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有初,我答应你。在我面前,你的信誉永远是满分。”

  如果有人曾对钟晴说,未来有一天,她会和无脸人像朋友一样,面对面地坐在一起,笑谈那些滑稽的噩梦,打死她也不会相信。

  “……深红色那件,有三道明黄横纹……”

  “确实有。”

  “……因为北约轰炸南联盟大使馆,所以去抗议……”

  “扛着国旗去的。”

  “……奥运会的时候……田径赛……还有烧烤……”

  “因为缺乏经验,把没有解冻的鸡翅膀直接放到炭火上了。”

  那些梦里的小片断,有些竟然真的和雷再晖过去三十三年的生活细节吻合得天衣无缝,简直令人不寒而栗。但理智的人并不会昏了头陷在这种巧合中。细细忖量,数模,田径,时事,BBQ,大概是所有男生在成长时都会有的经历,不仅雷再晖有,闻柏桢也有,算不得特别;无脸人类型的噩梦,也绝不是钟有初这个小姑娘的专利。

  而在这一刻却是钟有初和雷再晖产生了共鸣。

  在于钟有初,是找到了完全能相信无脸人每个细节的知音;无脸人终于活生生,有血有肉,从噩梦中走出;在于雷再晖,是找到生活在格陵的印记。没有离开的时候,他和这个曾经叫钟晴的女孩子分享了许多,而他离开的这些年,似乎还不舍地通过钟有初的梦境,流连在这里。

  两个人谈得很愉快,竟不觉时光飞逝。

  “你说是庄生梦蝶,还是蝶梦庄生呢?”

  一名服务员走了过来:“我们的下午茶特供时间到了,两位要不要尝点什么?”

  雷再晖立刻看腕表,几乎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

  “你是不是赶时间?”钟有初问道,“真是,聊着聊着就海阔天空了,连时间也不记得。”

  雷再晖歉道:“我四点的飞机去墨尔本。”

  “已经两点二十了!那你赶快走吧。”说了这么久,钟有初又饿了,研究着下午茶特供的菜单,突然想起小姨的谆谆教导,叹口气又按在桌上,“再见。”

  雷再晖并没有起身,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因为高兴而放出光彩的脸庞。

  “还想再见吗?”

  “嗯?”

  “和你聊天很愉快。”

  钟有初高兴地点了点头:“好!下次你经过格陵,打电话给我,我们再出来聚聚。”

  雷再晖打开了自己的记事薄。钟有初并不奇怪的是他仍然用的是这么老式的记事方式——因为无脸人也是这样。

  “我下半年的工作一向排得很满,都在南半球飞来飞去。一直到明年一月二日才会到上海。”

  “这就叫能者多劳吧。”钟有初笑嘻嘻地,“真心话!”

  雷再晖合上记事薄,很自若地对钟有初发出邀约。

  “那明年的一月三日,我们在这里再见面吧。”

  一月三日?那是半年之后了!

  钟有初疑惑,而雷再晖还在等她的回答。他不是还要赶飞机么?现在却又不急了。

  “半年?”

  “半年。”

  “携眷出席可以吧?”钟有初仔细地看着菜单上的下午茶套餐,考虑选哪个的同时,不经意地说了一句。

  “不可以。”

  钟有初的心猛地一跳,但仍没有将眼神从菜单上移开,笑着打趣:“为什么不可以?你带你的,我带我的,四个人还可以打打麻将,我从来凑不齐人……”

  雷再晖又看了看腕表,坚决地打断了她的胡扯。

  “钟有初,你真的不明白我的意思?我在约你。”

  小斜眼儿低着头不吭声,眉头紧皱,满坑满谷都是一个郁字。

  “如果你觉得用半年的时间来等一场约会太久,我完全可以理解。现在还不能把任何事情放在工作前面,抱歉但是真话。我仍然坚持对你提出邀约。半年后的一月三日,我想见你。”

  钟有初索性把菜单竖起来挡着自己的脸,从后面传出轻快的声音。

  “是这样的,我每个月都会相亲两到三次,各种青年才俊,很多约会啊。像你今天听到的闻柏桢不过是其中一个而已。半年,变数太多啦。说不定李欢痊愈了,我会接受他。说不定我来见你的时候会大腹便便,一脸妊娠斑……”

  雷再晖耐心地把她手里的菜单扯过来,放到一边。钟有初垂着脑袋,但不论转到哪一边,都觉得雷再晖那对鸳鸯眼盯着她,要把真话从她脑袋里挖出来。

  “我说你的信誉是满分,不代表你可以滥用这种信任。”

  小斜眼儿继续不吭声。

  “刚才那么健谈,现在没话说了?”

  继人性之后,他的气质中又多了一股从未有过的,不容拒绝的温柔——他不是来真的吧?钟有初听过很多人的告白,自己也告白过。那种仅凭一腔热血说出口的,是暗夜的烟花,再绚烂也会消散;真正的心声,是林间的小溪,静静地流过春夏秋冬。

  钟有初叹了一口气,捂着脸:“反正说什么都会被揭穿,还不如闭嘴。”

  “不必现在回答。你有半年的时间考虑。明年一月三号的下午五点钟,在这里见。然后我带你去别的地方吃饭。”雷再晖看她捂着脸摆鸵鸟姿势,愈发觉得不可错过,“你会了解我多一些。”

  “什么地方?”钟有初问完又懊悔多嘴。

  “我现在还不知道。”

  果然!被调戏了!提前半年的约会,去一个莫须有的馆子吃饭!

  “也许那时候你会先改变主意。”

  “我会提前十分钟到。”雷再晖第三次看了看腕表,站起来,“虽然迟到是女性美德,但我最多只能等你六个小时。”

  钟有初捂着脸,听见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听见门口的服务员说“欢迎您下次光临”,听见安全通道的门被打开,又砰地一声关上。

  十五分钟后,她才腾云驾雾般地坐公交回家去,脑袋里一团混乱,像有两个小人互相厮杀。

  也许一晚上,一个星期,一个月,三个月,像他那么忙的人一定会忘掉,因他并没有把这个约会写在那本灰色的记事薄上。

  将这个完美的结局寄托在他的记忆力上并不可靠。

  那么只要不出现就可以了。

  现在开始告诫自己说不能赴约,半年后一定会发疯。

  他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是无比完美,包括鸳鸯眼,也被赋予了特殊的意义。

  而我一点也不完美。斜眼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一块残缺。

  收到这种邀约的女人应该不少,找一个来问问看怎么办。

  到哪里去找呢?

  最重要的是,真的有认识了很久很久的感觉。这种在情感上完全契合的感觉,真是从未体会过。

  不能接受。今生今世,再不接受任何人。

  她把雷再晖写给她的那封推荐信拿出来,薄薄的一张纸,信封口上有一枚私章。她突然无比憎恨自己的人生,几把将推荐信撕碎。正欲扔出窗外,被坐在身边的老人重重拍了肩膀。

  “小姑娘,怎么能随便破坏环境呢!把废纸收好了,下车再扔!”

  蓬勃的气势霎时瘪掉。

  “对不起。”

  等她到了租住的小区,赫然一台奔驰的七人车停在楼下,不客气地占了三个停车位,开着天窗,车里还放着震耳欲聋的音乐,听起来就像鬼哭狼嚎。

  “哪个王八蛋把车停在这里!”有奥拓车主不够底气地喊着,“还让不让别人停了!”

  钟有初一看车牌是云A22222,转身就走。

  音乐骤停,从车上跳下来一个高大健美的男子:“喂!钟有初!”

  他有后天晒出来的健康肤色,一笑便衬得牙齿很白。个子很高,头发短而浓密,在头皮上薄薄地覆了一层。灵动的眼睛在高高的眉骨下闪闪发光,面相算得上是英俊,英俊中又带点清秀。身上的肌肉不是很多,但从衣服下显出来一块块很结实匀称。

  可惜的是,这么帅气的男人,全身上下却不自主地散发出暴发户的讯息,尤其是那块用八万元投来的云A22222车牌,更是将这种土财主的气质推到了顶点。

  模特的外形和暴发户的气质在他身上奇怪地糅合一起,居然有种错乱的美感。

  “我只用了一个小时又七分钟,就从我家门口开到了你家楼下,刷新了记录!”

  一看到缪盛夏钟有初就头大。他的热情就如同只高加索,遍撒众生,永不疲倦。

  “你怎么来了?”

  “我把《云泽市中小学生道德守则》带来了,教教你什么叫礼貌!竟敢挂我电话!”

  “走开。”

  “喂,别这么无情!”

  在世界最北端呼唤你(上)

  呼,吸。呼,吸。呼,吸。呼,吸。

  在清晨的薄雾中,利永贞使劲甩动着双腿,跑过还没开门的小卖部,跑过刚下早自习的子弟学校,跑过长长的贴满小广告的厂墙,跑过单身工人宿舍。

  呼,吸。呼,吸。呼,吸。呼,吸。

  跑过荒芜一片的煤场,跑过发臭的水潭,跑过停车场,跑过老年人活动中心,速度减缓,四下巡视一圈,迅速穿过小花园——大功告成,到家楼下了!

  利永贞弯着腰,扶住两条腿,喘了一会气。绕着老电厂跑一圈下来可不是轻松活。自从搬回家里住,她已经无数次地想抽自己耳光。利存义简直是把女儿当做军人一样来锻炼——几点起床,几点运动,几点进餐,摄入碳水化合物、蛋白质与脂肪的比例,几点洗漱,几点熄灯,洋洋洒洒写满两张A4纸——尽孝尽到像她这样任劳任怨,也能感天动地了吧?

  她摸了摸口袋,忘带钥匙。

  “妈,开门,让我上去。”她按下自家的通话键。

  利存义的声音传了下来:“利永贞,我看见你抄近路了。”

  “爸!咱家没电梯!我还要爬五层楼才能到家!”

  林芳菲的声音□来:“还有,不做伸展运动,腿部线条会变粗的!”

  利永贞抬起麻杆也似的腿来,一下一下地踢门:“算了,我不上去了!反正回到家也只有那些高蛋白,高热量,淡不拉几的所谓营养早餐吃吃!……妈!你听广播里开始放《山丹丹开花红艳艳》了!八点零三分了!我要上去换衣服上班啊!妈!”

  门开了。

  “利永贞,你这是第几次把自己锁在门外了?我在门口就听到你鬼哭狼嚎。”下楼的是封雅颂,他穿着普通的衬衫加牛仔裤,袖口挽着,露出线条刚毅的小臂,背着一个不大的运动包,“长点记性。”

  呵!他居然破天荒把胡髭和鬓角刮得干干净净,总算有个人样。利永贞摊开手:“喂,借十块,不,二十来使使。”

  她要打的去吃不卫生的,没营养的,油厚味重的牛肉面。