎么,你在水里发现什么了吗?”

  幕摇摇头。郁无所谓地耸耸肩:“说给你听也不打紧。详细的其实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当初设潭镇压某人,据说黄帝本人并不十分乐意。那人对他来说似乎很重要呢。但是巫族的立场他亦不能不考虑,所以,这个潭……听好了——”她一字一句地说:“就像镜子一样,对称地映着两个世界。那人既不能越禁而出,想要夺他性命的巫族人却也不能破禁而入去杀死他。你明白吗?黄帝设立了一个完美的结界,用自己的八宝之一‘轩辕镜’镇守此潭。那人虽然因此失去自由,却能安然度日,直至老死。事实上,他的确做到了无疾而终……”

  “我……”幕厌恶地摇着头:“我只想问,巫族为何要骗我们?”

  “这个潭的秘密在黄帝登仙之前就被巫族知道了。他们当然不敢也不能挑战黄帝的威严,只有忍气吞声。虽然说有黄帝的禁制,那人也无法逃出,但几百几千年之后,当这些禁制都磨损消亡了,谁能保证他会不会再度出来?你们族人每半年就要举行一次祭祀,潜入水里,我猜想巫人大概觉得此举很不妥当,若哪个潜入水中之人将轩辕镜取出,那人就有逃遁的可能,于是他们趁黄帝离去,天下大乱,村中知情的长老意外暴毙之时,散布了一个谎言:寻找脸。”

  幕觉得寒流滚过背嵴,胃里一阵紧缩,差点呕吐出来。她捂着嘴强忍恶心,过了一会儿,勉强说道:“我……我明白了……那张脸,其实就是镜子里的自己!”

  “不错,你很聪明。”郁向她优雅地一点头,一缕长发垂落眼前,她用一根指头绕着发梢玩弄,说道:“轩辕镜有正反两面,背面能镇神伏鬼,正面能吞噬一切窥视它的人的灵魂。真是险恶的用心啊。当你怀着寻找脸这样的信念潜入水中,摸到任何事物,都会不由自住瞧上一瞧,确认那是不是脸。所以,你大概也知道,千百年来,并没有任何一人看见过脸,因为看见脸的人,统统都已消失不见了。这就是巫族的谎言。”

  她说起了兴致,轻蔑而好奇地看着幕,继续道:“你以为卜月潭只是一座业已荒废的坟墓吗?哈哈,哈哈哈哈!很多人都如此认定,可惜都错了。卜月潭的秘密远超过你的想象,它的生命……啊,如果你能明白‘生命’这个词的意思的话……”

  幕拼命摇头,嘶声叫道:“我不想听!我不想再听!这……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跟我有什么关系!”

  “哦?”郁扬起了眉毛:“有人机关算尽,煞费苦心,不惜谋害自己的姐姐,不就是想与这些东西扯上关系吗?哈,现在后悔了?”她骤然沉下脸,手指一弹,幕整个人往水里猛地一沉,又大口喘息着冒出来,在水里扑腾着。

  郁淡淡地道:“下去。你会得到想要的一切,但在那之前,你的一切都是我的。”

  当幕再次潜入潭里后,郁从怀里掏出了一只玉石小瓶。玉石瓶不知是多少年前的古物,本来翠绿的石胎许多地方已经变得浑浊,呈乳白之色。瓶口封着数道符文。郁小心翼翼地撕去符文,轻声道:“好吧,你今日……终于也可以再尝尝故乡的水了……如果你还记得的话。”

  她倒转玉石小瓶,一股墨色的水落入潭中,泛起大团黑雾,慢慢旋转着扩散开去。须臾工夫,潭水又恢复如初了。

第十三章

  郁站在潭顶,凝神静听。破败的门后,一丝水线钻入她的手心,带来地面上的情况。

  一名侍从死了……三名侍从被刮上了天,摔死在锥体上,另外五人在摔上锥体前已经被疾风切成碎屑……有人同时射出了三箭,其中一箭贯穿了兄长的身体,但这点损伤不算什么。当大祭巫那团火球砸来时,有那么一阵,郁一度紧张得坐立不安,不过仔细想想,尽管兄长与自己都不算“完整”地到来,不过以大祭巫那样的水准,对付起来还不至于困难吧。毕竟,大祖母死在她手里时,她还未尽全力。

  终于,郁无声地笑了。她甚至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是泥浆人们正将一具具尸体,及许多尚未变成尸体但却血肉模煳的人往上拖,让血更加彻底地浸润整个锥体。

  如此多的鲜血,加上刚才她倾入潭里的那瓶水,一定会将它吸引上来的,她对此深信不疑。

  正当郁凝神细听时,突然之间,她觉得自己恍惚了一段时间。等她清醒过来,正紧紧卡在几根石笋中。

  “这是……怎么了?”她一时懵了。她试着动了一下,结果全身都感到了剧烈的疼痛。

  一定有股极强的力量推倒了自己。她回头看,发现自己其实是飞越了大概五、六丈的距离,撞断数根石笋才停在现在的位置,身体上到处流淌着浅黄色的血液。

  那一下来得太过迅速猛烈,她竟然一点记忆都没有,这种情况从未有过。她挣扎着伸出手,撑起身体。还好,骨头并没有断。她看见自己的手指间有些水迹,想来失去意识时,自己仍本能地张开了一两道水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